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時候,我經常做同一個夢。
我夢見自己坐在一間擺滿書架的房間里,房間雪白的,書架邊是不斷飄動的窗簾。我自己一個人坐在地板上,仰望著靠墻的書架。書一排排地擺放在書架上,我抬起頭,看不到頂,覺得很壓抑,很怕那些書突然動起來,無情地朝我壓下來。
桌子上有一個旋轉木馬音樂盒,發(fā)出叮叮當當的音樂聲。旋律很熟悉,似乎是老師教過的兒童歌曲。音樂盒轉了一會兒,聲音停了,我覺得太安靜了,立刻伸手去擰。我以前從來沒見過音樂盒,但是無師自通,猜想得旋轉它的底座。
后來,我覺得太久沒有見到爸爸媽媽了,到處找他們。可是不管怎樣也找不到??蘖税胩?,才有一個身材瘦小、臉長且尖的阿姨走到我身邊,冷冰冰地問:“你哭什么?”
我拉著阿姨的衣角,央求道:“我的爸爸媽媽呢?我要找爸爸媽媽?!?/p>
阿姨甩開我的手,冷靜地說:“我就是你媽媽?!?/p>
房間里堆放著很多的積木,有三角形的、圓形的、拱形的,可以搭起一座漂亮的宮殿。我一邊哭,一邊蹲在地上搭積木,搭好了又推翻。我心里越來越害怕,聽到了阿姨在隔壁看電視的聲音。
最后,我實在待不下去了,鼓起勇氣找阿姨,問:“我爸爸媽媽什么時候來?我要回家!”
“他們不來了!”阿姨冷冷地回答我,“以后你跟著我生活?!?/p>
天越來越黑,我揉著發(fā)酸的眼睛,覺得困了??墒俏也桓议]眼,我怕一閉上眼睛,就再也看不到爸爸媽媽了。我開始哭,大聲喊“媽媽!媽媽”。可是沒有人理我,阿姨也不見了。我哭得喘不過氣來,哭累了,躺在書架上不知不覺睡著了。
許多年后,我還能清晰地回憶起這個場景。我甚至記得自己拿的是一本彩色封面的《格林童話》,封面是一個戴著紅色尖頂帽子的小孩。但爸爸媽媽否定了我的記憶,他們說絕對沒有這樣的事,他們從來沒有讓我單獨跟哪個陌生阿姨在一起。
我很難相信。夢境雖然模糊,但不會無緣無故出現。我總覺得自己經歷過,我對那個恐慌又絕望的畫面印象深刻。
二
我是在冬季出生的。聽媽媽說,生我的那天,是臘月二十八。
那是個陰冷的冬季,那些天陰沉沉的,還飄著細雨。眼看快要過年了,可是媽媽的肚子還不見動靜。在醫(yī)院住了三天,奶奶臉都黑了,說:“這是造的什么孽,不會大年三十才生吧,我們還要過年呢!”
媽媽躺在病床上,用被子捂著臉,任由眼淚不停流出來。
到了年二十九,我終于鬧騰了。醫(yī)院里已經非常冷清,醫(yī)生下班了,大部分護士也都休假回家過年了,剩下幾個值班護士忙得團團轉。奶奶來送飯時,也是長吁短嘆的,拉著護士的手,說:“早幾天出生就好了?!?/p>
好在我終于趕在年三十前出生了,并且生得很快很順利。媽媽說她突然覺得特別疼痛,大聲喊護士。護士趕緊把她推進產房,對她說:“用力,頭已經出來了!”她覺得很痛,在產房里拼命嚎,整個產房里只有她一位孕婦。
“是個女孩!”醫(yī)生一臉喜色地走出來,向家屬報告,邊說邊脫下白大褂—他正急著回家過年,總算不用加班了。
奶奶聽了,臉色鐵青,將飯盅往地上狠狠一砸,說:“我們老孫家要絕后了!”
我從小就聽媽媽給我講過這段往事,不管聽多少遍,還是覺得心里難受。仿佛自己是個不被期待的孩子,沒有經過任何人允許,自作主張來到了這個世界。
那個時候,爸爸還是很愛媽媽,懂得心疼媽媽的。他飛快地把飯盅收拾好,說:“平安就好。”因為快到除夕夜了,大家都希望我們趕緊出院,第二天媽媽就用小棉被把我裹回了家。媽媽說,除夕的晚上,我躺在她懷里,聽著鞭炮聲,咿咿呀呀地叫,溫熱的身體不停地往她身上拱。媽媽一下子就覺得心熱了,抱著我說:“咱娘兒倆過年。”
在我小的時候,奶奶總喜歡嘮叨男孩女孩的區(qū)別,男孩可以娶媳婦,女孩只能嫁人,以后我結婚生的孩子,就不能姓“孫”了。她搖頭晃腦地說著,邊說邊嘆氣,好像媽媽犯了什么彌天大罪。媽媽只能默不作聲,假裝沒聽見。到了晚上,我們倆回到睡覺的小房間,媽媽的情緒才敢釋放出來。她抱著我,嗚嗚地哭,眼淚全都掉到了我的脖子上。
好在奶奶并不只針對媽媽,她把更多的精力用來跟爺爺吵架。爺爺在外人面前總是笑呵呵的,性格溫和,但是在家里,他總是不停地跟奶奶吵架。年紀大了以后,他有點耳背,說話聲音特別大,就更像是吵架了。兩個人能為很小的事吵一整天。媽媽說,我沒出生之前,家里也是這樣吵的。每當爺爺奶奶吵架,爸爸媽媽總是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不敢勸任何一方。
我記得小時候有一次,爺爺自己一個人拿著糧簿去糧所買米。他把米買回來了,卻沒有告訴奶奶。到了下午,奶奶也拿著糧簿去糧所買米,她排了老長的隊,卻發(fā)現白排了,這個月米的配額已經用完了。她累了一身汗回來,進門就把爺爺大罵了一頓。
奶奶跟爺爺吵架,總是把杯子碗筷摔得砰砰響。爺爺不服氣,說了她幾句,奶奶更生氣了,把門狠狠一甩就出去了。到了下午五六點的時候,家里還是冷冷清清的,沒有人做飯。媽媽只好簡單地做了飯,炒了幾個菜。奶奶回來的時候,看到全家人坐在桌子前,熱熱鬧鬧地吃飯。她為此勃然大怒,走進廚房,直接把家里的鍋砸得稀巴爛。
到下一次吵架時,爺爺擺擺手,說:“別管了,隨她鬧去?!眿寢屧僖膊桓抑鲃幼鲲埩恕?/p>
奶奶一生氣,就臉紅脖子粗的。認識的人都勸她心態(tài)平和些,不要動不動就發(fā)火。奶奶上了年紀以后,血壓有些高,她總是不停地拍打全身,說能促進血液循環(huán)。她把自己的身體拍得砰砰響,說:“不發(fā)火行嗎?我不操心,這幾個廢物過得下去?”
爺爺咂了一下嘴巴,想發(fā)火,最終還是忍住了。爸爸在外邊對誰都不上心,在家卻經常努力哄奶奶開心。他懂得奶奶的好,奶奶每天在家做飯,燒菜,打掃衛(wèi)生,還把自己的退休金給他。
媽媽說,剛結婚那幾年,她每天都想離婚??墒悄莻€年代,哪有結了婚的女人離婚的。都是忍著一口氣,日子再難,也要過下去。合適的夫妻,是上輩子修來的福分。不合適的,只能怪自己命不好,一輩子在吵吵鬧鬧中度過。
有一次,爺爺奶奶又吵架了。奶奶一激動,摔到地板上。媽媽怕奶奶真的血壓高了,立刻跑去攙扶她。奶奶卻不領情,反而狠狠地把媽媽推開。媽媽被奶奶一推,自己也摔到了地板上。爸爸趕緊把媽媽扶起來,責怪媽媽多事,說:“都吵了幾十年了,有什么關系,就讓他們吵到死好了?!蹦菚r候,爸爸媽媽感情還很好。媽媽對爸爸的回答很不滿,說:“哪有夫妻天天吵架的?!卑职致唤浶牡卣f:“什么樣的夫妻都有的,誰規(guī)定了應該是怎樣?!?/p>
家里有一部十四吋的黑白電視,白天誰都不許動,罩著一個毛線勾花的漂亮電視罩。每天晚上七點的時候,爺爺準時打開電視看新聞聯播。這部電視機是家里最值錢的寶貝。
有一次,新聞聯播已經結束了,媽媽看爺爺像是要出門的樣子(腳已經邁出了門),她立刻高興地轉臺。沒想到爺爺并沒有要出門,他發(fā)了脾氣,把媽媽呵斥了一頓。從此媽媽再也不敢碰那臺電視。這臺電視首先是由爺爺掌握轉臺,爺爺不在家時由奶奶決定。后來,爺爺生病住院了,奶奶和爸爸輪流去守夜,媽媽才有機會看上電視。
那時候,電視里正熱播著一部叫《渴望》的電視劇。每天晚上八點,我看到媽媽激動地端坐在電視機前,盯著電視里廣告播完。每天都能聽到主題曲緩緩響起:“悠悠歲月,欲說當年好困惑……”
三
我的小時候,以為爸爸媽媽天生就是這樣的,媽媽的樣子就是我看到的樣子。但是在我六七歲讀了小學以后,媽媽給我講了她和爸爸戀愛的故事。
她說那時候,談戀愛遠不像今天自由。車間里,女的除了跟領導說話,跟其他男人說句話都臉紅。女的稍微跟男的走近一點,就要被人說閑話。在我六七歲的時候,她經常跟我說起這些,仿佛是為了讓我明白,他們倆是怎么走到一起的,我是從哪里來的。可是不管怎么形容,我都沒法理解。
媽媽進廠不久,就有很多人給她介紹對象,都是廠里的男同事。
介紹了幾個都沒成,廠里的熱心大姐不高興了,她們批評媽媽眼光高,挑三揀四,對感情問題不嚴肅。媽媽心里也急,同批進廠的姑娘們都被介紹了對象,她們開始談戀愛,有幾個甚至已經報名參加集體婚禮。媽媽的矜持和挑剔,顯得格格不入,簡直成了個人的思想問題。
這時候,有位同車間的大姐給媽媽介紹了自己的侄子,是在離紡織廠不遠的招待所工作的?!罢写冒?,有魚有肉,跟我們廠一樣,是國營單位。”大姐給媽媽看照片,照片上一個男人站在一棵樹下。那個男人站得直挺挺的,身材瘦削,濃眉大眼,笑得很開朗。媽媽匆匆地掃了一眼,有些猶豫。相親提供的照片,人肯定是好看的,媽媽覺得這個男人頭昂得很高,顯得很驕傲。大姐使勁地勸說:“見見吧,爭取把你的問題解決了,趕上集體婚禮?!?/p>
爸爸曾經告訴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媽穿一身白,衣服寬寬的,顯得又矮又胖。我走過去,心里嘀咕,這跟照片也差太遠了。好在走近一看,眉眼特別漂亮,笑容又溫暖。就是那身衣服,太奇怪了,像放久了的咸菜似的?!眿寢屆看温犃耍疾缓靡馑嫉匦?,說:“挑了半天,總想挑件最好的,結果失心瘋了?!?/p>
他們倆的第一次見面,約在人民公園。爸爸遲到了,狼狽地小跑而來。工會大姐一個勁地抱怨。媽媽羞答答地站在一旁,看他被罵狠了,反而有些同情。
爸爸和媽媽的第二次見面,還是在人民公園。這時已經到了冬天,花圃里的花朵已經凋謝了,小草微微發(fā)黃。冬天的風微微吹動湖面,泛起灰色的褶皺,簡直有荒涼之感。
媽媽只好裹緊了圍巾,扭轉頭,生硬地說:“回去吧,冷!”
爸爸慌了神,說:“剛來,再逛逛吧?!彼蜷_挎包,費力地翻著,仿佛是想從那小包里找到什么取暖的東西。媽媽使勁憋住笑,但還是忍不住,說:“好像不那么冷了?!?/p>
爸爸不好意思地摸摸頭,說:“我這個人,笨!”
他們談戀愛的時候,爸爸常到車間找媽媽,給她捎帶幾個新鮮水果,有時是花生瓜子。再后來他給媽媽帶鹵味,也是用報紙包著,油漬泛出來,散發(fā)著濃郁的香味。路過的人都眼饞地看著。
他說在招待所工作沒別的,就這點好,偶爾改善伙食。媽媽紅了臉,拼命推托,實在推托不掉,只好羞羞答答地接過手。
一個月以后,爸爸又約媽媽見面,還是在人民公園。這時已經是春天了,公園里紅的粉的各種鮮花開得很熱鬧。他們在公園門口見了面,看到一個用無數鮮花拼成的巨大數字造型,大概是象征某個歷史紀念日。站在花團錦簇的造型前,每個人都顯得特別喜慶,爸爸親熱地對媽媽說:“真漂亮啊,天氣真好,我們一起照張相吧?”
媽媽紅著臉拒絕了。她覺得兩個人的關系還沒確定,不能隨便照相。爸爸再三央求,有點難過,他望著媽媽,幾乎像小孩一樣撒嬌,說:“你真的不想照張相嗎?”
很多年以后,媽媽跟我說起過那次見面—決定性的見面。兩個人拍了合照以后,關系就算確定了,爸爸把這張照片壓在他辦公桌的玻璃底下,從此再也沒有人給媽媽介紹對象了。
人民公園位于市區(qū)的中心位置。公園門口的花壇,從我記事起,每年總會換好幾個造型。我最喜歡春天的時候,公園石頭小路兩旁的桃花開得正好,伸展出一片片婀娜的樹條,上邊綴滿了花蕾。我們從石頭小路走過,感受到春意盎然,無數的顏色變幻,提醒我們季節(jié)和歲月的變幻。
我們有很多在人民公園的照片,每年都有。從照片上看,爸爸媽媽都沒有什么明顯變化,只有我一年年地長高。扎著雙馬尾辮子,不同顏色的蝴蝶發(fā)卡,讓我能辨識出是具體哪一年。
每年春天,我們一家三口都會在公園門口拍一張照片。那里有個專門替人拍照的老爺爺。老爺爺胸口掛著一部沉甸甸的黑色相機,看起來很專業(yè)的樣子。爸爸一見到老爺爺,就熟稔地說:“給我們拍張照吧,全家福!”
我還記得八歲那年,媽媽給我買了一條粉色的小裙子,扎了時興的蜈蚣辮。一家三口去逛公園的時候,爸爸非常高興,說:“月兒今天這么漂亮,不照張相嗎?”我們立刻請那個拍照的爺爺,給我們拍了全家福。我站在爸爸媽媽中間,側著頭,兩手張開,做出一朵花的形狀。爸爸媽媽還是像往常一樣,站得特別正式、拘謹,面對鏡頭生硬地微笑。
這張照片后來被爸爸鑲在了相框里,掛在我們家墻壁上。我特別高興,覺得我的小裙子很漂亮,陽光燦爛,花兒鮮艷,一切都那么美好。我在相框上寫了大大的“桃花朵朵”四個字。媽媽看了,說:“照片背面不要寫字?!卑职终f:“月兒長大了,要當個作家!”
媽媽給我看她自己的照相簿,里面幾乎都是黑白照片,她說在她像我這么大的時候,還沒有彩色照片。照片已經模糊了,幾個姑娘穿著白襯衫、百褶裙,羞澀地笑著。我說:“這拍得……看起來真造作?!眿寢屢槐菊浀亟忉專骸斑@是畢業(yè)照,是大家約好了,一起在照相館照的?!眿寢尳忉屨f,那個年代,照相是去專門的照相館。背后是幕布,不是真的景。那個幕布的景色真好,有山有水,有一個八角亭子,亭子里還有五官端正的游人。那張照片我看過很多次,覺得在黑白照片里,年輕的媽媽像是從夢里走出來的。
媽媽說她年輕的時候稀里糊涂,對談戀愛、結婚,完全沒有自己的想法。爸爸常來看她,給她帶各種吃的喝的,她收下了禮物,覺得欠了他很多,應該嫁給他。但是仔細回想起來,這些根本不是結婚的理由。
爸爸媽媽的結婚照是彩色的。媽媽梳著兩條辮子,穿一件硬領的的確良襯衫,長及腳踝的傘裙。爸爸穿白色襯衫,頭發(fā)梳得油光水滑的。那時候剛興起彩色照片,顏色特別濃艷,是手工染的。在我六七歲的時候,我喜歡翻看他們的結婚照,很認真地說:“媽媽,你在照片里漂亮得像女明星一樣。”媽媽聽了很高興,把照片捧在手里反復地看。
四
爺爺去世后,我們搬到廠區(qū)住,爸爸媽媽都是廠里的職工,他們可以分到一套小平房。小平房外是一片寬闊的操場,遠處是一排排的車間。我和小伙伴們放了學就在里邊玩耍,經常玩到天黑才回家—為的是逃避媽媽的嘮叨。媽媽從早到晚都在嘮叨,說菜貴了,米貴了,要是我的衣服破了、飯盒丟了,她能嘮叨整整一個星期。
她跟爸爸總是為了一些雞毛蒜皮的事吵架。有一次家里的風扇壞了,爸爸說下星期再去修,媽媽就發(fā)火了,說:“天氣這樣熱,一個晚上沒風扇吹,月兒要長痱子了?!币窃谝郧埃职挚隙〞f“好好好”,然后打著哈哈,把風扇拿走??墒乾F在,他也學會了像爺爺一樣,吹胡子瞪眼的,對媽媽說:“你有本事,你解決,別一天到晚嘮嘮叨叨!”
我以前一直以為家里的不愉快來自爺爺奶奶,沒想到爺爺奶奶去世后,家里依然爭吵不斷。我和爸爸都很反感媽媽的過分節(jié)儉。家里永遠缺東少西,總是用半盆水洗碗,淘米水一定要留著澆花。抹布擦過之后精心放好,能用好久,即使是一塊抹布壞了,媽媽也會愁眉苦臉地說:“怎么半個月就壞了?!奔依镉幸粔K很舊的抹布,臟得發(fā)黑,母親舍不得扔,說:“抹布本來就是黑的?!蹦菈K抹布經常蜷成一團,像一只小老鼠趴在灶臺上,我每次不小心看到,總會嚇一跳。
爸爸對這么節(jié)儉的生活特別不耐煩,總是埋怨媽媽:“這塊抹布不能扔了嗎?都臟成這樣了!”“這件衣服扔了吧,補過好幾回了。”而媽媽就會跟爸爸吵:“是我想省嗎?是我想省嗎?你看你每月那點工資,夠什么用!”
爸爸不服氣,說:“工資條上就這么多,我自己又不能變出鈔票來!”他吵完了架,不愿在家里待著,立刻跑出家門,跟工友在馬路邊上擺茶桌,下象棋,一下就是一整晚。后來,他學會了打麻將,每天晚上剛吃過飯,總有工友從我們家門口經過,大聲喊:“走啰,三缺一!”
媽媽狠狠地瞪爸爸一眼,說:“打吧,打吧,日子不用過了!”
爸爸裝作沒聽見。自從奶奶去世后,再沒有人能管得住他了。
好在日子無論過成怎么樣,總是會過下去,而且多少有些變化。在我上小學五年級那年,家里換了帶遙控的彩電。媽媽很高興,說:“我們家終于也跟別人一樣了?!睜敔斈棠潭疾辉诹?,媽媽終于擁有了看電視的自主權。每天晚上,吃過晚飯,她洗完碗,就安安心心地坐下來,用遙控器按出她喜歡看的電視劇。
然而不久之后,她的臉上就沒有笑容了。爸爸常常很晚才回來,回來也是倒頭就睡。他們之間很少交流,爸爸說在外面忙。他經常出差,雖然回來總會帶點外省的土特產。
爸爸媽媽的爭吵更多了,晚上我睡著了,常常被吵醒,聽到爸媽在吵架,媽媽失控地朝爸爸嚷嚷。有時,媽媽往地上扔東西,爸爸惡狠狠地說:“別吵了,注意影響。”媽媽撕心裂肺地說:“你還怕有影響?你的破事整個縣城都知道了!”說完把桌子上的茶壺、水杯狠狠地摔在地上,發(fā)出刺耳的聲響。
我從睡夢中驚醒,不敢動彈,扯著被子,從被窩縫里偷看。媽媽發(fā)現了我的動靜,眼淚汪汪地看著我,說:“你看,把月兒吵醒了!”可是爸爸不在乎,他總是兇巴巴的,不再像以前那樣疼我了。他匆匆看了我一眼,然后惡狠狠地說:“早點睡,明天還要上學!”后來,我就學會了,在他們吵架的時候,閉著眼睛裝睡。我聽清楚了他們爭吵的內容,媽媽罵爸爸道德敗壞,說他在外面勾搭別的女人。爸爸罵媽媽是神經病,說那個女人只是同事。后來有一天,我放學回家,看到媽媽呆呆地坐在地板上,灰頭土臉的,仿佛跟人打過架。我“哇”的一聲哭了,問媽媽是怎么回事。媽媽抹了抹自己眼角的淚,掙扎著站起來,說:“早點做作業(yè)吧,做完了可以看電視。”
她打開衣柜,把爸爸的衣服一件件挑出來,扔到門口的垃圾箱里。我看到了一件白色的襯衫,還是他們結婚時爸爸穿的。從那一天起,爸爸離開了家,再也沒有回來過。
我那時候想去電影院看電影,是一部美國大片,叫《泰坦尼克號》,這部電影實在太火了,很多人排隊買票去電影院看?!拔业耐瑢W都去看過了。”我對媽媽說,“我也想去看?!笨墒钦f了很久,媽媽也沒有答應,她說她最近很忙,請不了假。后來我生氣了,因為電影放映了很久,就要下線了。有一天我放學回來,坐在寫字桌前,忍不住放聲大哭,哭得眼睛都模糊了。
媽媽突然間變得很溫柔,她給我擦眼淚,笑著說:“別哭了!媽媽陪你去看,我們明天就去!”
這是我們第一次在電影院里看美國大片,黑暗里浮起光影,交織成色彩斑斕的畫面。我感覺這個場景太奇妙了,好像小時候跟媽媽睡在小房間里,因為怕驚動爺爺奶奶,總是不敢開燈,摸黑在房間里走。海浪洶涌,無數的人掉進海里,整個電影院里發(fā)出驚嘆的聲音?!皨寢專蔽艺f,“這么多人掉到海里了,他們會死嗎?”在忽明忽暗的光線中,我看到媽媽淚流滿面。
五
媽媽無力地跪在法院門口,淚如雨下。她跪得實在太久了,根本站不起來,只能一個勁地叫嚷:“沒道理的呀,沒道理的呀!”
她哭得泣不成聲,哭得整個人簌簌發(fā)抖。我站在她身邊,起初感覺她像是一只累了的貓,軟軟地鋪在我腳下,后來覺得她越來越沉重,像一堵厚厚的墻,貼著我,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被嚇到了,只想把她推開。漸漸地,她更疲軟了,無力地貼著我,仿佛沒有一絲氣息,像一只正在失去生命力的動物。
最后,我覺得她把身體里的所有水分都哭出來了,整個人像一塊沒有水分的海綿,怎么也站不起來了。我很害怕,怕媽媽就這樣死去。我拉著她,也哭了,說:“媽媽呀—”周圍不少人走過,他們好奇地張望,但沒有一個人駐足。
下了崗,又離了婚,媽媽很長時間沒緩過來,我每天生活在惶恐之中。我已經念高中了,每天從早到晚都在學習。沒有一個人跟我說話。老師在黑板上重復地講課,我直挺挺地坐在課桌前,認真聽講,麻木地做著習題。在做習題的時候,我強迫自己忘了家里所有的事,我想考上大學,離家遠遠的。大概是因為內心太焦慮了,我學習得很認真,每一張都寫滿了,但成績總是不好。
在學校里,我交不到朋友,找不到任何一個可以說話的人。我感覺自己像是被遺棄了,盡管媽媽說她絕不會放棄我。可是,我看著她,總是很擔心,我害怕她不夠堅強,哪天突然倒下去就爬不起來了。
有一天我在教室上課,班主任突然闖進來,說:“快,孫月,快回家!你媽出事了!”我只聽到自己腦子里“嗡”的一聲,瞬間浮現起無數血淋淋的場面。我向老師請了假,瘋了一般蹬自行車回家—回到家才知道,媽媽因為走路精神不集中,一腳踏空,從單位門口的高臺階摔了下來。
媽媽住了院,躺在一片白色的病床上。她一反過去的嘮叨,顯得特別沉靜。小舅舅偶爾來探望,跟她商量怎么報復爸爸??墒菋寢屢痪湓捯矝]說,她緊閉著嘴唇,就像突然變成了啞巴一樣。當她原單位的同事來探望時,她強打精神,聊著柴米油鹽,發(fā)出一陣陣刺耳的假笑聲。一個人待著的時候,她緊閉雙眼,眉頭也是緊皺的,眼淚不時撲撲地往下掉。我不敢長久地望著她,因為就像看一個人拼命地在泥淖里掙扎。我想拉著她,卻發(fā)現自己力氣不足,被她拽著一起跌倒了。
她自己一個人住著院,每天自己拄著拐上廁所。我請了假,她卻趕我回學校,說功課不能落下。我只好灰溜溜地趕回學校,繼續(xù)上我的課。
周五放學后,我立刻到醫(yī)院看媽媽。只見樓梯上,遠遠地有一個熟悉的身影,用一根拐杖支撐著,一步一步,每一步都花費好久,仿佛一件巨大的物體挪動似的,很久才找到平衡點。那吃力的動作,仿佛一個才剛學會走路的嬰兒。我本應該迎上去,抱著她,可我突然害怕了,無理由地害怕,就是挪不動步子。我覺得自己什么用處都沒有,從頭到腳都不對勁,生病的應該是我,住院的應該是我!
有一陣子,媽媽給雜貨鋪打工,每天從早到晚地忙碌,腳不沾地。每天早上六點鐘,媽媽就把我叫醒。我們倆一人一輛自行車,我去上學,她去上班。天剛蒙蒙亮,行人很少,只有環(huán)衛(wèi)工人揮舞著大掃帚,刷刷地掃著路邊的落葉。那聲音多寂寞呀,可是在我聽來,卻好像多了一個同路人。我有時候感覺追不上了,汗都流下來了。我很驚恐地喊:“媽媽,等等我,我趕不上你了!”
為了省錢,我們搬到了偏僻的郊區(qū)。但住了一段時間后,我們又搬回了城區(qū)。媽媽堅持租住在我們學校附近,她說女孩子晚上回家不安全。房租對于媽媽來說,是一筆不小的開銷。破破爛爛的房子,家具散發(fā)著霉味,房主不允許我們扔掉,說這房子是帶著家具租的。我們住了半年,實在忍不了,媽媽央求房主,希望能把家具換掉??丛趮寢屢荒槣I水的份上,房主終于同意了。
媽媽請了兩個工人,說了好一會,勉強地幫我們把家具搬上樓去,還討價還價,最后上到五樓時,又要求加工錢。媽媽本想理論,又忍住了,心疼地從口袋里掏出了錢。就這樣,兩張床,一張桌子,一張長沙發(fā),就是我們所有的家當了。不過墻壁是嶄新的,整個環(huán)境是媽媽喜歡的,整齊潔凈,有漂亮的桌布和椅墊,看著很安心。
“如果有機會長大,我想……”我在周記上寫道,本想寫“殺死他”,可是又猶豫了。那畢竟是我爸爸,小時候他經常陪我去公園玩。于是,我改成“忘了他”,可是并不解恨,而且也沒有什么用。畢竟他是我的爸爸,是給了我生命,陪伴過我的人。時間長了,我的恨意慢慢消失了,曾經的快樂記憶也淡忘了,有時竟不記得他長什么樣子了。
六
在我青春期的日子里,我沒有絲毫的叛逆,因為知道媽媽的艱難。我知道自己不是一個叛逆的人。我總是害怕被遺棄,怎么可能主動放棄別人。
媽媽賣早點賣得不錯,雖然很辛苦,可是她把點心的味道做得特別好。生意做開了,每天早上都有很多人來買早點,簡直供不應求。媽媽覺得做生意不難,她閑不住,打算不賣早點之后改賣水果。但是媽媽賣水果不在行,竟然一下子把錢虧光了。
有幾個月,我一直在吃蘋果—賣不出去開始腐爛的蘋果,以致于成年以后,我再沒想吃過一個蘋果。
一天晚上,我在做夢的時候夢到了要吃蘋果。我嚇了一跳,竟然從夢中驚醒了。我看見媽媽坐在床頭,低著頭嗚嗚地哭,手里握著半只蘋果。我聞到蘋果的味道,“哇”的一聲吐了。媽媽嚇壞了,說:“怎么你也吐了?是不是這批蘋果有問題?”我想跟她說,是因為我們吃太多了。媽媽看著自己手里的蘋果,想放到嘴里,但又是一陣干嘔,終于還是放下了。
就這樣又過去幾年,我考上了大學。畢業(yè)后本想在省會城市找工作,但是怕媽媽傷心,糾結了很久,最終還是回到老家,跟她住在一起。
媽媽不再賣早點了。她已經到了可以退休的年齡,交足了社保,每個月可以領一筆退休金,能勉強維持生活。不少人給她介紹對象,都是些喪偶的老年人。媽媽起初還挺興奮,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去相親,后來就心灰意冷了,不管人家怎么打電話都不去。
“不是什么好人。他但凡善良些,對老伴稍微用心些,老伴不會死……”媽媽從嘴里恨恨地吐出一句。
我不知道那個“他”是誰。聽起來,媽媽像是在罵爸爸。但是,我們已經很多年沒有提起過爸爸了。聽說他再婚,又離了。他跟縣城里很多女人都約會過,有幾個還是媽媽認識的。這些消息陸陸續(xù)續(xù)傳到媽媽耳朵里,但媽媽再也沒有提起過爸爸的名字。
“多吃點,最近雞肉便宜了?!眿寢寣ξ艺f。家里只有兩個人,她每天變著法兒給我做好吃的。
省錢成為了她最顯著的技能。她總是到很遠的菜市場買菜,說那個菜市場價格最便宜。每當超市賣打折貨,不管是什么,她都能買好幾大箱,囤積在家里。我抗議家里就我們兩張嘴,買多了吃到明年也吃不完,她從來不聽。餅干盒、瓶子全不舍得扔,都堆在家里陽臺上。有段時間,家里就像一個小型垃圾場。
“你不能這樣!生活不止為了省錢?!蔽壹钡锰_,但又吵不過她。后來我找到了一個合理的理由,讓她注意保持家里干凈。我說:“我要帶男朋友回家了?!?/p>
“哦?”媽媽看了我半天,仿佛疑惑我什么時候長大成人,變成大姑娘了。她很快接受了這個事實,欣喜地說:“好啊,我們月兒終于長大了?!?/p>
可惜我始終沒有帶一個男朋友回家。我不停地考公務員,最后考進了一家事業(yè)單位,工作不算忙,但也不至于清閑。我對于談戀愛根本不抱任何希望,從不主動接觸男生,大概是從母親多年的婚姻中,感受到了一種無形的壓力。我從來不渴望愛情,也不敢走入婚姻,總是害怕老了以后會以淚洗面。
“你看你,說要帶男朋友回來,從來不見人影?!眿寢尶偸菦_我嘮叨,但也沒有十分逼迫。她知道我沒有男朋友—以我的性格,找個合心合意的男朋友太難了。遇不到合適的就慢慢找,她不希望我像她當年一樣,稀里糊涂找個人嫁了。
七
有一天晚上,我下班回來,突然發(fā)現家里多了一個男人的身影。
是爸爸回來了!我想象了許多年也沒有實現的場景,在已經不抱任何希望的時候實現了。爸爸蹲在門口,顯得很窩囊的樣子。他看到我,慌忙地迎上來,伸出雙手,仿佛是想擁抱我。他沖我親熱地喊:“月兒,我是爸爸呀!”
我倒退了一步,他嚇壞了,臉色陡然一變,以為我不認得他了。
爸爸回來了,卻沒解釋為什么回來。桌子上放了幾罐水泡黃桃。晶瑩透亮的玻璃瓶里,浸著鮮嫩的黃桃。我想起小時候對這種食物的渴望,口水不知不覺涌出來?!翱梢猿詥??”我小心翼翼地問。
媽媽面無表情,斜眼看了看我,說:“什么都想吃!毒藥也想嘗嘗?”
爸爸每天晚上都來,他是來乞求我和母親原諒的。他手里拎著水果,臉上帶著一種諂媚的笑容,但又仿佛不太笑得出來。起初我很生氣,一句話也不跟他說,他卻堅持不懈地跟我套近乎。漸漸地我會多看他兩眼,跟他說幾句話,但是當他給我錢的時候,我還是忍不住扭頭就走。我沒法忘記那些在貧窮和動蕩中熬過來的歲月,一種深深的恐慌烙刻在腦子里。
爸爸是一心來求媽媽復合的,他忍受著我們的鄙視和白眼,向媽媽表達了他的眷戀。媽媽起初是很厭惡的,但是看到爸爸這樣卑微,她的態(tài)度不由緩和了。吃過晚飯后,爸爸依然賴著不走,媽媽蹺著腳,對著電視機打毛衣—電視放的都是臺灣言情劇,媽媽看著看著,突然濕了眼眶,說:“哦,那一對男女,又不能在一起了。”爸爸在一旁湊趣,說:“慢慢看,過幾集大概又會在一起了?!眿寢寷]說話,白了他一眼。爸爸自知沒趣,但還是在一旁安靜地坐著,給媽媽剝瓜子。
過年的時候,爸爸給家里換了一臺雙開門冰箱。這臺冰箱比我們以前用的要大一倍,噪音小很多。但是媽媽不領情,說這是“二手貨”。爸爸只好厚著臉皮承認,這臺冰箱是在舊貨市場買的,二手的實惠。不管怎么樣,我還是很高興的。我們家已經過了很多年冷冷清清的除夕了,有了爸爸跟我們一起吃飯,突然就熱鬧了。
那天晚上,爸爸和媽媽并排坐在一起。媽媽還是跟往常一樣,做了很大一桌菜。有些好吃,有些不好吃。我不敢作聲,不知道消失這么些年,爸爸到底改變了多少。爸爸挾了一筷子,說:“很好吃。”媽媽的臉色立刻緩和下來了,說:“吃完飯,我們一起去廣場看煙火?!?/p>
自從爸爸回家,家里立刻感覺熱鬧了許多。爸爸說我們應該換個房子了,媽媽聽了不說話。爸爸又說了幾次,媽媽仿佛才聽明白,面無表情地說:“我沒錢?!?/p>
爸爸說他還有點存款,可以用貸款的方式買商品房?!爱吘梗覀兌甲≡谶@里好久了?!?/p>
媽媽聽了有些心動。畢竟,有一套房子是一個女人一生的夢想。她想了很久,顫抖著從床頭枕套底下摸出一本存折,對我說:“你爸出多少,我出多少?!?/p>
我其實不太愿意看到爸爸,看到他,總不由得回想起過去那些困苦的日子。但媽媽動心了。當我懷著怨恨情緒,細數爸爸拋棄我們的罪行時,媽媽嘆了口氣,說:“再提這些有什么用,過去的都過去了,重要的是我們需要一套房子?!?/p>
有一天晚上,我看到媽媽一個人搬著小板凳,坐在門口乘涼,樓梯口沒有風,來往的人都很驚訝。媽媽拿著一把扇子不停地扇風,我想,她大概是回憶起以前的日子吧,忘記過去不等于忘記自己。那些日子她是靠著自己的堅強熬過來的,她的內心其實是充滿驕傲的。
媽媽呆坐半天,突然搖得厲害起來。她背對著我,我看不到她的正臉,但看她的手勢,大概是在抹眼淚。我不敢說話,怕驚擾到她。我自己也想哭,也許是為了媽媽,也許是為了自己。媽媽越來越蒼老,手越來越粗糙。這些年她太操勞了,操勞的人老得快。
“囡囡啊,你想爸爸了嗎?我們是不是該跟爸爸在一起呢?”媽媽有點茫然,仿佛在問我。但我知道她是在自言自語。
我不敢回答,生怕給媽媽指錯了路—也怕給自己找借口,原諒了過去所有的傷痛。某些刻骨的傷痛一時還無法撫平,需要在漫長歲月中漸漸淡忘。
八
媽媽最終決定原諒爸爸。沒過多久,爸爸重新回到了我們的生活,一家三口安穩(wěn)地在一起。逢年過節(jié)媽媽會做一桌子菜,大年初一全家一起逛街,在市政廣場的花壇前拍照。
但是爸爸媽媽的感情跟過去不一樣了。我分辨不出來,但我知道是不一樣的。
我借口工作忙,在單位的宿舍里住著,周末經常不回家,逢年過節(jié)也是拖到最后才回家。家里的氛圍難以形容,不冷漠,但也不熱情。他們從來不說過去,仿佛過去從沒存在過;他們也不提將來,仿佛將來也不存在。
媽媽坐在電視機前,蹺著二郎腿,邊嗑瓜子邊看電視。瓜子殼吐得到處都是,她似乎一點兒也不介意,完全不像過去那個特別愛干凈的人。她故意望了望爸爸,仿佛期待他生氣。吵一架更好。但爸爸完全是小心翼翼的,什么也不敢說。
爸爸膽怯地坐在電視機前,跟媽媽一起看電視??吹脚d起處,會想吸一支煙。他飛快地望媽媽一眼,媽媽現在很少發(fā)火,只有在爸爸打開煙盒的時候,會立刻板起臉,冷淡地說:“到外面抽,別把家里的沙發(fā)燙壞了?!卑职窒裥『⒁粯优?,仿佛很不情愿的樣子。但他一句也不敢反駁,嘿嘿地干笑幾聲,以掩飾尷尬,然后默默地走開。
縣城不大,父親經常會碰到老工友,特別是以前曖昧過的女工友,他們親熱地說笑。我偶爾看到,會很警惕,害怕他又去勾勾搭搭,傷了母親的心。媽媽卻很平靜,一點也不在乎的樣子,說:“反正你長大了,我已經老了,我自己一個人過也好?!?/p>
然而爸爸也老了。招待所改制后,他也下崗了。錢勉強夠用,但他明顯地見老了。他有點駝背,抄著手,像所有上了年紀的老人那樣,用一種飽經風霜的表情,老到地說:“是這樣的,這世道,想開點,是這樣的了?!?/p>
他們彼此間小心翼翼,吃過晚飯,媽媽洗碗,爸爸蹲在樓梯口抽煙。等到媽媽洗好碗,開始看電視,打毛衣了,他才悄無聲息地走進來,陪著媽媽。媽媽總是看一些婆媳爭斗的電視劇,他在旁邊打著呵欠,但是也沒什么可做的。爸爸每天買一份報紙,看完新聞聯播,他坐在客廳里看報紙,一張張翻看,仿佛報紙里有他需要的一切。當媽媽放下毛衣架,準備起身喝水的時候,他會飛快地趕到茶幾旁倒水。
媽媽總是胡亂轉臺,轉到什么看什么,從來不看電視報上的預告。有一次,她轉到了一個點歌臺。電視上滾動著加黑加粗的大字,祝某某女士生日快樂,播放的是好多年前的電視劇《渴望》的主題曲。媽媽突然興致勃勃,盯了很久,說:“這個電視劇太好看了,當年天天晚上追著看,怎么不見有重播?”
電視上播的是歌曲的MV,隨著電視劇照的閃現,女主角美麗溫柔的臉龐不斷閃現,接著傳來悠長的歌聲:“誰能告訴我,是對還是錯……”
我在單位附近找了房子租住。我給自己找了一個很好的理由,我要談戀愛,要結婚,跟你們在一起,我怎么能夠好好地談戀愛。媽媽沒有說話,有些難過,最終還是同意了。我自己一個人住后,仍然沒有找對象談戀愛,但心里的負擔減輕了許多。我花錢大手大腳的,每個月工資能花得精光。我喜歡穿新衣服,站在鏡子前,呆呆地打量自己,仿佛是為了彌補青春期缺錢打扮的困窘。在那些時刻,我覺得心里平靜而滿足。爸爸已經老了,應該不會再傷害媽媽了。他們已經吵吵鬧鬧大半輩子了,婚也離過一次了,還能傷害到哪里去。
九
爸爸躺在病床上,面色很不好看。我是接到他的電話趕回來的。他說:“你要回來看看我,不要讓我一個人孤零零地走?!?/p>
我向醫(yī)生詢問情況。醫(yī)生說病情比較嚴重,但還能盡力醫(yī)治。家人要好好地照顧病人,病人自身有一定的復原能力,會好起來的。
媽媽用一個保溫瓶盛飯菜送到醫(yī)院。她表情凝重,不愿意多說話,但還是安慰爸爸,說:“多吃點,有助于恢復!”
爸爸沖她感激地笑,她假裝沒看見。等爸爸吃過了飯,她飛快地收拾東西走了。醫(yī)生在后邊喊:“一定要及時交費?。 ?/p>
媽媽拉著我走到醫(yī)院門口,她一直壓抑著自己的情緒。在遠離了醫(yī)生的視線后,她終于忍不住爆發(fā)了,把手上的東西狠狠地往地上摜,說:“早知這樣,當初就別復婚了!”
我不由得抱著媽媽,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媽媽輕輕地抽泣著,但沒有失控地哭,好半天才說:“走吧,幸好他有醫(yī)保?!?/p>
爸爸在醫(yī)院住了好幾個月,媽媽天天送飯去陪他。兩個人交流很少,媽媽神情淡漠地看著爸爸,不管他說什么,不回嘴,但也不被他激怒。她坐在病床前不停地打毛衣,針腳飛快。爸爸因為每天打針,身體浮腫,稍微有些嘴饞,總跟媽媽說他想吃什么。但媽媽從不理會,只做自己喜歡的菜。爸爸有點惱怒,像在森林里覓不到食的動物,可是毫無辦法。有一天,媽媽做了拿手的土豆燉肉。爸爸說有味道,很奇怪的味道。他用勺子扒拉著碗,聞了聞,又放下了。
“他居然懷疑我下毒!懷疑我下毒!”媽媽毫不掩飾她的生氣和暴躁。她惡狠狠地盯著爸爸,不時摔打一下杯碗,眼睛里的光忽而冷淡,忽而兇狠。爸爸閉上了眼睛,窩在被子里,假裝疼痛地呻吟著。
不一會兒,媽媽的眼睛突然明亮起來,仿佛想到了什么高興的事情?!坝腥丝吹侥愀粋€男的逛街了,是男朋友吧?”她興奮地問道,完全不顧在床上小聲呻吟的爸爸。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問話難住了,只好默默點頭,不動聲色地“嗯”了一聲。
趁著媽媽收拾餐具離開病房的當兒,爸爸非常氣憤地說:“我早看透你媽了,她心里一直記恨我。她現在就是報復,希望我早點死!”
“什么都不敢吃,怕我下毒。不做吧,他又嚷餓?!眿寢尣活櫸业奶颖?,在我耳邊大聲抱怨?!澳憧?,我吃,我吃給你看!”媽媽把土豆拼命往嘴里塞。她眼里的怨恨,是我從來沒見過的。
爸爸把頭深深地埋在被子里。被子顫動著。他不會是哭了吧?我不太相信。這么多年來,他從來不會哭,任何時候都是笑嘻嘻的。
但我也有點懷疑,媽媽是故意的。她真的想跟爸爸決裂,她實在沒有耐心再過又累又苦的生活了。
我因為工作的原因,實在沒辦法長期照顧爸爸,只得安慰他,讓他好好治病,好好聽媽媽的話。爸爸躺在床上,折起被子,委屈地點點頭。
十
經過幾次化療,爸爸熬過了危險期,慢慢恢復了。
媽媽告訴我的時候,臉上沒有任何的表情。不像是很高興,但也不像是不高興。
“身體還是虛弱,還得天天照顧?!彼卣f,轉過身又嘟囔了一句,“早知道就不復婚了?!?/p>
我借口工作忙,每次回家探望,總是匆匆地來,匆匆地走。這么多年了,我已習慣了沒有爸爸在身邊的日子。他給我打電話,說要我經?;丶摇娨换厣僖换亓?。
有一次,爸爸說有人給他打電話,可以領一個補貼,要找結婚證。媽媽打了個呵欠,說:“不知道放哪里了?!卑职智笏乙徽?,她沒有動,想了半天,說:“復婚后領了證嗎?我不記得了。”
爸爸只好自己去找。他康復后能自己扶著桌椅邊角走幾步,歪歪扭扭的,但也算是能行動了。我每次回家總是坐立不安,安撫好爸爸,又惹怒了媽媽。想勸媽媽對爸爸好一些,但回想起過去的種種,看著媽媽一臉的倦容,又怎么也開不了口。
有一天,媽媽突然對我說:“你有時間嗎?要不我們回廠里走走。”她的臉上露出了難得的笑容。我忙點頭答應。
老廠房還在,這里早就說要拆遷,卻很多年都沒有動靜。媽媽說她一直想回來,找曾經的姐妹們敘敘舊?!安蝗贿^不下去呀,心里藏了那么多事?!眿寢屝ξ卣f。我這才知道,我不在家的這幾年,爸爸媽媽還是偶爾有爭吵。平時他們各自行動,睡不同的房間,連吃飯也不在一起。只有我回家的時候,他們才會友好交流,表現得像一對恩愛夫妻。
聽說爸爸一個人閑得發(fā)慌,有時忍不住會找過去認識的老阿姨撩騷。他在媽媽面前辯解說只是耍嘴皮子,沒有犯任何實質性的錯誤。媽媽不接受,她下定決心,永遠地跟爸爸分開,再也不理他??墒沁€沒等她準備開口,爸爸告訴她,自己患了癌癥。
“你說這是不是命,這輩子他就是賴上我了!”媽媽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仿佛這些回憶一直沉沉地壓在她心里,讓她喘不過氣來。迎面走來幾個五六十歲的老人跟她打招呼,是以前跟她一起在廠里工作的同事。
我陪媽媽找到了曾經住過的宿舍,那里幾乎跟從前一模一樣。媽媽看到立刻興奮起來,一五一十地回憶許多往事,問我記不記得以前在小廚房里,她曾經用一個小鍋給我炸面團,問我記不記得以前的一臺黑白電視機,常年用一個勾花罩子罩著的。
我不想掃她的興,支支吾吾回應著,然后遲疑地,說出了多年來折磨我的那個噩夢—這么多年了,我固執(zhí)地認為,如果沒有發(fā)生過,這些畫面不可能出現在我的記憶里。媽媽沉默了一會兒,說:“應該是吧。有陣子我跟你爸鬧離婚,曾經把你寄養(yǎng)在一個阿姨家。”
“可是,那個阿姨說,我是她的孩子,要我叫她媽媽?!?/p>
媽媽想了好一會兒,說:“嗯,你爸爸說既然我們都不想要孩子,不如送給那個老阿姨做女兒。她沒結婚,沒有孩子,會把你當親生女兒看待的?!?/p>
我腦子突然一片空白,不知道能說什么。很多復雜的情緒在心里翻涌,一時分辨不清,就像是剛看完一部感動不已的電影,卻突然有人來清場,告訴我電影是“假的”。我的眼淚不爭氣地掉下來了,好在這時候,一個穿保安制服的人走來,問:“找誰?”
“是老劉啊,我們特意回來看看,懷懷舊?!眿寢層H熱地說。
“劉叔叔是廠里的老同事。”媽媽解釋說,“改制以后,我們都下崗了,你劉叔叔堅持留在廠里,天天上班?!?/p>
廠區(qū)里一片安靜。曾經輝煌的化工廠早在本世紀初就停了工,寬敞的廠房租給了私企老板當倉庫。過去的平房宿舍早就廢棄了,只有一兩間還算干凈的,給保安們當辦公室和宿舍。
保安老劉熱情地把門打開,說:“進來看看吧,有些家具還是你們留下的?!?/p>
我猶豫了一會兒,最終還是忍不住走進去,然后驚訝地看見,這個屋子竟然跟我記憶中一模一樣。我曾經生活的場景,以被時代淘汰的方式保留了下來。小時候家里用過的柜子、書桌,都還在原來的位置。飯桌上擺放著一座圓頭旋轉的電風扇,那是我們搬家之前的夏天,爸爸執(zhí)意要買的。這種老款的電風扇在市面上已經不多見了,我惆悵地按下電鈕,電風扇“喀啦喀啦”地響了幾聲,緩慢地擺著頭,呼呼地轉了起來。
“好嘛,老劉,竟然還用著這些,都沒扔!”媽媽興奮地喊,沖進屋子尋找舊物,就像是尋找關于過去的記憶。在這一瞬間,她似乎徹底忘記那些曾經非常狼狽的歲月,只記得一段年輕的、富有生命力的時光。
書桌底下有一整疊舊雜志—以前的雜志封面都是電影明星。刊物封面的電影明星穿著那個年代的盛裝,明眸皓齒,仿佛隔著時光遙遠地向我微笑。我的腦海里莫名響起一段旋律:“故事不多,宛如平常一段歌……”電風扇“喀啦喀啦”地左右搖擺,像是應和著我頭腦里的旋律,奏響了一曲既簡單又復雜的歌。
盧欣,廣東省作協(xié)會員。在《牡丹》《紅豆》《作品》《山東文學》《廣州文藝》《佛山文藝》等刊發(fā)表多篇作品。出版長篇小說《華衣錦夢》《時間修復師》,作品被譯成韓語、西班牙語等語種。2021年入選“廣東省青年作家百人方陣”?,F居廣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