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白之白
開欄的話
王侯將相留在史書上不過寥寥百字,小人物只能隱入塵埃?非也非也!君不見,因司馬遷《報任安書》而出名的任安,被腰斬前才收到此信是何等百味雜陳;君不見,輾轉萬里接夫君遺體回鄉(xiāng)安葬的唐朝李氏,姓名不詳卻感動了后世人們。在波瀾壯闊的二十四史中,配角也自有其光彩照人的時刻。
唐大歷十二年(公元777年)三月,由于無法忍耐宰相元載的貪賄弄權,曾經(jīng)十分賞識他的唐代宗終于痛下殺手,下詔賜其自盡。按照《舊唐書》的記載,除元載外,他家中幾個兒子及妻王氏亦被賜死。
當生命的最后時刻來臨,這位無論《舊唐書》還是《新唐書》·元載傳中都沒能留下名字的“王氏”,一定會想起很多年前那個深秋,心有不甘的自己所作的決定。正是那些決定,將自己送到了大歷十二年的春天。
春濃如酒,繁花正盛,這長安春色,從此再與她無關。
王氏生于一個盛行詩歌的時代,她與丈夫一樣,都是詩人。這實在是一件幸事。借助兩人詩歌的流傳,我們得以知道,除了王氏這個稱呼,她也曾擁有一個得體的名字,王韞秀。
可能是容易聯(lián)想到西晉書法家陸機《文賦》中“石韞玉而山暉”
之美好寓意的緣故,“韞秀”二字向來是極受深閨才女歡迎的名字,只是歷史上的那些張韞秀、李韞秀們未必能像王韞秀這般幸運,她不僅留下了名字,還留下了作品——《全唐詩》今存王韞秀詩3首,目錄中,她的名字夾在一堆趙氏、崔氏、張夫人中間,十分顯眼。
除了王韞秀的這3首詩外,《全唐詩》也收錄了元載的《別妻王韞秀》。元載布衣時作于深秋之際的這首詩,有一個不錯的意境:
年來誰不厭龍鐘,
雖在侯門似不容。
看取海山寒翠樹,
苦遭霜霰到秦封。
關于王韞秀與元載的結合,野史版本不一,不過諸家都認可的一點是,在元、王兩家的婚姻之中,元載實屬高攀。元載出身寒門,屬于“窮酸秀才”;王韞秀則恰恰相反,家族來自赫赫有名的太原王氏不說,其父更是大唐名將王忠嗣。若在戲臺上,少不得被安上“名門閨秀”“將門虎女”這樣的名號。在十分看重門第的唐朝,寒門布衣與將門閨秀的“小眾”結合,意味著無論元載還是王韞秀,都將面對各自家族和社會的強大壓力。
“年來誰不厭龍鐘,雖在侯門似不容”兩句便是這種壓力作用到元載身上的反應。元載“家本寒微”,又兼早年喪父,雖勤學好文奈何時運不濟、功名未成,岳父家族對其厭棄不容可以想見。
王韞秀陪元載趕考。
對于王韞秀來說,她以千金之貴執(zhí)意嫁給寒門學子,在時人眼中本就屬于驚世駭俗的叛逆行為,加之婚后生活無著,不得不偕夫依附娘家,長輩雖有護犢之心,同輩姊妹之嘲笑奚落自然難免。
長期屈辱隱忍之下,元載詩中已有不堪其苦之音,“別妻王韞秀”一語,固然是別妻入京之意,但恐怕隱隱中亦有趁機“訣別”侯門之妻、逃避寄人籬下之辱的念頭。
丈夫萬念俱灰之時,妻子卻顯示出前所未有的堅定。這位敢于挑戰(zhàn)家族和社會規(guī)訓的唐朝女性,決定陪同心碎的丈夫入京參加科舉考試,希望用丈夫的一舉成名完成對世俗的徹底反抗——藥書里“以毒攻毒”的策略被王韞秀借鑒,她決心用最世俗的辦法對抗世俗。為鼓勵脆弱的丈夫,她寫下了這首頗有些悲壯的《偕夫游秦》:
路掃饑寒跡,天哀志氣人。
休零離別淚,攜手入西秦。
“路掃饑寒跡”一語,可以看作是一句誓言,要與昔日的饑寒往事、忍辱生涯一刀兩斷;“天哀志氣人”一語,則是偷偷為自己緊緊握了一下拳頭,此刻她只能相信“皇天不負有心人”——這個天生要強的唐朝女性,在蕭瑟悲壯臨行之際,面對眾人的嗤笑,早已擬好了報復的計劃。
王韞秀夫妻當年的屈辱經(jīng)歷,我們不能詳知,但必定刻骨銘心。
以二人此后行跡看,當年社會與家人加諸其身的貧寒、嘲弄、攻擊已然造成了終生無法治愈的創(chuàng)傷,并最終將他們無情吞噬。
入京后的故事表明,元載是個爭氣的丈夫,從扎實的才學到爆棚的運氣,都沒有辜負王韞秀的苦心。天寶初年(公元742年),暮年的玄宗似乎比年輕時更崇奉道教,而元載早在少年之時便尤好道書,恰逢玄宗下詔征求明莊、老、文、列四子之學者,元載遂“策入高第”,從邠州新平(今陜西彬縣)縣尉起家,一路官運亨通,最終竟官拜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亦即后世所謂之宰相,由一介寒儒“逆襲”出將入相,大富大貴、權傾朝野。
在丈夫元載做到宰相之前,人們相信王韞秀腦海中一定無數(shù)次浮現(xiàn)過報復往事的場景,她需要不斷地告誡自己,隱忍下,再隱忍一下,直到元載爬上官場事業(yè)所能達到的頂點——宰相之位。在丈夫入相之事敲定之際,王韞秀決定立刻給家中的姊妹寄去了這首《夫入相寄姨妹》:
相國已隨麟閣貴,
家風第一右丞詩。
笄年解笑鳴機婦,
恥見蘇秦富貴時。
元載拜相在寶應元年(公元762年),距他偕妻入京趕考已遙隔近20年,但王韞秀心中的宿恨仍然未消,她要尋求最尖刻、直白形同辱罵的報復:如今丈夫拜相,與王維、王縉兄弟等名士亦頗有交游,昔日看不起我夫妻的蠢婦,如今會不會羞恥呢?
在涉及恩怨的問題上,古人向來立場鮮明,他們不但果斷地站到了王韞秀這邊,而且對王韞秀的報復感到意猶未盡。于是,在唐人筆記小說《杜陽雜編》中,王韞秀的報復更加酣暢淋漓:王韞秀命人于閑院布置各長30丈青紫絲條40條,上施錦繡華服,每條下排金銀爐20枚,皆焚異香,然后裝作不經(jīng)意間帶親友散步至此,故意問侍婢此為何物,后者答復:“只是相公為夫人晾衣服罷了。”王韞秀則故作無奈地一笑:“您瞧,我不幸嫁了個乞丐,居然也有幾件破衣服穿,上哪兒說理去?”昔日嘲笑過元、王二人的親友聞言,不得不羞赧而去。
王韞秀夫妻當年的屈辱經(jīng)歷,我們不能詳知,但必定刻骨銘心。
以二人此后行跡看,當年社會與家人加諸其身的貧寒、嘲弄、攻擊已然造成了終生無法治愈的創(chuàng)傷,并最終將他們無情吞噬。元、王二人離家之后的一切所為,都可以視為對昔日屈辱苦難的某種“應激反應”。
《舊唐書》說元載妻王氏“素以兇恣聞”,《新唐書》說她“悍驕戾沓”,后面跟著的三個字讓人心頭一震,“載叵禁”。“叵”是“不可”的意思,但人們覺得元載更像是“不忍”。
王韞秀心底之舊創(chuàng),與元載何異?事實上,在對昔日往事的“應激反應”方面,元載比妻子有過之而無不及。史書載,元載身居高位后貪得無厭,膏腴別墅、名姝美妾搜羅無盡——這是對昔日貧寒的報復;他又弄權跋扈,有個名叫李少良的人上書告狀,元載大怒,尋故“奏殺之”——這是對昔日受人厭棄的報復。
一時執(zhí)念,半生營求,倏忽幻滅。王韞秀兩口子由寒微而大富大貴,而后又終歸于虛無的故事,深深震撼了后來人的心靈。
在唐朝傳奇名篇《枕中記》中,講述了秦朝方士盧生富貴榮華終歸“黃粱一夢”的故事,其作者沈既濟正是元載親信楊炎所舉薦之人,也有很多人懷疑盧生故事的原型便是元載。至于《聊齋志異》中《胡四娘》《鏡聽》等篇目,以及千百年來村野戲臺上送夫趕考、灑淚相別的粉墨戲碼,大江南北寒窗之下輾轉不眠的苦讀里,想來大概多少都有些王韞秀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