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瓢白
福建女孩隔花人辭掉工作,跑到西雙版納的夜市做“地攤詩人”。只要有人上前跟她聊天,并支付19.9元,她就可以即興為對方寫一首詩,但絕不改稿。
這在近年火爆的“地攤經(jīng)濟(jì)”中顯得很特別——詩歌是世俗生活的奢侈品,因為它縹緲難尋;但它又是廉價品,有時候隔花人一晚上都未必能賺到一頓飯錢。
在學(xué)生時代,語文考卷上的詩歌默寫和鑒賞,往往會被認(rèn)為是“送分題”??稍诔赡曛?,熱愛詩歌的人少,寫詩的人更少。
但隔花人偏偏把這個“畢業(yè)即喪失”的技能保持了下來。比如,她把自己對高考的回憶,寫成了一首關(guān)于家長的《難題》:
高考那一天
全體家長在校門口罰站
我要考多少分
才有資格把爸爸領(lǐng)回家
她也在隨處可見的快遞車或單調(diào)的樓宇照片上,用圖片軟件添加自己即興寫的“打油詩”。
因為寫詩,隔花人在各大社交平臺擁有一大批粉絲,被打上了“創(chuàng)作博主”等標(biāo)簽。但在現(xiàn)實中,這個女孩又過著普通的生活,絕非一個大眾認(rèn)知里的文藝青年:
她的臥室亂糟糟的,一張搖搖晃晃的床感覺隨時都要塌。最愛背的一只麻布包像是隨手縫的,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不要枯萎”。
她是一個理科生,大學(xué)所學(xué)的專業(yè)也跟文學(xué)無關(guān),而是法學(xué)下面的一個冷門分支:知識產(chǎn)權(quán)。
她的詩從不會出現(xiàn)在精美的筆記本上,隨手抓過一張草稿紙就可以寫,不講究平仄,不追求押韻。
她并不多愁善感,每天都很快樂——她的前同事說,在辦公室里經(jīng)??吹剿俺两谧约旱氖澜缋?,不知道在樂呵啥”。
“隔花人”這個名字也取得隨意。某天她看到一段《紅樓夢》的脂批,把寶玉隔花觀美人的一幕比作“隔花人遠(yuǎn)天涯近”,她覺得很符合當(dāng)時自己的心境,就截取了前三個字作為筆名。
她也不怎么為人生做規(guī)劃,包括到西雙版納擺攤賣詩,也是突發(fā)奇想——聽表弟說那邊有個好玩的夜市,就去了。
這是她第一次嘗試出攤,出乎意料地吸引了很多人。
有一對即將舉行婚禮的情侶,前來分享了他們的愛情故事,隔花人就送上一首詩作為賀禮。
這讓她感到幸運?!霸谒麄冃腋H松倪M(jìn)程中,我的詩歌小小地參與了一下。它或許是一顆小小的星星,在那兒亮著就非常美好?!?/p>
她還吸引來一位流浪歌手。這位從山西一路南下的中年大叔,提議用他的一首歌換她的一首詩。于是,在一首歌的演唱中,隔花人在明信片上快速寫完了一首小詩,塞進(jìn)流浪歌手的背包。
她很喜歡這樣的不期而遇,“我們沒有留聯(lián)系方式,也不需要刻意地再見,但我們共享過這幾平方米的攤位和那一刻的月亮”。
因為詩歌,隔花人意外收獲了許多陌生人的善意。青年旅社的老板聽說她是擺攤賣詩的,就對她說:“你為我們寫一首詩,我給你免半個月的房費?!?/p>
旅社的廚師也招呼她一起吃飯,不收她的錢,并像家人一樣囑咐她:“我們吃什么你就吃什么,不要點外賣。”
在西雙版納的兩個月里,隔花人賣出了近50首詩,足以讓自己生活下去。
一直以來,隔花人都覺得家人對她厚愛有加。像很多小時候有文學(xué)夢的人一樣,她上初中時也有過給雜志社投稿失敗的經(jīng)歷——
有一次,她的稿件被退回到家里,碰巧被爺爺看見了。爺爺非但沒有責(zé)怪她不好好學(xué)習(xí),反而很高興地鼓勵她:“寫詩是一件很好的事情?!?/p>
媽媽則常常是她的第一個讀者?!叭绻f我現(xiàn)在還算有一點點才華,那一定是我媽媽給我的。”隔花人說。媽媽在隔花人四五歲時就教她寫字,有意識地培養(yǎng)她的主見。
因此,隔花人也從不吝嗇用文字來表達(dá)對家人的愛,她寫了一系列給家人的詩,家人之間也因她的詩歌有了更多互動。比如,媽媽看了她寫給爸爸的那首詩后,留下了讓隔花人哭笑不得的評論:“你說你爸爸是個‘工具人’,太抬舉他了,你爸爸更像一塊石頭?!?/p>
然而,并非所有詩歌都能有所回響。
2022年7月末,隔花人在秦皇島做了另一個實驗:在一個海邊景點隨機(jī)擺攤,只要有人愿意上前跟她聊天,她就給對方免費寫詩。
她想要測試,在一個并非商品交易的線下場景里,人們會不會為了詩歌主動建立連接,打破“社恐”的藩籬。
結(jié)果,大多數(shù)游人匆匆一瞥就離去了。偶爾有幾個路人停下來端詳,卻都怯于上前一步。
隔花人就這樣在海風(fēng)中站了幾個小時,直到夕陽隱入天際,夜幕降臨,告示牌上的“請和我說話,我給你寫詩”也逐漸看不清。
“失落是人生的常態(tài)。”隔花人說。但她并沒有覺得這個結(jié)局是不好的,“為什么不能接受一個沒有人看的詩歌實驗?我覺得這太好了,這就是生活的真相”。
而且,這次實驗讓她更加理解詩歌的本質(zhì):它是私人的、向內(nèi)的,甚至是寂寞的。
在西雙版納擺攤時,隔花人會主動招呼路人來寫詩。但現(xiàn)在,她想等到勇敢的陌生人?!斑@個‘勇敢’是指,你能否做一個‘唐突’的人。人們大多擦肩而過,最后能夠主動搭訕、深入交流的人才會成為朋友?!?/p>
從這個意義上講,隔花人覺得這是一場雖敗猶榮的實驗。她還為這個不圓滿的結(jié)局寫了一首題為《視角》的小詩:
我送你一朵花
你說它會枯萎
但我覺得枯萎也很好
但這一次實驗,也有個小小的意外之喜:當(dāng)隔花人在現(xiàn)場閑著沒事時,就開始在自帶的氣球上寫一些詩歌,然后綁在海邊的一個舞臺架子上。
這個舉動沒有吸引來成年人,但是招來了一群小孩子——他們不是為詩歌而來,是為了氣球。
隔花人剪下氣球送給孩子們,并覺得這是實驗中最美好的一部分?!耙驗槲?,他們擁有了一個有氣球的夜晚。氣球在他們眼里比詩歌更重要。每個人對事物價值的衡量標(biāo)準(zhǔn)不一樣,對吧?我們不能想當(dāng)然地覺得詩歌就比氣球有意義?!?/p>
因為這些孩子的到來,一個極具詩性的時刻出現(xiàn)了:當(dāng)隔花人問其中一個孩子,能不能看得懂氣球上寫了什么時,小孩回答:“天太黑了,我看不清?!?/p>
隔花人覺得這是一個特別有詩意的回答?!拔姨矚g她了,她概述了這次實驗的一個問題:詩歌本身就是在暗處的,你得主動把它放在光底下,或者從黑暗里把它帶出來,它才能被看見。”隔花人說。
在現(xiàn)代教育中,我們背誦詩、剖析詩,但幾乎不寫詩。說自己長大后要做一個詩人,好像有些羞于啟齒。
但隔花人覺得,詩歌沒那么宏大和遙遠(yuǎn),它是接地氣的。從西雙版納回到北京后,隔花人一邊工作,一邊抽空繼續(xù)做詩歌實驗。
在她的認(rèn)知中,詩歌可以以更多形式落在真實的生活里,一面墻、一道斑馬線、一棵樹,都可以成為詩歌的容器,而不僅僅是書本。
為了證明這一點,隔花人最近在網(wǎng)上發(fā)起了“帶著詩歌上街去”的實驗。她覺得在我們的城市空間中,有很多留白之處是可以進(jìn)行創(chuàng)作的。
“我不想詩歌被敬而遠(yuǎn)之,我希望它隨處可見,也許就在我們生活中非常不起眼的角落,在那些我們所忽視的墻壁上、馬路上,甚至一塊鏡子上?!备艋ㄈ苏f。
很多讀者看到這個實驗后覺得很有趣,也會給她發(fā)一些生活中的隨手拍。這個接力賽把越來越多的街道連接在了一起。當(dāng)詩歌變得通俗易懂,它就成為一座座溝通交流的橋梁,抵達(dá)人類內(nèi)心深處那些不易察覺的共同情感。
隔花人甚至覺得看爸媽爭吵也是充滿詩意的。她說:“我不知道相愛的人走到最后是不是都要吵架,就得吆喝著說話對方才聽得見。這很真實,詩意不一定是美好的,詩意有非常多的情緒?!?/p>
她也常常在一些旁人覺得很糟糕的時刻萌生靈感,比如她自己最喜歡的這首《宿命》,就是在摔碎了一只心愛的杯子后寫的:
摔碎的杯子說:
碰上島嶼
我懷中的海就灑了
隔花人覺得,如果說杯子里的水是它的海,那地面就是一個島。杯子的一生也許就只能碰見一次島嶼,只能擁有一次翻涌的海浪,所以它要把“?!绷粼趰u嶼上。
這是杯子的宿命,也是隔花人的生活態(tài)度——面對一切糟糕的事物,總是能找出最美好的那一面。
至于賣詩這件事,隔花人一有空就會繼續(xù)把攤子支起來。在她看來,擺攤賣詩可能會間斷,但詩歌本身是不會間斷的,它會長久地存活著。
給別人寫詩的過程,對隔花人來說就像兩座原本孤立的小島碰在了一起?!坝钪媸莿邮幍?,我們都跟隨著地殼運動。我們短暫地認(rèn)識了一下,可能過幾天也會告別,但隨機(jī)抵達(dá)我的小島的人,我會非常歡迎他?!?/p>
(范艾倫摘自微信公眾號“看風(fēng)景的局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