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母親走了。
在當時,我以為是母親拋棄了我們。
我沒有見過父親,也不知道父親是誰。
母親只有在奶頭被我們吸吮得干癟干癟的時候才急匆匆地走出小屋,對于母親的每次出門,我們似乎都不在意,我們餓了吃,吃飽了后鬧著玩,玩累了就睡一覺。待睜開眼睛時,感覺到母親又回到了我們身邊。兄弟姐妹們爭先恐后地擠進母親的懷中,“吧嘖吧嘖”吸吮著母親豐盈的奶水,母親則瞇起雙眼,雙耳豎起,警惕地傾聽著屋外的聲音。
有一天,母親沒有回來。接連幾天,母親還是沒有回來。
沒有了母親豐盈的奶水,沒有了母親溫暖的胸懷,兄弟姐妹們惶恐不安,拼命叫喊,互相打斗,以此來抵擋饑餓和寒冷,這真是不可思議的幼稚。小弟個子最小身體最弱,凄慘慘地呆立一隅,眼巴巴地望著我,躲避著混亂的爭斗。我是老大,理所當然地把小弟護在腳下,思索著如何應(yīng)對這突然降臨的災(zāi)難。母親來不及告訴我們?nèi)绾巫哌M未來生活就毫無聲息地走了,沒有誰來關(guān)注我們。我半躺在冰冷的被窩里,手搭在小弟干癟癟的肚皮上,看著屋頂上的落葉一片片飄下。風(fēng)拉長著影子從殘瓦的窟窿中擠進來,與大門口卷進來的風(fēng)遙相呼應(yīng),滲透到小屋的每個角落。這是一幢荒涼破敗的小屋,據(jù)說是上個世紀的一場大洪水后留下的殘跡,人們早已搬遷到對面的山坡上,小屋像件破衣服一樣被他們所遺棄,當然就成了我們的家園。
饑餓像無數(shù)條蟲子在撕咬著我的全身,我別無選擇,唯有爬出小屋,或許還可以尋找一條生路。
屋外的陽光十分刺目,從陰暗的小屋中一出來,眼睛不大適應(yīng),我瞇了好一會兒才睜開,出現(xiàn)在眼前的是縱橫交錯的田野和無數(shù)條通往外界的羊腸小道。
田野里已沒有莊稼,一汪一汪的積水倒映著我亂蓬蓬的毛發(fā),我第一次看見了自己丑陋的樣子。路旁長滿了芭茅草,碰著我的腿腳癢癢的,猶如母親的手爪。一只兔子突然橫穿過來,一頭撞在了我的腦袋上,我的頭嗡地一聲響,身子翻了個倒栽蔥。兔子沒事般一溜煙不見蹤跡,跟在我后面的兄弟姐妹們驚嚇得不知所措?;蛟S是兔子誘發(fā)了他們的本能,或許是他們嗅覺到了什么東西,反正,他們誰也不管誰了,一下子飛奔四散。只有小弟仍忠誠地跟在我的后面,我們沿著空曠的田野奔跑。饑餓、恐慌和興奮,交叉著在我眼前跳來跳去,不斷給我的體內(nèi)注入新的活力,仿佛前面有一個大大的餡餅在等著我。
事實上,真的有一個大餡餅。
那是一種什么味道,陌生而又親切,與母親的乳汁完全不同。當我嗅出了餡餅準確的位置時,肚子也跟著“咕嚕咕?!苯衅饋?。一個大男人睡在了那里,不遠處的路邊上有輛摩托車歪斜在樹干上。地上的美食就在男人的身旁,那么一大攤,散發(fā)出濃郁的氣味,我迫不及待地嘗試了一口,味道不錯,接著大口大口吞咽,癟下去的小肚子很快撐得滾圓滾圓,鼻尖上的汗水吧嗒吧嗒往下滴。弟弟!我興奮地喊叫。沒有回應(yīng)。弟弟呢?弟弟不是緊跟在我的后面么,什么時候走散了呢?轉(zhuǎn)回身呼喊,嗆進一口冷風(fēng),接連打了幾個嗝。天空中的光亮漸漸變成灰色,四周變得渾濁不清。我想轉(zhuǎn)回去尋找弟弟,可燥熱的身體經(jīng)不得夜風(fēng)一吹,昏沉漂浮,四腿一軟,一頭栽倒在那個男人的懷里。
醒來的時候,四周白亮白亮的,那是月光。男人還睡在地上,嘴角邊又留了些殘物,我本能地舔食著,男人被我攪動的舌頭弄醒,身子動了動,忽地一下坐起身,第一眼就看見了我。我一個箭步跳出來,作出要向外奔走的意思。男人摸了摸濕漉漉的頭發(fā),友好地向我招了招手,我才勇敢地走過去。男人一下子把我抱住,笑罵了一句,狗崽子,老子吃了那么好的酒菜都喂給了你哈。接著,男人的手掌在我的腦袋上拍了幾下,站起身,四周望了望,我看到他接著打了幾個冷顫。男人又摸出手機,自語道,咦,一不小心就睡了大半夜了,要不是你這個狗崽子把老子弄醒了,那不要睡到天亮?要凍出病來?他媽的小楊,就知道灌我酒,我死在路上都不曉得,還不如一條小狗哩。
我被男人帶回家。男人成了我的主人。
二
主人對我非常好,走到哪兒就把我?guī)У侥膬?,要吃有吃,要喝有喝,小日子過得不錯。不過有時我會想起我的兄弟姐妹,不知他們過得可好?特別是我那小弟,本來是跟著我后面的,可我還是弄丟了,兄弟,別怪我。
主人的穿著在村里有點異樣,腳上不是灰蒙蒙的解放鞋,而是烏黑光亮的皮鞋。剃著一個大光頭,遠遠看去像是掛在墻頭上的一只葫蘆。臉短,牙黑。抽煙,喝酒,整天無所事事。每次喝過酒后,不管天氣冷暖,便敞胸露懷,肥厚的大肚皮像是纏著一條腰帶。我經(jīng)常聽到他父親罵他是敗家子,說他流里流氣沒個正經(jīng)男人樣,終究要做流氓。對于我的加入,他父親明確地表示不歡迎,說我的主人自己都養(yǎng)不活還要養(yǎng)條狗,言下之意叫他把我丟掉。主人懶得理他父親的話,一招手,便帶著我出門,父母干瞪著眼,罵了幾句什么,我沒有聽清。主人經(jīng)常參加酒局,每次出門都帶上我,沒少受到他的朋友們贊賞。主人和他的朋友們在酒席上談著什么我不感興趣,也聽不明白,我的興奮點在桌底下,那里有我最喜歡的美味佳肴。
最近主人有心事。常常幾個人聚在一起商量著什么,屋里煙霧彌漫,吃酒的時候也是幾個人的頭碰在一起小聲說話,生怕別人聽到。主人好像突然變了,光頭上戴了頂帽子,衣服扣上衣扣,肚皮雖然還是腆著,但見著村人們變客氣了,而且每晚都忙碌起來,帶著我在村子里進進出出。主人身上背著一個大包,走村入戶,每戶停留多則半個小時,少則幾分鐘。主人進屋,讓我留在門外。我在門外溜達著,又不敢走遠。有時會有同類過來,他們毫不隱瞞地用敵視的眼睛對視著我,甚至對我吼叫幾下,叫我滾遠點。我知道,這是規(guī)矩,沒經(jīng)允許進入人家的地盤,同類肯定是不高興的。但是沒有辦法,我得聽主人的。入冬了,屋外寒冷,我多想擠進屋去暖暖身子,可屋門關(guān)得很緊,連一絲燈光的縫隙都透不出來。好在主人停留時間不長,吹著口哨出來了,神情之中蠻高興的樣子。跟在他的腳邊,他友好地輕踢了我一腳,笑罵,不要亂跑啊,別跟著母狗走了。主人說這話,我不懂,真的不懂,那時,我還小。
不過,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覺得那時真是太傻了。
一連走了好多個晚上,我也不知道主人走了多少戶,反正,周遭幾個村子大都走到了。主人出來時如果是吹著口哨,那么臉上肯定是高興的。沒吹口哨,他的眼神就有點兒兇,凸出的眼珠子幾乎要跳出來,盯著那關(guān)著的大門暗中說道,今后總有好果子叫你們吃。
晚上跟著主人很辛苦,在寒風(fēng)中還要受到同類的白眼和吼叫,那種滋味很不好受。好在卻有了一條意外的收獲,讓我的心里感到一絲安慰。
那晚主人進屋的時間很長,我在大院中轉(zhuǎn)得頭暈眼花。這家屋子好大,三層的樓房,旁邊有車庫,院子里花草樹木眾多。我把人家的大院逛遍了,還在人家的桂花樹下撒了泡尿,主人還沒有出來,我便走出了院門。窗戶透出的燈光陰冷陰冷的,照射在旁邊一幢破舊的磚瓦屋上。小屋里沒有燈光,我早嗅出了里面住著人,還聞到了一種熟悉而奇怪的氣味。那是什么呢?我站在屋前抬頭思索著,忽地從屋旁邊低矮的一個棚子里躥出一只同類,正想張口吼叫,卻倏地一下子停住了。我真的沒有想到,我們兄弟竟然在這兒相逢了。我們緊緊擁抱在一起,我發(fā)現(xiàn)弟弟長大了,不過,身子卻還是很瘦弱。我正要詢問弟弟的情況,耳邊聽到大屋門“吱呀”一聲打開,主人吹著口哨出來了,大概是沒看到我,大聲罵道:小虎,死哪里去了,被母狗勾引走了么。
小虎是我的大名,我只好離開弟弟,一溜小跑過來。主人踢了我一腳,有點兒重,我不敢喊叫,緊跟在他身后,又走向了下一戶人家。奇怪的是,直到主人的走訪全部結(jié)束,他也沒有到小弟的那戶人家,難道是主人忘記了?我想提醒主人,又不知該如何表達。
有一天,太陽很好,主人帶著我到了一個很大的場地,周遭的人太多,一眼望去,人的腿腳像樹林里密集生長的樹木一樣,不同的是人的腿腳時常移動變換,令我眼花繚亂。我跟著主人往里走,快到一個臺子前時,主人一腳把我踢開,說,死遠點,老子今天有正事,別跟著我。主人第一次這樣對待我,太傷自尊了。我悻悻地在人腿叢中穿行,沒想竟然遇到了弟弟。弟弟熱情地跟我打了招呼后便臥在一位老男人身邊,在他的鞋跟上蹭著癢癢。我仰起臉打量了一下那個男人,見他戴著一頂灰不溜秋的帽子,臉上的皺紋像團亂絲纏繞在一起,棉襖的雙袖在太陽的映照下閃亮發(fā)光,我想,那是他擦的鼻涕。老人拄著拐杖,雙眼茫然不知所措的樣子。這樣的男人,我類是非常瞧不起的,如果他走在陌生的路上,是會遭到同類的攻擊。怪不得我的主人不走進他家,如果不是弟弟的主人,我也不愿靠近他的。弟弟跟著這樣一個主人,不用問我也知道他過得不會很好,看他那瘦弱的身子就知道他肚子里沒有多少油水。這樣一想,我就為自己感到自豪。
隱約知道,這是人們在開什么會,我看到弟弟的主人,也就是那個老男人手中有了一張票,老男人正要問旁邊的一位年輕人怎么填寫,立馬過來了一個女子,把老男人的票接過去說,九爺,你不會寫字,我來替你寫可以吧。老男人好像點頭又像是搖頭,女子很快就給那票上劃定了,折好遞給他,叫他等下跟著大家一起投票。女子穿著羽絨襖牛仔褲,臉上戴著口罩,雖看不到完整的臉,但有點兒面熟,我才記起是大前天和主人在一起吃飯喝酒的朋友,當時她穿的可是紅色的風(fēng)衣和肉色絲襪褲,招搖而妖冶,當時她還把酒倒在了主人的飯碗里,可主人還是把飯吃了下去。
場面熱熱鬧鬧,我的許多同類也都來湊這個熱鬧,它們沒有敵視我,友好地邀請我到他們的地盤上玩耍。難得的自由機會,對于我來說也是一種放松,我一下子認識了許多朋友,我們跑離了會場,跑到野外,自由盡情地玩耍,玩出了一身汗。弟弟沒有跟著我們玩,他一直躺在老男人的腳下,生怕主人走失了。
直到會場傳來了熱烈的掌聲,我才想起了主人,返身跑回會場。透過人腿叢林的空隙,我看到主人站在了臺子的中央,手里拿著一個話筒在講話。原來,剛才的掌聲是歡迎主人的。主人今天穿的衣服是昨天新買的西裝,戴了一頂鴨舌帽,皮鞋在日頭的映射下晃得我眼花。主人的話一講完,又是掌聲。接著也有人上臺講話,同樣是掌聲歡迎。我討厭人們臺上的講話,太煩瑣了,我類是理解不了的。我的耳邊傳來熟悉的口哨聲,循著聲音追過去,主人已走下臺,下面的人群開始散開。我搖著尾巴蹭在主人的腳邊,主人先是蹲下身子擦了一下他皮鞋上的腳爪印,而后抱了一下我,說,跑到哪兒玩去了,這么高興的。我趁機舔了一下主人的手,主人不知是從那兒丟出一塊面包,算是對我的獎勵。
三
接下來的日子出乎意料的好,幾乎天天跟著主人趕酒場子,有時在家里,有時在酒店。不管是哪種場合,最后主人都會對我吹起口哨,可以想見主人這段日子是多么開心。對于我來說,毫無例外也是開心的日子,有肉有魚有美味,多滋潤啊。有一次,主人把我喚到跟前,先是把一塊雞腿在我面前晃了晃,待我張開嘴巴時,卻偷偷把半杯酒倒了下來,嗆得我喉管里像火在燃燒,在酒桌旁轉(zhuǎn)著圈子喊叫著。酒席上的人們都停下筷子看著我痛苦的表演,竟然鼓起了掌。我不怪我的主人,他的朋友們幸災(zāi)樂禍的表情卻讓我難以忍受,我只好跑了出來。
街道上燈紅酒綠,我也不知道為什么總是有那么多的人和那么多的車,特別是那車特壞,時有同類慘死在它的輪子之下。我不敢走遠,怕主人呼喚,在周遭溜達。遠遠地看到有一個同類過來了,近跟前我才看清竟然還是異性,年紀不大。我警惕地豎立耳朵,盯著她看,揣度她的意圖。她也站住了,似乎也在揣摩著我的目光是友善還是敵意。說實在的,對面的異性絲毫引不起我的興趣,因為她又臟又丑,像是剛從泥巴塘里爬出來的一樣?;蛟S是饑餓讓她放棄了一切顧忌,她慢慢地靠近我,對我說很餓。不用說我也知道,她的肚子那么干癟,一看就是餓了幾天沒吃東西。我說丑丑,她說你是叫我嗎?我說是的,我剛給你起的名字。我說丑丑你到里面去找找吧,肯定會有收獲。丑丑怯懦地望著我,還不敢動。我知道她害怕,只好走在前邊帶路,她緊跟在后面,好像是要躲藏到我的暗影中。我們進去時悄無聲息,正在火熱吃喝的主人和他的朋友們沒在意。丑丑不顧一切撲上去咬嚼桌子底下小骨頭時,我得意忘形地開懷大笑,引起了主人的注意,發(fā)現(xiàn)了我身旁的丑丑,喝道,小虎,把那條臟狗給我趕遠點,越遠越好??吹轿覜]有行動,主人走過來,不由分說一腳把丑丑踢出了門。丑丑不敢喊叫出聲,因為她的嘴里正叼著一根雞肋骨,她可憐兮兮地蜷伏在門外不遠處的一個紙箱子旁,“嘎巴嘎巴”咬碎雞骨的脆響傳過來,我回頭看看屋里,還好主人在繼續(xù)吃喝,沒有追出來。吃完骨頭后的丑丑從陰暗處走出來,舌頭還在舔著自己的嘴巴,眼巴巴地望著我。我這才發(fā)現(xiàn)丑丑的耳朵竟然只有半只,像撕開的橘子皮一樣難看。我心軟了,好狗做到底,決定冒險再幫丑丑一下,便叮囑丑丑不要再進屋里了,否則他們會下毒手的。這不是嚇丑丑,是我親眼見過的一件事,殺害我同類的就是主人的一個朋友,一個滿臉橫肉的男人。當時那個男人敞開著胸,露出肥厚的大肚,褲腰上別著一把尖刀。從編織袋里拖出我的同類,用麻繩套住他的脖頸,將他吊在院子里的苦楝樹上,不到兩分鐘時間,我的同類由開始的大聲怒吼變成了沙啞的呼叫,漸漸地悄無聲息。后面的動作我不敢看,我扭轉(zhuǎn)頭轉(zhuǎn)過身子,那男子的尖刀好像一刀一刀在割著我的皮肉,我痛苦得跑了出來,聽得身后主人和那個男人哈哈大笑,小虎這個狗東西還曉得害怕哩。
我偷偷從桌子底下叼來雞骨魚刺,轉(zhuǎn)運給門外的丑丑。丑丑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我為自己的壯舉而高興,不住跳躍著,不慎把墻根處的一只瓦缽給碰倒了,從里面流出的臟水潑了我半身。丑丑友好地給我舔著,弄得渾身怪癢癢的。正在享受丑丑帶給我的快意,屋里忽傳出一聲脆響,好像是摔破了一只碗,接著有幾個人都吼叫起來,我聽到主人的聲音最大最兇。
出了什么事?難道是因為丑丑嗎?我沖進屋去,一眼就看到主人正同另一個男人扭打在一起。有人欺侮主人,這怎么行。我沒有多想,縱身一躍,趴上那個男人的后背,張開嘴巴咬住了那個男人的手臂。男人受到了驚嚇,全身一軟,跌坐在地。當然,我沒有直接咬那人的手腕處,是因為沒有主人的吩咐不敢貿(mào)然下嘴,我要看主人的臉色行事。手臂上有厚衣服隔著,不會傷著皮肉。
主人也清醒過來,一聲呼哨,我便松開了嘴,搖著尾巴蹭在主人的腳邊。酒桌上的幾個人全都站起來看著我,我像個威武的士兵高昂著頭來來回回在那個男人身邊轉(zhuǎn)著,只要主人一開口,我就沖鋒上前。男人的酒早醒了大半,爬起來拱拱手對我的主人說,不跟你爭了,魚塘的承包權(quán)我不瞎摻和了。他們又重新回到酒桌上,倒好像剛才的爭吵不曾發(fā)生似的。主人從桌子上夾了一大塊肉丟進我的嘴里,小聲說,小虎你這個狗崽子,還真有一手啊。
他們又鬧開了酒,趁這機會我到屋外去看丑丑,沒了影兒,我大聲喊叫丑丑,丑丑,你在哪里?夜空中我的聲音尖銳得如同一把鉤子,我要把丑丑鉤回來??墒浅蟪筇懶×?,一直不敢出來,或許她以為屋里面的爭斗是自己惹的禍,其實丑丑你太多慮了,人類也好我類也罷都是喜歡爭斗的,不同的是人類為了自己的利益而不惜利用一切手段,高明的、卑鄙的、明的、暗的,不可否認,我的主人也是這樣的一個人。
那天晚上主人倒在床上鼾聲如雷,我卻沒有半點睡意。主人在自己的房間里給我做了一個窩,可以想象主人和我的親密程度。
四
主人似乎很忙,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忙些什么,有時,主人會帶我到一個很大的池塘邊,示意我跟另一個叫黑毛的兄弟玩。說實在的,我一點都不喜歡黑毛,他總是臥在塘壩上的一個小屋前,眼睛老盯著過往的行人,神情嚴肅得好像所有人都是他的敵人,除了我的主人和他的主人。黑毛的主人比我的主人年紀要大很多,頭發(fā)稀疏全白,臉上的皺紋像是刀劃般的深刻,喜歡抽煙,黑毛脊背上的毛發(fā)焦黃黃的,可能是他主人的煙火薰的吧。他的背有些彎曲,見到我的主人似乎更彎了。主人丟過去一根煙,他雙手接住,小心地夾在耳朵上??珊诿退闹魅送耆煌娏宋矣悬c愛理不理的樣子,我也懶得理他,獨自在壩頂上跑著,還撒了一泡尿。這時黑毛“嗖”地一下跟上來,也撒了泡尿,還用腳爪抓著印跡,好像我跟它爭地盤似的。我嘲諷地對他說,黑毛你真是個小肚雞腸,我跟著主人吃香喝辣,還能眼紅你黑毛的一個小小地盤?
每每走在村里我都是高揚著頭,只要哪個同類對我不客氣,旁邊會立即出現(xiàn)他的主人,來呵斥他,罵他瞎了狗眼,甚或在我的主人面前一腳把他踢飛。同類邊逃邊回望著我,眼神里雖然有點仇恨,但也無可奈何,便伏在某個角落里,轉(zhuǎn)臉可憐巴巴地望著他的主人。他的主人一眼都不看他,只顧跟著我的主人說話遞煙。以后的日子里,同類都不敢靠近我,看到我都遠遠地躲開,有時,我也會離開主人跑到同類那兒去玩,同類都巴結(jié)地圍著我,親吻我的毛發(fā),蹭著我的身子,恭恭敬敬地聽著我說話。
這樣的日子真是愜意啊。不過,生活中還是有不如意之處,比如有天晚上我跟著主人的一次行動,就大大傷了我的自尊。
那天晚上主人把我?guī)狭塑?,顯然走出了他的管轄之地。暈頭轉(zhuǎn)向來到一個大院子前,屋門高大氣派,一看就是有身份的人家。主人輕敲屋門,只露出一絲縫隙,主人輕手輕腳地進去,我本能地跟進,不料被主人一腳踢開,斥責(zé)我“死遠點,在外面等我?!蔽覜]防備,主人這一腳有點重,我從屋前的臺階上滾到了院門前,樣子十分狼狽。我正暗自慶幸沒有同類在旁邊,卻聽到一個黑暗角落里傳來同類的譏笑聲,沒錯,我的同類從黑暗中走了出來,還在哈哈大笑。我哪受得住這種氣,躥上前去打了他幾爪,對方也不是省油的燈,狠勁朝我撲來,我們便扭結(jié)在一起。對方比我高大,力氣很大,說實話,我斗不過他。可我是誰,在村里哪個敢如此對待我呀,我拼命喊叫,希望主人聽到我的叫聲過來幫我。事實上主人和對方的主人都聽到了我們的叫聲,他們打開門,我看到主人彎腰攙扶著一個矮胖胖的和他年紀差不多的年輕人走出來,而后主人搶前幾步走到我的跟前,大聲訓(xùn)斥我說你小子反了天啦,在我還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時,我感覺身子飛起,在空中來了個360度空翻,“撲通”一聲跌倒在院外。我還聽見主人一直在給矮胖的男子道歉,還關(guān)心地問我的同類,小鐵,沒受傷吧?
渾身的疼痛讓我?guī)缀跽静黄鹕怼N覜]有想到主人竟然對我下如此重手,我臥在冰冷的地上,聽到屋門再次關(guān)上,主人再次進了屋,黑暗之中,我第一次流下了眼淚。
那個叫小鐵的家伙幸災(zāi)樂禍,嘲笑過后還不忘教訓(xùn)我,一點規(guī)矩都不懂,你以為在你村里啊,下次來要長點腦子。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聽見屋門打開,一絲燈光直射過來,我把眼睛閉上了。感覺我的主人走了出來,他吹著口哨喚我,我第一次沒有及時跟過去。主人輕喝,小虎,哪兒去了?我這才爬起來,慢慢地走過去,主人便蹲下身子,把我抱上了車,說,小虎,你真是個狗腦子,也不看看是在什么地方,怎么能和人家爭斗呢?好了,下次可要長記性喲。
主人的話怎么和村里那些人家教訓(xùn)狗是一樣的呢?我真的是無法理解。
有了這次教訓(xùn),我漸漸變得低調(diào)了一些,可走在村里,主人總是無法讓我低調(diào)。比如有哪個同類友好地跑過來和我玩,我的主人就要呵斥它,他的主人就要把它攆走,甚至對待我的弟弟也是如此。與弟弟很少見面,雖然相隔不是很遠。弟弟不大喜歡走動,總是守在那個老男人身邊,生怕他丟了。我跟著主人也去過那個老男人家里一次,主人是陪著縣里來的人慰問什么“五保戶”,主人單獨是從不上他家的。他家的房子很小,里面幾乎沒有什么家具擺設(shè),一張床一張桌一把椅子,有個電視在開著,里面的影子晃來晃去眼都晃花了。來了這么多人,弟弟似乎很興奮,跟在我后面問這問那,雙眼緊盯著來人手中紅紅綠綠的袋子,伸著舌頭一副餓死鬼的樣子。弟弟沒見過世面,沒吃過好東西,我經(jīng)驗老到地告訴他不要露出這副難看相。弟弟為了掩飾難看相,只好蹲在他主人的腳邊,跟他主人一樣懵懵懂懂地看著進屋來的人們。屋子小,黑暗暗的,主人拉著了電燈,還是很昏暗。熱熱鬧鬧的場合很短,主人陪著那一群人一走出屋外,就拼命撣著身上的灰塵,捂著鼻子,走得飛快。我聽見他們隊伍中有個女人說,九爺?shù)男l(wèi)生狀況很差,要主人多關(guān)心,最好派個人給他清理一下。主人連連點頭,我知道他心里是不愿意的。跟了主人這么長時間,主人愿意做的事和不愿意做的事我能揣摩出來。
五
一場大雪來得太快,一夜之間就把地上變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弟弟的主人在這個時候出事了,準確地說應(yīng)該是他主人的房子出了事,被雪壓塌了,那個叫九爺?shù)睦先吮粔涸诶锩妗R皇堑艿芷疵睾敖?,人們根本沒有發(fā)現(xiàn)。我跟著主人趕去的時候,九爺已被人從屋里扒了出來,聽見人們說還有口氣,有救。接著九爺被一輛鳴叫著的車子接走了,弟弟嘶啞的喊叫聲被人們忽視,他拼命跟著車子跑,摔倒了幾次,還在跑。車子早沒影了,弟弟終于沒有力氣再跑,趴在雪地上直喘氣。我趕過去想安慰弟弟幾句,可我的主人吹起了哨聲,我只好回到主人的身邊,跟著他上了車子,來到鄉(xiāng)街上的一個酒樓。
酒樓開著空調(diào),太暖和了,從寒冷的外面一進來,我還真有點不適應(yīng)。老板對主人說,剛殺了一條狗,新鮮著哩,等下燉著下酒。主人說在哪里,我去看看,莫不是騙我吧。老板便不說話,把主人帶到里面的一個院子,地上果然躺著我的同類,旁邊有個中年男人正在剝皮。我本來不想去看這樣的場景,可冥冥之中好像有根繩子在牽扯著我,讓我嗅到了一種特殊的氣味,我心慌意亂。
那皮毛有點熟悉,影影綽綽中丑丑的影像突然跳了出來,這不是丑丑嗎?那個可憐的丑丑!盡管我和她沒有什么特殊的交往,可畢竟那次相遇還是讓我感受到了異性的溫暖。本能之下我躍上前去準備去咬那個持刀的男人,卻聽到主人一聲嚴厲的呵斥,小虎你好大的狗膽,反了你了。無形之中一根繩索套住了我的腦袋,我跌落在地。好半天我才爬起來,顧不得主人的叱喝,我飛快地跑出屋外,忍不住嗚嗚大哭。
那天,主人又喝了很多酒,吐得桌底滿是骨頭,我知道那是丑丑的。
那天我第一次餓了肚子,一點胃口都沒有。
我突然擔心弟弟,他的主人住院去了,沒有人管他,會不會遭遇人類的毒手?
我想去找尋弟弟,可主人不允許我走開,我第一次開始仇恨起主人,第一次感覺到我的主人是多么冷漠。可是,我已習(xí)慣了跟著主人生活,習(xí)慣了有美味佳肴的日子,習(xí)慣了村里同類們羨慕的眼神,一旦離開了主人,我什么也沒有,甚至?xí)癯蟪竽菢颖蝗祟悇兤跞?。我承認自己沒有骨氣,更沒有志氣,我不能離開主人,別無選擇。
后來有幾次去了弟弟的那個村子,我遠遠地看到那個倒塌的房屋像個丑陋的怪物一樣趴在那里,弟弟住的小屋還在,有雞在上面跳上跳下尋找蟲子。我喊叫著,呼喚著,希望出現(xiàn)弟弟跑出來的身影。可弟弟一直沒有出現(xiàn),招來了另外幾位同類,他們一致回答我,弟弟自從九爺走后就沒有見到過,是死是活沒有哪個會知曉。他們有的給我舔著皮毛,有的蹭著我的腰身表示親熱,以此來安慰我找不到弟弟的煩躁。
再后來我從主人的口中知道九爺病好了出了院,住進了什么敬老院。我的弟弟還跟著九爺嗎?主人不幫我,我也只有干瞪眼。
六
冬去春來,季節(jié)的轉(zhuǎn)換讓我變得煩躁起來,主人近來也好像有什么心事,酒吃得少了,而且心情不好,常把氣撒在我身上,重重地踢我,有時甚至用煙頭燒我的毛發(fā),看著我滑稽的樣子他也不像往日那樣哈哈大笑,而是陰沉著臉把一口痰吐在我身上。有一天他的一位朋友來了,我聽到兩人輕聲說著什么督查組之類的話,接著兩人便進入房內(nèi),沒讓我進去,“砰”地一聲把門給關(guān)上了,差一點軋著我的一條腿。
我蹲坐在屋前,茫然不知所措地望著天空。門前的白楊樹綠了,鳥兒歇在上面翹動著尾巴吱呀叫著,遠處有人在建房子,一輛拉沙的車子停歇在旁,雞們走來走去閑散得很,一只黑貓嗖地一下躥上沙堆,把雞們驚嚇得咯咯亂叫。
這時一個女人朝我走來,我立即起身相迎。這個女人我當然認識,她是主人的朋友。女人今天的穿著十分異常,衣服撕裂了好幾道口子,我以為是什么新潮的款式。待走近了我才發(fā)現(xiàn)她半邊臉上有巴掌印跡,一般人是看不出來的,但我可以看得非常清晰。女人的神情焦急而慌張,她是來找主人的。女人看見了我,便知主人一定在屋里,她在門外喊著主人的名字,主人在里面就是不答應(yīng)。女人用腳去踢門,主人只好把門打開一條縫,說了一句我們正有事,又把門給關(guān)上了。女人還想再踢門,想想又停住了,低著頭走出來。我搖著尾巴歡送她,聽見她罵道,沒良心的東西,還不如一條狗,半點恩情都沒有,老娘也不是那么好惹的,不理我,走著瞧吧。
主人的行動越來越詭譎,有時出門竟然不許我跟著,有時又把我丟在大街上或者某個村子偷偷地走掉,難道主人是想要拋棄我嗎?見到主人時不管我如何親熱他,主人總是無動于衷,冷著臉在那兒發(fā)呆。有一天,主人在家吃午飯,他難得在家吃一頓飯,主人的母親碎碎叨叨地數(shù)落著主人什么。如是往常,主人早抬起身子吹著口哨帶著我出了門。主人沒有反駁母親的話,只專心吃著飯。其實,碗里的飯也沒吃多少,反復(fù)在嘴里咀嚼著咽不下去,忽然他雙手端著碗往上一舉,然后再往下一倒,碗里的飯菜一股腦兒全扣在我的腦袋上。我沒防著主人這一手,盡管不愿意,但還是把飯菜抖落在地,替主人吃掉。
這個時候,我感覺門前一暗,有幾個影子閃身進來,我抬頭一看,果然進來了三個人,主人的臉剎那間蒼白了,接著轉(zhuǎn)黑,癱倒在地。那幾個人向主人說了些什么話,我不太懂,主人爬起來跟著他們出門。主人的母親在后面喊,讓他把飯吃完再走吧。我的主人頭也不回,生硬地對他的母親說,我不餓。
一行人夾著主人上了車,我跑過去也要跟上去,一個男子一腳踢開我,說一條狗還來湊什么熱鬧。奇怪的是車上的主人竟然低著頭不發(fā)一句話,也沒有看我一眼。天氣轉(zhuǎn)暖了,我看見主人坐在車里冷得發(fā)抖。車子絕塵而去,我傻傻地跟著奔跑。
一直找不到主人,我像丑丑一樣成了流浪者。
沒有了主人,村里的人們不再歡迎我,開始討厭我,見到我用腳踢拿棍子打,更不允許我偷食他們丟棄的食物,他們寧愿丟進垃圾桶也不許我動一下嘴。我不知道人們?yōu)槭裁磳ξ易兊萌绱顺鸷?,先前跟著主人時他們可都是撫摸著我的毛發(fā),不住地夸贊我喜歡我,難道先前的一切都是假的?人真是個復(fù)雜的異類。更讓我傷心的是我的同類也變了,他們不再對我低三下四,他們還不準我進入他們的地盤,商量好了似的把我趕出村子。我餓著肚子四處游蕩,流落到了鄉(xiāng)街上,在每個角落里翻找吃食,可以想見自己的樣子一定會像當初丑丑那樣可憐兮兮又臟又丑。
有一天我正低頭尋找吃食,忽感身上被人射了一箭樣的刺痛,我奮力向前奔跑,沒跑幾步感到頭昏眼花,栽倒在地,后來什么都不知道了。醒來時我渾身疼痛,發(fā)現(xiàn)自己的雙腿被綁住了,丟棄在一個院子的陰暗角落里。這是什么地方呢,我完全清醒過來,記起這就是那個酒店后面的院子,丑丑就是在這里被剝皮剁骨的。我感到無比絕望,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況且我的嘴巴也被封住了。一切來得太快了,無論如何我是不能接受這樣殘酷的現(xiàn)實。如今我失去了主人,沒有誰來救我了,除非我的弟弟,可他至今生死不明。我不能坐以待斃,我還年輕,我還要活下去呀。我拼命地掙扎,翻滾,滾到了一塊石頭旁。這是塊磨刀石,長年累月地磨礪使石塊中間凹下去,使刀子變得鋒利無比。石頭四周有銳利的棱角,我一喜,這塊磨刀石就是我的救命稻草。四周沒有人的聲音,目前還有時間,試試吧。費了好大勁兒我把前腿靠上去,在那棱角處使勁磨,使勁磨,磨得腿上有血滲出來了,我不怕,也感覺不到疼。終于,有一股繩子松動了,再斷開,我的前腿自由了。接下來我采用同樣的方法,磨斷了后腿上的繩索,最后才解開嘴巴上的繩套,腿上一圈圈暗紅色的印痕滲著血星子,我這才有了痛感,才有心情觀察著這個院子。院子很雜亂,封閉得嚴實,角落里竟然還有許多生命,幾只野雞,十多只兔子,還有幾個我不認識的野物,他們被關(guān)在幾個籠子里,驚恐萬狀地看著我。最顯眼的是墻角邊掛著許多張我們同類的皮毛,丑丑的那張扎得我的眼睛生疼。前邊一張毛皮好特別,我的眼睛一盯住便有種穿透時空的感覺,有股溫暖的水流從心頭流過,好像有一只溫厚的手掌輕輕拍著我,讓我一下子回到了幼兒時代。疼痛沒有了,恐懼也一掃而光,生命穿越到始點,世界空白而深遠。
一陣腳步聲驚醒了我,老板對客人說話的聲音飄了過來。不能待在這里了,我得逃出去。當我回頭再次與那張毛皮相遇時,我的心怦然一動,一種兒時熟悉的氣味飄了過來,母親?那就是我的母親啊,我可憐的母親!復(fù)仇的想法讓我忘記了自身的安危,我跳動著身子做著戰(zhàn)斗前的準備。一旦老板走進來,我飛身躍上去一口咬斷他的喉管,我想我有這個能力,殺母深仇不報,我枉然活在這個世界上。腳步聲越來越近,我的心開始激動地跳躍起來,渾身有使不完的勁。這時我又忍不住朝墻壁上看了一眼,我的目光忽然被什么給灼痛了,我看到了母親的目光,銳利無比地向我刺來——傻孩子,快逃!那是母親說話嗎?快逃!母親在嚴厲地斥責(zé)我。老板和另一個人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我知道那個人就是滿臉橫肉的劊子手,我已感覺到了刀子的寒光。就在他們腳步停止的那一瞬間,有股力量把我一推,我縱身一躍,竟然跳出了一丈多高的院墻,接著撒開四腿奔逃,惶惶就是喪家之犬。
山地,水溝,田野,村莊,一個個在我身后倒下去,我沒有目標,只有瘋狂地奔跑。天空由亮變暗,身子由熱變冷,我癱軟在地,天地成為一體。
七
這是個什么地方,我不知道,我只感覺到了疲憊。身體在一點一點地變化,像日頭下的雪一樣慢慢融化。接著自己變成了一股氣,慢慢地那股氣又聚集在一處,變化著,長大,長高,長出一個直立行走的人。我變成了人嗎?我來到主人常來的那個池塘邊,遠遠看見小黑跑過來對著我搖尾巴,小黑的主人立馬走過來,他一見我臉上先是現(xiàn)出慌亂,突然間他彎著的腰伸直了,筆挺地朝我走來,迎面啐了口痰到我的臉上,說你不是進去了嗎?到這兒來做什么,你的股份早沒了,現(xiàn)在全是我的了。說著朝小黑做了個動作,小黑陡然變臉,伸出雙爪向我撲來。我急急逃竄,逃回了村子。村子里的人們見了我,立馬躲開,說你這個害人精怎么又回來了呢。我只好來到村部,看見里面有幾個人在開會,他們沒躲我,而是握著我的手,說出來了嗎,出來了就好,正正經(jīng)經(jīng)做個人吧。來到了主人常吃飯的酒店時已是傍晚了,酒店的招牌燈早就閃爍起來,我發(fā)現(xiàn)招牌竟然換了。老板見了我,不由分說一巴掌打在我的臉上,說你把我害慘了,記的賬他們不承認了,你給我還錢吧。我說沒有錢,你看我的口袋都是空空的,老板飛起一腳把我踢出了門,說不還錢給我死遠點,別讓霉氣趕走了我的財神爺。這一腳踢得太厲害,把我踢飛了,飛上了高高的天空,然后啪地一聲摔下地來。
我聽到了自己身體破碎的聲音。
冥冥之中感覺到誰在呼喚我,我想難道是到了另一個世界嗎?另一個世界是什么樣子呢?慢慢睜開眼睛,我看到了一個模糊的影子,那是誰?好熟悉啊,弟弟?是弟弟!他在不住搖晃著我的身體,我終于完全清醒過來,感覺到了弟弟溫暖的手掌和體內(nèi)的血脈相通。
弟弟緊緊擁抱著我,我才發(fā)現(xiàn),弟弟長高長壯實了,毛發(fā)光亮而溫厚。
一個拄著拐杖的老男人從大院子里走了出來,弟弟跑到他的腳邊,蹭著他的褲腿。
一絲陽光從云層中穿透出來,燈光一樣照射在我身旁的墻壁上,向我的體內(nèi)注入了一絲溫暖。我爬起身,一瘸一拐地跟著他們走了進去。
陳玉龍: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已在《青年文學(xué)》《雨花》《天津文學(xué)》《山東文學(xué)》《廣西文學(xué)》《四川文學(xué)》《清明》《安徽文學(xué)》《芒種》《鴨綠江》《飛天》《滇池》《星火》等刊物發(fā)表作品,出版短篇小說集《無人喝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