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兆云
工作不久就住進了將軍樓。世上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風(fēng)傳到了老家,連當(dāng)兵退役回來的二姐夫都刮目相看,他在基層連隊幾年都沒接觸過將軍呢,遑論出入將軍府。
雖不長于軍營,未發(fā)于卒伍,對軍人卻向來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情結(jié)。蓋因小學(xué)時就愛看《三國演義》《岳飛傳》一類書籍,對五虎上將、五子良將、岳家軍張口就來,讀到木蘭辭里的“將軍百戰(zhàn)死”不覺動容。我顯然是遺傳了父親崇尚英雄的基因,父親是民國時期的中學(xué)生,算是彼時遠鄉(xiāng)近鄰打著燈籠也難找的文化人,因為甚討本地籍某位國軍抗日將軍的喜歡,早早就持槍弄棒,雖無百步穿楊之力,扣準扳機后也準有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氖斋@。倘非家中獨子,該將軍又誠心想為社會留些讀書種子,以父親對古人“好男不當(dāng)兵,好鐵不打釘”所謂生存智慧不屑一顧、對出將入相古裝戲百看不厭的個性,肯定要去投軍。只因生不逢時,遭遇亂世,父親兵沒當(dāng)上,書沒讀完,就在改朝換代中開始了一個再無多少選擇的人生。小時跟從父親進山打獵的經(jīng)歷一多,我就為他無緣軍旅而略感遺憾,壓根兒不去聯(lián)想他老人家當(dāng)年若是從軍行,豈能還會有我這么個胡思亂想的小子來世。父親的一世英雄夢只能偶爾在演義和評書里尋找慰藉,從我的名字里發(fā)芽一絲希望。在他的眼里,一身是膽、智勇雙全的趙云是三國名將的天花板,不僅不接受其他三國迷的反駁,還照著趙云的諧音給我取名如是,一開始也就把“趙子龍”當(dāng)乳名叫著我長大。哪個父親不曾望子成龍,何況他心里早有武神趙云這個英雄偶像,解放戰(zhàn)爭時親姐夫還當(dāng)上解放軍團長逐鹿沙場,曾不止一次地說,你姑丈要是不犧牲,八成能扛上將軍牌。待我無從再被塑造,只是粗通文墨而已,怕是給父親的人生弄來了個更大的寂寞。我雖因近視而無緣軍校,卻也不曾輕易造次如腳踩西瓜皮那般,隨心所欲地滑向子龍將軍的反面或混成“阿斗”,一身書卷氣里到底還生生不息著一股英雄氣。
我生長的閩西大山,像父親那樣見過將軍真身的山野村夫大有人在,只因這里方圓數(shù)百公里都曾是中央蘇區(qū)的地盤,從戰(zhàn)爭的硝煙里走出過不少本地將軍,與一個村莊自有割舍不去的聯(lián)系。而且,新中國成立到改革開放,福建一直地處前線,軍民團結(jié)和融合的氣象更是非同尋常,軍人一度還是少女擇偶的首選對象。歷經(jīng)風(fēng)吹雨打,現(xiàn)在還能在一些老房子里覓見“一人參軍,全家光榮”的大紅標語,讓人諦聽到歷史深處傳來的敲鑼打鼓聲。
二姐夫入伍時,我小學(xué)正待畢業(yè),那時當(dāng)兵猶如大學(xué)生那樣稀罕,光一身軍裝就能如自然界的萬綠叢中一點紅那樣吸人眼球。他和二姐的婚姻有點匪夷所思,彼此還沒見面就被“父母之命”給包辦了。后來我順著父親一生未泯的英雄夢連著軍人情結(jié)這個線索探究,不僅理解了父親的做法,還佩服起他的眼光來,給世間包辦出了一對模范夫妻。當(dāng)時我對這門親事雖毫無發(fā)言權(quán),卻總覺得高大英俊的二姐夫不盡如人意,大概是受了不想當(dāng)將軍的士兵便不是好士兵這話的影響吧。所以,我對退役回來在縣車隊當(dāng)公交司機的二姐夫一度失望,倒是對村里一位腰別駁殼槍回來探親的營級軍官情有獨鐘,還童言無忌地問過人家是不是將軍。他哈哈大笑,說踮起腳跟還差十萬八千里呢。這才知道,并非所有的軍人都能當(dāng)軍官,并非所有的軍官都能圓將軍夢,由是更覺將軍的神秘和高大??忌衔淦娇h一中后,發(fā)現(xiàn)校友的群芳譜里竟有開國上將、空軍司令員劉亞樓的英名,激動之中,閃閃的將星便不時在夢中照亮,好似能沾光。
國家恢復(fù)中斷了二十多年的軍銜制后,將星又開始璀璨奪目,但我的整個學(xué)生時代,如同沒見過寶石那般,愣是沒望見過真實的將星,將軍依舊是鳳毛麟角啊。村里好不容易出了一位國防科工委的本家大校,與將軍似乎只隔了一級,但卻形如天塹望之難及。好在此時的我,縱然還是少年不更事,但已略為知道,平凡的世界也有其他星星值得追尋和仰望,將軍有將軍的盛名,士兵有士兵的榮耀,草根英雄古今中外不乏其人。心存幻想中,也便有了實在的追求。
到底還是沒想到,握過手的第一位將軍竟是聲名遠播的開國上將楊成武。中國首次主辦亞運會那年,我第一次來到北京的將軍府,激動加緊張,面對這位有“紅軍趙子龍”之稱的長征開路英雄,一時笨嘴拙舌,連合影都不敢提。上將軍所住北京后海南沿的門牌號倒是至今不忘,他印證了自古英雄出少年的過往,也莫名地激勵起了我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因子。
我從事的工作與研究軍史有關(guān),書生無望當(dāng)將軍,那就為打天下后深藏功名的將軍們樹碑立傳吧,于是二十二歲那年就定下《將軍與故土》的創(chuàng)作計劃,反映將軍之鄉(xiāng)走過革命和建設(shè)六十年的變遷,并以之獻給毛澤東主席百年誕辰。在覓史訪蹤中,就不時進出軍營、來往將軍樓了。一次赴廣州采訪曾任廣州軍區(qū)副司令員、中央候補委員的邱國光將軍時,還受邀住在他家,算是第一次下榻將軍樓。書里書外呈現(xiàn)和隱入的,除了遠去的金戈鐵馬、如火如荼的改革開放,還有潤物無聲的革命精神。書成。國防大學(xué)原副校長劉忠中將、原福州軍區(qū)副政委王直少將題字之余還都說要給我記一等功,雖是口頭嘉獎,卻也給我以巨大鼓勵。
帶著處女作的墨香,我就搬進了省委大院里的將軍樓,不為有功,純屬聽從組織安排,和各單位十余人一同“瓜分”。起初并不知道此樓的來歷,對其已顯破敗、到處嘎吱作響的土木建筑,特別是因人多房間少,自己按資排輩只能排進一間被隔得不盈十平方的蝸居難免失望。及至知道這竟是原十兵團副司令員、福建省軍區(qū)司令員劉永生少將一住近三十年的房子,立馬就恭默守靜起來,一切也都覺得彌足珍貴了。將軍是我老家隔壁縣人,在閩粵贛邊威名遠揚,連楊成武上將都尊稱他為蘇聯(lián)紅軍名將夏伯陽式的“游擊大王”。我那位在團長任上犧牲的姑丈,當(dāng)年就是他麾下戰(zhàn)將。余生也晚,入住斯樓時,將軍已作古十年。
既知此樓前世,能不好好打量一下它的今生?兩層小樓簡樸素凈,青磚伴瓦漆,再瞪眼咋舌也找不著雕欄玉砌。樓前的小庭院,由一幢專供警衛(wèi)秘書人員和來訪群眾住的小平房,以及三間簡單砌就的廚房、浴室和衛(wèi)生間圍成。一棵玉蘭樹挺拔沖天,據(jù)說系將軍手栽,像是將軍一生寧折不彎、似蘭斯馨的寫照。依樹搭起的一個瓜棚,已掛上幾粒拳頭大小的佛手瓜,誰有需要均可取之炒盤菜,就如同廚房等現(xiàn)在已成公用場所一樣。里里外外一瞧,可見眼前的將軍樓誕生之初就不神秘,也沒有高大上,只因置身在全天候都有人站崗放哨的大院,在外人看來才顯得與眾不同,能入住便有了福氣和貴氣。打破圍城之后,方知將軍樓更多的是接地氣,從將軍被老百姓一直以“老貨”相稱便可知一斑,“老貨”者,在閩粵贛邊界通行的客家話里,老家伙之意也。原來的小庭院當(dāng)年一半還被將軍躬身墾為菜地呢,三年困難時期他為了接濟鄉(xiāng)親,甘愿自己餓肚子,帶著一家人靠著“瓜菜代”共克時艱,夫妻倆還因此得了一場水腫病。如是心系百姓的情懷,曾被“革命五老”之一、時任最高人民法院院長的謝覺哉寫進詩里歌頌。
我在此樓一待八年余,中途告別了單身,婚房不過是從最初的半間調(diào)整為隔壁的一整間。趁著那半間還在過渡階段,那年夏天我把父母和兩個姐姐也接進了將軍樓。他們起初莫不神往,早聞將軍大名的父親更是,可熬了兩天便想回,說還沒有樓下住得舒暢。他說的樓下,是老家的村名。那些年,不少來看我的親朋好友都見識過將軍樓的質(zhì)樸,面對樓梯咯噔聲里不時掉落的壁灰和驚走的蟑螂老鼠時生感嘆。在他們眼里,將軍樓徒有其名,而將軍的為官之道卻是不證自明。樓內(nèi)鄰舍們的來往親友想來亦會如是聯(lián)想。破舊不堪得需要不時檢修的將軍樓,讓人看到了革命前輩清正廉潔的品格。
正如你讀到此處時可能有所異見那樣,很早以前就有人提醒我,此樓怕是將軍棄之不用的吧,言外之意,將軍后來會不會在別處另建?其實我也萌生過這個疑問,并帶此念想尋見一座富麗堂皇的將軍樓。真相卻是:將軍的腳步最后就停在了此樓,家人遵其遺命不再“沾光”,連樓帶物歸還公家,各自擇地另居。我尋來尋去,才尋到他的兒女家,窄小簡陋得都遠不如尋常人家。要不是周恩來總理單獨接見將軍的照片放大做成框后掛在墻上,誰能相信以普通人員退休的他們竟是將門之后呢!這張合影發(fā)生在三年困難后期,周恩來叮囑轉(zhuǎn)任福建省副省長分管農(nóng)業(yè)的劉永生,絕不能再發(fā)生老百姓餓死之事。劉永生答曰: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wù),保證完成黨中央的指示。這也是將軍脫下軍裝投身的另一戰(zhàn)場,他功不唐捐,未曾辜負,很快就扭轉(zhuǎn)了不利局面。他一生與群眾心連心,要求對來訪的老區(qū)群眾不得阻攔,需要時則安排住將軍樓,同一張桌有啥吃啥。他一年四季風(fēng)雨無阻深入老區(qū)、漁區(qū)、山區(qū)農(nóng)村調(diào)查研究,切實關(guān)心群眾生產(chǎn)生活。晚年多病,他仍不同意把遠戍南疆的唯一女婿調(diào)回身邊,直至女婿在團副政委崗位上成為烈士,仍把骨灰留了一半長眠在祖國的邊疆。
此樓再無將軍,二十年間成了一批批年輕干部的“兵營”。將軍樓雖然有名無實,卻總是將軍有過的待遇。將星凋零已久,教人一忘而空,或漠不相關(guān),但既知此樓前世今生,我心里便一直盤桓著一輪明月,“落月滿屋梁,猶疑照顏色”。新世紀之交,我搬出了將軍樓,有了比劉永生將軍子女更為寬敞的新套房,卻仍不時回去,只因那里留下了我工作之初的足印,一有不平之氣或不良心緒冒頭,總能在睹物思人中“退將復(fù)修吾初服”。所沒想到的是,幾年后竟受重托回頭為將軍立傳??坏卮饝?yīng),不僅因為住過他的將軍樓、在這里誕生過幾部奠定了我創(chuàng)作基礎(chǔ)的作品,還因為這棟樓里的歲月涵養(yǎng)了我的精神品質(zhì)。
是的,蝸居將軍樓那年,我不期然地夢見了年少時仰望過的三星上將劉亞樓,知道他入黨之日改此名希望革命更上一層樓之意,于是就在此樓放飛了為英雄樹碑立傳的夢想,歷經(jīng)四年而成。此后,共和國將帥系列作品井噴般而出,因之出入大江南北、長城內(nèi)外的將軍府也就更多了,接觸到近百位“望之儼然,即之也溫”的共和國元勛們。無一例外,筆下這些為人民打江山的將軍們,對黨之忠誠、對軍隊和人民之熱愛,“皎若明月舒其光”。我所看到和了解到的他們,大多沒有居功自傲、居位自高,卻帶著我讀懂了“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的內(nèi)涵,讓人在“聽其言也厲”中看到了凜然不可犯的浩然正氣、鋼鐵軍魂。再后來,我也參觀過不少私人豪宅,其奢華程度遠非將軍樓能比也,金玉滿堂卻是魂魄全無。
那些年暫棲將軍樓,并無身是客的生疏,無數(shù)個夜深人靜時,寂寥的四周傳出我伏案筆耕的沙沙聲,不說筆落驚風(fēng)雨,卻感覺自己不啻也是個將軍,千字萬句有如千軍萬馬全聽我調(diào)遣,層疊起作品血肉豐滿的高樓大廈來。寫將軍傳記多了,和將軍們合影多了,竟被人喊成“將軍”,玩笑之中也包含了讀者和朋友的肯定吧,于我卻無論如何都是沾了將軍之光。因此,雖早早不住將軍樓了,屋烏之愛卻始終不泯,還在為軍人和軍旗一如既往地謳歌。
多年前,大院整修,年久失修的將軍樓也便拆了騰出地方做了省紀委的停車場。我一直為之惋惜,要是在鐵腕反腐的今天留作廉政教育紀念館豈不更好!畢竟這個大院除了官員,便多是今后大小都將成長為官員的人,就近有此樓供人憑吊、參觀、學(xué)習(xí),不管是發(fā)思古之幽情,還是抒見賢思齊之心志,只要不是熟視無睹,就有其潛移默化的影響在。住將軍樓那幾年,教我重新思考古人“三不朽”之論,承平年代如斯職業(yè)即便立不了功,立德、立言總得有其一,這樣便也立起了人生。
“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今晚微信朋友圈里又有人搬來孔尚任的《桃花扇》唱段借古諷今,我卻再次翻閱二十年前所著《“老貨”劉永生》一書,將軍遠去已近四十載,蝸居將軍樓里的點點滴滴卻躍然腦海。我還想到了將軍逝世后有人寫的詩句:“安息吧,人民的好將軍,/你已經(jīng)將你的一生獻給了黨、獻給了人民,/你已經(jīng)將你的光輝業(yè)績和無私的品格,/教育千萬干部和后代子孫?!闭\然,我和當(dāng)年住過此樓的人,也都受到了將軍品格的教育,扣好了人生的第一??圩?,不少人還相繼走上了各級領(lǐng)導(dǎo)崗位,至今仍保持的良好作風(fēng)算是其來有自。
大小公務(wù)員也都是來自老百姓的一個兵。那些年在將軍樓里樓外所看到、聽到、采訪到的一切,改變了我生命的質(zhì)地。如將軍之名一樣,這棟樓亦將在我心中屹立不倒。
責(zé)任編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