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鵬宇
現(xiàn)在回想起來,表哥回來的那天正好是中秋節(jié),家里的人都聚在了二姑家。到了晚上,月亮明晃晃的,父親和幾個姑父出門到路口燒紙錢,母親和姑姑們在廚房準(zhǔn)備酒菜。這紙錢本來是該一個月以前的中元節(jié)燒的,但爺爺是在中秋節(jié)前三天走的,自那以后,家里大人就改成了在八月十五這天燒紙錢,圖個念想。
晚上七點半,家宴準(zhǔn)時開始。大伙剛端起酒杯,門嘩啦一聲開了,表哥背著一個大旅行包,直愣愣地杵在門口,好像一個撬門鎖的小偷,一開門撞見了主人。
到底是大姑先開了口:“小軒,回來了。愣著干啥,快進(jìn)來。”“回來了?!北砀鐟?yīng)了一聲,這才邁進(jìn)門,把背包放在墻角。他好像又瘦了一圈,臉黑黃黑黃的。“回來也不提前說一聲,搞突然襲擊。”二姑埋怨道。說著,她搬來凳子,添了一雙筷子,盛了一碗飯。表哥訕訕地笑著,隨便搪塞了兩句,衣服也沒換,直接走過來坐下,視線始終在飯桌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但遲遲沒動筷子。
“來,喝一個?!比酶高f給表哥一瓶啤酒,表哥接過來,打開,泡沫從瓶口泄出?!熬锤魑婚L輩一杯?!北砀绻距焦距胶攘税肫?,算是打開了場面。大伙開始喝酒吃菜,聊東扯西,唯獨二姑和二姑父板著臉,話也少了。在這樣的場合里,越沉默就越能被放大,就像好端端的天空里,一兩塊烏云那般扎眼。
大姑問表哥:“小軒吶,這次回來,還出去不?”
表哥回答:“不出去了,先不出去了?!?/p>
“不出去好,在家里,還能照看照看你爸。”三姑父接道。
表哥嘴里不停應(yīng)著。我注意到二姑父的臉越來越紅,也許再喝下去,他就會被點著,然后拿身邊的東西出氣。想到這兒,我趕緊扒了幾口飯,害怕像之前那回,二姑父借著酒力和怒氣掀翻了飯桌,到時候就沒得吃了。也許掀完桌子就得趕緊把他送去醫(yī)院。他患有高血壓,一累著氣著馬上就得滿屋子找降壓藥。
“小軒,這趟去哪兒了?”三姑一邊問一邊給表哥夾了一條炸魚。
“在南邊,重慶?!北砀绨颜~翻了個面,似乎在比較哪一面的火候更好。
“哦,重慶。在那邊做點啥?”
表哥歪嘴笑了一笑:“去那邊學(xué)火鍋秘方,尋思著回來開個火鍋店,但那老板想一口吃個胖子,說給他十萬塊錢,配方就賣給我。獅子大開口。這年頭餐飲業(yè)是龍頭,純技術(shù)活兒,學(xué)好了就能靠這技術(shù)吃飯?!?/p>
二姑父嘟囔著:“他要是能靠技術(shù)吃飯,我就能靠放屁吃飯!”
這話雖是自言自語,但誰都聽清楚了。二姑趕緊拿筷子戳了二姑父一下,這一下就像用針扎氣球,反倒給他戳爆了。
“干啥?我說錯了嗎?”二姑父這次的聲音大了許多。表哥可能剛要夾一塊魚肉,這話一出,他又把魚翻了個面。
“行了,福林,說啥呢,孩子剛回來。”大姑勸道,又扭過頭和顏悅色地問表哥,“小軒,聽說重慶那地方都吃辣椒,地方也濕,和咱東北不一樣。”
“是辣,總下雨?!北砀缥亲?,神情有些木訥。
“下雨也沒見你長個兒。”二姑父又嘟囔了起來,說完把酒一口喝干。二姑嗚咽起來,兩個姑姑和母親趕緊去勸。
“孩子剛回來,你較個什么勁吶!”二姑放聲哭出來。二姑父的五官扭在一塊兒,吼道:“他才走了幾個月?天天不務(wù)正業(yè),折騰來折騰去,折騰這么多年了,上海杭州福建深圳……”二姑父扳著手指頭,“你算算,全國還有幾個地方他沒待過?下一步是要去西藏出家,還是要去新疆賣羊肉串?”
二姑父的這句話包含了不少表哥的前史,這還得從他們一家講起:表哥生于上世紀(jì)八十年代,正趕上計劃生育,是家里的獨苗。聽說他小的時候十分聰明,上小學(xué)的時候就把初中的課程自學(xué)完了,嚷著要去讀高中。人也機靈,做什么都有模有樣的。父親說,那幾年上墳的時候,二姑都要多帶幾捆紙,說是祖宗保佑。那時候,二姑家的日子過得紅火:二姑在百貨公司上班,幫人賣貨。那差事在那個年代算是個美差,每天忙一陣子,剩下的時間就是坐在那兒嗑瓜子,和人東拉西扯,掙得也不少。二姑年輕時候漂亮,當(dāng)知青的時候就受歡迎,表現(xiàn)也活躍,好崗位自然是她的。二姑父在鋼鐵廠工作,造鋼。他愛喝酒,每天都離不開一口白的,但有一點,二姑父在鋼鐵廠做工多年,愣是沒練出幾塊肌肉。他個頭不高,身上干巴巴的,像是只裹了一層皮。他曾自嘲地說,喝酒喝多了,酒精把身上的肉給吞了。
但好景不長。九十年代末,二姑父從鎮(zhèn)上的鋼鐵廠下崗,表哥同年上了高中。得知父親下崗后,他的第一句話是:“爸,那船你們還造不?”
表哥說的船就在鋼鐵廠里。二姑父下崗前幾年,鋼鐵廠突然增了一項工作:“為了配合鄰省兄弟工程,咱們現(xiàn)在不光得生產(chǎn),還得制造;造船,這船是要下海的。有木匠工匠經(jīng)歷的,下了班到廠長那兒報名?!倍酶傅母赣H曾經(jīng)是木工,他年輕時跟著他爹學(xué)過兩把刷子,不精,但能幫得上手,做出的東西也能用。和二姑結(jié)婚時,他謝絕了家里老爹的好意,堅持要自己打一套家具。東西是打出來了,但的的確確在美觀程度上差了點味兒。聽說為了這事,二姑差點反悔。在婚后一段時間,一看到這些個玩意兒她還氣得胸口發(fā)悶。
就這樣,二姑父參與了廠里的造船活動,那年表哥接近小學(xué)畢業(yè),之后又上了初中,有事沒事就往二姑父那兒跑。鋼鐵廠地方大,完全夠一個半大小子撒歡兒。廠里工人都認(rèn)得表哥,叫他“小神童”。表哥玩累了,就去找二姑父要錢買汽水買冰棍,然后就坐在一邊看人們圍著一大張圖紙忙前忙后。
有一回,表哥正趕上廠長給工人們開會,內(nèi)容不外乎那些個一二三四點,大家聽得昏昏欲睡。廠長講得遍地開花,最后說道:“咱們造船也有些日子了,但是進(jìn)展不快。大伙兒應(yīng)該加把勁兒,多上上心。這船送到遼寧后,是要去南方的!聽說是什么——‘溝通南北的——記不得了。總之,經(jīng)過廠里領(lǐng)導(dǎo)班子研究決定:應(yīng)該給它起個名字。名字這東西,叫了就親了,親了大家伙兒就上心了,上心了速度自然就上去了。這大船就像咱們的小孩兒一樣啊。況且,起名也是遲早的事,大伙兒現(xiàn)在好好想想,討論討論。”
于是在場的人開始七嘴八舌地討論起來,有說叫“建國”的,有說叫“建功”的,有說叫“土地”的,有說叫“小麥”的;還有說這船不像孩子,像媳婦,叫“翠花”算了。說來說去,感覺不是人名就是動物或糧食,廠長聽了直搖頭:“太俗。太隨意。”
這時,在一旁喝完汽水的表哥說話了:“李叔,我有個想法?!?/p>
廠長循聲望去,表哥拎著空汽水瓶子站在那兒,快落山的夕陽給他的影子拉得老長?!霸趺窗研∩裢o忘了?”廠長笑道,“來,小神童給出個主意,叔叔大爺們都聽著吶!”
表哥說:“我在書上看到過,未來的車和船都是在空中飛的,不走馬路,也不走水路。這條船從東北到南方,再從南方回來,就像鳥,秋天從咱們這兒飛走,貓個冬;春暖花開的時候又回來。所以,我起個名字,就叫‘群鳥號?!?/p>
廠長拍起手:“有文化的就是不一樣?!?/p>
有人問:“那為啥不叫‘小鳥號,要叫‘群鳥呢?”
表哥說:“車和船都有很多輛很多條,鳥也不是只有一只?!?/p>
廠長走過去拍了那人一下,說:“你跟人家比啥呢?還‘小鳥號,按你那么說,叫‘雞崽子號算了。”人群一陣哄笑,廠長高呼道:“那就這么定了!明天我叫人來刷上名字!小神童,來,叔給你個獎勵?!?/p>
獎勵是一枚“勛章”。不少人眼饞地望著表哥,其中也包括二姑父。其實那只是一枚鐵制的,印著鋼鐵廠標(biāo)志的圓形胸章。放到現(xiàn)在,不過是一塊破銅爛鐵罷了,沒人稀罕。但在那時候,這塊小鐵片是榮譽,是精神食糧,是年終開表彰大會時,勞模和先進(jìn)才能戴上的。他們眼饞,他們嫉妒,也嫉妒二姑父。他兒子受了表彰,就相當(dāng)于他受了表彰。廠長滿意地點點頭,以為這樣做就激發(fā)出了工人們的斗志。但事實上,大伙兒從早到晚,從冬到夏,幾年過去了,計劃好的大船只完成了個框架,甚至船板也沒有,遠(yuǎn)遠(yuǎn)一看就像個不規(guī)則的大鐵皮,倒是船身上的“群鳥號”幾個大字十分醒目。
二姑父下崗以后,表哥的成績開始一落千丈,兩次考試以后,他就成了倒數(shù)。他每天在學(xué)校做些什么呢?除了看閑書,就是繞著操場瘋跑,或者去迪廳跳迪斯科;還喜歡搞一些小實驗,比如把自行車車輪拆掉,說是測試圓形的穩(wěn)定性;再比如把牙膏和醋和醬油混合,說是從里面提取新元素。折騰一兩次還可以,但隨著表哥的興趣面不斷延展,時間一長,家里能拆的都被拆了,搞得破破爛爛,一進(jìn)屋,硬是有種特困戶的感覺。據(jù)父親回憶,二姑父的高血壓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一方面是下崗之后,心里始終有股火燒著,但最直接的導(dǎo)火索是:表哥把他珍藏多年的老酒兌了豆?jié){,還興致沖沖地倒給他品嘗。二姑父直接把碗摔得粉碎,甩了他一巴掌:
“小時候吵著要上高中,現(xiàn)在上了,反倒不務(wù)正業(yè)!”
表哥回答說:“那時候小,不懂。高中其實沒啥好學(xué)的,還不如學(xué)點別的?!闭f完,去迪廳跳了一晚上舞。
除了這些,表哥還隔三差五地往他爸先前工作的鋼鐵廠跑。二姑父知道后,大罵道:“兔崽子,你爹都不在那兒了,你還整天往那兒跑!”
表哥說:“爸,那船還在廠里?!?/p>
二姑父說:“那破玩意跟我沒關(guān)系,跟你也沒關(guān)系,你給我好好念書!”
自從下崗后,二姑父一直在家待著,剛四十歲就過上了退休生活。每天喝兩杯散白酒,聽兩個小時收音機,有時候出門和附近老頭下一會兒象棋,或者去公園晃一晃,回來就往床上一躺,不干活也不做飯。丈夫下崗,兒子不務(wù)正業(yè),二姑一下從天上掉到地上,每天以淚洗面。丈夫沒出息,她知道,都在一個鎮(zhèn)上,大伙兒都是貧農(nóng),你何家什么樣兒,我一清二楚;但我兒子不一樣,從生理上說,兒子至少有我一半,從心理上說,你何福林從孩子出生以后就沒管過。我呸,我自己的兒子,我來管!
二姑最先想到的——也是最不愿看到的,就是表哥的腦子出了毛病。她怕兒子的腦子壞掉。好不容易過起來的日子,塌了不要緊,塌了房可以修,塌了天可以補,工人階級,就是不怕困難。但她唯一的兒子要是就這么下去,那可完啦。
于是二姑趕緊帶著表哥去醫(yī)院,左拍片右彩超,驗血驗?zāi)蝌灱S,只想瞧瞧孩子腦子出什么毛病沒有。她對醫(yī)生說:“只要不是腦子的病,癌癥我都認(rèn)了?!?/p>
檢查結(jié)果是令二姑滿意的,表哥的腦子沒有一點問題。智力也測過了,100。從結(jié)果來看,中規(guī)中矩。于是二姑斷定,表哥還是腦子出了毛病。從醫(yī)院到土地廟,二姑求醫(yī)又求佛,只求讓這孩子恢復(fù)從前的樣子。
每次談到這兒的時候,父親也總會露出會心的笑,臉上的皺紋擠在一塊兒,順便摸摸我的頭。這其中的原因在于:在二姑家日子紅火的那幾年,委實叫其他人看著眼紅。同為一家人的大姑三姑和父親就成了鮮明的對比。大姑暗中也埋怨過二姑:“顯擺什么?我們家小峰也不見得比小軒差!”從長遠(yuǎn)來看,這話不假。小峰哥雖然在學(xué)生時代平平庸庸,可也算是抓住了下海潮的機會,跟著人一起到廣州練攤兒,穩(wěn)扎穩(wěn)打,現(xiàn)在在上海和人一起合伙開公司,業(yè)務(wù)蒸蒸日上。老姑家的小強哥現(xiàn)在在杭州做銷售,把蘇杭一帶的業(yè)務(wù)都包了,娶了個漂亮的南方姑娘,前年剛在那邊買了房子,婚禮也辦得風(fēng)光。而父親和母親四十歲才有我。父親那邊姐弟四個,他是家里老小,結(jié)婚又最早,但怎么也沒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赜袀€孩子。倒是大姑二姑三姑都順順利利地懷了孕,三個人都生了男孩。父親和母親為此跑了很多趟醫(yī)院,也去北京看過,但無論如何就是不成。后來又找過許多大神大仙,他們的口徑倒一致:你們命里不缺孩子,只是會晚一點。終于,在父親過完四十歲生日后,母親的肚子一點點鼓了起來。
說回表哥。他自從走下神壇后,就再沒往上走過。盡管二姑二姑父急得每天吃不下睡不著,可表哥滿不在乎。家里大人們說,表哥像是被什么附體了一樣,總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我總覺得這話有些夸張,以我后來的觀察,我推測大人們所描述的狀態(tài)應(yīng)該更符合若有所思才是。據(jù)我回憶,表哥喜歡一個人待著,眼睛直直地望向一個地方,能持續(xù)很久很久,有幾次甚至我已經(jīng)走到他面前了,他也沒察覺到。很明顯,他在思考什么,至少也在想著什么。但我也對大人們的夸張予以寬容。每次說到這兒的時候,他們總是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好像法制節(jié)目里對著鏡頭懺悔的罪人??蓪嶋H上,我覺得他們心里都在偷著樂:小軒這孩子,到底是不行了吧!
就這樣,表哥混完了高中,一直到他走進(jìn)高考考場那天,二姑還相信自己的兒子一定會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但事實上,結(jié)果也許只出乎了她一個人的意料。表哥不出意外地落了榜,對此,他似乎沒什么感覺,每天該跳舞跳舞,該閑逛閑逛;回來把門一關(guān),不知道在屋里搗鼓什么東西,有時候飯也不吃。
有一天半夜,表哥突然沖進(jìn)二姑他倆的房間,喊道:
“爸,咱倆出去擺攤兒!”
二姑父被表哥振奮的聲音吵醒,他睡眼惺忪地抽了表哥兩個嘴巴,也許沒抽到,之后他又倒下睡過去了。第二天,表哥睜著布滿血絲的眼睛,對二姑和姑父說了他的構(gòu)想。放到現(xiàn)在來說,大概類似于創(chuàng)業(yè)規(guī)劃:從初創(chuàng)期的布局,到發(fā)展期的戰(zhàn)略,最后展望到了走向亞洲和歐美乃至世界。他說:“爸,現(xiàn)在正是‘貿(mào)易的好時候,這一大盤棋,咱倆就夠了。反正你也在家沒事干,還老惹我媽生氣。媽,這事交給我和我爸,你就在家等著享福吧?!?/p>
一聽這話,二姑捂著臉哭了起來。這幾年二姑過得憋屈,家里大事小情她都得操心,表哥這番信誓旦旦的話讓她感動得不得了。二姑父不停地搓著手,眉頭一會兒皺緊一會兒張開,他承認(rèn),這幾年是苦了媳婦,他一個大男人,過著過去老爺?shù)纳睿粧赍X不說,家務(wù)活也不干。這么想著,他真想給自己兩個大耳刮子。
“兒子,咱們干!”
表哥點點頭,然后對二姑說:“媽,現(xiàn)在萬事俱備只欠東風(fēng),我們還需要啟動資金?!?/p>
二姑當(dāng)即掏出她為這個家攢下的大部分錢。她相信兒子的想法,她覺得他一定是對的,最主要的是,她相信兒子。她平時愛串門,左鄰右舍挨家挨戶地串,聽到了不少關(guān)于練攤兒練成大老板的故事。旁的不說,大姐家的小峰前幾年跟人家下海,她還背地里說人家孩子沒出息。今年春節(jié),小峰穿著一套西服回來了,頭發(fā)也抹得溜光水滑,還給每家都送了一大堆年貨,都是從南方帶回來的,她聽都沒聽過。現(xiàn)在好了,她兒子也馬上要當(dāng)老板了,從此再也不用羨慕別人了。
表哥經(jīng)過多方考察和細(xì)密的研究,最后把第一站定在了上海,他說:“上?,F(xiàn)在遍地都是外國人,外國人手里握的就是外資。咱們?nèi)チ?,那掙的就是美元!”二姑按照表哥的意思,在百貨托人以最低價進(jìn)了一批貨,都是些廉價的小玩意:發(fā)卡、小錢包、鑰匙鏈、絲巾、襪子……還有一堆地攤小說。表哥說,這些玩意兒現(xiàn)在最流行,叫人看了之后還惦記,買了第一回就有第二回。一切準(zhǔn)備妥當(dāng)后,表哥和二姑夫臉紅筋漲地提著大包小包上了去上海的火車。
兩人一晃走了兩個月。一天晚上,二姑正在看電視劇,電話突然響了。她以為是姑父打來的,就歪著脖子接起來:“喂?”那邊說:“這邊是派出所,你家里人被扣下了,快來領(lǐng)人?!?/p>
二姑一聽慌了,忙問道:“他們出什么事了?”
“罪過大了。賣劣質(zhì)產(chǎn)品和盜版書籍,屢教不改,毆打執(zhí)法人員,擾亂社會秩序。”話筒里的聲音一點溫度也沒有,像是冰箱里的冷氣,直往二姑耳朵里鉆?!吧虾F謻|,快來吧?!闭f完就掛了。
二姑連夜趕到省城,又坐了三十幾個小時火車。當(dāng)她風(fēng)塵仆仆地趕到上海的時候,已經(jīng)是接到那通電話的第三天了。她坐車到黃浦江,左問右問,一家一家派出所都去找,終于見到了表哥和姑父。她和警察賠著笑臉,把醫(yī)療費給墊上了,又是承諾又是保證,才把倆人領(lǐng)了出來。
一出派出所,二姑立馬揪住二姑父的耳朵,問是怎么回事。二姑父呲牙咧嘴地說:“你兒子決策失誤,不關(guān)我的事。他非說這地方能掙美元,兜里揣著美元的老外我是見到了,但人家根本瞧都不瞧我們一眼?!?/p>
表哥沮喪地說:“是沒有外國人買,但中國人來光顧的多。就是最近形勢緊張,抓得嚴(yán),剩下的東西都讓沒收了。”
二姑強壓著火氣,問道:“賣貨賣得怎么樣我不問,你們給我解釋解釋,把人打了是怎么回事?我那幾百塊錢醫(yī)療費不能白花了!”
“我沒打人!”二姑父喊道,“誰打那個鱉孫了?他總來攆我們,還搶我們東西?!?/p>
“對!”表哥附和道,“是他先動的手,我也就是推了他一下,連塊皮都沒蹭掉,他就訛了我們幾百塊錢,這是詐騙,得回去說說理!”說著,兩個人氣勢洶洶地往派出所走,被二姑一把拉了回來。
“還想二進(jìn)宮是不?去吧,這次沒人領(lǐng)你們了,你們把人打死算了。后半輩子,我出家,念一輩子經(jīng)!”
表哥和二姑父不吭聲了,乖乖地跟著二姑回了家。這一趟,拋去車票伙食費等開銷,倆人虧了不少。二姑夫受到的打擊不小,回來后老老實實的,酒喝得也少了,人也勤快了一些。家里親戚都來安慰,說做買賣嘛,怎么能總賺不賠,況且也是第一次,少了點經(jīng)驗。大姑這次挺慷慨,她對二姑說:“小軒要是想做買賣,讓小峰帶帶他,兄弟倆在外面也是個照應(yīng)不是。”表哥問道:“大姨,我小峰哥賣的什么?”“好像是蜂蜜,也賣菜刀什么的,我也不太懂。”大姑說。表哥點點頭,回頭跟二姑說:“馬上新千年了,那些玩意兒都過時了,我不能去廣州?!边^完年后,表哥說:“新世紀(jì)開始流行新玩意兒了,手機,高科技。我出去跑跑,興許有點門道。”于是,表哥要了幾百塊錢,又上了火車,但他沒說要去哪兒。
半個月后,表哥往家里打了電話:
“媽,我在深圳,賣手機,管吃管住?!?/p>
二姑舒了口氣,起碼兒子在外面不用挨餓了。幾個月后,表哥突然出現(xiàn)在家門口,說自己被炒魷魚了。
“工資倒是沒少我的,還給了我一部手機,諾基亞,說是精神補償。男人干這行吃虧,現(xiàn)在買手機的不是大款就是大官,老板為了提升銷量,換了個漂亮的女孩,把我辭了?!?/p>
被辭了不要緊,這趟至少不是空手回來的,況且在2000年的時候,手機確實是個稀罕物。二姑趁機風(fēng)光了一把,走到哪兒不忘拿給人看看:“瞧,手機,我兒子帶回來的?!庇谑侨藗兞隙?,當(dāng)年那個小神童又回來了。
這次從深圳回來,表哥專門配了副眼鏡,看上去儼然一副意氣風(fēng)發(fā)的大學(xué)生模樣。他告訴二姑二姑夫,這趟他沒白跑,學(xué)到很多東西。在深圳生活的都是白領(lǐng)階級,人家不是在掙錢,是搶錢。怎么搶?炒股!一進(jìn)新千年,時代就變了。手機店的老板,一個月能賣出幾部手機?但人家富得流油。那是人家在股市混得風(fēng)生水起。說白了,開手機店充其量算是副業(yè),掙的錢只有指甲蓋那么多,大頭的都在股市里膨脹著呢!漲得比他肚子還圓!于是,他專門到市里的書店淘來了一摞有關(guān)炒股的書,每天抱著從早啃到晚,記下來的東西寫滿了五本發(fā)黃的草稿本。又幾個月后,他帶著自己打工幾個月的工資回了深圳。這次,他去了股市。
我無從知曉,也無從揣測表哥踏入證券交易所大門時的心境,但我能想象得出,他躊躇滿志、臉帶微笑的表情。他帶著一肚子的金融知識和必勝的決心走進(jìn)那座閃爍著光芒的大廳,也許他腦子里回響著無數(shù)個窮小子翻身的故事——那一刻,他勢必要成為故事里的主角。
股市堪比賭場,表哥在賭。他望著花花綠綠的屏幕,覺得全身的血都在往頭頂竄,他在無數(shù)個像他那樣的人當(dāng)中,朝前邁了一步。表哥十分清楚,這一步邁出去,不是踏上云彩上了天,就是一腳踩空掉下懸崖。
這一腳,表哥又踩空了。從他入手那支股票的第二天開始,屏幕上的綠色就沒變過。他每天住在網(wǎng)吧,半夜跑到廁所咬破手指,想給自己轉(zhuǎn)轉(zhuǎn)運。但這一套在千變?nèi)f化的股市里,完全不起作用。有人給表哥支招:趕緊拋出去吧,至少給自己留點本錢。表哥一咬牙,想再拼一把,但這時候他親眼目睹有人在交易所的大廳里昏過去,直接一命嗚呼。后來才打聽到,那老兄把自己的身家都賠了進(jìn)去,家里老媽沒人管,老婆孩子沒人管,他一時急火攻心,撇下這一幫人先走了。表哥感到后怕,于是,他把賣股票的錢套了現(xiàn),又回家了。
但表哥永遠(yuǎn)是閑不下來的,炒股失敗,不要緊,這世上的路千千萬,條條大路通羅馬。一條路走不通,那就再換一條。這么多年過去了,表哥干過許多事:賣過保健品,做過群演,擺攤賣過小吃,給雜志寫過文章,當(dāng)網(wǎng)管的時候,還在網(wǎng)站上寫過網(wǎng)絡(luò)小說(因為網(wǎng)管用電腦方便);互聯(lián)網(wǎng)流行以后,他開過網(wǎng)店,干過微商,搞過投資,也在網(wǎng)上開過直播,對著攝像頭不停講笑話……也因此,全國大大小小的地方他去了不少,一說話混著好幾個地方的方言味兒。雖說地方?jīng)]少跑,但表哥每次嘗試的結(jié)果都以回家告終。每次在一個地方停留的時間也不固定,多則一兩年,少則幾個月。表哥相信自己,二姑和二姑父也相信他。后來我覺得,這不僅是父母對孩子的信任,更是一種死心塌地的、全心全意的信任。他們絕對地相信表哥,正如表哥絕對地相信自己。不管日子過得如何,他們總能想辦法支持表哥。親戚朋友不止一次地勸過,二姑都笑呵呵地搪塞過去,表哥也只是默默聽著,聽完該怎么干怎么干。二姑父起初站在二姑表哥這一頭,后來漸漸地對表哥不理不睬。其中的理由很簡單:表哥年齡也不小了,還沒個著落,每天東跑西跑,由著性子瞎搞。他比以前更瘦了,煙戒了,但還喜歡酒。他和二姑都接近六十歲了,正是享受退休時光的時候,但兩個人都老得不成樣子。二姑也勸過表哥,不管干啥,只要有錢掙就行了,媽也不指著你能有多大出息,咱們安安心心過日子就成。表哥則依然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然后在某一天背上大旅行包,一張便條也不留下就走了,一段時間后再突然出現(xiàn)。二姑和二姑父也漸漸習(xí)慣兒子的不辭而別和突然推門而入。家里親戚見二姑和二姑父過得可憐,都勸表哥穩(wěn)定一些,他回答說:“我現(xiàn)在挺好?!?/p>
飯局不歡而散,桌上的飯菜幾乎沒怎么動。離開二姑家的時候,我聽見大姑悄悄對父親說:“你二姐這回有得受了?!蔽覀兌紱]出聲。我想象得出,二姑一家三口人待在一起的生活狀態(tài):二姑父每天不會早起,起來了就打開有雜音的收音機。這年代,已經(jīng)沒人聽那東西了,但二姑父樂在其中,他愛聽?wèi)颍捱扪窖降?;到點了就出門溜一會兒,天氣好就曬曬太陽吹吹風(fēng),看看行人,看看街道。他的眼睛很渾濁,像是里面摻了一把泥土。二姑每天要預(yù)備家里的飯菜,之后洗碗,然后出門到各個超市或市場淘打折的便宜菜,為了一個兩毛錢的袋子和人軟磨硬泡,下午和晚上就看看電視劇。表哥則整日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不到吃飯時候不出來,或者一天下來也見不著人。二姑父不和表哥說一句話,見了面就跟見了冤家一樣。想必他們過年看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的時候,笑也不笑出聲吧。每次說到他們家的時候,母親總是會嘆息一聲,其他人也如此,好像這一聲聲嘆息能緩解掉什么。
從那之后,表哥再沒往外跑過。也是自那以后,他開始說一些別人聽不懂的話,時而高談闊論,談軸承的穩(wěn)定度和鐵皮的質(zhì)量,談氣壓的強度以及在海上遭遇風(fēng)暴的可能性。他每天下午一點準(zhǔn)時往東邊那個老鋼鐵廠跑——也就是二姑父下崗的地方,那里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一家燃?xì)夤救〈?。他就蹲在燃?xì)夤緦γ?,一直在那兒待到天黑才回去,衣服上沾滿了泥和灰,就像個玩泥巴的小孩兒似的。聽二姑說,有幾回她偷偷跟著表哥跑去那邊。表哥到了那兒就蹲在路對面,直勾勾地盯著大門看,就那么一直看,看到天黑?;厝査托π?,說:“我等人呢,人齊了就開工了?!倍谜f完,接著嘆口氣,“這孩子怕是這里出問題了?!彼噶酥改X子。
那之后的一個冬天,二姑把表哥帶去一個大仙家里,大仙給他做了一套法事。表哥坐在炕上,眼睛直勾勾地望著一個地方,任憑那人擺弄。完事后,他還給人講南太平洋上的神秘島嶼。大仙告訴二姑,回去燒點紙,七七四十九天以后,孩子就好了。
四十九天過去了,九九八十一天也過去了。事實證明,表哥在那件事上相當(dāng)執(zhí)著,不管晴天雨天,不管刮風(fēng)起霧,他都會準(zhǔn)時趕到那兒。一連幾年都是如此。問他,他的回答和以前如出一轍,沒人知道他每天去那兒做什么。
日子像流水一樣過得飛快,日歷上的數(shù)字循環(huán)不止,其實也無非是以一種莫須有的計數(shù)方式在把時間人為地往前推進(jìn)罷了。我上了高中,到了高三,然后進(jìn)了大學(xué)。一所南方的大學(xué)。現(xiàn)在回想起來,也只能記得我走進(jìn)高考考場那天灰沉的天空。簽字筆寫了一半斷了油,我又拿出一支新的,繼續(xù)寫下去。當(dāng)我寒假從學(xué)?;氐郊遥麓蟀蛙嚨乃查g,我第一次感受到蒼老割據(jù)了這座東北小鎮(zhèn)。人們在雪地里步履蹣跚,樓房陰陰暗暗,汽車的發(fā)動機也不響亮。我一下想起很多人很多事,那些遺失于此的,那些長眠于此的。
幾天后,我在散步的時候遇見了表哥。他還蹲在燃?xì)夤緦γ?,兩只手交叉著伸進(jìn)袖口里,戴一頂厚絨帽子,脖子縮進(jìn)沾著泥的羽絨服里,只露出眼睛和鼻子,衣領(lǐng)上結(jié)了一層冰。
我走過去,蹲在他身邊,問道:“哥,天這么冷,你在這兒干嘛呢?”
他認(rèn)出我來,瞇著眼睛笑了笑,說:“你回來了。好好念書。我在這兒等人,他們一會兒就來了?!?/p>
我說:“等啥人?天一會兒就黑了?!?/p>
“很快,馬上就來了。還有點活兒沒干完,干完就走了?!彼斐鐾t的手拍了拍我,“你快回家吧,天冷呢。”
我不由從心底生出一陣悲傷。
除夕那天,家里人商量好到二姑家吃年夜飯,大伙兒知道他家不容易,到了那兒多帶點年貨,做菜多做兩個,就夠他們吃一陣子了。二姑和二姑父又老了許多,一笑起來臉就像干巴巴的樹皮。下午快吃飯的時候,二姑對我說:“小寧,去燃?xì)夤灸沁叞涯愀缃谢貋戆??!?/p>
大年三十的街道靜得如同空城,地上滿是鞭炮的殘屑。表哥還蹲在燃?xì)夤緦γ?,對著空空如也的大門全神貫注地盯著,好像那里演著一出好戲。
我走過去,對他說:“哥,咱們回家吃飯了?!?/p>
他抬起頭,看了看我,說:“小寧,今天我就要走了,再不回來了?;厝臀医o你二姑二姑父捎個話,就說我對不起他們?!?/p>
我說:“哥,今天過年,不說對不起。咱們回去吃飯?!?/p>
表哥說:“許多年前,我在這兒丟了一樣?xùn)|西。那些年,丟東西的人不少,但能找回來的人不多?,F(xiàn)在,我得把它找回來,可那東西已經(jīng)不知道到哪兒去了,我得找。為了它,我賭上了一切。我覺得我找得回來。我活到今天,沒做成過一件像樣的事,但這件事,我必須得做?!?/p>
我動動嘴,他伸出手扶住我的胳膊,示意我不要打斷他。
“什么都不要說,只是到我走的時候了。弟,你聰明,家里這幾個,只有你上了大學(xué)。你應(yīng)該明白這意思?!彼酒鹕?,往燃?xì)夤镜脑豪锿送?,我看到門衛(wèi)的老保安在里面的火爐旁喝酒?!斑^一會兒,就有人來接我了。我們一起坐船走?!?/p>
“哥,這冰天雪地的,哪兒來的船?”
他微微笑了笑,說:“我們造的?!彼?xì)夤灸沁呏噶酥福斑?,你看,那就是?!?/p>
我仰起頭,天邊起了一層很薄的霧,陽光隱隱落了下來。在我的印象里,除夕這天很少有出太陽的時候。遠(yuǎn)處,一艘巨大的輪船飛在空中,正徐徐朝我們這里駛來,到近處又緩緩落下。那船的高度不亞于一幢大樓,在北方的嚴(yán)寒中,白色的船身格外耀眼。
“為了造好這艘船,我們辛辛苦苦干了挺久。”他得意地說,“它的名字還是我起的,叫‘群鳥號?!?/p>
“但是,哥,”我說,“咱們這兒沒有水,走不了船的。”
“別擔(dān)心,我們已經(jīng)規(guī)劃好了路線。東北都是平原,路好走。我們在船身上裝了輪子,在冰上,這船可以像車一樣走。實在走不了,你也看到了,這船還能飛。從這里一路向東,不出兩天就能到一個入???,那時候就能到水上了。我們順著水走,走到南方,再到太平洋,順著洋流走到北美,也許走反了,漂到印度洋,到了非洲。”表哥拍拍我的肩膀,“放心好了,我們有一群人呢。我告訴你的話記得帶到。記住了嗎?”
我點點頭。
他咧開嘴笑了。我在他眼里看到了兩粒星星。
“到時間了。還有一件事……”表哥從口袋里掏出一枚褪了色的獎?wù)?,很?guī)整的圓形,上面的圖案已經(jīng)模糊得看不清楚了,“把這個交給我爸,一定親自交給他?!闭f完,他握了握我的手,然后朝路對面走去。門衛(wèi)的老保安在屋里用電動鑰匙給表哥開了大門,他邁過門,朝我揮了揮手,轉(zhuǎn)身上了船。遠(yuǎn)處忽然響起一陣鞭炮聲,我站在寒風(fēng)里,看著大船緩緩升起,調(diào)轉(zhuǎn)船頭,船身上的“群鳥號”三個字有些磨損,但還辨認(rèn)得出。我目送著它離開,我想,只要船一直往南走,總能遇見水,一直走,總能遇見一處遂心的島嶼;一直走,也一定能回到起點,就像往返于南北方的群鳥。船的輪廓一點點消隱于上空的金色,陽光灼目,雪地上浮動著點點微光,仿佛有什么即將破冰而出。
今天過完后,春天就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