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惠雯
科學家都說地球氣候在變暖,但我覺得冬天越來越冷,今年冬天尤其冷。
那天晚上,爺爺和奶奶說起二爺。我記得二爺上一次到家里來,是我剛考上高中的那個暑假,一晃快三年了。我們也快三年沒提起他了。爺爺說,二爺中風了,他們下午剛去醫(yī)院看過他,二爺?shù)那闆r不好,話也說不清,嘴歪了。他們去的時候帶了一箱牛奶、一箱雞蛋和一袋水果,但他們擔心這些東西最后還是會被二爺?shù)闹秲簬ё?,二爺自己一口也吃不上?/p>
第二天是星期天,我說想去看看二爺。爺爺奶奶齊聲反對,說我應該待在家里學習,高三了,不能再浪費時間,況且他們倆已經(jīng)去看過,這就代表了全家。奶奶說,病房也是姑姑托醫(yī)院的熟人安排的,他們都去探望過,在二爺出院前他們會再去一趟,這樣,我們家的禮數(shù)也算盡到了。聽起來二爺就要癱瘓了,我很驚訝他們這個時候在乎的還只是“禮數(shù)”。我沒再說什么,但我還是想去看看二爺。
二爺是爺爺?shù)奶玫?,比爺爺小了十幾歲。這些年他不怎么來了,但很奇怪,我心里一直把二爺當成這家里的一員,也許是小時候的印象深刻。我記得以前我們家老房子被拆了,爺爺把二爺叫來幫忙,每天早上四五點鐘,我們都還在睡覺的時候,二爺就起床干活,一車車地拉磚,把碼好的磚從老宅子拉到我們的新房子后面,再把磚卸下來,整整齊齊地碼好。
只要我們家有活兒,我爺爺就會叫二爺過來幫忙。二爺喜歡到我們家,來了他閑不住,到處找活兒干。我喜歡看二爺干活兒,因為我也想長大了有那份男人的力氣!沒活兒可干的時候,他就變得局促,好像手腳都不知道放在哪里,心神不寧地在院子里、屋里進進出出。周末,姑姑們的孩子也都來了,大家聚在一起玩兒,二爺這時候才又自在、快活起來。他在旁邊看我們玩兒,也會樂得笑出聲。有時看著看著,他突然起身走了,很快又回來,手里提著從食品店買來的冰棍兒、山楂片、蝦條,分給我們吃。我們往他臉上、手上貼紙條,在他手臂上畫小人兒,他都笑著任由我們搗蛋。
二爺自己沒有孩子,奶奶說過,二爺命不好,一輩子沒娶上老婆。二爺一生都是靠賣力氣生活。他四處打零工,去磚窯給人燒磚,去面粉廠幫人磨面、扛面袋子,去養(yǎng)豬場給人家喂豬……二爺干的是苦力,雇主卻只給很少的工錢,有些雇主甚至連工錢也不給,只是包吃包住,走時送兩條劣質煙。他一生沒有什么樂趣,只是愛抽煙。
那些年,二爺春節(jié)從外面打工回來,都在我家過年。我們家的條件是二爺家沒法比的,但他每次都給我們這些孩子發(fā)數(shù)目不小的壓歲錢。二爺窮,但大方。他只要出門,就不會空著手回家,不是買兩只雞回來,就是拎兩條魚回來,或是捎點兒我們小孩兒愛吃的雞蛋糕、奶糖、果脯。有一年春節(jié),他走到開封車站,身上揣著的一年的工錢全被人偷走了,幸好還剩下一張買好的汽車票?;丶液?,他和我奶奶說起這件事,像小孩兒一樣嗚嗚哭起來。那是我唯一一次看到二爺失聲痛哭。過完吉兆,他回了鄉(xiāng)下老家一趟。除夕那天又回來了。他大概是借了錢回來的,回來時帶著兩只宰好的雞,還有一大塊羊肋排。除夕夜,他按照慣例給我發(fā)壓歲錢。他喜歡我們家里的每一個大人、孩子,但最喜歡的還是我爸和我。
我小時候覺得二爺?shù)牧馐怯貌煌甑模野讯敭敵涩F(xiàn)實中的大力水手。我從沒想過,二爺?shù)牧庖矔ソ?。二爺最后那份兒工是奶奶的一個遠親介紹的,遠親傳話給奶奶,說二爺干活不夠賣力,還貪睡,不干活兒的時候坐在那兒都會打瞌睡。這是我沒法想象的。幾年后,我再見到二爺?shù)臅r候,已經(jīng)是初中畢業(yè)的暑假。那時二爺已經(jīng)不外出打工了,住在農(nóng)村老家。和我小時候記憶里的樣子比,他老多了。他頭發(fā)花白,粗壯的身體消瘦下來,還有點兒傴著。他那次來沒有像以往那樣在我們家里住一陣,說是第二天有事兒要趕回家去,爺爺奶奶也沒有挽留的意思。
那天晚上,我去二爺住的放雜物的小偏房和他說話。二爺就像上了年紀、容易動感情的老婦人一樣,話多了、碎了,有時激動得眼泛淚光。他說到養(yǎng)豬場的活兒,說別人不讓他干了,不是他干不動,是人家看他年齡大了,怕他萬一病了給他們惹麻煩。他們也看不慣他和村里的一個女人來往。我問他那個女人是不是他的女朋友。二爺看起來害羞了,撓了半天頭。他要我答應不把這事告訴爺爺奶奶。他說他在商水丁村那個養(yǎng)豬場干活時認識了一個女的,她家也住在丁村。他說她的心就像我奶奶的心一樣善。豬場的伙食不好,她經(jīng)常給他送吃送喝貼補他,他干完活兒沒事就去找她說話……“我這一輩子,除了你爺爺奶奶,沒有其他人待我這么好過。”二爺說。說到這些,他那臟兮兮的、看不清膚色的臉上泛起一層紅光?!澳撬每磫幔俊蔽叶憾?。二爺嘟噥著:“啥好看不好看,反正是個女人……離了婚的。”我問二爺她叫什么名字。二爺支支吾吾半天,告訴我她叫少紅。
知道二爺住院后的第二天,我還是去看他了。我對奶奶說我去澡堂洗澡,然后去了醫(yī)院。我找到姑姑的朋友問了二爺?shù)牟》俊?/p>
我找到307病房,推門進去,發(fā)現(xiàn)他躺在左邊角落里的那張病床上,閉著眼睛,眼角粘著大粒的眼屎。他頭發(fā)全白了,臉上的皮膚灰黑,樹皮般又皺又粗。
標著紅色號碼的白色棉被把二爺?shù)纳眢w壓在下面,只有一只手臂露在外頭,臟兮兮的秋衣袖子卷上去,胳膊上插著兩個輸液針管。他看起來像七十多歲,但我猜他還不到六十歲。
被子底下,二爺?shù)纳眢w好像縮小了很多,我看著他枯瘦的手臂,突然覺得他是被什么東西榨干了。我坐了將近十分鐘,他侄子還沒回來。我覺得床動了一下,看看二爺,他睜開了眼睛,正看著我。我從沒見過那么渾濁的一雙眼睛。
“二爺,我是小光。”我說。
那雙渾濁的眼睛看著我,像摔壞了的、布滿裂紋的玻璃球。他認出我了,臉上有了表情,像個面老的凄苦孩子。他想說話,發(fā)出“呃呃咦咦”的聲音,嘴往一邊歪斜著。我努力聽了一會兒,只約略聽到我的名字。
我拍拍他的肩膀,說:“二爺,我聽不清。不過你不用急,醫(yī)生說再輸幾天液體,就能恢復得和原先一樣了?!?/p>
他那張歪斜的嘴抖動幾下,總算不再試圖說話。但過一會兒,他的身體開始使勁,嘴里又發(fā)出一串含混的聲音,看起來有點兒急。一直坐在旁邊看著我們的那女的說:“他是要上廁所吧?!痹谒闹笇?,我?guī)投斏狭颂藥皇謹v著他,一手舉著輸液架。他左邊的身子看起來不靈便,但還不算癱瘓。我第一次看到人老了、病了是這么無助,即使是曾經(jīng)像大力士一樣的二爺也無法幸免。
回到病房后,我把枕頭靠著床頭立起來,讓二爺倚坐在那兒。我總得說話,就順口編了些謊話,說我從姑姑的朋友那里聽說,他的病情一點兒也不嚴重,我還說我爸爸很快要回來,會把他接到我們家里一起過年……這時候,我看見眼淚從那雙渾濁的老眼里流下來,流過他臉上的溝溝壑壑。
我在醫(yī)院里待了將近一個小時,二爺?shù)闹蹲右恢睕]回來。二爺只有這么一個侄子,從爺爺奶奶說的話里,我覺得這個侄子不怎么孝順。因為我要在午飯前趕回家,所以我跟二爺說我得走了,二爺“哦哦”地應著,但他那只還能動的右手仍然緊緊抓著我的手。
沒有時間去洗澡,我去路邊理發(fā)店讓人家給我洗洗頭。這樣奶奶就不會懷疑我沒有去洗澡了。
午飯時,我問爺爺奶奶:“二爺那個侄子孝順嗎?要是二爺癱瘓了,他會照顧二爺嗎?”
奶奶說:“他應該照顧。你二爺掙的錢、名下的地都給他了?!?/p>
我說:“但是農(nóng)村里有的人連自己父母都不照顧?!?/p>
爺爺嘆口氣說:“那就不是咱們管得了的事兒了?!?/p>
我說:“這個病如果家屬照顧得好,不是就能恢復得很好嗎?”
奶奶說:“是這么說。但鄉(xiāng)下的條件不比城里,年輕人都忙著打工掙錢,能給他看病已經(jīng)不錯了。”
我覺得談話被引到我想要的方向了,趁機對奶奶說:“那為什么不讓二爺住在咱們家呢?咱們家有的是空房子啊?!?/p>
爺爺奶奶的眼睛都瞪大了。
“住咱們家?誰照顧他?”過了一會兒,爺爺問。
“他有親侄子,東西都給他侄子了,輪不到咱們家管。”奶奶說。
“可是二爺如果住咱們家,肯定能恢復的,他又沒有癱瘓。到了鄉(xiāng)下,沒有人管,只會……”我囁嚅著說。
“你一個小孩兒,操那么多心干什么!住這兒你照顧他???再說,萬一人死在咱家里怎么辦?”爺爺訓斥我。
我回答不上爺爺?shù)膯栴}。其實,我愿意照顧二爺,我愿意給他養(yǎng)老,但我沒有錢,也沒有時間。
兩三天后,爺爺奶奶又去了醫(yī)院一趟。他們說,二爺當天下午就要出院。
“二爺好點兒了嗎?”我問。
“好一點兒了,能說一兩句話?;謴偷眠€算不錯?!睜敔斦f。“再住幾天就好了,醫(yī)院的意思是再住幾天,治療徹底一點兒。但他侄子急著回家。”奶奶說。
“也不光是時間的問題,你沒看出來他侄子的意思嗎?害怕住得久花錢?!睜敔攲δ棠陶f。
那個夜里,我睡不著。我隱約猜到等待著二爺?shù)氖鞘裁疵\。我想幫二爺,但我能干什么呢?誰又會聽我的呢?我厭惡自己的年少,年少的無能。
我知道二爺最后打工的那個養(yǎng)豬場在商水縣張莊鄉(xiāng)一個叫丁村的地方。到了商水縣城后,我在車站打聽去張莊鄉(xiāng)的車。有人帶我上了一輛小巴。我蜷縮在沒有暖氣、車窗四處漏風的骯臟小車里,沿途是千篇一律而又無休無止的中原農(nóng)村冬日的凋敝景象……
二爺出院后,下過一場雪,雪后天氣冷得出奇,屋檐下結了冰凌。聽說,二爺沒有住在侄子家里,因為侄子媳婦愛干凈,就讓侄子在地里給二爺搭了個塑料窩棚。奶奶說那哪是人住的地方,就是狗窩,臭得熏人……我猜這大概是因為二爺已經(jīng)下不了床、大小便失禁了。爺爺奶奶都說腦血栓最經(jīng)不住凍,一凍血流慢,血管就又堵了。爺爺過去也得過這個病,前些年,因為他的病,爸爸會把他接到深圳過冬?,F(xiàn)在,他完全好了。
“那二爺現(xiàn)在病得更重了?”我問他們。
“唉,還沒有出院時候好,又說不成話了。這種病沒人照顧是不行的?!睜敔斦f。
我等了一會兒,但他們沒說接下來要怎么辦。
過一會兒,奶奶說:“這都是命,沒辦法。上輩子也不知道造了什么孽,命這么苦?!蹦棠绦欧?,信命,信六道輪回。她早晚上香,每隔一段時間要去市場買魚放生。
所以,我現(xiàn)在坐在這輛開往陌生的、我毫不向往的一個地方的小巴上。我知道我不能說服爺爺奶奶,但我又不能什么都不做。我沒有別的辦法,只能去尋找少紅——二爺說的那個體恤他、對他好的女人。
破爛、骯臟的小巴行駛在公路上,發(fā)出吱吱呀呀、散架了似的噪聲。路兩邊排成行的落光了葉子、枝丫在寒風里瑟縮的楊樹,就像一個個飽受饑寒的垂暮老人。楊樹后面是冬天貧瘠、肅殺的田野,赤裸裸的,令人生畏。而二爺就是睡在這樣的地方——在野地上一個用塑料布臨時搭成的窩棚里。北風會一無遮擋地掃進他住的窩棚,這個曾經(jīng)力大無窮的人癱在床上一動也不能動,沒有一個人給他一碗熱湯,沒有一個人能扶他一把。如果二爺還能想,他會想什么呢?我想象不出那會是什么滋味,想必比刀子剜心還疼痛,比窩棚外被凍僵的田野還冷,冷得無邊無際。
為了這次遠行,我把這個月剩下的伙食費和平常攢的零花錢都帶在了身上。
我輾轉進了丁村。土路凍得像石頭一樣硬,我在路上大踏步地走,為了讓自己暖和,也為了壓住心里起伏得太強烈的情緒。我怕我找不到少紅,我怕二爺?shù)炔患拔艺业缴偌t,我還怕找到少紅,因為我根本不知道找到少紅以后能讓她做什么。但她好像就是唯一的希望。我一個人走在這堅硬的村路上,去一個陌生的地方尋找她。寒風呼嘯,我說不清楚是什么情緒讓我想哭。
我打聽到了過去那個養(yǎng)豬場,但他們說豬場鬧過一次豬瘟,早就關了。我問起那個叫少紅的女人,沒有人知道。最后,有人帶我找到原先豬場主人的家,招呼我的是一個滿臉橫肉的冷漠男人。他一邊倚著門剔牙,一邊和我說話。他說:“你說的是那個老光棍啊?我當然有印象?!碑斘揖降脻M頭大汗、問他少紅的事情時,他竟然大笑起來,說要是村里有哪個女人和二爺說句話、給他個好臉色,他看見人家就走不動路了……
那天,我趕回家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和我意料中的一樣,班主任給爺爺打了電話,家里的一場風暴正等著我。
很快,放寒假了,過幾天就是除夕。爺爺接到二爺?shù)乃烙?,說侄媳婦一天早上去窩棚里給他送飯,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過去”了。爺爺奶奶接著商量去參加二爺葬禮的事,他們是很重視禮節(jié)的。他們商定出一份厚禮,兩個姑姑也去。他們坐上大姑姑那輛黑色的高級轎車走了,對二爺?shù)闹蹲觼碚f,他們在葬禮上的出現(xiàn)會是莫大的面子。
聽說二爺死了,我倒沒有太難過了,還松了一口氣。就像奶奶說的,二爺這一死,不再受罪,算是解脫了。我之前揪著的心平靜了。
下午三四點鐘,參加葬禮的人都回來了。他們聊著葬禮上的情況,說那個侄子請了兩個鼓樂班子,侄子侄媳婦都披麻戴孝,行了孝子禮,在鄉(xiāng)下算是厚葬了。我想,這大概算是他侄子的慶祝吧。
遠處哪里有人放鞭炮,傳來寥寥的幾聲。雖然天陰、刮著狂風,但過年的氣氛仍然彌散在空氣中。我眼前攤著書和模擬試卷本,但我什么也做不下去,只能身心空空地聽著樓下嘩嘩的洗牌聲和說話聲。他人的悲傷也是這么不可靠,轉瞬即逝。如果二爺?shù)撵`魂跟著他們回來了呢?如果他正在那大屋子里站著看這些親人,或是正在他過去住的雜物間里游蕩呢?他還想過在這個地方和善待他的親人安度晚年。
當然,那只是他孤苦一生中寥寥幾個卑弱卻不可能實現(xiàn)的夢之一。還有另一個夢,那就是少紅。他大概在心里編織了很多次這個荒唐的美夢,以至于他給夢里的女主人起了個名字,以至于他自己也信以為真,忍不住在那天晚上告訴了我他的“秘密”。他只是沒想到,我真的會去尋找少紅,而我也早已原諒了他的謊言。愿他安息。
(大浪淘沙摘自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飛鳥和池魚》一書,本刊節(jié)選,宋德祿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