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俄羅斯文學的呈現(xiàn)及俄羅斯學者的闡釋為檢視點"/>
劉亞丁
在種族歸屬和種族辨認問題上,當代俄羅斯學者沃爾科諾娃等注意到了其重要性:“根據(jù)現(xiàn)代關聯(lián)理論,每個人都有不同程度的歸屬感。對于大多數(shù)人來說,在過渡社會的脆弱環(huán)境中,家庭和種族歸屬(認為自己是‘家庭’的一員——無論大小)會重新感受到自己是一個整體的一部分,并在傳統(tǒng)中尋求心理支持的最適當方式。因此,人們更加重視民族認同,需要鞏固民族共同體,努力在新的社會條件下實現(xiàn)一體化的民族理想,‘保護’自己的民族神話、文化和歷史?!?9)О.Д.Волконова,И.В.Татаренко. Этническая идентификация русских,или искушение национализмом∥Мир России.2001.№ 2,с.149-166.種族辨認是形成民族認同的基本前提,這在俄羅斯古代文學最早的作品中即已得到表達,它表述為對俄羅斯王族的種族辨認。
圍繞俄羅斯王公的種族辨認的問題,約成書于12世紀初的重要文本《往年紀事》作了引起后世爭論的敘述。該書首先講述了俄羅斯歷史上第一個王族——留里克王族的第一代君主的來歷:“瓦蘭人(又譯作瓦良格人)被逐出海外,不再向他們納貢,開始管理自己的政務。然而當時他們沒有一部法典,這個氏族開始反對那個氏族,他們內訌不已,開始互相攻伐。于是他們彼此商議:‘咱們還是給自己物色一位能秉公辦事、管理我們的王公吧?!麄兙腿フ液M獾耐咛m人,找羅斯人。那些瓦蘭人被稱為羅斯人?!氯恕⑺估蛉?、克里維奇人和維西人對羅斯人說:‘我們那里土地遼闊富庶,可就是沒有秩序,你們來治理和統(tǒng)管我們吧?!谑沁x出了三人帶來其氏族及所有羅斯人,來到斯拉夫人的地方。長兄留里克坐鎮(zhèn)諾夫哥羅德,二弟哥西聶烏斯坐鎮(zhèn)別洛奧澤羅,三弟特魯沃坐鎮(zhèn)伊茲鮑爾斯克。”(10)拉夫連季:《往年紀事:古羅斯第一部編年史》,朱寰、胡敦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年,第14頁。按照《往年紀事》這里的敘述,成為留里克王朝第一代統(tǒng)治者的羅斯人即瓦良格人,那么羅斯最早的統(tǒng)治者實質上來自海外。本文以為,留里克家族有無斯拉夫血緣與俄羅斯本土民族的民族性認同是二而一、難以截然離析的問題,蓋因對于古代人而言,由于個人、階層等意識尚未明確形成,加之俄羅斯人有很強的皇權意識,因而第一個王族的民族屬性問題就被當成了其自身的民族認同問題。正因為如此,在后續(xù)的文學作品和學術研究中,《往年紀事》中所記載的留里克王朝開創(chuàng)者的問題,就逐漸演變成了俄羅斯人的種族辨析問題,成了其民族自我認同的經典問題。對于留里克王族來自海外的說法,在15世紀末的重要文本《弗拉基米爾家族的傳說》中有了小小的修正,留里克王族的來歷被更改成,他們是諾夫哥羅德的使者從德國請來的。(11)Сказание о князьях владимирских.КонецXV-первая половина XVI века.Памятники литературы Древней Руси(ПЛДР).М.:“Художественн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1983,с.422-435.但其實質則是相同的,即統(tǒng)治者非本土人士而是“外來戶”。
俄羅斯王公來自外國的這類說法,在18世紀引起了很大的爭論。18世紀上半期,俄國科學院的拜耶爾、繆勒和施略采爾等人提出了羅斯起源于諾曼說(норманнизм),其中繆勒的《論羅斯民族的名稱起源》(О происхождении имени и народа русского,1749)是該說的代表作。當時羅蒙諾索夫受科學院辦公廳的委托對此作進行評審時,他對繆勒的羅斯統(tǒng)治者外來說作了駁斥:“繆勒先生不把瓦良格人算在斯拉夫人之中,但是瓦良格人來自羅克索良人(роксолян),他們屬于斯拉夫民族,他們與哥特人(實際上也是斯拉夫人)一道,從黑海到了波羅的海,他們說的是由于跟古德意志人融合而受到破壞的斯拉夫語,因此留里克與他的兄弟,是斯拉夫王公的近親,為此被召來在羅斯作王?!?12)М.В.Ломоносов. Замечание на диссертацию Г.-Ф.Миллера.М.В.Ломоносов.Избранные произведения.Т.2.М.:“Наука”,1986,с.20.羅蒙諾索夫以此來消解繆勒等人的諾曼說,(13)關于“諾曼說”的爭論,還可以參見齊嘉:《古羅斯國家起源》第一章“關于羅斯國家的起源與瓦良格問題的爭論”,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15-28頁。而他的這種否定留里克等統(tǒng)治者是外國人之說,發(fā)生在彼得一世進行全方位面向西方改革之后,體現(xiàn)了俄羅斯知識者民族自尊心復蘇的趨勢。
18世紀后期,圍繞留里克王朝的來歷產生了新的解釋。葉卡捷琳娜二世是文學愛好者,她寫了劇本《留里克生平的歷史呈現(xiàn)》,該劇本1786年在圣彼得堡出版了單行本。在這個劇本中,諾夫哥羅德大公戈斯托梅爾臨終之時,召來斯拉維雅人、羅斯人、楚季人、維西人、梅里人和克里維奇人的首領,對他們說:“你們不能自我管制,因此我死后你們需要管制你們的大公。在瓦良格人中有出身高貴的大公三兄弟,他們是以勇敢和智慧著稱的,他們是我的親外孫,是我的次女烏米拉跟他的夫君——奧丁家族的芬蘭王的孩子。”諾夫哥羅德的王公多勃雷寧、魯拉夫等駕船到北方去找到了瓦良格三弟兄——留里克、西聶烏斯和特魯沃,他們一道啟程去了羅斯,后來留里克在諾夫哥羅德出任大公,成了羅斯的統(tǒng)治者。(14)Екатерина II.Историческое представление из жизни Рюрика.Русск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 XVIII века.Книга первая.Библиотека русской классики(БРК).II.М.:Слово,2008,с.599-619.以普魯士貴族公主的身份而成為俄羅斯女皇的葉卡捷琳娜二世,以這個劇本參與了對羅斯王公,甚而至于對俄羅斯人種族辨認的討論。對俄羅斯的王公出自外族人這個難題,葉卡捷琳娜二世采取了堪稱聰明的藝術虛構來加以解決:請到羅斯的瓦良格三弟兄,是芬蘭王和諾夫哥羅德大公戈斯托梅斯爾次女的兒子,因此他們既有北方的芬蘭人的血統(tǒng),也有羅斯王族的血統(tǒng)。這與下面提及的當代學者的解決方案是有相通之處的。
20世紀50年代,在如何看待羅斯王公來自瓦良格人的問題上又出現(xiàn)了戲劇性轉折。50年代初,利哈喬夫和Б.А.羅曼諾夫在《往年紀事》注釋中曾明確指出:“關于邀請瓦蘭三弟兄留里克、西聶烏斯和特魯沃的傳說是反科學的諾曼理論的主要根據(jù),該理論‘證明’羅斯國體來自北方的斯堪的納維亞半島。然而這個傳說的來源完全是人為臆造的。它的歷史內核完全證明不了諾曼說的論點?!?15)拉夫連季:《往年紀事:古羅斯第一部編年史》,第303頁,注釋157。這個說法與兩百年前羅蒙諾索夫的觀點是一致的,完全否定留里克王族來自非俄羅斯民族。但在1958年出版的著作中,利哈喬夫的觀點發(fā)生了轉變。作為俄羅斯科學院三卷本《俄羅斯文學史》第一卷的編委,利哈喬夫為該卷寫了古代俄羅斯文學10—17世紀部分的前三章,其中對留里克王族來自瓦良格人的說法作了全新的解釋。他以提問的方式把問題拋了出來:“《往年紀事》的作者強調面對拜占庭俄羅斯的獨立性,為什么要描寫俄羅斯對瓦良格人的依附性,制造了王公的外國出身?”他的回答是:“在中世紀的西歐有將自己的民族與外國相聯(lián)系的風氣。如與特洛伊戰(zhàn)爭相聯(lián)系,法國人認為,赫克托耳的兒子弗蘭克是法蘭西人的祖先。德國人認為自己是羅馬人的后裔,瑞典人認為自己出身與斯堪的納維亞人有關?!?16)См.История рус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ры(Литература Х-ХVIII веков).т.1.Редколлегия:В.П.Адрианова-Перетц,Д.С.Лихачев и др.М-Л.: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Академии наук СССР,1958,с.73.顯然,此時的利哈喬夫對留里克王公來自瓦良格人說,已經由截然否定轉向了“同情性理解”。
到了20世紀70年代,在利哈喬夫任主編的《古代羅斯文學經典》叢書收錄的《往年紀事》中,有注釋者О.В.特沃羅戈夫對留里克王公來自瓦良格人的解釋:“編年史的作者們把基輔大公的宗族歸結于瓦良格人留里克,一方面是要鞏固伊戈爾的子孫(在這個說法中,伊戈爾是留里克的兒子)的合法性;另一方面也讓他們可以擺脫拜占庭的政治勒索。依據(jù)傳說的諾曼起源說在11—12世紀大公統(tǒng)治的初期,對羅斯國家而言,沒有任何政治上的不利因素?!?17)Комментарий О.В.Творогова к Повести временных лет∥Начало рус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ры.ХI — начало XII века.Памятники рус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ры Древней Руси(ПЛДР).М.:Художественн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1978,с.425.這條注釋就精神實質而言,與50年代末利哈喬夫在文學史中的說法是一致的,而與50年代初利哈喬夫的觀點是相反的。
進入新世紀之后,從種族辨認的角度,俄羅斯學界有學者開始將留里克王朝的王公們與北方的瑞典王族的關系作為研究的對象,他們把“瓦良格人”作為斯堪的納維亞人的同義詞來使用。如Ф.Б.烏斯賓斯基的《斯堪的納維亞人、瓦良格人、古代羅斯:歷史語文學概論》一書,即借助對斯堪的納維亞和古代羅斯統(tǒng)治者名字的研究,來證明古代羅斯的留里克王朝的各代、各家族與北歐的統(tǒng)治者家族具有聯(lián)系:“從名字來看,斯堪的納維亞與俄羅斯的聯(lián)系是‘多層次、多方面’的。在不晚于10世紀的時期,瓦良格人的名字大量滲透到了古代羅斯。這樣的名字的一部分在古代羅斯皈依東正教之前已經出現(xiàn)了,因此被當成自己的、世代傳承的名字。人們不僅用來自瓦良格人的名字來稱呼自己的大公,這樣的名字也逐漸成了大公的父名。此后,在11—12世紀,在斯堪的納維亞和古代羅斯成為基督教國家的時候,由于這兩個王朝之間的聯(lián)姻,新的斯堪的納維亞人名字成了俄羅斯的名字,古代羅斯人的名字也成了斯堪的納維亞人的名字?!睘跛官e斯基還由此研究了古代羅斯與斯堪的納維亞的文化交流的進展,他認為:“斯堪的納維亞人的風俗在以父親來命名方面得到了體現(xiàn),比較顯著地出現(xiàn)在下一代人,即出生在古代羅斯的瓦良格人的身上。在我們看來,在這個時期產生了斯堪的納維亞同當?shù)刈∶裎幕佑|上的突進。”(18)Ф.Б.Успенский.Скандинавиы.Варяги.Русь:Историко-филологические очерки.М.:Язык славянской культуры,2002,с.21,77.在他的筆下,瓦良格人與斯堪的納維亞人是可以互相替換的。
從12世紀到20世紀,對于俄羅斯王公的“外來人”之說(實際上就是俄羅斯人種族辨認的主要表述)的認知經歷了肯定、否定和再肯定的演變過程。12世紀,以《往年紀事》為標志,為正面言說俄羅斯王公外來說時期;18世紀中期,以羅蒙諾索夫為代表,開始了否定俄羅斯王公外來說時期;到20世紀50年代,開始了由否定俄羅斯王公外來說轉向同情性理解的階段。足見,俄羅斯人的種族辨認問題,以文學家和學者對留里克王族的民族身份的爭論方式就延續(xù)了800多年。
宗教皈依問題與俄羅斯人的民族認同關系很大。如《往年紀事》開篇即言:“紀事就從此開始。洪水過后,挪亞的三個兒子——閃、含、雅弗瓜分了土地?!倍把鸥サ暮笠嵊型咛m人、瑞典人、羅曼人、哥特人、羅斯人”等等。這樣就把俄羅斯人的起源與《舊約·創(chuàng)世紀》的神話聯(lián)系在了一起。后面《往年紀事》又用大量的篇幅講述了基輔羅斯大公弗拉基米爾在988年所作的宗教選擇,他從君士坦丁堡引進了東正教,讓臣民放棄對多神教的信奉,皈依東正教。(21)以上參見拉夫連季:《往年紀事:古羅斯第一部編年史》,第3、4、87-106頁。
在更早的文獻中,羅斯的東正教高等僧侶以明喻的手法,試圖為俄羅斯王公在基督教世界掙得地位。如在1050年的《律法與神恩布道詞》中,基輔大主教伊拉里翁提出了這樣的比喻:弗拉基米爾大公“就像君士坦丁大帝一樣,像他一樣富有睿智,像他一樣愛戴基督,像他一樣禮敬基督的侍奉者”。(22)Иларион.Слово о благодати и законе.Древнерус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ра.Библиотека рус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ры(БРК).I.М.:Слово,2008,с.29.這個明喻的本體是讓羅斯皈依東正教的弗拉基米爾大公,喻體則是在4世紀初結束了對基督教徒的迫害,給予了基督教合法地位的羅馬帝國的君士坦丁大帝。伊拉里翁借助這個明喻來提高弗拉基米爾的地位,提高古代羅斯的地位,使之獲得與東羅馬帝國同等的地位。當代的俄羅斯學者正是通過這篇作品來論證羅斯與其他基督教民族的平等性,如利哈喬夫就有這樣的評說:“《律法與神恩布道詞》的主題是各民族的平等。伊拉里翁指出,上帝用福音書和‘皈依拯救了所有的民族’,上帝也祝福了同世界所有民族在一起的羅斯民族?!?23)История рус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ры(Литература Х-ХVIII веков).т.1,с.42.確乎如此,在11世紀,伊拉里翁的主要目的是為羅斯王公在基督教世界掙得平等的一席之地。
16世紀出現(xiàn)一個與俄羅斯民族宗教認同關系極大的文本,這就是普斯科夫伊麗莎白修道院長老費洛菲致莫斯科公國大公瓦西里三世的通信,在此信中費洛菲長老寫道:
舊的羅馬的教會因亞坡理納(24)亞坡理納是一世紀前后的基督徒,在意大利拉文納傳教。的異端邪說而崩坍,第二羅馬,君士坦丁城,阿加爾人的孫子用斧鉞砍毀了教堂的大門,現(xiàn)在第三個,是新的羅馬,是你的強國,是統(tǒng)一的天使的神圣的教會,由于東正教的信仰遍滿世界四方,比太陽照耀更加輝煌。
虔誠的國王啊,正如我在前面所言及,只要治理好你的王國,你將成為光明之子和天上的耶路撒冷的居民,正如我在上面寫給你的那樣,所以現(xiàn)在我要說:虔誠的國王,好好記取,并且小心留意:所有基督教王國都已匯合到了你的國中,兩個羅馬已經崩坍,第三個傲然屹立,第四個則不會出現(xiàn)。(25)Послание старица Филофея.Конец XV-первая половинаXVI века.ПЛДР.М.:“Художественн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1983,с.436,440.
費洛菲的意思是,第一羅馬以及第二羅馬——君士坦丁堡已然衰落,而第三羅馬——莫斯科的東正教教會和體現(xiàn)這個教會的權威的沙皇如日中天。這被概括為“莫斯科-第三羅馬”說。(26)С.И.Реснянский.Москва-третий Рим архетип русского православного сомосознания∥Вестник Московского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ого областного унверситета.Серия:История и политические науки.2019,№ 3.Б.А.烏斯賓斯基描述了這個理論的兩面性:“就其自身的特性而言,‘莫斯科-第三羅馬’具有雙重性。一方面,它暗示了莫斯科國家與最高的精神——宗教聯(lián)系,使莫斯科的主要特征和國家力量的基礎具有宗教的虔誠性,這一思想強調了該理論觀念的拜占庭取向。在這個理論中暗示了要與‘骯臟’的地域相隔絕。另一方面,君士坦丁堡作為第二羅馬,這就意味著與這個地名相聯(lián)系的政治符號強調了帝國的實質——將拜占庭視為繼承了羅馬帝國實力的世界性的帝國。這樣一來,在‘莫斯科-第三羅馬’的理論中融合了兩個方向——宗教的方向和政治的方向?!?27)Б.А.Успинский.Отзвуки концепци “Москва— Третий Рим” в идеологии Петра I.Б.А.Успинский.Избранные труды.ТомI.М.:“ГНОЗИС”,1994,с.61.“莫斯科-第三羅馬”說在伊凡四世時代成了反映莫斯科國家政治定向、宗教意愿的基本社會理論。(28)См.А.Л.Гольдберг.Идея “Москва— трети Рим” в цикл сочинени перво половин XVI.Друды Оттдела древнерус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ры(ТОДРЛ).Т.XXXVII.Л.,1983.有西方學者甚至認為,“蘇聯(lián)的對外政策是莫斯科是第三羅馬舊理論的新版本”,參見M.Just,Rome and Russia:A Dragedy of Errors,Maryland:Newman Press,1954,p.168.費洛菲的“莫斯科-第三羅馬”說與伊拉里翁的明喻相比更具野心,它不僅為俄羅斯的王公,而且也為俄羅斯民族在基督教世界爭取超越一般王公和一般民族的特殊地位。該說在16世紀及其后對俄羅斯人的精神塑造產生了重要的作用,俄羅斯文學中的一些作品,對俄羅斯是第一、第二羅馬的精神的繼承者和發(fā)揚光大者這一主題作了形象的闡發(fā)。
其一是16世紀的《弗拉基米爾大公家族的傳說》以虛構的文學形象推廣了“莫斯科-第三羅馬”說。該作品開頭部分復述了雅弗分領羅斯的說法,之后便敘述君士坦丁·摩洛馬赫派遣使者,把他自己的王冠、用釘基督的生命樹的木頭做成的十字架、羅馬皇帝奧古斯都喝過酒的酒杯,送給了羅斯的弗拉基米爾·弗謝沃洛多維奇大公。(29)Сказание о князьях владимирских.КонецXV-первая половина XVI века.ПЛДР.с.422-435.俄羅斯文學史家認為,這部作品實際上是為宣揚“莫斯科-第三羅馬”說而作。如庫斯科夫即指出,該作是“按照關于俄羅斯主權的‘莫斯科-第三羅馬’政治理論簡潔而準確地建構的”。(30)В.В.Кусков. История древнерус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ры.М.:“Высшая школа”,1898,с.189.16世紀還有另一部重要作品《諾夫哥羅德白僧冠紀實》,它與《弗拉基米爾大公家族的傳說》具有異曲同工之妙:羅馬皇帝君士坦丁,為報答教皇西維爾斯特治好了自己的麻風病,把精心制作的白僧冠送給了他;在君士坦丁大帝建了君士坦丁堡城之后,白僧冠被送給了那里的費洛菲主教;后來這頂白僧冠又被送到了羅斯的諾夫哥羅德。(31)Повесть о новгородском белом клобуке.Середина XVI века.ПЛДР.М.:“Художественн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1985,с.198-233.《諾夫哥羅德白僧冠紀實》似乎就是“莫斯科-第三羅馬”說的故事圖解,它使得該說有了進一步發(fā)展,并產生持續(xù)的、長期的影響作用。
到了18世紀,當時正在德國留學的羅蒙諾索夫于1739年以俄國軍隊占領被土耳其人控制的霍金要塞為核心事件,寫下了時事長詩《占領霍金頌》。詩中,羅蒙諾索夫突出了俄羅斯人作為東正教徒的正義性,把俄羅斯人稱為“我們被選中的人民”(избранный наш народ),而將土耳其軍人稱為“被逐斥的女奴一族”(род отвежерженной рабой),(32)М.В.Ломоносов.Ода блаженныя памятигосударыне императрице Анне Иоанновне на победунад турками и татарами и на взятие Хотина 1739 года.М.В.Ломоносов.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Том восьмой.М.,Л.: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Академии наук СССР,1959,с.19.這與“莫斯科-第三羅馬”說中把俄國沙皇稱為“選民”的觀念是一脈相承的。《占領霍金頌》中有這樣的詩句:“你在何處能逃過她(指俄國女皇安娜一世)的威嚴?/大馬士革、開羅、阿勒坡烈火焚燒,/克里特島有我艦隊環(huán)繞,/幼發(fā)拉底河染爾血渾濁。”(33)М.В.Ломоносов.Ода блаженныя памятигосударыне императрице Анне Иоанновне на победунад турками и татарами и на взятие Хотина 1739 года.М.В.Ломоносов.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Том восьмой,с.28.羅蒙諾索夫顯然對俄羅斯勢力范圍進行了詩性的想象描繪,而這也開啟了后來文學中的“莫斯科-第三羅馬”說地理空間想象的序曲。
19世紀的俄羅斯詩人們對俄國地理版圖展開了更為豐富的文學想象,這是對“莫斯科-第三羅馬”說中俄羅斯人的世界使命觀的頌揚。1831年在波蘭人民爆發(fā)反對沙俄起義之際,普希金寫了《致誹謗俄羅斯的人》一詩,他宣稱:“斯拉夫人的細流豈不匯成俄羅斯的大?!?,“難道我們要同歐洲重新爭論?/難道俄羅斯人不再善于取勝?難道我們人少?難道從佩爾姆到達夫利,/從芬蘭寒冷的山崖到火熱的科爾希達,/從受到震驚的克里姆林宮/到不動的中國長城腳下,/俄羅斯大地再不能崛起?任鋼鐵的鬃毛閃耀著光華?/雄辯家們,把你那惡狠狠的兒子/往我們國家盡管派遣,/俄羅斯田野上有他們的地盤,在他們并不陌生的墓地之間?!?34)《普希金文集》第2卷,烏蘭汗等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年,第313-315頁。值得注意的是,普希金此詩的觀念,還得到了一個記者的回應,此人是俄國記者德米特里·揚切維茨基。他1900年跟隨俄羅斯軍隊,目睹了八國聯(lián)軍侵入北京,1903年他在圣彼得堡和旅順同時出版了隨軍日記,其標題《在不動的中國長城下》(У стен недвижного Китая)就是對普希金上述詩句的摘錄,而書的卷首題詞也抄錄了普希金的此詩。(35)См. Д.Янчевецкий.У стен недвижного Китая,С.-Петербург--Порт-Артур,1903.詩人丘特切夫在1848年至1849年間寫了《俄國地理》一詩,他對斯拉夫大帝國的地域做了更大的擴展:“哪里是它的盡頭,哪里是它的邊界?/在北方,在東方,在南方,在日落的地方?/這些地方的命運將由未來決定……/這里有七大內海,七條大河……/從尼羅河到涅瓦河;從易北河到中國;/從伏爾加河到幼發(fā)拉底河;從恒河到多瑙河……/都屬于俄羅斯王國……而且將永世長存,/一如神靈和但以理的預言?!?36)Ф.Тютчев.Русская география.Ф.Тютчев.Сочнения в двух томах.Том первый.М.:Правда,1980,с.104.最后兩句實際上化用了《舊約·但以理書》2:44的話語:“當那列王在位的時候,天上的神必立另一國,永不敗壞,也不歸別國的人,卻要打碎滅絕那一切國,這國必存到永遠。”(37)《新舊約全書》(和合本),出版者和出版時間不詳,第543頁??梢?,19世紀詩人對俄國的地理版圖的想象不僅是文學性的,而且也摻雜了宗教上的選民觀念。
在20世紀初,俄羅斯人借助于基督的形象,繼續(xù)將“莫斯科-第三羅馬”說化為文學形象演繹出來。1918年勃洛克在《十二個》中寫下了這樣的詩句:“我們要叫所有的資產階級吃吃苦,/我們要煽起世界的大火,/那血中的世界大火——/主呀,求你庇護!”(38)亞·勃洛克:《十二個》,戈寶權譯,黃晉凱等編:《象征主義·意象派》,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9年,第620頁。而這只是俄國象征派詩人勃洛克的長詩《十二個》中的一小節(jié)。該詩描寫十二個赤衛(wèi)軍戰(zhàn)士頂著暴風雪在彼得堡街頭巡邏,在詩的結尾出現(xiàn)了基督的形象。拯救世界的彌賽亞——耶穌(39)彌賽亞(messiah)指希伯來語的“受膏者”。根據(jù)基督教觀念,彌賽亞的任務已經由拿撒勒人耶穌完成,“基督” 一詞源出于希臘語對希伯來語“彌撒亞”的翻譯。參見《劍橋百科全書》,北京:中國友誼出版社公司,1996年,第772頁。就成了試圖煽起世界大火的十二個赤衛(wèi)隊員的引導者。因此,《十二個》這首長詩就與以救世為宗旨的“莫斯科-第三羅馬”說有了精神接續(xù)。到了70年代,阿·格列鮑涅夫和尤·拉茲曼的電影劇本《禮節(jié)性的訪問》展示了這樣的情節(jié):一艘蘇聯(lián)的導彈巡洋艦開進了地中海的一個港口,進行禮節(jié)性的訪問。艦上的安德列·格列鮑夫大尉創(chuàng)作了一部反映龐貝古城被毀的話?。阂粋€叫安德列的外國人得知維蘇威火山在月全圓時將爆發(fā),龐貝城將被夷為廢墟。他無私地傳告了這一消息,很多龐貝人在火山爆發(fā)時因此得救。在威尼斯的劇院里,大尉安德列闡述了劇本的寓意:“維蘇威火山,這不一定就是炸彈,為什么就是炸彈?這可以隨便是什么,法西斯、法西斯政變、地中海第六艦隊……那些對人類帶來威脅的東西?!?40)《禮節(jié)性的訪問》,齊戈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88頁。這樣就產生了一個明確的隱喻:維蘇威火山就是當時危機四伏的世界;而拯救龐貝人的外國人安德列,就是蘇聯(lián)海軍大尉安德列,一個救世者。這就是宗教性的“莫斯科-第三羅馬”說在20世紀70年代的再現(xiàn)。(41)“莫斯科-第三羅馬”理論在后來俄蘇文學發(fā)展中的影響,參見劉亞?。骸短K聯(lián)文學沉思錄》第三章第二節(jié)“彌賽亞:蘇聯(lián)文學的世界幻象”,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1996年,第249-260頁;郭小麗:《俄羅斯的彌撒亞意識》,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68-217頁。
上面我們概要地回溯了俄羅斯古代文學中所反映的東正教觀念及其對俄羅斯人的影響,也回顧了“莫斯科-第三羅馬”說的深遠影響及其文學表述。俄羅斯人的民族認同與宗教皈依具有復雜的關系,東正教信仰與俄羅斯人的罪孽感、懺悔意識的關聯(lián)性還應作探討,受篇幅所限,在此不贅論。
梁啟超非常注重英雄在國民性建構中的作用,1902年2月8日他在《新民叢報》第一號發(fā)表了《文明與英雄之比例》,意在為中國呼喚英雄:“若今日之中國,……不有非常人起,橫大刀闊斧,以辟荊莽而開新天地,吾恐終古如長夜也。英雄乎,英雄乎,吾夙昔夢之!吾預祝之!”(42)夏曉虹編:《梁啟超文選》上卷,第180頁。而他致力于中國和國外人物的傳記寫作,就是要向國民建設輸入動力,塑造楷模。魯迅也在22歲時寫了《斯巴達之魂》,文中描述了公元前480年波斯王入侵希臘,斯巴達王率兵民抗擊的史事,歌頌了戰(zhàn)死的勇士,并對這些殉國壯士的妻子的墳塋如此著筆:“此涘烈娜之碑也,亦即斯巴達之國!”(43)《魯迅全集》第7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第14頁。顯然,這里魯迅是以英雄作為國家建構和國民性建設的基礎。不惟中國,事實上,對英雄史事的追溯,對英雄形象的塑造,正是形成民族認同的重要精神源泉。
在民族認同方面,俄羅斯古代文學和文獻中也同樣奉獻了一系列英雄的形象,如13世紀的《亞歷山大·涅夫斯基傳》,14世紀《馬邁潰敗記》中的德米特里·頓斯科伊,18世紀眾多詩人塑造的彼得一世形象、赫拉斯科夫在《俄羅斯》中描繪的伊凡四世(即伊凡雷帝)形象,他們構成并強化了俄羅斯人民族認同中的英雄譜系。
《亞歷山大·涅夫斯基傳》記述了亞歷山大·涅夫斯基與北方瑞典國王、德意志條頓騎士作戰(zhàn),以及他與拔都之間的外交周旋。(44)參見《亞歷山大·涅夫斯基傳》,左少興譯,《俄羅斯文藝》2004年第3期。亞歷山大·涅夫斯基作為俄羅斯民族的大英雄影響深遠,彼得一世在建立新首都圣彼得堡的過程中,就下令修建了以亞歷山大·涅夫斯基的姓名來命名的修道院,并于1724年1月把亞歷山大·涅夫斯基的遺骨從弗拉基米爾城移到了圣彼得堡的這座修道院。(45)См.Р.А.Соколов.Канонизация Александра Невского и судьба его мощей∥Христианское чтение № 2,2021,с.23-31.當代俄羅斯政治人物В.梅津斯基對亞歷山大·涅夫斯基作了這樣的評價:他被當成了新型的莫斯科公國和俄羅斯帝國的奠基人,“重要的不是事實,而是它在人民自我意識(в народном самосознании)中的反映”。(46)Владимир Мединский.Мифы о России.М.:ОЛИМА Медиа Групп,2014,с.43-44.顯然亞歷山大·涅夫斯基已然獲得俄國護佑者的特殊地位。
從18世紀開始,彼得一世和伊凡四世成了凝聚俄羅斯民族共同體情感的英雄。詩人赫拉斯科夫的著名長詩《俄羅斯》,就是以1552年伊凡四世占領喀山汗國的事件為中心,塑造了大英雄伊凡四世的形象。詩人在長詩前面的散文體“歷史序言”中寫道:“約翰·瓦西里耶維奇二世(即伊凡四世)的統(tǒng)治難道不應該看成是俄羅斯的一個轉折點嗎?在此之前,俄羅斯處于災難之中,此后俄羅斯不是開始恢復活力,并恢復它失去了三個世紀的榮耀嗎?當我們想象國家的時候,它是騷亂不安的,被強鄰欺凌,因為國內的種種矛盾而四分五裂,被外國人奴役,被國內重臣搶掠,當我們想象這一切時,我們看到了一個年輕的君主,他接過了專制的權力,根除了國內的動蕩,趕走了來自強國的頑敵,取締了多頭權力,平息了國內的叛亂,他把被強鄰占領的城市和整個國家都收復到自己的權杖之下,他彌合了大貴族的分裂,平息了他們的驕橫,確立了富有智慧的法律,為軍隊建立了良好的秩序,每念及此,我們能不對具有如此偉大精神的君王抱持崇敬嗎?”(51)М.М.Херасков.Россиада.М.М.Херасков.Избранные произведения.Л.:Советский писатель,1961,с.178.赫拉斯科夫對伊凡四世大加贊美,他的這首長詩直接以伊凡四世作為俄羅斯國家的代表,把他對俄羅斯國家的貢獻做了全面的揭示。
彼得一世作為俄羅斯的大英雄,對他的歌頌一直是俄羅斯文學中持續(xù)不斷的題材。1725年,在彼得一世去世之際,詩人康捷米爾即寫下了250行的《彼得頌》,列舉了彼得一世的開疆拓土的功績,其中有這樣的句子:“他說服了至今無人跨越的高山,/戰(zhàn)勝了高加索人后,又成為了海洋之王。/恐懼啊,人們帶著恐懼尊奉古風,/從東到西的羅斯人是如此盛強。/遼闊的王國遼闊到了極點?!?52)А.Д.Кантемир.Петрида.А.Д.Кантемир.А.Д.Кантемир.Собрание стихотворений.Л.:Ленинградское отделение издательства.Советский писатель,1956,с.242.1730年詩人特列佳科夫斯基發(fā)表了《彼得大帝挽歌》,詩中寫道:“瑪爾斯:‘母親啊,這不是在為一個俄國人,/為彼得造了一個詞嗎?/我的勇氣比不上他,/我不是只能夸耀他的庇蔭了嗎?’/宇宙神在說著話?,敔査购窟灰?;/他跌倒在地,旋即跳將起來;向天投去一瞥:/‘天啊,天?。∧闶浅鲇诩刀?,/要把地界本來就稀缺的最勇武者攝走嗎?/你對我傷害無以復加。/我要糾正你不夠敬重的表情。/把彼得還給我吧,連同彼得勇武的榮譽。/他的膽氣,他的活力,/使他在戰(zhàn)場上有扭轉乾坤的力量?!?53)В.К.Тредиаковский.Элегия о смерти Петра великого.В.К.Тредиаковский. Избранные сочинения.М.и Л.:“Советский писатель”,1963,с.53.瑪爾斯是古羅馬神話中的戰(zhàn)神,詩中“瑪爾斯統(tǒng)轄的世界不是刷新了嗎”一句,用隱喻夸耀了彼得一世拓展俄國海域之功。
在塑造俄羅斯人的英雄崇拜方面,羅蒙諾索夫用力甚勤。他在長詩《占領霍金頌》中頌揚了與霍金之役并沒有直接關系的兩位俄羅斯沙皇,其中寫了彼得一世:“英雄出現(xiàn)了,他怒容滿面,趕走了頑敵,洗凈了血刃/……借助頓河的波濤,/沖潰了阻礙羅斯人的墻壁。/炎熱草原上的波斯人,/遭遇了慘敗。/他瞥了一眼敵人,/到了哥特人的海岸邊?!痹谠娭?,羅蒙諾索夫不僅寫到了彼得一世與土耳其人的亞速海之戰(zhàn)、與瑞典人的北方戰(zhàn)爭;(54)См.Примечание к Оде...на взятие Хотина 1739. М.В.Ломоносов.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Том восьмой,с.876.還想象了伊凡四世與彼得一世相見的場景:“他(指彼得一世)的身邊風云翻滾,/電閃雷鳴。/彼得也感到有人駕臨。樹林搖曳,大地戰(zhàn)栗。誰和他一起怒視南方,/用恐懼的聲響籠罩大地?/除了喀山汗國的征服者,還能有誰?/里海在你們腳下?lián)P波,/新月在因為你們而顫抖?!鄙踔猎O計了他們之間的對話:“此英雄對彼英雄言道:/‘你我既操勞并非枉然,/讓舉世恐懼俄羅斯人,/從南到北,從東到西,/令吾國疆域寬廣無比?!?55)以上引詩參見 М.В.Ломоносов.Ода блаженныя памятигосударыне императрице Анне Иоанновне на победу над турками и татарами и на взятие Хотина 1739 года.М.В.Ломоносов.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Том восьмой,с.21-22、23.這些詩句揭示留里克王朝的伊凡四世和羅曼諾夫王朝的彼得一世的共同特點,對他們禮贊有加。1760到1761年,羅蒙諾索夫又完成了長達1186行的《彼得大帝》,并給這首長詩加了副標題“英雄詩篇”(героическая поэзия)。他寫道:“俄羅斯的強大軍隊/從拉多加湖進入涅瓦河,/沿著河岸行駛,樹林阻攔不了俄羅斯勇士……/俄羅斯的捍衛(wèi)者行進到瑞典海岸,/成千上萬壯漢來自涅瓦河,/滿懷勝利的渴望?!痹娭兄v述了諸多史事,如1702年俄羅斯軍人戰(zhàn)勝瑞典軍人,奪得諾特堡;1703年攻占尼沙涅茨要塞,俄國軍隊就占領了涅瓦河兩岸;1703年彼得一世在涅瓦河畔為圣彼得堡奠基,并從1712年開始把俄國的首都從莫斯科遷到圣彼得堡。詩的結尾寫道:“光榮的、大寫的勝利者走上了進攻汪達爾人的道路,/走進了先祖和勇敢的父親的城池,/他們曾用自己的輝煌功績留下了痕跡。/現(xiàn)在莫斯科的神圣的眼睛露出了喜悅?!?56)以上引詩參見М.В.Ломоносов.Петр Великий.М.В.Ломоносов.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Том восьмой,с.722-723,733-734.羅蒙諾索夫把彼得一世稱為“光榮的、大寫的勝利者”和“莫斯科的神圣眼睛”。不僅如此,他還作有《彼得大帝贊美辭》,對彼得一世的精力充沛勤政高效進行了熱情謳歌和贊美。
在19世紀,圍繞彼得一世展開了爭論,普希金通過《波爾塔瓦》和《彼得大帝的黑人》等詩篇歌頌了彼得一世的功績。盡管一些具有斯拉夫派傾向的人士對彼得一世頗有微詞,但是即使在斯拉夫派的人士中,也不乏對彼得一世作高度肯定的人。如И.В.巴甫洛夫在1859年8月28日致薩爾德科夫的信中寫道:“我承認彼得是偉大的天才,他的改革,在俄羅斯進入戰(zhàn)爭狀態(tài)的時候,從政治上說是正確的?!偃缃裉毂说脧木湃獨w來,他會向他們揮舞手杖。瞧瞧吧,為了國家的團結,為了拓展它的自然地理邊界,不但需要野戰(zhàn)軍,還需要文官隊伍,就像所有的軍隊一樣,這長著十四頭的蛇吞噬一切,它不但不侵吞人民的利益,反而是忠實于長官的靈魂和軀體。他的搶劫是必要,是籌集糧草?!?57)Письмо И.В.Павлова М.Е.Салтыкову∥Революционные демократы.Новые материалы.Литературное наследство.с.459-460.巴甫洛夫的這種說法盡管語意復雜,但對彼得一世的貢獻是持肯定態(tài)度的。
到了20世紀,對彼得一世的評價和文學表述呈現(xiàn)出復雜性,如德·梅列日科夫斯基的長篇小說《反基督:彼得和阿列克塞》一方面通過分裂教徒的言語,推出了類似于魔鬼的反基督者彼得的形象;另一方面彼得一世又是清醒的治國者,如他根據(jù)萊布尼茲的建議建立了國家的部委,還派年輕的書吏到德國學習。在突出了彼得一世的文治之功的時候,小說借土耳其蘇丹之口說:“沙皇是另一個亞歷山大,他企圖征服整個世界?!?58)德·梅列日科夫斯基:《反基督:彼得和阿列克塞》,刁紹華、趙靜男譯,哈爾濱:北方文藝出版社,2002年,第320頁。盡管梅列日科夫斯基筆下的彼得一世具有兩面性,但其雄才大略和英雄業(yè)績卻受到肯定,而這也一直是文學家們的書寫對象。阿·托爾斯泰從1929年到1945年推出的三卷本長篇小說《彼得大帝》,從彼得一世的少年時代一直寫到他成長為強有力的統(tǒng)治者。其中寫了他成就此番事業(yè)的原因之一,在于他能接受建言,如在第2卷第二章中利沃尼亞大貴族約翰·帕特庫爾對彼得說:“陛下,您要在波羅的海建立一個堅強的據(jù)點,再沒有比這更合適的時機了。把瑞典人打敗,在海邊立定了腳跟,您就可以得到世界的聲譽?!?59)阿·托爾斯泰:《彼得大帝》,朱雯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年,第488頁。帕特庫爾這個建議成了俄羅斯版的《隆中對》,彼得一世幾乎完全照此執(zhí)行,他帶領軍隊歷經20年苦戰(zhàn),打贏了北方戰(zhàn)爭,由此打開了俄國在波羅的海的出??凇?/p>
俄羅斯文學家們對亞歷山大·涅夫斯基、德米特里·頓斯科伊、伊凡四世和彼得一世的禮贊性的敘述,構成了俄羅斯帝王英雄譜,在其民族認同中成為精神的源泉和力量的象征。其中以彼得一世的影響最大且最為深遠,圍繞他的爭論也最為激烈,贊譽者奉之若神明,詆毀者貶之為魔鬼,或斥責為德國人。(60)所謂“詆毀者貶之為魔鬼”,參見德·梅列日科夫斯基《反基督:彼得和阿列克塞》第二部“反基督”;“斥責為德國人”參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征訂1861年〈時代〉月刊啟示》,《陀思妥耶夫斯基散文選》,劉季星、李鴻簡譯,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97年,第111-114頁。
綜合以上論述,足見文學文本和學術文本的自我表露,確實可以成為研究俄羅斯人何以成為俄羅斯人的有效進路。從種族辨認、宗教認同和英雄崇拜等方面,俄羅斯文學提供了厘清俄羅斯人民族認同的豐富資料。俄羅斯人的民族認同是這個民族的底層記憶,它在不同時代的詩人、作家和學者的筆下呈現(xiàn)出復雜的肌理與豐富的色彩。這表明俄羅斯人的民族認同具有比較穩(wěn)定的形態(tài),隨著時間在文學的演進中呈現(xiàn)出更為豐厚,也更為清晰的面貌。
由于俄羅斯人的皇權崇拜等原因,留里克王族的外來說所表征的俄羅斯人的種族辨認問題,歷經800多年,雖然歧見迭起,但因為涉及“我是誰”“我從哪里來”這個要害,它就成了俄羅斯民族的共同想象,它與民族體質學意義上的民族屬性研究是完全不同性質的現(xiàn)象。
從橫向看,在俄羅斯人的民族認同中,宗教認同和英雄崇拜有互滲的部分,二者互相影響,也是互為因果的。俄羅斯文學家把亞歷山大·涅夫斯基和德米特里·頓斯科伊、伊凡四世和彼得一世等看成了受到上帝庇佑的勝利者,把他們的敵人斥責為魔鬼。在費洛菲提出“莫斯科-第三羅馬”說之后,伊凡四世充分利用了這個宗教觀念。文學史家古德濟指出:“《弗拉基米爾家族傳說》在伊凡雷帝時代大為流行。伊凡雷帝在1547年登基后,借助于《弗拉基米爾大公家族的傳說》來鞏固自己作為專制君王的權威。”(61)Н.К.Гудзий. История древней рус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ры.М.:Аспект пресс,2003,с.264.確實,伊凡四世充分利用了費洛菲致瓦西里三世的信函,以及受其影響而產生的文學作品來提升自己的“英雄”美譽度,進而實現(xiàn)自己的政治抱負。而赫拉斯科夫在《俄羅斯》長詩中對伊凡四世的描繪,又使其成了俄羅斯人表達英雄崇拜的對象。特別是有個別俄羅斯的君主在完成重大的事功后,東正教最高當局會把他們封為圣徒,借此提高宗教本身的權威。如亞歷山大·涅夫斯基在去世284年后,于1547年被封圣徒。對集圣徒、 英雄為一身的亞歷山大·涅夫斯基,彼得一世視其為增添自己力量的先祖,為其建廟崇奉,禮拜敬仰。(62)См.Р.А.Соколов.Канонизация Александра Невского и судьба его мощей∥Христианское чтение № 2,2021,C.23-31;см.Александр Ярославич.Большая российская эцклопедия.Т.1.М.:Научное 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Большая российская эцклопедия,2005,с.445-446.可以說,宗教認同和英雄崇拜的結合,構成了俄羅斯人的民族認同的底色。
從歷時的角度看,俄羅斯人的民族認同經歷了三個重要時段:基輔羅斯時期和韃靼蒙古人入侵時期,為俄羅斯人民族認同的朦朧期;莫斯科公國崛起之后的時期,由于“莫斯科-第三羅馬”說的提出和后續(xù)的闡發(fā),俄羅斯人民族認同進入半自覺期;在17世紀與18世紀之交,由于彼得一世政治軍事行動對俄羅斯國家和民眾的型塑,俄羅斯的自我意識進入了自覺階段。(63)2005年,俄羅斯科學院高爾基世界文學所出版了論文集《作為18世紀民族意識自我意識的俄羅斯文學》(Русск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 как форма национального сомасознания XVIII век,М.:ИМЛИ РАН,2005),這本近800頁的論文集對彼得一世時代的文學、18世紀的眾多文學家的民族自我意識作了深入的分析。其中,Н.勃魯季琳娜在《俄羅斯民族和彼得一世時代的俄羅斯文學》(Н.Д.Блудилина.Русская нация и русск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 в эпоху ПетраяI,с.45)中寫道:“俄羅斯在彼得一世時代實現(xiàn)新時代對舊時代的全面的替代,是在直接意義和轉喻上的替代,這也反映在了民族自我意識和文學之中。”此外,曹維安、郭響云的《俄國史新論》(北京:科學出版社,2015年)中有基輔羅斯、莫斯科羅斯和彼得堡羅斯之說,這對認識俄羅斯人的民族認同是有助益的。
當然,俄羅斯人的民族認同中還有其他因素可以展開討論,如俄羅斯本土文化與拜占庭文化和西歐文化、東方文化的關系等。(64)參見劉文飛:《伊阿諾斯或雙頭鷹:俄羅斯文學和文化中斯拉夫派和西歐派的思想對峙》,《俄國文學的有機構成》,北京:東方出版社,2015年,第206-226頁;林精華:《“東方”或“西方”:俄國人審視自我的方法論》,《現(xiàn)代中國的俄羅斯幻象:林精華比較文學研究論文自選集》,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69-87頁;劉亞?。骸抖砹_斯文學和歷史文獻中的“看東方”》,《俄羅斯文藝》2021年第1期。限于篇幅,本文這里僅以俄羅斯文學的呈現(xiàn)和俄羅斯文學家及學者的闡釋為視點,探討種族辨認、宗教認同和英雄崇拜,其他因素姑且存而不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