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簡妮·布朗
為這次一周癌癥靜修會,希瑟租了一輛黃色大眾甲殼蟲。這輛車她覬覦好久了,但一直沒給自己買。第二次確診后,她就沒有理由買一輛新車了,她認為這純粹是浪費錢。從多倫多到溫哥華坐了五個小時飛機,又坐了一個半小時的渡輪到溫哥華島,最后花三個小時駕車穿越群山,她來到太平洋海岸的沖浪小鎮(zhèn)托夫。希瑟希望這次靜修能幫助她找到內(nèi)心的平靜——腫瘤醫(yī)生告訴她,她已經(jīng)沒有多少時間可以活了。作為一名醫(yī)生,她自己也了解乳腺癌繼發(fā)廣泛轉(zhuǎn)移的預(yù)后有多可怕。
希瑟在小屋的前門下了車,因化療而稀疏的金發(fā)被小心塞在耳后,疲憊的灰色眼睛訴說著漫長的旅途:1月中旬這個寒冷雨天的艱難公路之旅,還有過去兩年里的痛苦掙扎。
“海灘在哪兒?我的大海在哪兒?”她問。
希瑟一直想去西海岸,但她忙著治病救人,再加上兩個孩子在高中參加競技體育活動,家人沒什么時間聚在一起度假,更別說獨自朝圣了。我指了指兩邊長著穗烏毛蕨的小窄路,它從陡峭的山坡上蜿蜒而下,一直通到沙灘。
“我能聽到它的聲音。”希瑟說的是下面海浪拍打沙灘時發(fā)出的陣陣沉悶低吼。冬天的浪很高。
“最好等到明天早上再去吧?!蔽医ㄗh道,“就算有手電筒,摸黑回來時也挺難找到路的?!蔽覔?dān)心希瑟受損的肺部無法支撐她上山的旅途,“進來見見大家吧,晚飯快好了?!?/p>
推開沉重的木門走進休息室,烤雞的香味撲鼻而來。那里的燃木壁爐一直頂?shù)教旎ò澹块g里散落著舒適的軟墊沙發(fā),三面都是落地窗,可以俯瞰大海。
第二天吃完早飯后,我向窗外看了一眼,注意到下面沙灘上有四個人,不知道是不是住在附近旅館的客人。我仔細一看,認出了希瑟,然后是瑪利亞,接著是蘇珊和貝蒂。盡管長途跋涉,四個女人昨天很晚都沒有睡覺,一直像老朋友一樣聊天。她們有很多共同點,包括都身處癌癥晚期。
兩個女子穿著泳衣,一個穿著緊身褲和運動上衣,還有一個穿戴整齊,只是打著赤腳。過了一會兒我才意識到,這四名年齡在四十二歲到五十五歲之間的癌癥晚期患者,即將在1月中旬沖進白浪滾滾的太平洋。幾個女人手拉著手,沿著潮濕的沙灘慢慢向鐵灰色的海洋奔去。
我很快召集了一些工作人員,包括我們的靜修醫(yī)生達芙妮。我們拿了一沓毛巾,沿著小路沖向海灘。在遠處,我們可以看到四個小腦袋在翻滾的海浪中忽隱忽現(xiàn)??拷厱r,我們看到水中沉沉浮浮的笑臉,聽到了蓋過海浪的高聲尖叫。幾分鐘后,女人們一個接一個踩實了腳下的沙地,顫悠悠地站了起來,挪著發(fā)抖的身體慢慢蹚過海浪,回到海灘上。
“如果你連野蠻冰冷的大海都不怕,那你就有勇氣面對一切。”希瑟說著,回頭望向大海,“我直到現(xiàn)在才知道,但為了這個我?guī)缀跖芰宋迩Ч??!?/p>
她把冰冷淌水的手掌貼在我的臉頰上,放聲大笑。
“不來加入我們嗎?”她問。
“死都不來。”我說,然后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失禮。
看著眼前四個知道自己將不久于人世的女人,甘愿沉浸在茫茫冬海中,我的心情發(fā)生了難以形容的變化。從1998年的那一天起,每每想到人終有一死,我都會想起那些女人,這樣我就不會拒絕自己一時興起的怪念頭。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了戰(zhàn)勝恐懼的勇氣。有那么一瞬間,我想知道那些女人會不會在那天冰冷的海水中死去。讓我震驚的是,那些縱情于大海的快樂時光或許值得冒著提前離世的風(fēng)險。
靜修結(jié)束十周后,希瑟去世了。我一直在想,那天她全身心地投入大海的經(jīng)歷,有沒有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幫她的忙,讓她勇敢地面對那未知的洪流——死亡。
(摘自四川文藝出版社《終須一別:與死亡的20次照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