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冬，趙汗青致卞之琳（組詩）

趙汗青

1

我們多么輕巧地成了陌路，之琳。

1997年，那個一切都在紛飛的世紀(jì)

終于要駛向終點(diǎn)。而我還躺在搖籃里

混沌著，渾然不知向你

伸出手臂。搖搖，也許我就會抓住

奶瓶、安徒生，床頭風(fēng)鈴上的

小馬與天使。遙遙，我不知道你還

遙遙地活著，像另一個世紀(jì)的遺物，之琳

同樣的月光照耀過我們。月光，和

199.7萬年前裝飾大熊貓的夢一樣

裝飾著我的夢，卻唯獨(dú)裝飾了

你的窗子。記著你的人都死得

差不多了，月光

像一盞燈。你曾

提著它走進(jìn)漢花園又

提著它走進(jìn)防空洞，很快也要提著它

走上黃泉路。故人在月坑的陰影里

用雪，遞來冬天的日歷——大雪日

你和輕咳的日歷一樣敏感，又和

大雪一樣茫然。

冬天，我是被連環(huán)畫、動物園還有

鈣鐵鋅硒維生素

越堆越高的雪人。而你卻在融化著

從大雪，融化成小雪。

2

融化成一部漏洞百出的《紅樓夢》

最完整的一章叫

《卞之琳焚稿斷癡情》

太平洋上的賈寶玉披上雪蓋頭

一去不回。美玉又在床上臥病，懷著

肺癆般的瑕疵。床腳的火盆

戰(zhàn)火紛飛，像一種永不熄滅的40年代

我看著你的殘稿和

殘稿一樣的你，有一種

遺孀跪在戰(zhàn)后第二年的春天里

撿拾花瓣的平靜。很多時候我想

問問你們這些死過的人

是否被文學(xué)騙了？就像我，至今仍覺得

文學(xué)就是長生不死。每一顆印好的鉛字都是

含鉛量超標(biāo)的仙丹——我愛。

我在白天吃夜里吃兌著酒精

也兌著咖啡因吃，有時吃得多了

還會嘔出幾枚。像蚌

在受傷時嘔出珍珠，朝大海托孤仿佛

這才是自己的遺腹子。

3

蚌。你肯定比我更懂它——從肉里擠眼淚

越晶瑩便越懸掛。我們把珍珠留下

去她胸口簪花，用唯一拿得出手的骨頭

為她招蜂引蝶吧。來吧，給我貝殼

給我一雙被割掉聲帶的翅膀。愛……愛？

愛。我們一直在說愛，不是因?yàn)橛卸鄲?/p>

而是愛的發(fā)音最簡單。我們被按在泥里

張嘴，張嘴，想說話的樣子看起來如同

想飛翔。那么，我們吃下沙子會不會也像

吃下了云。

“空靈的白螺殼，你，

孔眼里不留纖塵，

漏到了我的手里

卻有一千種感情”*

神秘的白螺殼，我，

孔眼里濤聲四起，

我把它捧在耳邊

聽到了一千種呼喚——

“喂，東海螺？”

兩歲時，我站在床上

如是問。那可能，是我第一次

聽見你。

注：*出自卞之琳《白螺殼》（1935年）

在張國榮自殺地前

走十小時盤桓的山路，到你面前

放一束百合花。那一刻，我想到的不是你

是戴望舒。我蔑視他。但在花躺下了之后

我更可憐他。我可憐他在一個

不美的時代喜歡一個不美的女人

哦，還為此寫下了一首不美的詩。而你呢？

哥哥——我環(huán)顧四周

哥哥，你有這世界上最多的妹妹；她們

有這世界上最美的哥哥……那這個時代

美嗎？

它美吧？美到春天的地殼一松動，就會

從地上下雪，一上午便堆到二樓

美到朵朵祭品把百米高的墓碑

腌入味，讓你可以全憑嗅覺

魂兮歸來。它美什么美呢？你看滿城擁堵的

玻尿酸，玻尿酸的物價

玻尿酸的愛情。每個夜晚，都有一千雙

二極管的媚眼，向我投送

粉紫色秋波

我為你放下白色的花，盡管它在無限的白中

白得那么瘦小。我放下我十小時苦苦尋覓

反復(fù)迷路、傾家蕩產(chǎn)的累，轉(zhuǎn)身奔向一種

五光十色的累。不親眼，我不會醒悟

維多利亞港的美皆源于加班

深夜的燈，文火慢燉著勞動者

多鈣的骨頭——神說滋補(bǔ)，

神說良藥苦口。我撥開

要在空氣中決堤的繁華

尋找你，撥開視網(wǎng)膜尋找你

你在廣場般寬廣的屏幕上跳著

長發(fā)如裙擺，裙擺如

一種節(jié)日——偉大的人死成一個悲劇

神圣的人死成一個節(jié)日。死得甜如粽

死得可口如寒食。無人比我

更懂這一點(diǎn)。自從15歲生日那天被

《霸王別姬》拋光了眼，你就是我的解放日

啟蒙日、結(jié)婚紀(jì)念日，是我

身體里的五四運(yùn)動。程蝶衣朝我眼睛的窗口

扔進(jìn)火，燒毀腦內(nèi)的趙家樓

那爛漫的火海，如今早已長出

離離青草，而我正是

捧著這離離的青草，站在你面前

遇見你，從你死的那一天。

桃花校園

在春天死比在冬天死

更深。世界多厚

有風(fēng)，有香，甚至還有三月的雪

像冬天走之前決意抖干凈自己的口袋

我的校園是一座

帝國時代的花園。盡管桃花嬌嫩得只適合

還認(rèn)不出父皇的小公主。她牙牙地

對這個世界指指點(diǎn)點(diǎn)，給藍(lán)天

戳出了好多粉嘟嘟的手指印

但這些，都是過去的事了。

校園啊，今天我看到桃花使我想起了你。

每當(dāng)桃花盛開的時候我多想

舔一舔這個世界——用肺舔

用裝有聲帶和脊梁的脖子舔

我想把所有老去的、死去的

他、它和她都掃起來，重新

出生成一個你。我想

用桃花堆一座雪人，像一個

坐在窗前的佛。冬天

走得再遠(yuǎn)，都得回來

跪下。背后，神圣的玻璃

接受著影子的朝拜

桃花啊，今天我看到桃花使我想起了你。

想起你寬闊地站在春風(fēng)里

像山，像水，像夜航的船

你從不流逝，是流逝

在一年四次地裝扮你。于是，在一個

不叫春天的時刻——今夜

我想起你使我看到了桃花。

返校日

春風(fēng)是往上吹的。從嘴角

吹到眼角，只蕩了一個笑聲的秋千

細(xì)嫩如胎兒的空氣

終于長出了體溫。山桃花是

從無到有的？還是

一種前世名叫雪的冬蟲夏草？

花骨朵跟孤獨(dú)一樣

咕嘟著長了出來，像干枯的腿骨

重新長出了造血干細(xì)胞。春風(fēng)啊

你為何喚醒我？他想起這庸俗

又高雅的詠嘆調(diào)，再過幾周

柳樹上會掛起新鮮的高音譜號

打著嫩綠的彎兒。春天的有熊氏教授

又年輕了，冬眠帶走了他的

眼袋和胡茬，吹彈可破的氣質(zhì)

把陽光拌入雞蛋清

三月的校園像一本打開的書

呼吸的字，曬太陽的紙

在一種光落山后，玉蘭會成為一朵朵

夜色中射擊的月亮

鰻魚頌

吞沒你，享用你，融化你

當(dāng)知道你的種族，終將因我的口腹之欲

領(lǐng)受滅頂之災(zāi)。吃你，便有了種

近乎偷情的快感。濃郁的月色匍匐于

海景自助上方，你和你的三文魚妹妹橫陳榻上

有了今晚，我們何必再追問

明早是否還會有太陽，蘸著腥甜醬料

淋漓地升起

東瀛是否也有這樣一句俗語：美人在骨不在皮

可對你的愛，恰好生長在骨與皮之間

比色相更深沉，比風(fēng)骨更淫逸。死亡芳香的

考驗(yàn)

讓你擘肌分理。劃過身體的筷子是我的雕刻刀

我——沒胡子的羅丹。而你是我的卡米拉

我用無厭的目光，帶你脫離大理石的白浪

令你肉身初具，令你玉殞香消

從身材上看，你是比水蛇腰更本質(zhì)的

水蛇本身。故而我推斷，你是

尚未化身少女的晴雯；而我是新世紀(jì)的王夫人

母性全無，蛇蝎依舊

咀嚼你，就是在用無聲的唇吻

為你口占一則，兔死狐歡的誄文

一口下去，舌頭在瞬間變作花蕾，用電

這一生物圈官話，向我傳遞：

大概，只有冰河紀(jì)的光源氏，方曾寢過

溫厚如你的錦緞。活著的時候，你不過是枯

魚之肆中

比又副冊更又的尤物。帶魚比你水袖

鯧魚比你凝脂，小丑魚都比你更童話王國

所以：只有為我而死，才是你的超度

一想到吃你和癡迷你，都是在與自然為敵

我便覺得，自己登上了豐收的朝歌城

城下百獸率舞，城上秋風(fēng)擂鼓

我舉起餐桌上的刀劍，霸王別姬

美人，碟上那一搦醬油，就是你傾國的護(hù)城河

所有在胃里洶涌的血脈，都是朕昏聵的特洛伊

哦，我寶貝的東洋翻譯，你可知何謂“秀色可餐”？

“美麗，可食用?！?h3>李香君在1912

1

“啊啊啊嗚嗚嗚嚶嚶嚶！”

她的撒嬌是按著扁桃體揉弦

撒潑是在鼻腔中晾高音譜號

地獄里甜音繞梁，騷轉(zhuǎn)久絕

要過300歲生日的小姑奶奶

小手一插，哄不好了！

1699年，我又一次以15歲的身體

出生。扇面似的前額上點(diǎn)著

胎記的血。他們在我血液里起朱樓

在我血液里樓塌了。松樹的血叫琥珀

我的血叫桃花。他們扇風(fēng)，從腥風(fēng)

扇到香風(fēng)，從南京扇到北京。多么美妙啊

在死后，我終于不死了。

但她怎么也死了？一個扮演我，卻不扮演我

的忠貞的

女戲子。1912年，她自刎的劍

割開了我地府頂?shù)呐潘?，大塊的天堂

往我臉上砸。紫禁城是

一座冰山，被戰(zhàn)艦擊碎了，甚至連龍椅都

漂流進(jìn)了溫?zé)岬奶窖?/p>

我在陽間探頭探腦如

畫眉刺探每一種春天，大口呼吸白日中

因我的流芳，而更加香甜的空氣

2

可世道變了。世道不是因?yàn)?/p>

皇帝再不會登基而變的，也不是因?yàn)?/p>

美麗的男人再也沒有美麗的長發(fā)

而變的。這世道失敗于再也沒有人

按戲活著。我敲著總統(tǒng)府的窗

捶著小屁孩的撥浪鼓又

猛拉扯戲班子的破絲竹，想告訴他們：

錢是邏輯，拳頭是邏輯，而《桃花扇》是

最美的邏輯。要愛戲，但更要

成為戲。戲是一個少女金戈鐵馬地活著又

芳草離離地死去

我死成了這個語言里最古老

也是最痛苦的美人。死到我甚至都頓悟了

只有必死的軀殼里方能容納

不死的愛。只可惜這一真理，杜麗娘不知道

林黛玉不知道，我又如何把這三百年的經(jīng)驗(yàn)

談告訴

未來的程蝶衣？——愛不怕死，愛只怕

永遠(yuǎn)活著?；畹健稘O光曲》已經(jīng)可以

被我的耳朵聽懂，活到比每一艘老舊的漁船

都更明白“人生實(shí)難，死如之何”。

我只能輪回，在菱角和鹿角間輪回，在

魚餌和魚之間輪回。芭蕉是我用梅雨

新學(xué)會的琵琶，在江南流淌是我

重回江南的方式。

——贈陳曉蓓，最好的李香君

希孟

那個字跡秀美的宰相

創(chuàng)造了我。九百年前，他的字

如風(fēng)吹馬群，奔襲起

我散亂的命運(yùn)。十八歲就

做天才的人是這樣

二十歲就死的人

是這樣。六行字。它狹窄到，都不夠形容

我在人生最后一次生日宴上

看過的星星。當(dāng)然了

我當(dāng)然知道，很多人活出了我

幾倍的壽命，卻依然沒有丞相

為他留名。這有什么辦法呢？

在照亮宇宙和照亮冰河之間，我選擇了

照亮紙

我選擇了成為硯臺上的

孫悟空，絹紙上的小哪吒

用婉轉(zhuǎn)的手翻起

雨的風(fēng)火輪。他們在樓上、

在舟中聽雨。我在汴梁的

耳蝸里聽雨，在雨的身體里聽雨

天給我顏色，天給我雨……雨

我相信雨曾平等地淋濕過我

和他，淋濕他可能苦吟過的

宋元明清。雨滋潤出的青草

織起我們，古董商的巧手

撫平我們——我就這樣竊走了

他金碧恢宏的一生

用我的名字——它孤零零地掉落在

一個馬上就要破滅的王朝里，像兩顆

空洞的回聲掉入

一個白晝的雨

十八歲的是我不是你。我懶散

貪玩，每天在畫中的亭臺里

叼著酒壺閑晃。我想斗雞走犬，想一事無成

想嚼著沒有辣味的炊餅然后

變成天上不加鹽的云。而你

你是冬夜里枯坐的人

雪是燈油，眼淚是燈油

點(diǎn)滴著，就坐成了一尊

山的守夜人。抽筋的手指

會在夢中，顫抖出一道新的河

我是你茫茫真跡的一生中

最大的贗品——藍(lán)是真跡

綠是真跡；山是真跡

剝落是真跡。我們會在蒙住眼睛的

地府里相遇，像兩只

斷掉的左手和斷掉的右手

別扭地緊握。來，讓我們在大宋滅亡之后

再共同創(chuàng)造一種美。我去看

你去呼吸。我們

“分明是一位美少年。他只能十八歲

他不可能老。”

也不可能長高。我們是

擬人的顏色，是顏色都

灰飛煙滅的舞蹈

——致舞者張翰

注：有一說為《千里江山圖》乃清初收藏家梁清標(biāo)集蔡京跋（1114年）、李溥光跋（1303年）與無名氏巨幅青綠山水畫拼貼“再創(chuàng)作”的藝術(shù)品，并杜撰出了一個“王希孟”天才早逝的故事。（見曹星原：《王之希孟——〈千里江山圖〉的國寶之路》）

叼扇子的人

他叼著扇子行走，口中是

折疊的風(fēng)，天空是無邊的鬧市

繩索如一條蛇，射向遠(yuǎn)方的王宮

而不是一條龍。他只有在空中

搖搖欲墜時才會感覺自己

像個貴族。如履薄冰……他知道

最尊貴的人都如履薄冰。王笑了

這冰就會化成水，水會淹沒他

像笑一樣淹沒他

叼住扇子的那一刻，他感到是寵愛

鎖住了他的嘴。遲早也會，或者已然

鎖住他的喉嚨、鎖住他

沒有鞋穿的腳。把沙啞的抒情

堵回身體里，做成一顆沙啞的心臟

再把木質(zhì)的肺，開屏成

金碧輝煌的孔雀

迷失在叢林里，我是面只有

半圓的靶子，我的白

是中箭受傷的白兔的

白。扇子是我的道具，是我

只有半雙，就能平衡于秋風(fēng)的翅膀

我用耳鼻喉每一種感官

叼著扇子，用他失明了

我還明亮，并且明媚著的眼睛

叼著扇子?；仨鴷r，就釋放出

兩扇白色的蝴蝶。腰倒下，成一座

臥波的橋。我是哀怨的、謙遜的

是讒佞的粉紅與孤標(biāo)傲世的藍(lán)

扇子展開，是我

在圓形著出鞘，然后去勾引

銳利的蜂與蝶。自由的是音樂

不自由的是舞蹈身上的

那個我。舞臺是唯一的繩索。繩索

繩索是唯一的道路

——贈魏伸洲

醉清波（或魚玄機(jī)與貓奧妙）

清波習(xí)慣了蕩漾一個少女和

老男人的故事。人影是城府更深的

花影，要從水嘩啦啦的皮膚上，沉淀進(jìn)

魚兒嘀咕咕的嘴里。魚從水面的影子里

銜走一顆眼睛，魚在微笑的影子里

攪亂一場微笑，魚在尋找

為什么水里沒有它的影子？當(dāng)它

困惑的時候，就會變成

魚玄機(jī)，貓說我可以讓你從此活得

明明白白，也就是

離開水。貓說我叫貓奧妙，我是

陸地上的魚玄機(jī)

我們水陸兩棲，我們和諧共生

我們要從綠頭鴨口中，搶走

今年江底的第一茬桃花。我們躍出瀟灑的弧

捕獲柳樹上嫩綠的餌。春天，只有我們

魚玄機(jī)和貓奧妙知道

春天是宇宙的消化系統(tǒng)

最浪漫的消化系統(tǒng)。風(fēng)咀嚼雪

粉紅咀嚼白，你咀嚼我。我們是

食物與食客的舞蹈，是

生與死的協(xié)作。

每一絲裙擺都是注定的。它是

唐朝的貓毛、長安的魚鱗，到洛陽

就要死掉的那種。就像我的詩

我的十三歲，也都是到了紙上

就要死掉的那種。我始終知道

魚玄機(jī)是我，貓奧妙也是我

貓吃掉了魚，我殺死了我，然后成為

我身體最甜美的一部分

——給北京大學(xué)“貓奧妙”

責(zé)任編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