我厭惡虛假,就像我極少為自己辯解,同樣地我也不愿傾聽他人的借口。我偶爾也會撒謊,并因此討厭自己。我不喜歡逛街,也不愛去眾聲喧嘩的場所,因為我覺得在那里無法走進真實的靈魂。我不喜歡無聊,但一定要從中選擇的話,我寧愿一個人無聊,而不想與眾人一起。
我身體臃腫,大概是我經常一坐就是幾個鐘頭的緣故。我也有形容枯槁的時候,那時的我生活窘迫,在學校里常常吃不飽飯。每當放學,同學們都爭先恐后地向食堂飛奔,我獨自靜坐在教室的角落,細數那些從窗玻璃投射進來的柔軟的光線。我喜歡那些面條般的光線,因為我在其中能夠觸摸到時間,就像家鄉(xiāng)村口的小河,不緊不慢地穿過我張開的雙臂,在永無休止的流淌中,沖刷一堵堵隔斷過去與未來的墻,也洗刷著不斷郁積在陰影里的沉重。在那些堅若磐石的日子里,生活的大門向我閉合,同時又毫無遮攔地向我敞開。我擯棄了對于物化的存在的追逐,而讓非物質的、脫離了塵世的精神世界纏繞心頭,并在其中找尋快樂的秘密。
當然,這并不意味著我不愛食物。相反,我對食物有種近乎病態(tài)的癡迷。剛開始,我喜歡甜食,最好是那種酸酸甜甜的,但我不喜歡柔滑的感覺,我寧愿選擇一些硬而脆的食品。后來,我拋棄了甜食,偶爾還會吃酸的帶湯的食物,但其實我已不再迷戀它們了。我開始對辣的東西情有獨鐘,是那種很辣的食物,最好是辛辣,麻辣我也不太喜歡。記得小時候有一段時間,我對油潑辣子充滿了依賴,甚至喝水的時候也要放兩勺,后來我把這段經歷講給朋友們聽,他們都不以為然,以為我在吹牛。面對這樣的回應,我并不生氣,也不想解釋。我只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別人喜歡不喜歡或者說有什么樣的看法,在我看來是沒有任何意義的。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的口味越來越重,我想這可能是因為冥冥中我會覺得留給我的時間在急劇減少,我熱愛生活的味道,這些活生生的存在,不管酸甜苦辣,還是愛恨情仇,如果沒有足夠的時間去享受,那么我寧愿把它們一股腦兒地壓縮在一個細小的時間切片上。
我曾經執(zhí)著地相信,只要抱著堅定的信念,永不放棄,那么夢想就一定能夠實現。現在我明白了,只有信念還不夠,甚至加上行動也不夠,因為相對于浩瀚繁雜的世界,作為個體的生命實在太渺小了。我們狹小的腦海,又怎能盛得下如此浩渺的世界,你越想弄明白一些事情,反而越發(fā)陷入無法自拔的迷茫狀態(tài)。對于世界來說,我們唯一能夠做到的就是,順從它并按照它原本的意志來安排自己的生活。對于那些原本不屬于你的事物,苦苦的追索只能增添煩惱。然而順從就意味著融入嗎?我并不這樣認為。作為個體的生命,每一個人都既是建設者又是反抗者,我們一起構造了這個復雜的世界,但每個人又以自己微薄的力量反抗著這個世界。痛苦的根源往往也是快樂的源泉。人們因為無法完整地擁有這個世界而備受煎熬,卻又在不斷抗爭以最大限度占有世界的追逐中尋獲快樂的籌碼。這是一場關乎尊嚴與死亡的戰(zhàn)爭。每個人都走在自己的宿命里,既不能容忍自己的失敗,也無法原諒他人的勝利。我們在欲望與驚悚中存在,小心翼翼地吐納來自外界的信息。
小時候,我常常能感覺到自己對于外部世界的敏感。比如一次在外婆家,和小伙伴們玩耍的時候,我忽然感到,老家有一個人離開了。這個人跟我沒有任何交集,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我的心情很快低落下來。我跟外婆說,我們村有人死了,我要回去看吹喇叭。外婆很驚訝,你怎么知道的?是不是真的?我無法回答。吃過午飯,我回了家,果然村里有老人去世了。嘹亮的喇叭聲漫過秋天光禿禿的枝椏,在村莊上空灰蒙蒙的烏云間徘徊。大人們終于相信,我有一種讓人無法理解的敏感?,F在想起來,當初可能就是隱隱聽到了喇叭聲,我就立刻想到了死亡,仿佛那些衰敗的氣息能穿透時空的阻礙,潛入我的內心。
還有一次,我從幾十里外的學?;丶遥屈S昏時分,太陽散盡了熱度,在薄薄的云層中呈現出蒼白的冷色。我的心沉靜下來。又有一個念頭閃入腦海。我想,可能有不好的事情發(fā)生了。我加快了腳步。回到家我才知道,舅爺在前一天去世了。庭院里籠罩著一種哀傷的氣氛??粗笕藗兡氐纳袂?,我的內心升騰起一種滑稽的念頭。我想,舅爺是走了,沒了呼吸,他骨瘦如柴的身軀安靜地躺在廳堂的木板上,但他其實并沒有離開,生命換了另一種形式繼續(xù)存在著。如果我愿意,他就會一直生活在我記憶的世界里。甚至記憶里的他,比現實中的他讓我感到更加真實。我在回憶里翻看他短暫的一生,就會感到生命只是一個輪回,他從一個世界進入另一個世界,而作為這個世界的人,實在沒有必要為此感到悲傷吧。這樣想著的時候我就明白了世界的虛無,和冥冥中不可抗拒的力量。那種廣袤無垠的意象塞滿了我能夠感知的空間,里面是無數的悲歡離合。
鄰村一個八歲的男孩在池塘嬉戲,忽然間他“厭倦”了這種毫無道理的游戲,作為一個實實在在的生命體,消失在涌來的漩渦之中,把潮水般的悲傷留給家人。一對素昧平生的男女在交錯的剎那,感受到了彼此的氣息并深深為之迷戀,他們墜入了愛河,但一句沒有經過大腦的話語,瞬間又讓他們各奔東西。那個小女孩膽戰(zhàn)心驚地站立在月光下的庭院里,她不知道大人們?yōu)楹芜@樣厭煩回家,夜已經很深了他們仍無蹤影。孤零零的棗樹在寒風中嗚咽,她的內心升騰起一股不可遏止的恐懼。緊閉的院門并不能給她以慰藉,她不敢哭也不敢喊,只在心里默默念叨父母的名字。而此時,正在田里勞作的父母又怎能體會到一個小女孩的內心世界呢?因此,為了生活他們舍棄了那些兒女情長的羈絆,這樣一個輕率的決定可能會給小女孩的一生留下深長的陰影。這些隱秘的情感就像海灘上不起眼的砂礫,突兀而又溫暖,卻并不存在于歷史教科書中。但顯然它所給予我們的,遠比歷史本身更為豐盛。
讀小學時,我就很會觀察周圍人的情緒。我的同伴躲在課桌下偷偷哭泣,我傾慕的女孩俯身在課桌上,雙眼陷入一種空洞的迷離,更多的伙伴們在不停地嬉鬧。仿佛在我的身邊同時存在著諸多世界,我像一個時空獵人穿梭其中。那個午后,在老師進入教室之前,無數的世界重疊在記憶之中。每個世界都是一個孤立的平面,孤獨而熱烈的人們在其中沉迷,找不到逃離的窗口,卻感到了世界的遙遠和纏綿。讀中學的時候,我不再迷戀于時空的交錯,我把自己鎖在某一個時間節(jié)點,再回頭審視那些雜亂堆砌的世界,我發(fā)現所謂的完美恰恰就隱藏在雜亂無章之中。
如何更加真誠地面對自己?這是我讀書期間經常要面對的詰問。我知道,貧窮的少年生涯并不是我對這個世界唯一的見解。窮苦并不是壞事。如果我覺得自己不快樂,那一定是有其他的原因。實際上我并不感到自己不快樂,很多時候我甚至能夠觸摸到快樂的真義??鞓凡⒉粌H僅在于一個微笑,也不是高興或者開懷的樣子,路邊一朵淡紫色的小花,暗夜泥濘中一片微弱的燈火,雪地里一棵被壓彎了枝椏的枯樹,一段對白一部影片一個背影一個念頭,在某一個時刻都能激發(fā)快樂的因子。有時,即便是悵然若失地凝望窗外,淡淡的秋陽夾雜行將遠離的悲愁,灑在對面爬山虎上,反射出青綠的光芒,我沉浸在不喜不悲的凝思之中,或許根本沒有思索。這樣的空白時刻,對于我來說也蘊含著快樂的力量。這是一種脫離了感官的快樂,更像是一泓清泉慢慢澆灌干涸的青禾,又如一縷清風吹拂蓮葉田田的池塘,我沉浸其中忘記了一切物化的世界。快樂和悲傷都是世界的一部分。我們總是喜歡用自己的情感來定義世界,而實際上世界本身并沒有喜怒哀樂。憂傷的人們習慣于生活在藍色的光環(huán)中,那些如水的音樂總讓他們有一種真實的存在感;快樂的人們更向往火熱的激情,對于他們來說,沒有了激情的世界是不可原諒的。對于我來說,快樂與憂傷并存。
在現實生活中,我總是尋找著快樂的路徑,我擺脫了貧窮的糾纏,而保留了貧窮帶給我的淳樸和寡欲。但在夢想的王國,我一直是憂傷的。現實與夢想的兩個世界互不相容,又相互制約。我無法搭建一座可以自由穿行的橋梁。每當我在現實中沾沾自喜的時候,夢想苦悶總把我拉回到悲傷的境地。夢想的悲傷來自無法實現的痛苦,這痛苦根植在人性的原罪之中。攜帶我幼年時唯一的驕傲,一顆夢想的種子深植于我的內心,起初我認為只要自己持之以恒,就一定能夠實現,可現實總在拼命抗衡。
當我在一次作文課上,用作業(yè)本寫出一萬多字小說的時候,老師像看動物園的猴子一樣用奇怪的眼神打量我。從此我知道了,有些規(guī)則是無法逾越的,譬如一篇只能寫八百字的命題作文,你如果寫了三千多字,即便是使用相同的時間,這在規(guī)則上也是決不允許的。于是,我把夢想深深埋葬,全副身心融入現實生活,并以此獲得了不少快樂的時光??赡菈粝胧侨绱司髲姡瑢τ谖襾碚f,如果內心的貧瘠無法治愈,僅僅依靠現實的滿足,不足以撐起我完整的人生。因此,當我時隔多年再一次靜下心來寫作,我的上司給我善意的忠告時,我并不死心。直到再一次受到警告,甚至差點丟了飯碗,我對夢想才終于關上了大門。但我心里清楚,如果我就此退縮不前,我的一生會失去繼續(xù)生存下去的理由??墒?,我該如何面對真實的自己?當那個夢想被壓抑了二十年,我甚至淡忘了它的音容笑貌,它在陰影里待得太久,以致于長滿了厚厚的霉菌,我又該如何打撈它,從那些最黑暗的河流中拯救它?
青春的激情已然消散,我又是否能夠重新點燃年少時的篝火,在陰云密布的夜空,照亮一顆遙遠星球的夢想?在我不長的人生歷程中,如果要找到真正的快樂,就必須對此做出清晰而又堅定的回答。好在,我尚處在人生的中期,還有選擇的機會。即便這種選擇一次又一次地激發(fā)了我與生俱來的對于選擇的恐懼,但只要想到還有改變的機會,就總是還有希望在前方。
工作之后,我不停在兩條不同的道路上做著選擇題,當我選擇了一條道路,走不多久就又會分岔出兩條路,供我選擇。曾經,我也嘗試讓兩條路交叉在一起,這樣就避免了選擇的苦惱,但我知道,這是癡心妄想。一些事情非黑即白,選擇了是,就一定要舍棄否,這是我行事一貫的風格。我不愿強加于人,就像我不愿受人強迫。對于我來說,現實和夢想的選擇已讓我毫無招架之力,又怎會顧及那些毫無關聯的瑣碎。但這并不妨礙我追求完美,就像我寫下這些文字,人們通過文字會認為我一定生活在極度的糾結和痛苦之中,但其實恰恰相反,這些選擇題讓我沉迷其中,不停的選擇讓我能夠更加看清楚自己。我想要得到什么?我想要怎樣的生活?這些問題就像玉龍雪山上徐徐散去的云層,隨著選擇的延續(xù),答案正一點點地清晰起來。
是的,我追求完美,我做任何事都希望完全依照想象的模樣,但在這個世界我并不是中心,因此我開始容忍事情的殘缺。從這個意義上說,我正在背離我自己。我知道,是到了和以前的我告別的時候,一味地想做到完美,實際上是不可能達到的,除了耗費精力和時間外,留下的只有悔恨和荒蕪。所以,我不再糾結于自己的夢想是否還能如期實現,或者是否還能有想象中的完美模樣,只要我做出了選擇,我就強迫自己不再多想,堅定地埋頭走下去。
張文龍,籍貫河南新野。發(fā)表大量隨筆、札記,有詩集、短篇小說集出版,詩歌多次獲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