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認識茍樹生是非常偶然的,可以說是我們這次喀什之行最為意外的收獲。
這次喀什之行,我們是去辦事的,順便游覽了喀什的香妃墓和高臺民居,也逛了喀什國際大巴扎,是一次非常愉快的旅行。人說到了新疆不到喀什就不算真正來過新疆,來過喀什之后,我們才真正體會這句話的意蘊??κ蔡爬狭?,喀什全稱喀什噶爾,意為玉石集中之地,有文字記載的歷史有兩千多年,是新疆唯一的國家歷史文化名城。
國內(nèi)最長的內(nèi)陸河塔里木河,是由阿克蘇河、和田河、喀什噶爾河、葉爾羌河匯流而成。阿克蘇河又是由托什干河和庫瑪拉克河匯集而成。
為了尋找新鮮刺激的感覺,我們回去時,沒有走來時走的314國道,而是繞道阿圖什到阿合奇的一條公路。公路是沿著托什干河修建的。我們的車子就順著托什干河向下行駛著,路邊的花花草草和郁郁蒼蒼的樹木,總是牽走我們的視線。我們這些人平日見多了戈壁荒灘,對綠色總有一種難以割舍的羨慕與陶醉。
一
沙里桂蘭克水文站是托什干河上一個很小的水文站,茍樹生就在這個水文站工作。他既是這個水文站的站長,也是水文監(jiān)測員。當(dāng)我們站在他的面前時,他顯得非常靦腆和羞澀,就像一個大姑娘見了生人。見到他不知所措的樣子,開始我們還覺得很好笑。后來,當(dāng)我們從和他遲緩的交談中,了解到他的生活狀況,我們對他產(chǎn)生了同情與敬慕,并為三分鐘之前的無知和愚昧,感到一種從沒有過的羞愧。
和茍樹生交談要有很好的耐性,無論我們問他什么,他都要思考一下才回答。他的語速很慢,總好像在思考著什么,給我們的感覺,他是一個三棒子打不出一個響屁的人。即使回答也是很簡單,點頭和嗯,是他最簡便的回答。也許,他已猜到了我們的心思,望著我們很羞澀地笑了笑說:“你們是不是想我在故意擺架子?”
我們沒有任何表示,只是望著他微笑著。
他的表情大多時候是木木的,我們根本不清楚他心里在想什么。他就像河壩里一塊悄無聲息的卵石,不管風(fēng)吹雨打,都一聲不響默默地承受著。他接著緩慢地說:“我在這里已經(jīng)待了五年多,一天也見不到一個人影子,只有自己和自己說話,和石頭說話,和風(fēng)說話?!逼垬渖f著,眼睛快速地掃了我們一眼,就像閃電一樣快。然后他低著頭,踢著腳下的石頭說:“我要訓(xùn)練自己的語言能力,害怕哪一天失去語言功能,那就麻煩了?!?/p>
和石頭說話,我們還好想象,可是和風(fēng)說話就有一點無邊無形的感覺,我們根本無法想象和風(fēng)說話是一種什么狀態(tài)。茍樹生似乎感受到我們的不解,他又補充說:“其實,就是自言自語,想到什么就順嘴說了出來。說話總是要有對象的,沒有訴說的對象就沒有說話的話題。風(fēng)會讓我想起很多事情,想到什么就順嘴說出來了?!蔽覀儫o法想象這樣的生活是多么無聊和無奈。
在茍樹生的辦公室里,我無意在辦公桌上看到一本很舊的書,封皮已經(jīng)有些殘破了,拿起來翻開才知道是戴望舒的詩集。有了戴望舒的詩,我突然覺得,沙里桂蘭克水文站也充滿了詩意,雖然曠古的風(fēng)和默默不語的群山并不懂戴望舒《雨巷》的情懷,然而在這個荒蕪的山川之間,我們似乎遠遠地看到一位打著油紙傘丁香一樣的女子,邁著細碎的小步,踩著這片荒原大地走向我們。茍樹生站在門口隨意掃了一眼,看到我拿著戴望舒的詩集,走過來說,這是我上大學(xué)的時候買的,我很喜歡戴望舒的詩。他微笑地撓了撓頭繼續(xù)說,水文站距離城市太遠了,一兩個月才來一個人,報紙雜志有人來了才能帶過來,收到時早就過期了。沒事的時候,念念詩,感覺心里就不空了。
忽然覺得面前站著的這個人,不再是那個木訥的茍樹生了,而是一個滿懷激情的詩人。我猜測,茍樹生是不是也寫詩,在這里看到戴望舒的詩集,我已經(jīng)感到很意外了,再面對一個默默寫詩的詩人,那就太完美了。詩不應(yīng)該只屬于城市和鄉(xiāng)村,也應(yīng)該生長在這片偏遠的土地上。我說:你沒事的時候是不是也寫詩?
茍樹生靦腆地笑著說:我只念不寫。
你怎么念?是躺在床上念嗎?我問。
不,我站在大橋上念,站在屋頂上念。茍樹生說。
我問:為什么要站在橋頭或屋頂上念詩?
我是順著風(fēng)念詩,聲音就會傳出很遠。茍樹生說:我不希望有人聽到我念的詩,但我想念給荒涼的大山和托什干河以及那些堅強的小草聽。茍樹生沉思了一會兒,抬起頭望著窗子外沙里桂蘭克大橋,指著大橋說:站在橋頭上,望著遠山和奔騰的河水,耳邊是風(fēng)聲和流水聲,念一首戴望舒的詩,真的很美。閉著眼睛,我的腦海里會出現(xiàn)很多場景。
我指著面前荒涼的大山,笑著說:是不是還有一個結(jié)著愁怨的姑娘,從那座山上飄飄而來,她默默地走近/走近,又投出/太息一般的眼光/她飄過/像夢一般地/像夢一般地凄婉迷茫/像夢中飄過/一枝丁香的/我身旁飄過這女郎/她靜默地遠了,遠了。
我隨便念了幾句《雨巷》中的詩句,茍樹生笑了。他說:這只是一小部分,我的腦子里比這還要豐富得多,很多很多傳統(tǒng)的故事,都會涌現(xiàn)在我的腦子里。
我覺得茍樹生這個人挺有意思,他一直說的是念詩,我很好奇地問他:你為什么是念詩,而不是朗讀詩或朗誦詩?
朗讀和朗誦太正規(guī)了,念就很隨意,沒有那么高的藝術(shù)要求。茍樹生望著我笑著說:我的老家口音太重了,我覺得還是念比較好。
報社記者小周也湊了過來說:茍大哥,給我們念一首詩好嗎?
茍樹生像女孩一樣矜持地笑著說:不行不行,有人看著我就念不出來了。
明顯感到小周有一點失望,他嘴里嘟囔著:怎么會這樣,太可惜了。
我也覺得有點兒美中不足,仍舊不死心地說:茍站長,我們不跟著你出去,就站在屋里隔著玻璃看,你自己站在橋頭上念,可以嗎?
茍樹生迅速掃視了我們一圈慢吞吞地說:我試試吧。
茍樹生自己走出屋子,徑直走到大橋頭,背對著我們??粗垬渖⒉桓叽蟮谋秤?,我心里有很多感觸,并不因為這里有一個喜愛詩的人,而是因為有一個堅守的人,他守著這里的孤獨和荒涼,聽著托什干河日夜奔騰,奉獻著自己的青春年華,奉獻著一個人美好的生活。在沙里桂蘭克這個荒僻的地方,不僅有詩意的徜徉,也有他對生活的熱愛。
二
茍樹生回來像做錯事的小學(xué)生,站在門口揪著自己的衣襟。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我從他的手里拿過戴望舒的詩集,翻到《雨巷》那首詩,清了清嗓子朗讀著:“撐著油紙傘,獨自/彷徨在悠長、悠長/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著/一個丁香一樣地/結(jié)著愁怨的姑娘……”
我很久沒有這么勇敢了。二十多歲的時候,我瘋狂地愛詩寫詩,后來,發(fā)現(xiàn)自己不是詩人那塊料,便成了一個詩歌背叛者。我只是想讓茍樹生勇敢起來,總是像一粒沙子融入泥土里,實在太委屈了。他大學(xué)畢業(yè)就來這里工作,五年了,他愿意在這里工作一輩子嗎?是他太老實,還是他不想老婆孩子熱炕頭?我覺得都不是,是他根本就沒張開嘴說過自己的意愿。這樣的工作環(huán)境大家都躲著,哪個人會主動請纓到沙里桂蘭克水文站工作。估計水利局也沒有什么人,領(lǐng)導(dǎo)也派不出第二個人。就算派了,也堅持不了多久,一紙辭職報告就走人了。我又能說什么。我把詩集遞給茍樹生說:沒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只要張開嘴發(fā)出聲音,把自己要表達的表達出來,你不吭聲別人當(dāng)然裝聾作啞。
可茍樹生卻說:算了,說了也沒用,水利局就那些人,老的老,病的病,我張不開嘴。他嘆了一口氣又說,咳!明知道結(jié)果何必開口。說與不說都是一樣的結(jié)果。
“那為什么不再安排一個人呢?兩個人也有說話的伴兒。”隨行的報社編輯王伊春問。其實我們也都想這么問,只是對水利這方面工作一竅不通,不知這么問是否合適。
茍樹生抬起頭望著遠處的河道,回過頭對我們說:“其實,我們這里也沒什么事,一年到頭只有在汛期到來時,及時地報一報洪峰和水勢。平日也沒什么事,放兩個人太浪費了。”
“平時沒有事的時候可以回家嗎?”我問。
他低下頭想了想說:“我們有規(guī)定,沒事的時候也不能回家?!?/p>
“你成家了嗎?”
“成了,前年結(jié)的婚,今年生了一個兒子?!逼垬渖患偎妓鞯鼗卮鹆宋覀兊膯栐挘铱吹剿樕喜灰撞煊X的喜悅,從他淡淡的笑容中,感受到他心中的幸福。
隨行的小周是一個非?;顫姷呐?,一聽說他前年結(jié)的婚,好奇地瞪著一雙眼睛,問道:“啊!你前年才結(jié)婚?你現(xiàn)在多大年齡了?”
茍樹生的臉上一掃淡淡的笑容,臉和脖子都泛起一層霞紅,把頭低得很低。等他再次抬起頭來,他眼神變得堅毅,臉上又恢復(fù)了常掛的微笑。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我這個人沒有什么遠大的理想,只想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一輩子,干一點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不至于把所學(xué)的專業(yè)知識荒廢了,我就心滿意足了。大學(xué)剛畢業(yè)的時候,我也是懷著滿腔的熱血,想干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yè),可是走上工作崗位之后,我才知道我的工作崗位就是這些邊遠的水文站。我從這個水文站調(diào)到那個水文站,做一個水文檢測員還是站長,又有什么區(qū)別?只是地域和身份的不同,干的事情一點也沒變。沙里桂蘭克水文站只是我待過的很多水文站中的一個。”茍樹生停頓了一下,接著說,“其實,我也是有私心雜念的,也不想在這些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待,也想像別人那樣生活。那時,我總是幻想著有那么一天,可以調(diào)回機關(guān)工作,再去考慮個人問題。不承想,這樣一等就是十幾年,從風(fēng)華正茂的青年步入了中年,還是一無所獲,只練就了我獨守寂寞的功夫??峙履銈冊谶@里待上一個月,就無法忍受寂寞孤獨的煎熬??墒?,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樣的生活,與風(fēng)為伴,與水相訴,與影對酌,與云而舞。這就是我的生活,這就是我的日子。有時候我也在想,難道我這一輩子就這樣默默地度過嗎?我的人生,我的青春,我的向往,我的憧憬都化作潺潺而去的河水,一去不回頭了。等我老了的時候回憶起這一段人生經(jīng)歷,該是一種怎樣的心情呢!”
也許是茍樹生說得太激動了,我們明顯聽出他語音里的顫抖,看到他眼中含著的淚水。為了不使我們看到他眼中的淚水,他把頭扭向了一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此時此刻,我們都不知說什么才能安慰他那顆孤寂的心。我只是抬起手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過了一會兒,茍樹生平靜下來,依然微笑著說:“對不起,我太激動了,你們不要見笑。”
我們怎么敢笑他呢!我們又有什么資格笑他呢!一個把十七年時光播撒在荒無人煙的水文站的人,孤守著塞外的一輪明月,孤守著大漠的風(fēng),為的是我們這些人生活得更好。面對這樣的一個人,我們怎么笑得出來?
此時此刻,除了滿腔的欽佩,我們對他的工作不敢有半點的藐視。
三
在沙里桂蘭克水文站,和茍樹生相依為伴的是一只模樣并不好看的小狗,看上去只有兩三個月大。我們還沒進水文站的時候,它就奶聲奶氣地叫了幾聲,看到我們并不在乎它的警告,又灰溜溜地跑了,也許是給主人報信去了。
女人對小動物有著更多的愛心,一見到水文站里的小狗,同車的王伊春和小周就激動起來了,大呼小叫地拍著車窗玻璃,“小狗狗,好可愛的小狗狗哦?!逼鋵?,那只小狗并不好看,也就是一只很普通的小土狗。一身黑灰色的皮毛,毛上沾了不少的泥土;短短的四條腿和兩只耷拉的大耳朵,那耳朵幾乎蓋住了它的雙眼;那根短粗的小尾巴,伴隨著它奶聲奶氣的叫聲,一直高高地翹起。跑起來的姿勢也不好看。
自從我們進了水文站,小狗就圍著我們跑前跑后,早已忘了我們是陌生人。就像一個歡快活潑的孩子,總是難以抑制心中的快樂,總是晃動那根短粗的小尾巴,又是蹦又是跳地表現(xiàn)著內(nèi)心的喜悅。也許,自從離開母親就沒有這么熱鬧過,就沒有見過這么多的人,所以它才表現(xiàn)得那么異常,興奮得一泡又一泡尿。大概撒歡搖尾巴已不能表現(xiàn)它心中的歡快,尿尿成了最好的表現(xiàn)方式,以此來表示它已快樂得屁滾尿流。我想,這是我們這次出行,受到的最高禮節(jié)的接待。
王伊春和小周按捺不住對小狗的喜愛,一下車就蹲在地上逗小狗玩。雖然小狗身上很臟,讓她們無法把它抱在懷里,可是,揪一揪小狗的耳朵,觸摸一下小狗不停擺動的小尾巴,也令她們很開心。只是小狗并不領(lǐng)這個情,只要感覺到不舒服了,就不給一點面子,毫不遮掩地叫起來,然后離去,但跑不出幾步它又會跑回來,圍著王伊春和小周身前身后地撒著歡。
小周歪著腦袋問茍樹生:“茍站長,這只小狗叫什么名字?”
茍樹生依然不緊不慢地回答:“還沒來得及起吶。其實起不起名都無所謂,除了我,沒人叫它。它聰明著吶,我走哪里它就走哪里,和我?guī)缀醮绮讲浑x,甩都甩不掉。它也不愿意自己待在家里,只要我一動身它就跟著。我也挺喜歡它,終歸是一個伴兒?!逼垬渖f著說著停了下來,望一眼潺潺流淌的托什干河,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接著說,“咳!人哪,有時候太怕寂寞孤獨了,那種感覺襲來的時候,心里就像有成千上萬的螞蟻,每時每刻都在蠶食你的心,每時每刻都讓你有一種想逃離的沖動。你們想一想,為什么我非得待在這個兔子不拉屎的地方,難道我離開這里就無法生存了嗎?不是的,有很多事適合我做,不會的我也可以學(xué),我還年輕,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我想,離開這里,我一定比現(xiàn)在生活得好,最起碼可以天天守著老婆孩子??墒俏易吡?,這里的工作怎么辦?工作總是要有人干的。我不想說那些豪言壯語,可是人活這一輩子總是有得有失。再說人活一輩子總是要講一點奉獻的,不然就活得沒有意義了。”
我們一直專心聽著,不想打斷他說話,更不忍心打斷他。就讓他痛痛快快地說吧,也許,這是他第一次說這樣的話,也是第一次有人聽他這樣傾訴心聲。
看著王伊春和小周拿狗無從下手的架勢真是很有意思。她們總是想摸一摸小狗的皮毛,可是小狗身上實在太臟了,她們只能看著小狗在她們面前不住地撒著歡,伸出舌頭舔她們的手指頭。小周抬起頭對王伊春說:“王姐,這個小家伙實在太臟了,沒法抱,我們給它洗個澡吧?!?/p>
王伊春剛要附和,和我們說話的茍樹生扭轉(zhuǎn)頭對她們說:“不能給它洗澡,我們這個地方現(xiàn)在天氣還很涼,它會生病的,不然我早給它洗了?!?/p>
小周不無傷感地說:“好可憐的小狗狗,沒辦法,只能臟下去了,等到天氣暖和一點再洗吧。不能給它洗澡,那我們就給它起一個名字吧。”
“好呵,我們就叫它邁克吧?!蓖跻链弘S口就說出一個外國名字。
“不好,你沒看到它是一只小母狗嗎?它以后是要當(dāng)媽媽的?!毙≈芟肓讼胝f,“叫它西西吧,多么好聽多么洋氣的名字,我就喜歡這個名字,等以后我有女兒了也叫她西西?!?/p>
王伊春和小周只是給小狗起了一個名字,就興奮得笑成了一團。快樂是女人一大天性,只要她們覺得快樂高興,她們一定會笑得燦爛無比。
“嗯,這個名字不錯,很洋氣?!逼垬渖χf,“說了不怕你們笑話,去年冬天那只大狗不知為什么死了,我的心里就像少了一點什么,感覺日子也好像比平常長了,心里總是有一種不安的感覺,這才跑到十幾公里外的維族老鄉(xiāng)家里又要了一只小狗,就是它。剛抱回來的時候,它剛斷奶,又是到了陌生的地方,叫了好一陣子才算好起來。我怕一個人待在這里,除了自己的影子,就是遠山和戈壁荒灘。一個人的時候,時間就像抽絲一般,每一分每一秒,你都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得它到從你的心上抽出。自從抱回這只小狗,總算有了一個伴,看到它我的心里就踏實多了。我不知道如果沒有它,我現(xiàn)在的日子怎么過?!?/p>
臨別的時候到了,我們和茍樹生握手道別,王伊春和小周也不忘和小狗道別:“西西,再見了。”可是小狗并不理她們,它蹲坐在茍樹生的腳跟,望著我們的車子緩緩地駛上公路。當(dāng)我再次回頭,茍樹生還站在沙里桂蘭克水文站大門前,隱隱約約看到,小狗依舊蹲坐在茍樹生的身旁。
我的心里突然就生出一種無形的疼痛,鼻腔內(nèi)一股酸楚緩緩地向上移動,視線漸漸模糊。
四
茍樹生只要一提起妻子和兒子,總是掩飾不住臉上的羞澀和眼里的喜悅之情,這是我們始料不及的。一個堂堂的五尺男兒,如此地羞澀,有時讓我覺得他就像深閨中的大姑娘,一臉的霞紅,目光總是有意無意地躲閃。
自從見過茍樹生之后,有很長一段日子,我總是會想起他羞澀的模樣和那個叫沙里桂蘭克水文站的地方,想起他提起兒子和妻子的神態(tài),就突發(fā)奇想想去看看他們母子。但一直手頭上有事,騰不出時間來。那天,路經(jīng)數(shù)碼城的時候,忽然又想起了茍樹生一臉羞澀的樣子,好奇之心又涌了上來。我記得茍樹生說過,他的妻子在數(shù)碼城經(jīng)營一個手機柜臺,我就順腳走進了數(shù)碼城,想去看看那個讓茍樹生一提起來就臉紅的女人。一走進數(shù)碼城我有一點發(fā)蒙,這里不是我想象的樣子。偌大的數(shù)碼城里,上下四層樓都是賣手機的,想要在眾多經(jīng)營者中找到茍樹生的妻子,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根本不認識她,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又怎么找呢?去問誰呢?恐怕問了也白問,這么多的經(jīng)營戶,他們互相都不一定認識。我后悔進來了,真想退出去一走了之。
但既然進來了,見到困難回頭就跑,也不是我做事的風(fēng)格。總要試一試找一找,真的找不著,我也就不再想這件事了。我在數(shù)碼城里轉(zhuǎn)了一圈,想看看再說,其實我是在看誰更像茍樹生的妻子。因為,在我和茍樹生交談中,還是了解到了一點關(guān)于他妻子的情況。茍樹生和他的妻子都是甘肅平?jīng)鋈耍灰牭礁拭C平?jīng)隹谝?,我就能找到茍樹生的妻子,就算不是茍樹生的妻子,他們也一定是老鄉(xiāng),互相也一定認識。
我開始在數(shù)碼城里漫不經(jīng)心地轉(zhuǎn)悠起來,在每一個柜臺前稍作停留,故意聽他們招呼我說話的腔調(diào)。無巧不成書,我剛轉(zhuǎn)了幾十個柜臺,就聽到我想聽到的甘肅平?jīng)鋈苏f話的聲音了。我說:“噢,我不買手機,我想問一個人?!?/p>
她懷疑地望著我說:“你想問誰?”
我說:“你認識茍樹生嗎?”
她更加警覺起來,眼神一秒也不離我的臉,遲疑地問:“咋啦?你找他干啥?”
我告訴她:“我是報社記者,曾到過沙里桂蘭克水文站,見過茍樹生和他的小狗,回來后就想來看看他的妻子,給她帶個平安?!?/p>
我亮出記者證后,看她長出一口氣,說:“我就是茍樹生的老婆?!?/p>
真有一點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我只轉(zhuǎn)了幾十個柜臺,剛問了一個人就問到了,天下怎么有這么巧的事情呢!這就說明,想象的困難永遠多于現(xiàn)實的困難。我說:“真是很巧,在這么多人里還能找到你?!?/p>
她笑了,說:“你坐吧,我和茍樹生也有好長時間沒有見過面了,他回不來,我也去不了?!彼肓讼虢又f,“他的工作你見了,一個水文站就他一個人,工作也不累,就是太無聊了,整天就那么一點事,想找一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我想讓他辭職算了,和我一起經(jīng)營這個柜臺,也不會餓著了,可他說什么也不干。沒辦法,隨他去吧?!?/p>
我說:“那你就跟他去,兩口子在一起可以互相照顧。”
“我試過,我們剛結(jié)婚的時候,我在他那里待了兩個多月,實在受不了那份冷清和寂寞,就回來了,自己干起了這個生意。”她停頓了一下說,“再說茍樹生已經(jīng)一個人待習(xí)慣了,他特別喜歡靜,很少說話,我們兩個在一起還老吵架。何必大家互相遷就呢,他干他的,我干我的,有空了我就帶著兒子去看看他,沒空了也沒辦法。這不,我已經(jīng)有兩三個月沒去看他了,他在電話里天天說想兒子,我這邊生意脫不了手,走不了,想也得忍著?!?/p>
“現(xiàn)在還不到洪水期,他就不能回來看一看你們母子?”我說。
“他要是能回來一趟就好了,早聽我的把工作辭了,我們夫妻兩個人搞著生意,我也能輕松一點。茍樹生這人太犟了,認死理,撞了南墻他也不回頭?!彼龂@了一口氣接著說,“沒辦法,當(dāng)初我就看上了他這點,嫁了,才發(fā)現(xiàn)想象的和現(xiàn)實區(qū)別太大了,下輩子我可不嫁這樣的男人,太累了,也太委屈自己了?!?/p>
我笑著說:“你現(xiàn)在后悔了?”
她說:“有什么好后悔的,人怎么還不都活一輩子,你看著別人出雙入對的好,那是別人的生活,和我們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我們命中注定就是要過這樣的日子,這才是我們的生活。”
我說:“最近你不想去看看茍樹生嗎?”
“想,可是騰不出手?!彼倚α诵φf,“過幾天我妹妹就來了,讓她幫我看幾天柜臺?!庇肿匝宰哉Z地說,“兒子都快不認識他的爸爸了?!?/p>
從數(shù)碼城出來,我心里還是很高興的。想一想他們一家三口人不久就要見面了,心里有一股甜絲絲的感覺流過??粗稚洗掖业娜巳?,我想,我應(yīng)該祝福他們,祝福人人都快樂幸福。
結(jié)尾
我一直覺得,我會很快就忘了沙里桂蘭克和茍樹生,因為人就是一臺遺忘器,一路走來一路忘。經(jīng)歷了很多很多的事,也結(jié)識了很多很多的人,隨著時間的流逝都在淡忘,總有一天會徹底忘掉??墒遣恢獮槭裁?,我的腦子里總是會出現(xiàn)站在沙里桂蘭克大橋念詩的茍樹生。在我感到失望和彷徨的時候,想要放棄多年努力的時候,我就會想到靜謐的沙里桂蘭克水文站,想到站在沙里桂蘭克大橋念詩的茍樹生。
七八年后,作協(xié)開會時,我見到茍樹生。令我非常地驚訝,茍樹生胡子拉碴,頭發(fā)很長很亂,就像頂了一只殘破的鳥窩,身上的著裝也很邋遢,簡直就是一個落魄的人。腋下夾著一本厚厚的打印的詩稿。七八年不見,他已經(jīng)是一個小有名氣的詩人了。他在沙里桂蘭克工作時寫了大量的詩稿,有不少詩作在報刊發(fā)表。他告訴我,他已經(jīng)調(diào)回水利局機關(guān)工作了,正在籌備出版第一部詩集,詩集名字就叫《詩與沙里桂蘭克》。
我的心里忽然感到很悲涼,不知道詩救了他還是毀了他。
(插圖作者:劉飛燕)
巴圖爾,本名吳連廣,滿族,祖籍遼寧省岫巖。中國作協(xié)會員,新疆作協(xié)會員,阿克蘇市作協(xié)主席。1990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先后在《人民日報》《延河》《解放軍文藝》《小說界》《安徽文學(xué)》《湖南文學(xué)》《四川文學(xué)》等報刊發(fā)表作品,已出版長篇小說、詩集、散文集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