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健軍
項石立對舒羽說,我來到這里,是受了我爸的蠱惑。
說這話時,他們一同坐在一塊翹起的巖石上,相隔不到一米的距離。項石立側身而坐,用左手支撐住傾斜的身體,望向西北。舒羽端坐在巖石的前端,雙手攏膝,仰頭面向正西方向。再往前,巖石底下就虛空了,是一眼望不見底的溝壑。他們好像瀕臨蒼山的盡頭。
夕陽西下,金色的光芒近乎平射而至,勾勒出舒羽好看的輪廓。她像鍍了一層金光,鬢角邊的發(fā)絲都是金色的,像熔爐中發(fā)亮的金屬。山巒肅穆、端莊,天地因靜寂而空遠。黛紫色的暮嵐給遠山增添了某種神秘,一座座山峰仿佛回首往事的巨人,集體沉浸在不盡的蒼茫中。一大群鳥雀從山谷中騰空而起,向他們飛來,越飛越近。疏闊的天空下,它們的隊仗不斷變化,皮影戲似的,在夕陽里留下流線型的剪影,那些剪影是靜止的,這似乎是種假象,僅僅一剎那,它們又迅速沒入從谷底升起的靛藍色的暮靄中。它們沉沉浮浮,一沉群山之下,一浮群山之上。它們在歸林,好像為了迎接它們的歸來,項石立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眼看著鳥們落入巖石下的樹林中。嘰嘰喳喳的鳥音,清脆,絮聒,好像在談論一天所見的趣聞樂事,又或許是黑暗來臨前相互安慰,互道晚安。鳥音消失,世界歸于空寂。
那是一群什么鳥,項石立認不出來。它們棲息在樹上。它們的腳不沾塵埃。它們在天空中飛翔,啾鳴聲在你的頭頂回蕩。它們生活在無比潔凈的天堂。父親不止一次同他說過,蒼山里有許多種鳥,樹鶯、鷓鴣、斑鳩、畫眉、灰胸竹雞、云雀、布谷鳥、老雕、鷹隼、貓頭鷹、杜鵑、雉雞、山雀、啄木鳥,什么鳥都有,好像全世界的鳥都集中到了這里,把這里當成了它們的天堂。父親還給他模仿過幾種鳥的叫聲,咕咕——咕,是斑鳩的鳴叫;滴水快,滴水快,是竹雞在歌唱;哦——飛機,哦——飛機,那是樹鶯的歡叫;刮、刮、刮,是潛伏在水潭邊草叢里的野鴨在呼喚。晚上,從山林中傳來類似小孩哭聲的鳴叫,那是貓頭
鷹在號叫,聲音有些瘆人。深林中,啄木鳥用它的鐵喙將樹干敲得梆梆響。他父親具有口技表演的技能,把各種鳥的叫聲模仿得惟妙惟肖,加上他的眼神、手勢,及其他肢體語言,父親仿佛化身為一只造型奇特的大鳥,讓項石立享受了一場場口技的饕餮大餐。甚至有時候,父親不喊他的奶名,而是以鳥鳴聲來替代。項石立的童年像是掉進了鳥巢里,耳邊縈繞不散的是鳥雀的啾唱,可惜的是見不到它們綽約的身姿。
項石立的父親說到的遠不止這些,還說到過他同工友們怎么去捕鳥,怎么挖掘山老鼠的糧倉。竹雞過著群居生活,喜歡擠在一塊兒度過漫漫長夜。白天瞅準了它們出沒的樹林,晚上帶上手電筒,一棵樹一棵樹尋過去,保準所有的竹雞都在同一棵樹上站著呢。還有用縫衣針釣山雞,將縫衣針放在燈火上燒紅了,彎成魚鉤狀,掛上蚯蚓,山雞吞食蚯蚓后像上鉤的魚兒一樣,再怎么掙扎也跑不掉了。尋找山老鼠的糧倉得在野栗樹林里,山老鼠將栗子一顆一顆搬進地洞,地洞雖然都在隱蔽處,可是由于山老鼠進出的次數(shù)多,地洞口都光溜溜的,好像在給你暗示,來吧,來我家做客吧。找到一個地洞,挖開來,只見栗子把地洞都塞滿了,裝起來少說也有半袋。如果地洞沒有被人類發(fā)現(xiàn),恰好山老鼠又忘記了地洞里的珍藏,第二年春天,那里有可能就會爆出一叢栗樹苗,不幾年就會多出幾棵粗壯的栗樹。
項石立的父親說著像云母片一樣閃光而細碎的往事,把生命的經(jīng)緯打開了,把世界的經(jīng)緯打開了。慢慢地,由物及人,及道,及仙,人性的善與惡,道德的高尚與卑劣,命運的順遂與乖舛,一塊兒混沌而來。他說起了蒼山的一些風景與傳說,說蒼山的山坡上有頭石牛,牛背上騎塊小石頭,是牧童。牧童睡著了,石牛成精跑去岳州府偷吃禾苗,被天庭察覺了,晴空霹雷,石牛被雷公電母轟去了腦袋。項石立嚇得臉色煞白,又惦記著牧童,問,牧童呢?他父親說,牧童失職,被罰坐在沒頭的牛背上,石牛不化,牧童無解放之日。再說試劍石,一塊巨石立于懸崖邊,巨石旁又立一塊薄石,薄石與巨石間的空隙上寬下窄,深達數(shù)十丈,宛若刀砍劍劈。是呂洞賓試劍之所在。三說猴面,兩塊巨石間夾一張猴臉,欲露未露,欲掙不脫。這石猴同孫悟空本是孿生兄弟,孫悟空是兄,這猴是弟,兄蹦出了巨石,卻把弟給夾住了,生生世世留在這兒。
“你不是被誘拐來的嗎?”舒羽用戲謔的腔調說。
她的臉雖然抹過防曬霜,可仍舊浮現(xiàn)出被陽光照射后的彤紅。她的眼睛瞇成一條線,眼角微微上揚,帶著同她的語調相匹配的笑意。
項石立的內心滑過一絲不易被察覺的遺憾,他父親對蒼山的某種情感似乎被她忽視了,沒能引起她的共情,這不能責怪她,也沒有任何理由責怪她。
“除非你是那個犯罪嫌疑人?!彼麖哪Y的緬懷中掙脫出來,玩笑似的回復她。
“是嗎?” 她眼角的笑意有點小壞,之后用英語飛快地說了一句什么,他沒有聽清楚話里的意思,想讓她再說一遍,可她已經(jīng)轉過頭去,繼續(xù)望著正西方向。
此時霞光萬丈,天宮富麗堂皇。天地間如同科幻電影里的宇宙,山峰孤絕峻峭,壁立萬仞。每座山峰都是一座蒼山。在父親有如收錄機似的無數(shù)次循環(huán)播放的講述中,一座無名的山峰在項石立的心中慢慢拱了起來,像春筍拔節(jié)似的,一步一步往上躥,后來蒼山就屹立在他的生命中。有生之年赴蒼山一回,這個念頭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強烈,越來越無法抵擋了。不承想,在最沒有準備的時候,蒼山之旅就擺在他面前了。
幾個月前,項石立應聘進了省青年旅游公司,培訓結束后,才知他們的工作地點不在省城,而是作為公司代表分派到各個旅游景區(qū)。本著公司派駐、自愿選擇相結合的原則,項目負責人將各個景區(qū)的情況向他們做了介紹,其中就有蒼山風景區(qū)。在資料里,不叫蒼山風景區(qū),而是叫金山風景區(qū),由金礦遺址打造而成的,又不只是金礦遺址,還包括自然風光、人文景觀。他認認真真看了兩遍資料,又打開手機,在《高德地圖》上搜索了一遍景區(qū)的方位,才確認這個蒼山就是他父親所說的蒼山,就是巍然屹立在他心中的那座蒼山。
春生秋熟,夏炙冬寒,陰晴圓缺,所有的時間都是一種輪回,所有的日子也是一種輪回。黑夜與白天,死亡與新生,飽滿與虧蝕,富饒與貧瘠,興盛與衰敗,物極必反,否極泰來,所有生命都擺脫不了輪回的鐵律,都置身于輪回的大宇宙中。只有蒼山是亙古的、恒久的,與輪回同在,與鐵律同在,與宇宙同在。千萬年前,蒼山就屹立在這里,舒全禮從娘肚子里鉆出來時,睜開眼睛看見的第一縷光明中就有蒼山的影子。蒼山像他的父親,也像他的祖父。比他父親更高大、更偉岸,比他祖父更深沉、更博大、更久遠。
現(xiàn)在,蒼山仍在這里,同他的距離從他出生那天起就固定了。他在蒼山腳下,在蒼山的懷抱里。它就在咫尺之間。有時,他的內心也會涌起一些奇異的感覺,比如說,夏夜的星光里,蒼山是那樣遼遠,山谷是那樣深邃,好像離他很遙遠,可說遙遠又不是很遙遠,他的目光能夠抵達,他的心同目光一同抵達。而春天里,蒼山忽然像特寫鏡頭似的,所有事物都推到了他面前,樹的嫩葉可觸可摸,花朵也是可觸可摸,連巖石也被苔蘚覆蓋了,有了生命的顏色。這些都是清晰的,有溫度,有濕度,有實體,有形狀,真真切切的,是一種真實的存在。他能把這一切描繪給別人聽,哪怕你是第一次到達這里的陌生人,也很快就能明白他說的是什么,在腦海里還原出那些事物該有的影像。他能說清楚每一朵花的顏色,它是單瓣的,還是重瓣的,花蕊有多長,花心里藏有多少蜜汁。如果讓他接著往下說,往深處說,往隱秘處說,說到花的內心去,說到巖石的內心去,他又束手無策了。它們或許同他一樣欣喜,可是欣喜中存在怎樣的顫動,又存在怎樣微妙的差別,這不是他所能知道的。
這只是看,還有聽,還有聞。蒼山是有聲音的,近山識鳥音,不只是飛禽,還有走獸、蟲蟻,都是有聲音的。所有的生命,無不發(fā)出屬于它們各自的聲音。鳥雀在鳴囀,野獸在長嚎,昆蟲在呢喃。歡樂、悲傷、憤怒、喟嘆、沮喪、感慨,每種聲音都有專屬的音質,都有相應的分貝。還有樹的聲音、草的聲音、石頭的聲音、天上流云的聲音、落霜的聲音、降雨的聲音、陽光在樹葉上燃燒的聲音……千百種聲音匯聚在一起,匯聚成聲音的長河。這就是蒼山的聲音,春天的聲音是潮濕的,夏天的聲音是炙熱的,秋天的聲音是絢爛的,冬天的聲音是潔凈的。蒼山的聲音成了他的襁褓,他被包裹,被圍困,讓他知道自己在輪回中,在宇宙中,在恒久中。
蒼山是有味兒的。它的味兒流進他的嘴里,鉆進他的鼻孔里,有它特殊的路徑。草木的芳香從風里來,腥氣從泥土里來,清甜從山泉中汩汩而來。這種種味兒混合成蒼山的味兒,一直往他的身體內流,流進他的血管,流進他的心臟,流遍他的全身。
他同蒼山不可分割了。蒼山是他的摯友,是他的至親,是他對抗時光的戰(zhàn)友。在他妻子去世后,他才恍然大悟,唯有蒼山不離不棄,陪伴他終老。如果世間無路可走,無處可去,他至少還有蒼山,它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是他的挪亞方舟,是他的歸宿。兒子是不可靠的,孫子更不可靠。他的小兒子舒雄因在金礦開風鉆機,染上矽肺病,不到四十歲就去世了。舒雄的確叫人憫惻、悲嘆,五尺高的漢子,死時體重還不到一百斤,臉上白成一張紙,一陣風準能把他刮跑。大兒子舒英在金礦攢下第一桶金,跑去深圳辦公司,這一去就是幾十年,其間起起落落,起時顧不上回家,落時沒臉回家。起時給他打電話,他忙,每次都是壓低嗓音告訴他,待會兒回電,之后就沒有下文了。落時給他打電話,要么關機,要么不在服務區(qū)。后來倒是穩(wěn)定了,有氣象了,公司蓬勃發(fā)展,生意欣欣向榮,豪車、別墅什么的都有了。人也像抹了漆,從頭到腳,反射著高光。偶爾回來一次,風也似的來,風也似的走,屁股不落凳,身子不落床,被人拽著鎮(zhèn)上村里四處亂轉,每日酩酊大醉,待酒醒了,又沒了蹤影。蒼山養(yǎng)大了舒英的身體,養(yǎng)不了他的心,也攏不住他的心。他的心不在蒼山,去了哪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像蒼山上的一粒種子,一不小心被哪只鳥叼走了,落在別處,便在別處生根發(fā)芽了。他像田野上的蒲公英,哪陣風把他吹跑了,吹到別的地里,別的地就成了他的立錐之地,成了他的第二故鄉(xiāng)。
有一回,舒英特意驅車回來,好說歹說,把當父親的勸上了車。嘴上說不放心他一個人在家,在舒全禮看來,兒子是想讓他看看他的商業(yè)王國,看看他的志得意滿。舒全禮讓兒子攙扶著,往高樓大廈里走,腳底下的地板在反光,頭頂上的水晶燈比星光還璀璨,往哪兒看都是獻媚的笑臉。老爺子好,老爺子健康長壽。他像個傀儡,完全被兒子操縱。他不會走路了,不會說話了,除了茫然,還是茫然。轉遍了,看夠了,才被送到兒子的別墅。別墅不遜于皇宮,有花園,有游泳池,地上鋪著厚厚的地毯,腳步是無聲的,落下去就是一個深凼。廳堂足夠氣派,房間足夠敞亮??伤涿畹匕l(fā)冷,像掉進冰窖似的冷,沒有陽光的冷,沒有血氣的冷。他的身體像受到刺激的軟體動物一樣在收縮,牙齒不由自主地嗑得咯咯響。兒媳來問安,孫子來逗樂,始終無法讓他放松,無法讓他釋然。站在臨時臥室的窗前,所見都是南國風物——高大的椰子樹、婆娑的杧果樹、繁茂的三角梅,都是陌生的、異域的。像三葉刺葵似的,沒有一片葉子可以親近。風帶著咸腥味兒,陽光是潮濕的,黏糊糊的,照在哪兒,哪兒都像爬滿了鼻涕蟲。這一切的一切,同蒼山不對味兒,同蒼山不在一個世界。
舒全禮知道兒子希望他長住,可他實在一天也不想多待,勉強待了一星期,說什么也不愿意再待下去了,再待下去準會待出毛病來。舒英沒奈何,只得將他送了回來。下了車,腳落了地,心里陡然輕松起來,天是藍的,水是清的,空氣是新鮮的。再看蒼山,像尊大佛,無比莊重,又無比清晰。太陽升起,山頂佛光萬丈。流云和飛鳥,讓天空也生動起來。舒全禮對自己說,哪兒也不去了,哪兒也不想去了,就守著蒼山,就守在這里終老。
后來,舒英或許是為了回報父親的養(yǎng)育之恩,又或許是為了光宗耀祖,把世代居住的老屋推倒了,新建了一棟別墅。別墅的圖紙都是在深圳設計好的,施工隊伍也是從深圳帶過來的。別墅高大軒昂,門口立著幾根大圓柱,二樓有露天陽臺,廳堂后門那兒裝有電梯。室內太空闊了,恢宏得像一座城堡。別墅落成后,舒英帶著深圳的那一大家子回來熱鬧了兩個晚上,往后回來的日子就屈指可數(shù)了。舒全禮一個人住在別墅里,走到哪兒都是空空蕩蕩的。舒英可能考慮到他的孤寂,也為了照顧他的生活起居,給他雇了一個保姆。保姆是本村的,朝來夕去,到頭來還是舒全禮一個人的時候多。他不像是房屋的主人,而是兒子的看門人。他讓保姆將附屬房的雜物間收拾了,放張小床,就在那兒安頓了,把偌大的別墅扔給保姆收拾。
項石立同舒羽的交往開始得有些奇特,說奇遇也不過分。他來到了蒼山,認識她是必然的,無非時間早晚的問題。在青旅公司將派駐人員分工完畢的第三天,他就出發(fā)了。省城到常州亥市不通火車,只能坐長途汽車,金山景區(qū)派車到常州亥市長途汽車站候著。長途汽車走了三個多小時,到了站,上景區(qū)的車,先走高速,半個小時后下高速,轉省道,一路朝南行。省道邊可見金山景區(qū)的指示牌,下省道,折而往東,是去景區(qū)的路。司機是個胖小伙兒,挺熱情的,性格也開朗,一張嘴嘰里呱啦,車廂里難得有安靜的時候。胖小伙兒洋溢著明顯的自豪感,常州亥市的人文地理從他嘴里飛出來,劃出漂亮的弧線,飛進項石立的耳朵,讓他感覺熟悉而又陌生。來之前,他做過一些功課,瀏覽過常州亥市的政府網(wǎng)站,對當?shù)氐牡乩?、物產(chǎn)、風土人情、歷史,以及歷史文化名人和相關景點,都有個大概的了解,只不過沒有親眼看見,沒有親身經(jīng)歷。
汽車下了省道后沒多久,司機就嚷嚷起來,項總,您瞧,那就是蒼山。車窗外是丘陵,植被豐茂,遠處是高于丘陵的矮山,再遠處,峰巒立起來了,層巒疊嶂,危峰聳立。蒼山像一個巨大的錐體,主峰直入云霄,云遮霧罩的,神龍見尾不見首,頗有些神秘。汽車轉向南,進入峽谷,說是峽谷,其實很寬敞,一條水量不是很豐沛的河流居中流淌,兩岸都是田地,屋舍儼然,雞鳴犬吠,有點世外桃源的景況。公路傍著河流往上游走,兩邊的山巒漸漸收攏,慢慢往高處走,坡度隨之放陡。河流變窄,水流變細,兩岸的田地不多,屋舍漸稀,田間地頭倒是見到不少靜穆的古樟,樹冠如華蓋,濃蔭匝地。經(jīng)過的村莊一派安靜、祥和。
景區(qū)的門樓橫亙在峽谷的收窄處,將峽谷攔腰隔斷了。門樓前有賣土特產(chǎn)的店鋪、旅館、賣紀念品的攤點。三三兩兩的游客在采購,不是很熱鬧。進了門樓,右邊的梯田栽了修竹茂林,一棟棟獨立的小木屋掩映其間,曲徑通幽,山坡上的樹葉間翹出一角亭子。再往里走,是廣場,廣場中央立著一尊鍍金銅牛像,造型同華爾街的銅牛相似。廣場上停著不少供游客乘坐的電動車,西側建有酒店,東邊是筑起來的人工湖,湖上有畫舫,湖水呈藍色,同蔚藍的天空一樣純凈。湖邊有長廊,供人觀景,也供人休息。
安置下來后,項石立用了兩天時間同景區(qū)理順了一些必要的手續(xù),之后開始熟悉景區(qū)的環(huán)境、硬件設施。他希望快點見到父親說過的那些風景,可又不得不按捺住內心的急切,先把工作完成。景區(qū)剛建成沒兩年,金礦遺址有一部分開發(fā)了,一些礦洞經(jīng)過改造已經(jīng)向游人開放,游客除了參觀外,能夠參與的環(huán)節(jié)不是很多。景區(qū)的空間很開闊,吊橋、索道、魔毯、登山道,將各個自然景點連成一體。此時正是初夏,山腳下的桐花開了,將山谷漂染得一片潔白,惹來無數(shù)蜜蜂,走哪兒都是嚶嚶嗡嗡的聲音,好像山谷在哼著小調。不少游人端著相機,拍個不停。頭頂上還有無人機在嗡嗡飛行,那是拍視頻的。鳥雀在林子里鳴叫,有時就站在路邊的樹枝上,歪著腦袋打量行人。有種鳥叫聽清楚了,咕咕,咕咕,是斑鳩,而更多的鳥鳴是項石立不能分辨的。
他在景區(qū)里轉悠了兩天,除了幾條分岔的偏僻的小徑?jīng)]有走過去一探究竟,角角落落都轉遍了。通往主峰的方向正在施工,一條新辟的道路蜿蜒而上,快要接近峰頂了,幾輛作業(yè)的挖掘機依稀可見。他在一處懸崖邊見到了父親所說的試劍石,巖石邊立了塊小石碑,上書“呂洞賓試劍處”。巖石一裂為二,分出去極薄的一片子巖,裂隙有如刀削斧砍。母巖邊長了棵松樹,虬枝蒼勁,松針重綠,看得出歲數(shù)不小了。站在母巖上張望,谷底似有煙靄浮動,對面的峰巒植被繁茂,山窩里長了大片茅草,郁翠得發(fā)亮。傳說中的石牛臥在一個山尖上,遠望的確同牛有幾分相似,爬到山頂,見到的是塊巨石,巨石之上的牧童倒是活脫脫一個孩童,只不過他的神情有些垂頭喪氣。沒有見到猴臉,問過景區(qū)的同事才知在峽谷深處尚未來得及開發(fā)的區(qū)域。
接下來的兩天,項石立就發(fā)現(xiàn)的問題形成了一份書面報告,同景區(qū)方交換意見,同時將電子版發(fā)給了公司總部。這一輪走過之后,他沒那么忙碌了,景區(qū)方對他這個合作方的全權代表,既表示出應有的尊重,可又不希望他介入太深,掌握得太多。說白了,得防著他點,防什么呢?他也不知道。再說他的工資由青旅公司支付,景區(qū)方也不便給他增加太多負荷。剛開始,青旅公司推介來的旅游團不是很多,項石立處理完有限的事務后,得了空閑,便往蒼山深處跑。這是公私兼顧,于公,景區(qū)的發(fā)展他需要了解更多;于私,他能夠借此認識父親嘴里的蒼山,甚至可以印證父親有沒有說謊。
蒼山物種豐富,檵木、楓楊、杜鵑、石楠、油桐、山茶、無患子、無花果、野櫻桃、香樟、馬尾松、杉樹、楮樹、甜櫧、簕、山柿、刺椿木、黃梔子、杜仲、深山含笑、紅豆杉等樹種數(shù)不勝數(shù)。楓楊長在溪流邊,馬尾松傲立在山頂上,深山含笑長在山窩里。樹上攀著各種藤條,獼猴桃、雞血藤、八月炸,什么都有。野花野草也是種類繁多,溪流邊,山坡上,甚至連裸露的巖石上都長有星星點點的花朵,比如垂盆草、苔花、露珠草、石上蓮、鼠曲草、夏枯草。對于在平原上長大的項石立來說,這些都是新鮮的,它們的出現(xiàn)宛如一道亮光,把他的眼睛給照亮了。在峻峭中徒步是很艱辛的,可他的內心是愉悅的、興奮的、驚喜的,樂此不疲,身體釋放出無窮無盡的力量。
就在這種探秘的欣喜中,項石立邂逅了舒羽。有一天,他順著一條小徑往山頂上爬,小徑是先前被人踩出來的,已被雜樹枝葉遮蔽,但依舊辨認得出來。接近山頂時有一處巖脊,狀如鳊魚脊背,巖底下是櫧樹林,寬大的葉片連成一片郁綠。他小心翼翼地在巖脊上爬行,甚至都不敢左顧右盼。爬了沒幾步,忽然聽到巖下有人叫喊,等等,聲音不是很高。他放低身體,幾乎趴在了巖脊上,才敢朝聲音起處看去。巖坎下聯(lián)袂的櫧樹葉被砸出了一個大窟窿,往窟窿里看去,只見櫧樹杈上掛著一個人,腳在上,頭在下,背上的背包帶穿過樹枝,負擔起全部的重量。你等著,我馬上下來。他一邊安慰掛在樹枝上的人,一邊順原路慢慢退回,下了巖脊,繞道來到懸崖下。樹上掛著的人已經(jīng)憋得滿臉通紅,有些有氣無力了。也幸好被樹枝掛住了,不然還不知結果怎樣。
項石立很是費了一番周折,才將舒羽解救下來。舒羽著了地,身體軟成了一坨稀泥,癱在了地上。他將背包從她身上解下來,挎到自己肩上,再俯身去攙扶她。她擺了擺手,阻止了他的進一步動作。傷著哪里沒有?他問。她搖了搖頭,表示沒有什么大礙。這的確值得慶幸,從那么高的懸崖上摔下來,什么傷也沒有。能站起來嗎?他復問。你要是有事,請先走。她有些慍怒,大概恢復了一些氣力,說話聲也高了許多。他發(fā)覺這么趕著問確實有些不合時宜,于是閉嘴了。櫧樹林里靜謐得不像有人存在,風吹動樹葉窸窸窣窣響,幾只鳥隨風飛進了林子里,落在離他們不遠的樹枝上,嘁嘁喳喳,像在探究他們,又像在議論什么。
如此過了好長一會兒,舒羽才從怔忡中緩過神來,臉上的神色自然了許多。她向他伸出一只手,示意他拉她起來。他沒有依她的意思,而是將雙手伸到她的腋下,將她托了起來。站起來的過程中,她“哎喲”了一聲,大約是哪里受傷了。不要緊吧?他關切地問。她咬著嘴唇,沒有吭聲。他將她的一只胳膊架到他的肩膀上,另只手挽住她的腰。她掙扎了一下,但仍舊由他架著慢慢朝小徑的方向挪動。她嘴里咝著氣,沒喊一聲疼。他們費了一些時間才抵達小徑,她要求歇一會兒,他小心地扶持著她,讓她坐到地上。
你從哪里來?他把她當成了從哪里來的游客,熱衷于戶外運動的背包族。
從蒼山來。她的回答偈語似的,好像有意叫他犯梗。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舒全禮多了一個習慣——凡事都想說給蒼山聽聽。他對蒼山說的話不是在嘴上說,而是在心里,一遍一遍叨咕,像小孩子默誦課本似的,就那么幾句話,反反復復,每回至少要念叨十天半個月。十天半個月后,這幾句話被他嚼得稀爛了,嚼成了稀粥,慢慢吞進了肚子里,又像是一股腦兒傾吐給了蒼山。他的心里又生出新的想說的話,然后又一遍遍在心里說,說給蒼山聽,也不管蒼山煩不煩。特別是老伴兒去世以后,這種自言自語的毛病越來越嚴重了,有時會不知不覺說出聲來。
他好像憑空聞聲,在同另一個聲音對話。那個聲音是老伴兒的,還是蒼山的,他沒有去辨別,或者說失去了辨別的能力,不想辨別了。他沒必要知道那是誰的聲音,蒼山也好,老伴兒也罷,總之,他同他在對話,他或她在傾聽。蒼山是個理想的聽眾,它不只有耳朵,且非常有耐心。他不懷疑它聽不見,他說話時它就斂聲屏息坐在那里,無非個頭兒比他高大一些,胸懷比他寬廣一些。蒼山聽見了他的話,并不是無動于衷的,它會有所表示,總會給他某種暗示。有時樹在點頭,草葉在搖擺,有時會派遣一只蜂、一只蝴蝶、一只鳥,或者蒼山上的其他生靈,到他窗前轉一圈,有時還會停留在窗臺上,唯恐他看不見。蒼山聽到動情處,有時也會落淚,天空會下起蒙蒙細雨,雨絲落在他臉上,流到他嘴里,是潤澤的、甘甜的。他也不是整天喋喋不休,有時也會安靜下來,聽蒼山說話,蒼山也有煩惱,有孤獨,有愛有恨,有沮喪,有思念。蒼山的內心也有決堤的時候。蒼山的聲音從地底下傳出來,幾千年前幾萬年前的聲音,進入他的耳朵,依舊是新鮮的,帶著蒼山的體溫。
舒全禮對蒼山說,舒英不會回來了,舒英的兒子不會回來了,舒英的孫子更不會回來了。舒英往后同蒼山?jīng)]什么關系了,舒英的后代同蒼山更沒什么關系了。舒英回來造房子那會兒,他以為游子歸根了,后來才知錯了,兒子壓根兒不會回來了。這棟房子僅僅是兒子留給他的最后的念想,留給蒼山的最后的念想。不只是舒英不回來了,村子里很多人家的孩子都不會回來了。蒼山闃靜了,村子闃靜了,蒼山空空蕩蕩的了,村子也空空蕩蕩的了。走在哪里,聽見的只有自己的腳步聲,他走一步,腳后跟響一聲,走一步,腳后跟再響一聲。是他自己的腳步聲在跟隨自己,是他自己蒼老的呼吸在跟隨自己。
他問蒼山,這是怎么了?
蒼山回答,這是怎么了?
他問香樟樹,香樟樹不語。
他問莊稼,莊稼無言。
他問流水,流水湯湯。
蒼山說,由他去吧。他聽了淚流滿面,好像蒙受了無比浩大的羞辱。他心頭擱著疼,刀扎似的疼,火燎般的疼。他被疼痛的烈焰烤得畢剝作響。他想號哭,想號叫,想狂奔,想把這疼轉移出去,想把它剜出去,甩出去。他害怕被疼痛的火焚成灰燼,害怕被疼痛的火化為虛無。他想干點什么,又不知該干什么。他不能老是待在這屋子里,兒子給他建造的這棟房子不是宮殿,而是一具光鮮的棺槨。他不能在這棺槨里等死,必須干點什么。蒼山說,消停點。他說,不!他第一次對蒼山說不,蒼山?jīng)]再勸阻他,憐憫地沉默了。
他夢見了一位老人,穿著黑色的長衫,背著一把用黑傘套包裹的油紙傘,右手握著一把折扇,折扇打開,像孔雀開屏似的擋在胸前。他看不清老人的臉,可老人的眼睛分明在注視著他。老人的目光中有慈祥,有愛憐,也有無助、無奈,還有更多他看不真切的東西。他不知他是誰,找他有何事。他甚至以為是蒼山,是蒼山幻化成一位老人,要對他說什么,給他以某種啟示,以此來拯救他。奇怪的是,老人始終一言不發(fā),只用雙眼盯著他,用目光罩著他。他有些惶惑了,惘然不知所措。
我這是在哪兒呢?后來,那個老人說話了,嗓音低沉,略帶沙啞。
蒼山。他回答那個聲音。
蒼山啊。老人的聲音像是飽經(jīng)風霜。
也許是受到聲音的啟發(fā),他忽然記起了什么,老人的穿戴很像一個人。他沒有見過他,老人的形象完全來自于他父親的講述。他父親不止一次說起過,他的祖父就是這種裝扮,長衫、油紙傘、折扇,是他走南闖北必備的行頭。他憑著這三樣行頭跑長沙,下漢口,販鹽,販夏布。他的身后長期跟著一隊人馬,那是他雇請的挑夫式。鼎盛時期,整個蒼山地區(qū)的夏布和鹽都被舒全禮的祖父給壟斷了。除了會做生意,舒全禮的祖父還寫得一手漂亮的楷書,風格極像趙孟。不只舒全禮的父親受到熏陶,寫得一手好字,還隔代傳承到了舒全禮身上。舒全禮從六七歲開始臨趙孟的帖,筆力自然不弱,可在他父親眼里,他的字同他祖父的字擺在一起,簡直是判若云泥,一個天上,一個地上。不消說,舒全禮是泥,是地上的那個。舒家的祖宗牌位就是舒全禮的祖父書寫的,黑地金字,法度謹嚴,骨肉豐腴,深得趙孟的精髓,讓他不服氣都不行。
舒全禮的祖父在舒全禮出生的前一年,在從漢口返回蒼山的路上遭遇了不測,被日本鬼子殺害了。祖父帶去十一個人,全須全尾回來的只有兩個。后來,舒全禮的父親同那些死難鄉(xiāng)鄰的親屬一起,由兩個幸存的挑夫當向導,到事發(fā)地點找尋過。當時慌亂間舒全禮的祖父那一行人全都跑散了,誰也不知誰的去向。尋找未果,舒全禮的父親無奈只得收拾幾件舒全禮的祖父生前穿過的長衫,配上折扇和油紙傘,立了一座衣冠冢。舒全禮的父親親自寫了墓碑,請石匠雕刻了,立于墓前。墓碑上的字體全不似舒全禮父親往日的風格,舒全禮略微通曉世事之后,清明時節(jié)跟隨父親給祖父上墳,都看得出那墓碑上的字跡除了莊重之外,還飽含著悲憤。
金礦被發(fā)現(xiàn)那年,潮水般的人流擁上蒼山,鑿石,放炮,石頭轟隆隆從山坡上滾下來,勢不可當,順我者亡,逆我者更是粉身碎骨,舒全禮祖父墓前的碑石被亂石砸中,斷為兩截。如果再不遷走,墳墓肯定會被亂石掩埋。那時候,舒全禮的父親還在世,做主遷墳,因是衣冠冢,故挖了半棺材的黃土,抬到遠離采金地的矮山坡上葬了。墓碑還是那塊墓碑,鑲嵌在大理石的墓碑框里,再用水泥固定。
夢見祖父的第二天,舒全禮讓保姆備下酒菜,去給老人家上墳。保姆擔心他有什么閃失,提著盛酒菜的籃筐跟在身后,他不讓,搶過籃筐,將保姆轟了回去。到了墳前,取出菜肴,斟滿酒,燃了香燭,燒了紙錢,又跪下來磕了三個響頭,這才說:“爺爺,孫子來看您了,酒是溫過的,趁熱喝,這地兒夜里涼,喝了暖暖身子,御寒,菜是梅花做的,這女人粗手粗腳慣了,做的不一定合您的口味,將就著吃一些?!边@一陣嘮叨后,無話了,在墳墓前默坐著。過一會兒,又想到了一些要說的話,繼續(xù)說:“您老要是不托夢給我,孫子還不知您回來了,您莫怪罪孫子耳朵笨,其實孫子耳朵不笨,什么都聽得到,您要是真怪罪我,就扯我兩下耳朵,解解氣?!币魂囷L吹過來,燭火搖曳,剛燒過的紙錢灰燼飛揚起來,在離地三尺高的地方旋轉著。“我說呀,爺爺,您就別出去了,別去漢口了,就在蒼山住著,要是您覺得孤單,您就跟孫子回家去,孫子給您做伴,我在前頭領路,夜里我?guī)湍赡_,包管焐得您暖暖和和的,包管您睡得舒舒服服的?!边@一陣話說過,又想起別的話,不再說,在心里捂著,只盯著墓碑出神。墓碑是青石刻的,依然裸露著石頭原本的色澤,墓碑下端靠近地面幾寸高的地方沾了些許泥點,他扯一把草,小心擦去了,墓碑上端靠近墓碑框的一角吸附著一只泥蜂巢,蜂不在了,是空巢,手一碰,泥巢就碎了,撲簌簌直掉,仍用草擦干凈了。墓碑上的字跡無比清晰,想必石匠是個極為認真的人,一筆一畫都很到位。端詳那些字,又端詳出同小時候不一樣的感覺,只覺得肅穆,大氣凜然,像蒼山上老松的虬枝一樣滄桑,而不失蒼勁有力。
過一日,舒全禮又去了祖父的墓地,帶上了棉料生宣紙、柔軟的棕絲刷、棉布,帶上了噴壺、拓包、墨汁和白及水,將墓碑上的字拓了下來。這活兒是他向父親學習的,他父親生前有個愛好,不論在哪里看見了碑刻,見著了好字,腳就邁不動了,必定想方設法要把它拓下來,拿回家臨摹練習。村里人因此沒少笑話他父親,可他父親癡心不改,一生到老,我行我素。父親拓墓碑是為了書法,他拓墓碑卻有著不同的意義,這是祖父的墓碑,也是父親的真跡。它們是他生命里某個不可缺失的部分,也是他生命之外的延宕和承祧。
舒羽的腰扭傷了,不得不臥床休息。保姆梅花跟著受累,每天端茶送水,將飯菜送到床頭,就差沒喂到舒羽嘴里。梅花的丈夫外出打工,年頭去,年尾回,留下她在家里照顧年邁的婆婆和上學的孩子。兩個孩子一個上七年級,一個上九年級,都寄宿在學校里,周末才會回來住一晚。她家離舒家很近,不到百米的距離,一個來回用不了一刻鐘。她家里家外兼顧著,舒家給她開的工資不低,每月四千五百元,她丈夫除去吃用,每月存到銀行卡上的也就這個數(shù)。剛開始只照顧舒全禮的飲食起居,后來舒羽回來了,多了一個人,她的工作量并沒有增加多少,無非煮飯時多加把米,多炒個菜,舒英還是給她漲了工資,每月增加了五百元。舒英在電話里說,多個人就多份事,增加工資是應該的。梅花心存感激,對爺孫倆的照顧格外細致,早晚到舒全禮跟前噓寒問暖,生怕他哪兒不舒服,舒羽比她小十多歲,她對她又有另外一重意思的憐憫。
舒羽臥床養(yǎng)傷的那會兒,項石立幾次冒出去探望她的念頭,臨到頭卻又下不了決心。去吧,他同她好像沒有熟悉到探望的份兒上;不去吧,心里頭分明有種掛牽,總有一點放心不下。他在蒼山需要朋友,景區(qū)的員工不是發(fā)展友誼的理想對象,畢竟他是青旅公司的代表,分屬于兩個不同的利益集團,有些戒備的心理在作祟。同景區(qū)外的人交朋友就沒有這些顧慮,他渴望在當?shù)卣业侥軌蛘f得上話的朋友,那樣說不定能了解到他父親在蒼山時的一些事情。他父親年輕時被招募進地質隊做臨時工,在蒼山做過幾年找礦的槽探。父親給他講述蒼山的逸聞趣事時,他央求父親帶他到蒼山來看看,父親嘴上承諾了,說等他長大一點就帶他來,結果一次也沒有兌現(xiàn)。
項石立思來想去,還是決定去探望舒羽。他同她像兩顆陌生的星球一樣,雖然只有一次交會,可在她那里也夠驚心動魄的。如果說緣分,這就是緣分。她留給他的印象也不錯,受了那么重的傷,還能咬牙扛著,不喊一聲疼,換了他,也許不由自主就呻吟出來了。這是她的剛毅,也是她對自己的狠勁,這種勁頭他是喜歡的、欽佩的。她的外貌也足夠吸引任何一位男性,他架著她時心無雜念,可從她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氣息還是讓他有些著迷。好像有一種熱度,從她身上源源不斷地涌過來,要將他淹沒一樣。在兩性交往中,這些都是重要的,有時會因此沖破理智的圍困,擦亮愛情的火花。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她身上有一種東西,一種他尚不知道的東西,神秘的東西,深深吸引著他,牽引著他,讓他想一探究竟。好像在夜晚的森林里,浩蕩的黑暗中,某個地方忽然亮起一點飄忽的光亮,你總想靠上去,近一點,再近一點,好看個真切。她就是那點他想捉住的光亮。
他在景區(qū)前的水果店買了一籃水果,挑選水果時盡可能多選了幾個品種,他不了解她的口味,期望有一種是她喜歡的。他還打算買束鮮花,可找遍景區(qū)內外都沒有找到花店。碰巧有員工在修剪景區(qū)前的花圃,花圃里的月季開得正艷。他請求那員工幫忙剪幾枝月季,那員工左挑右揀,在避眼處剪了幾枝,他找了根彩帶扎成一束,雖然有點簡陋,可多了一束鮮花,信心也似乎跟著漲了起來。
他捧著鮮花,提著水果籃,出了景區(qū)大門,往來時的方向走五百米,西折,不過五六十米,就站在舒家的鐵門前了。在蒼山村,舒家的大宅子是座標志性建筑。周邊的民居雖說多是新房,風格造型也有新意,不乏可圈可點之處,可同舒家大宅子一比,矮了何止半個身段。單說這鑄鐵門,描金鑲花的,造價肯定不菲,說不定抵得上尋常人家半層樓。鐵門平常多是閉著的,進出走右側的小門,小門虛掩,手一推,門便開了。他進了院子,繞過水池,上臺階,來到廊檐下。這里又有一扇門,金屬材質,厚重,氣派,此時敞開著,廳堂便一覽無遺。廳堂底部左側是樓梯,樓梯下立有假山,假山下是小小一汪魚池,右側是電梯,電梯的提示燈卻是暗著的。舒羽住在二樓,他沒有貿然走上樓去,而是站在樓梯口朝樓上喊了兩聲,舒羽,在家嗎?樓上有了動靜,有人朝樓梯口走了過來,下了樓梯,是上次見過的那個中年女人,手上戴著套袖,腰上系著圍裙,臉上堆著笑,說,舒羽在樓上呢。接過水果籃,引著他上樓,進了舒羽的臥室。
舒羽拿枕頭當靠墊,半坐半躺在床上,見他進來,愣怔了一下,可能覺得有些意外,不過很快恢復了自然。梅花接過花束,窗臺上正好有只玻璃瓶空著,便將花束插在瓶子里,端到舒羽的床頭柜上。舒羽吩咐梅花去泡茶,梅花應諾了,同項石立招呼一聲,出了房間,下了樓,留下他們倆四目相對。她的眸子晶亮,看得出內心的欣喜,這反倒讓他有些發(fā)窘,不知該說些什么。說,是不是想討好我?她的目光咄咄逼人,好像箭鏃一般要射到他心里去。與她的目光不匹配的是她的表情,帶著佯裝出來的嘲諷與拒人千里之外的假象。他看破了她的心思,故作輕松地笑了笑,這在她看來似乎也是討好的笑。那——就是邀功來了!她逼迫著他,像是要他一定承認什么。是啊!我是討賞來了。為了掩蓋窘態(tài),他索性順著她的意思說,然后不再躲避,勇敢地迎接她的目光。她撲哧一聲笑了,問,說吧,希望本宮賞你什么?這一笑驅散了他內心全部的顧慮,他應和著笑了,我來看看你傷好得怎樣了。
說話間,那個她稱之為梅嫂的保姆端了茶上樓,多了個人,她沒那么無所顧忌了,三個人圍繞她的傷情說了些合乎常情、合乎規(guī)矩的話。還真得感謝你,要不是你路過,我真不知道要困到什么時候。她說這話的語氣是真誠的,他感覺到了。哪天我請你吃飯……我得好好感謝你這個大恩人。臨到他告別時,她又說,在“大恩人”這三個字上還加重了語氣。
他下了樓,出了院子,這才噓了一口氣,回頭望望身后的高樓,忍不住晃了晃腦袋,自嘲地笑了笑說,小刺猬。
過幾日,項石立處理完案頭上的一些事情后,正盤算著去哪里轉一轉,忽然辦公室的門被人叩響了,開門一看,是舒羽站在門口,卻不是山上所見的模樣,一身短裝,短褂子、短裙,修長的腿,墨鏡架在額頭上,一臉熱情地看著他。他正要說請進,她卻一扭頭,說,走,我請你吃飯。已是半下午,可太陽仍舊火辣辣的,照得人目眩。他猶豫著,要不要推辭。她沒有理會他的矜持是喬裝的,還是真的不好意思接受她的感謝,拋下一句“我在樓下等你”,自顧自下了樓。他拖延了幾分鐘,還是乖乖地下了樓。她竟然將車開進了景區(qū),停在了他辦公室的樓前。是輛路虎,她坐在駕駛座上,龐大的車身同她嬌小的身軀形成巨大反差,讓人油然心生憐意。
進了舒家,下了車,原本有些清冷的院子,此刻有了濃郁的煙火氣,大概廚房里正在熱火朝天地忙碌。離開飯還有些時間,女主人便陪著客人在院子里走走,算是讓對方熟悉環(huán)境。轉到后院,項石立第一次被介紹給舒全禮,他跟著舒羽喊他爺爺,這當爺爺?shù)膮s不怎么熱絡,甚至有幾分冷臉,只用亮得與他年紀不太相稱的眼睛看了他幾眼。老人的面相有些清癯,精神狀態(tài)很矍鑠。老人的房間陳設簡單,卻有些凌亂,一張長方桌,桌上散落著幾張宣紙,一張宣紙上寫有不少字跡,一副老花鏡架在宣紙上。毛筆擱在硯臺上,一本字帖攤開在桌子一角,字帖的一角還卷了起來。兩張單人沙發(fā),一張空著,另一張上堆滿寫有字跡的宣紙。對門的角落有個小書櫥,書櫥里塞滿了書。只有床上是整潔的,被子被疊成四方形,堆在床頭。被子上擱著枕頭,枕巾平順地覆蓋著枕頭。墻上掛滿了拓片,都是沒有裝裱的,用圖釘摁在墻壁上。瞄一眼拓片上的字跡,像是從墓碑上拓下來的,粗略看過去,這滿墻的拓片就成了滿墻的墓碑,平添了許多怪異和詭譎,森然得有些瘆人。
主人沒有邀請,項石立也不敢貿然進入房間,只在門口張望兩眼,好在舒羽要領著他去別處轉。
奇怪吧?老爺子就喜歡舞弄這些。舒羽解釋說,也不知他整天在想些什么。
項石立想,老人家這么孤孤單單活著,天長日久,怪癖肯定是有的,說不定還有些抑郁。又不能把心里的想法說出來,只得附和道,老人家有愛好是好事。
開飯時,四個人分成了兩桌,舒全禮和梅花在樓下,招待客人的一桌擺在了二樓的餐廳。餐廳的窗口朝西,正是夕陽西下時,太陽紅彤彤的,只剩下半圓浮在山頭上,余暉照進室內,將餐廳渲染得一片輝煌。四五碟菜,花樣不多,可每樣分量都很足。這梅嫂,都恨不得把菜地搬到桌上來。舒羽溜一眼餐桌,皺起了眉頭,而后問客人,白酒、紅酒、啤酒,你喝哪一種?項石立正要回復不喝酒,不想對方嘻嘻一笑,你沒得選擇,只能喝紅酒,因為我只喝紅酒。他跟著呵呵笑了,算是接受了她的安排。
兩個人第一次在一塊兒吃飯,卻沒有慣常飯局所見的拘束和矜持。畢竟環(huán)境有些特殊,是在這深山溝里。廚娘是辣椒仙子,你可得有準備。話題從眼前的菜肴開始,舒羽抱怨梅花不會做菜,只知放辣椒,作料就用姜和蒜,有時還放豆豉,特別是那豆豉,一股怪味兒,看了都惡心。這大概是蒼山的飲食習慣。項石立回應的是,小時候他父親做過類似的菜,也放辣椒,放大蒜和生姜,偶爾也放豆豉,結果卻是,每次面對精心烹制的菜肴,他父親一筷子都不吃,碰都不碰。問父親為什么,他總是嘆著氣說,不是那個味兒,怎么就做不出那個味兒呢?
你爸在蒼山待過?她好奇地問。
幾十年前,同地質隊一塊兒來的。他回答。
太久遠了。她似有感慨。
他們對蒼山的了解都不多,再往前走就是斷崖了,只得改道轉移話題。他們像被遺棄在孤島上、此前未曾謀過面的兩個人,又像是在世界盡頭驟然相見的兩個人,有許多話可以說,可一時打不開通往坦途的門。他們聊起了游戲和電影,對待游戲和電影,他們不是真的熱愛,只在無聊和空虛時,用它們來消磨時間。在談論的過程中,他們幸好遇上了一部彼此都看過的電影——《在西伯利亞森林中》。她問,阿列克謝為什么要立下遺囑,將他的遺體沉入湖底呢?
他沒有作答,抑或無法作答。
我回蒼山無意義。她仰臉喝了一大口酒,放下酒杯時說。
暮色侵襲到室內了,杯子里浮動的不像是酒液,而是不明真相的暗影,忽隱忽現(xiàn)的模糊之物。他起身開了燈,燈光下她的眼神是迷離的,仿佛她不在這個時空內,眼前的一切都與她無關。
舒全禮拓過祖父的墓碑,又去拓祖母的墓碑。在他的記憶中,祖父是無形的,祖母是有形的;祖父是消散的煙塵,祖母是形神畢肖的繡像。小時候,祖母抱過他,逗過他,給他把過尿,喂他吃過飯,哄他睡過覺。祖母胳肢他,逗他笑時,她也笑。她的笑是慈愛的、綿長的。她的個子嬌小,待他長高一點,長胖一點,再抱他就有些吃力了。她的呼吸粗重,呼哧呼哧響,不得不把他放下來。胖小子,該娶媳婦了。她笑話他。她還嘲笑過他寫的字,像涂鴉,像鬼畫符,像雞在曬谷場上亂跑出來的足跡。祖母是大戶人家的女兒,從小同哥哥們一塊兒上私塾,寫得一手娟秀的好字。還會彈琴,刺繡。祖母給他印象最深的是她的背影,那么瘦小、伶俜、弱不禁風。她纏過腳,走起路來總是搖搖晃晃,好像一片被風吹動的樹葉。祖母在祖父慘遭不幸后還活了十多年,去世的那個晚上她在臥室里彈了大半夜的琴,后來琴聲斷了,夜晚沉寂了,世界沉寂了。第二天早上,他父親見他祖母的房門閉著,去敲門,門內沒反應,把門砸開,他祖母趴在床榻邊,左手搭在床上,右手垂在地上,頭枕在左手上,像是睡著了。那只垂著的手上攥著一把撕碎的宣紙,那是她填的詞,卻又把它撕毀了,叫人讀不成句。
祖母下葬在東邊的矮山頭上,墳頭向西,那是她娘家的方向。舒全禮用鋤頭挑著竹籃,竹籃里放著水壺、宣紙、拓包等拓片用的工具。他照舊是一個人,沒讓梅花跟著。墓地離得不遠,過一座石拱橋,走上田間小道,繞過幾塊稻田,便到了東山腳下。蒼山山脈延伸過來,山脊陡峭,往下山坡放緩,山腳下散落著幾個小山包。附近沒有民房,這一帶格外安靜。陽光落在草葉上,發(fā)出極其微小的吱吱聲。他用鋤頭刨去墳前的雜草,再用水壺清洗墓碑上的污垢。祖母是愛干凈的,他不能腌臜了她。墓碑上的字跡仍是他父親的,不過同他祖父墓碑上的字跡不同,字體更豐盈,更飽滿,一筆一畫,從容有度。他父親總是這個德行,似乎將他祖母的墓碑當成了一幅書法作品,不臻完美絕不罷休。他一連拓了三幅,到第三幅才滿意。這似乎是他父親傳染了他,不敢有辱父親的書法,更不敢有辱纖塵不染的祖母。
拓過祖母的墓碑,接下來要去拓父母的墓碑。舒全禮的父母都是高壽,都活到了八十多歲,母親先走的,兩年后父親也走了,按當?shù)氐牧曀姿闶窍矄?,兩場喪事辦理時都是熱熱鬧鬧的,鑼鼓嗩吶鐃鈸,全套的響器,全然沒有一絲悲傷的氣氛。在舒全禮的內心卻不是這樣,絲毫不亞于一次山洪暴發(fā)所帶來的沖擊,山洪暴發(fā)的破壞力驚人,待洪水消退時,河岸崩塌,河邊的田地悉數(shù)被沖毀,連泥土都不剩,河床空空蕩蕩的,底部的巖石裸露,沒有水草和沙石遮掩,更別說魚蝦蟹鱉了。父母走后不幾年,他的小兒子舒雄去世,讓他經(jīng)歷了一次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悲慟。接著舒雄的媳婦改嫁,舒英舉家外出創(chuàng)業(yè),把舒雄唯一的孩子舒羽也帶走了。就留下舒全禮夫婦,祖父留下的祖屋幸好不是很寬敞,可是以前有多擁擠,現(xiàn)在就有多空寂,甚至這種空寂還被無限放大了,像施放了膨化劑。
舒全禮父母的墳墓屬于同墓不同穴,墓碑是在他父親去世后的第三年才立起來的。墓碑是他寫的,前前后后寫了數(shù)十次,耗費了幾十張宣紙,最終才確定下來。雖如此,可內心依舊是忐忑的,生怕九泉之下的父親不滿意,會因此嘲弄他,譏笑他。他父親一輩子什么都不在意,不在意家族榮辱,不在意個人品行,不在意孩子前途,就在意這字寫得好不好,順不順眼,符不符合他的審美。他算不上書法家,可對書法的要求比古時候那些書法大師更甚,人家說精而不苛,在他是精而更苛。但凡入他法眼的字,莫不心慕手追,領悟其精微,非如此不安心。詩是吾家事,字是吾家事,書法是吾家事。舒全禮小時候上私塾,父親檢查他的課業(yè),規(guī)則很簡單,字好課業(yè)就好,字不好,說什么也白搭,免不了招來一頓胖揍。為了讓他的字好起來,父親用朱筆寫了字,讓他來描紅。甚至情愿當他的書童,為他濡筆添墨,而后手持戒尺在一旁監(jiān)督。年幼時的他見了父親,真?zhèn)€如同老鼠見了貓,戰(zhàn)戰(zhàn)兢兢,生怕頭頂飛來橫禍。
舒全禮總結父親的一生,就一個字——典,這就是父親的人生真諦。他父親就是個敗家子,典田,典地,典山。每逢用度花完了,就典典典,得了銀圓,買筆墨紙硯,買酒肉,添新衣。有一回,典了地,新買了紙筆,他見父親寫了幾個字,若干年后他才認全,世道澆漓,如之奈何?父親或許真有無奈,當時他想。典出去的,永遠出去了,再也贖不回來了。典到最后,就剩幾畝糊口的薄地,典無可典了。窮途末路,紙盡了,筆禿了,幾年下來全家都沒添新衣了。而此時,否極泰來,解放了,舊社會一去不復返,新時代的列車轟轟烈烈進發(fā),喜看稻菽千重浪,人間已是艷陽天。
舒全禮的父親對稼穡之事茫然無知,扶不了犁,掌不了耙,拿不起鋤頭,成了百無一用之人,只能記記賬,看管倉庫,干些不沾泥帶水的活兒。村子里的人倒也沒有嫌棄他,因為他寫得一手好字,哪家遇上紅白喜事,對聯(lián)挽聯(lián)請?zhí)龝?,都是他包攬了。倘若沒有他的墨寶,事情的儀式感就要大打折扣了。農(nóng)閑時節(jié),紅喜事扎堆來了,舒全禮的父親用紅紙卷上毛筆,一襲中山裝,像個干部似的走在鄉(xiāng)間小道上。到了東家,還得好酒好菜招待,完事了,還會用紅紙給他包上幾張毛票作為酬謝。歸根結底,他還是離不開那個字——典,先前是典地,現(xiàn)在是典字。
古語云,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舒全禮的父親活到八十有四,村里人說起他不無羨慕,這人啊,不是看誰掙的錢多,而是看誰花的錢多。舒全禮的祖父富可敵村,結果呢,尸首都沒能找回來。想一想,滋潤的是舒全禮的父親。他有過苦澀,有過灼心之疼,絕望過,憤懣過,先前寫下的那些字,拓下的那些拓片,被時代的一把烈火燒了,化為灰燼,又被時代的風給刮走了,片紙不留??梢晦D身,風月依然,村子里照舊有人請他寫這寫那,過年時的春聯(lián),祖宗牌位,逝者的墓碑,走到哪兒都是他的字跡,都是他的墨寶。他建立了他的王國,他活在他的王國里,王國外的人怎么活,他不知道,也不想去知道。舒全禮長大了,他的擔子轉移到了兒子肩上,柴米油鹽醬醋茶,自有兒子來操心,再不用他勞神費力。他快活他的快活,他自在他的自在。挾一支毛筆出去,就是挾一把砍向生活的大刀,所向披靡。酒醉了,飯飽了,沐著晚風,腳步踉踉蹌蹌——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
臨終前的那天,舒全禮的父親給人寫了庚帖,喝了幾杯老酒,得了酬謝,回到家,倒頭就睡。第二天早上,舒全禮去敲父親的門,門是虛掩的,父親仰天躺在床上,人已經(jīng)涼了,眼角結著淚,嘴角卻微微露著笑意。
村里人說,這一輩子,就他父親活得值,一個字,值!真他媽值!
舒全禮不說他父親值與不值,在他眼里,父親是巖石風化后的泥土里包裹的一塊鵝卵石,是干燥的泥土中一團綿軟的濕泥。面對人世的冷硬,他活在頹圮的柔軟里,他的敗退除了倉皇、茍且,何嘗不是一種走投無路的智慧?如果每個人非得是一座蒼山,那他父親只是一個長滿野花野草的小土包。他活在蒼山的陰影里,卻又愜意,像活在輪回的大宇宙中。
舒全禮的外婆家在蒼山的半山腰,靠種番薯、挖竹筍為生。舒全禮的母親就像蒼山上的一株草,被命運的山洪沖下了山,落在舒全禮的父親懷里,她就在他懷里扎下了根?;蛟S是受了丈夫的影響,她表現(xiàn)得更能隨遇而安。舒全禮的祖父在世時,家里雇了用人,遭遇變故后,用人被辭退了,家務活兒全落到了舒全禮的母親身上。她洗衣做飯,養(yǎng)豬喂雞,毫無怨言。丈夫給什么,她做什么,富足時,她不會像丈夫一樣暴殄天物,丈夫捉襟見肘時,她也處之泰然,不會為他著急。除了一點,就是寵溺舒全禮,每當丈夫責罰兒子時,她總會挺身而出,擋在兒子的前面。她無疾而終,安然離世。
舒全禮跪在父母的墳墓前,拓完父母的墓碑,腦子忽然空白了,不知該干什么。對于母親,他似乎有很多話要說,當著父親的面,卻是一句也說不出來。余下能做的,就是拿手撫摸一下母親的名字,像小時候母親給他洗臉時一樣,她擦干凈他臉上的水漬后,總會用手撫摸一下他的臉蛋兒。那只手因為長年累月干活兒,手掌有些粗糙了,但手心的溫度頂?shù)蒙先澜绲臏嘏?/p>
項石立遞交給景區(qū)方的報告得到了響應,景區(qū)依他所言,新打造了兩處景點,都是簡單易行、能夠激發(fā)游客熱情參與的項目。那些存在安全隱患的地方進行了整改,增添了安全保障方面的硬件設施。青旅公司總部新整合了幾條旅游線路,東西兩線在蒼山交匯,每天都有旅游團來到景區(qū)。東線來的旅游團一般中午到,下午在景區(qū)游覽,住一晚,第二天上午離開;西線的旅游團踩著東線的腳后跟來到,同樣是下午游覽,轉天上午離開。需要同景區(qū)協(xié)調的事情多了起來,景區(qū)方的負責人姓陳,都叫他陳總。陳總五十來歲,剃個小平頭,額頭上有道刀疤,模樣有些兇狠,平常也不多話,沒事就在景區(qū)里轉悠。有一次,項石立同他說到附近的村民自由進出景區(qū)的問題,如果發(fā)生安全事故,景區(qū)脫不了干系。景區(qū)同村民訂有協(xié)議的,萬一發(fā)生那樣的事,景區(qū)也不會袖手旁觀,該要承擔的責任自然會承擔。再說呢,這是景區(qū)方面的事情,景區(qū)自有景區(qū)的考慮。陳總的回復帶著金屬腔,甚至有些責怪他多管閑事,干涉景區(qū)的內政。項石立本是受舒羽受傷的事觸動,可不想討了個沒趣,陳總這兒碰了釘子,事情不能就此罷休,真要發(fā)生了事故,青旅公司的利益必定會受到損害。維護青旅公司的利益是他的職責所在,要不然公司派他過來干什么,可不是讓他來吃閑飯的。他想越過陳總,向董事長面呈,向陳總打聽董事長的聯(lián)系方式,陳總的回應更生硬了,說有什么事直接找他好了,絕口不提董事長。
項石立背著陳總向其他員工打聽,都是一問三不知,沒人知道董事長是誰,更沒有人見過董事長。他有些懷疑,可能這景區(qū)的人都忌憚陳總,知道董事長是誰也不敢同他說。他還聽說景區(qū)的利潤有四成分給附近的村民,他沒來之前景區(qū)就這么分配。這更增添了他心頭的迷霧:這董事長到底是個什么人物,真有點像這蒼山,云遮霧罩的,怎么看都看不透。爽性不看了,管他是誰,倒樂得個清閑,得了空,景區(qū)里的人玩不熟,就去找舒羽。
來到舒家,要找的人卻不在,躊躇了一下,想去后院見舒羽的祖父,卻又不敢。老爺子身上好像存在一股特別的氣息,是令他敬畏的,令他膽怯的,生怕觸碰他什么。是他臉上的蒼顏?還是他身上散發(fā)的暮年之氣?他弄不清楚自己為什么會這樣。他怏怏地退出院子,沒走幾步遠,撞見了梅花,后者挎著一只竹籃,竹籃里裝的全是新鮮蔬菜,大概是摘菜回來。找舒羽吧?她挎著相機出去了,在河邊呢。梅花含著笑,手指向東邊,你往香樟樹的方向走,剛才她還在那里。這個女人身上好像蘊藏著一股巨大的盲目的熱情,每次見了他都是這樣。他有些感動,又暗暗覺得好笑,謝過梅花后,徑自往她指引的方向走去。
他在樟樹下沒有見到舒羽,便走上河堤,往河床望去。他要找的人果然在不遠處,正彎著腰,端著相機,對著河里的一簇水草拍個不停。他俯瞰著她,沒有去打擾她。在他對她的了解中,她像只兔子,在蒼山蹦來跳去。這里是她的故鄉(xiāng)不假,可像她這個年齡的女孩子還有幾個待在老家,待在這種山溝里的?多半在北上廣深,要么在省城,再不濟也會在縣城。那一回,她請他吃飯,說了那樣一句話,“我回蒼山無意義”,既然無意義,還待在這里干什么呢?蒼山于她有什么難舍的隱情?
她拍過水草,直起身,又端著相機瞄向河流的下游,當她轉向河堤時,這才發(fā)現(xiàn)了他。她揚起手朝他打招呼,他也揚起手回應她,之后,他們會合了。你都拍了什么?讓我瞧瞧。他作勢要去拿她的相機,她偏一下身體,躲過了。你想看就得給你看???世上哪有這么便宜的事情?她戴著遮陽帽,可臉依然被曬得紅撲撲的,像小孩子的臉。他拿她的小性子沒轍,無奈一笑。這讓她有些得意,又有些于心不忍,拿起相機,將拍下來的照片一張張回放給他看。她的攝影技術不錯,鏡頭下的水草不像是纖纖植物,而是某種小動物,生命的光芒在葉片上律動。香樟樹靜穆而莊嚴,好像陷入深思的哲人。河流漫漶,視野在延伸,拓展,流入遠方的風煙里。河水里的石頭像一座座孤島,在水流的沖刷下巋然不動。一只翠鳥從水面上掠過,它的翅膀下是一圈圈的漣漪。兩只白鷺棲在河岸邊的烏桕樹上,交頸而歡。一只坐在草地上的青蛙正出神打量他。真不賴啊。他贊嘆說。什么叫不賴?!她噘起了嘴,對他的說法表示抗議。真不賴就是真美。他不得不自圓其說來消除她的不滿。好吧,放過你了。她的抗議估摸是假裝的,這會兒的聲音里有一種得到褒獎后的喜悅。
你能不能發(fā)幾張照片給我?蒼山的。在確認她的心情好轉后,他小心翼翼地問。
可以啊,不過,不能白給。她像只小麻雀似的歪著腦袋,笑著,盯著他,觀察他的反應。
他沉默了,少頃才說,我想給我媽看看。
這個答案顯然出乎她的意料,她收住了笑容,眼神茫然無措地移向別處。但很快,她意識到了自己該干什么,拿出手機,通過微信發(fā)了一串照片給他。
他點開微信,將照片一張張下載,保存在手機里。都是蒼山的風光大片,春日里,蒼山如洗,頭頂裹著白云,山谷里野櫻桃一片絢爛;夏日里,蒼山一身蒼翠,陡峭的山峰林立,主峰巍然而坐,自有一種高不可攀的傲然;秋日里,蒼山層林盡染,色澤豐富,斑斕無盡;最美的是冬天,蒼山銀妝素裹,袒露出一個無比潔凈的童話世界。最震撼人的是那霧凇,有如白玉琢器,渾然天成,正應了那兩句話“此物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遠景、近景,正面的、側面的,廣角的、特寫的,無數(shù)座蒼山凸顯,攝人心魄。還有,蒼山的局部,在照片中各顯神韻,動感十足,拍攝角度極其刁鉆,石牛是仰拍的,云霧纏繞,石牛仿佛正要踏云而去。那張風動石的照片,被大風刮彎了腰的樹木做背景,正是因為有了樹木夸張姿勢的襯托,橢圓形的風動石好像隨時會滾動起來,像只氣球似的飛上天。試劍石不知從哪個角度拍攝的,那片薄巖仿佛剛從母巖身邊分離,電光石火,薄巖正在有節(jié)律地顫動,發(fā)出劍戟似的嘯吟。那些細小的事物也是美到極致,一個個在鏡頭下復活了。蕨芽從腐殖土里拱出來,嫩黃的莖有如象牙雕刻。一只蟬吸附在樹干上,眼睛純凈得像初升的月亮。兩只鳥飛過來,作頡頏之姿。深山含笑一樹白花,密密匝匝,宛如披著婚紗的新娘。河灣里的蓼子花像粉紅的云霞在彌漫。燈籠草提著無數(shù)小燈籠,像個小孩兒,萌態(tài)可掬,天真爛漫,在秋日的曠野上蹦蹦跳跳。
真美啊,謝謝!他的贊美是真誠的,感謝也是真誠的。
我總得給自己找點事情來做吧。她的神情不像是賣弄,而是自豪,這里畢竟是我的故鄉(xiāng)。
他建議她做個微信公眾號,把這些精美的照片配上文字,必定能吸引大量粉絲。你想我給你們景區(qū)做廣告嗎?她了眼睛,向他鬼精地笑了一下。須臾間,她轉給他一個鏈接,點開一看,是美圖加美文,原來她早就在做了。她的公眾號叫蒼山小妖,這讓他不由得多看了她兩眼。
過后,他把照片發(fā)給了他母親,她好半天才回復,這地方,很容易讓人失魂啊。他母親的態(tài)度讓他捉摸不定,不知她是貶損、贊美,還是慨嘆,或許三者兼而有之。是什么招致了母親內心如此復雜?是不是父親在蒼山有過戀人?在他看來,除此之外,還有什么能讓一位妻子對丈夫的過往耿耿于懷呢?或許他在蒼山能找到答案,也迫切想找到這個答案。
有一天,他央求舒羽幫忙在老爺子那里打聽當年地質隊的消息。舒羽咯咯地笑了,你是不是懼怕我爺爺?他的臉驀地紅了,支支吾吾起來。瞧你這點出息,我爺爺又不是老虎。她簡直笑瘋了。笑過,她強拉著他去見她爺爺,讓他想問什么直接問,她才不做傳聲筒呢。
是不是又來搗亂了?老人對他們的到來并不歡迎,一臉警惕地看著他們。爺爺,您說什么呢?我是帶朋友來向您學習打拓片的。舒羽嬌嗔地嘟起了嘴,露出不高興的樣子。老人將信將疑地看了看孫女,又看了看項石立,項石立慌忙點了點頭。老人的臉色有些緩和,或許他是太溺愛這個孫女了,又或者怕慢待了客人。孫女像只麻雀似的喳喳不休,當爺爺?shù)哪盟龥]奈何,只得把現(xiàn)有的拓片擺到桌子上,一張一張比畫著,講給年輕的客人聽。可能是客人認真傾聽的樣子激發(fā)了他的興致,老人的話漸漸多了起來,從他小時候觀看父親如何打拓片,到他親手打第一張拓片,如何制作打拓片用的工具,點點滴滴,細枝末節(jié),毫無保留地說了一遍。老人的記憶力驚人,一些細節(jié)講得活靈活現(xiàn),幾十年前發(fā)生的事情好像就在眼前。“光聽是沒用的,還得自己動手去做,拓片打得多了,手自然就熟了?!弊詈?,老人畫龍點睛地總結說?!盃敔?,您下次去打拓片時把他帶上,現(xiàn)場教學,他學好了,傳出去,您這個當師父的也有面子?!笔嬗鹨粋€勁兒地攛掇說。“壞東西,你又給我下套呢?!崩先思傺b生氣,作勢要去擰孫女的耳朵,臉上卻是笑著的。
梅花沏了茶來,喝茶的這會兒,項石立總算逮住了機會,斂著聲息問老人:“爺爺,您還記得當年的地質隊嗎?”
當然記得。老人不滿似的斜睨了他一眼,停頓了一下,稍后又補充說:“他們就駐扎在蒼山小學的旁邊。”
“那您認識一個叫項水生的人嗎?”項石立又問。
老人狐疑地看了問話人一眼,項石立趕緊說明:“他是我爸爸。”
“好像是有這么個人。”
項石立找出翻拍的保存在手機里的照片,放大給老人看,老人看后搖了搖頭,用略帶些遺憾的口氣說:“那么多的年輕人,我都不記得誰是誰了?!?/p>
隨后,老人說起了地質隊的一些情況,碎片化的,湊不成完整的、有序的景象。地質隊剛進蒼山時,分散租住在村民家中,后來在蒼山小學旁邊的土坡上修建了數(shù)十間簡易磚房,油毛氈苫的房頂,夏天熱得像烤箱,冬天被北風一灌,又冷得出奇。房間極為窄小,擺下一張單人床,就沒剩多少空間了。天氣好的日子,吃晚飯時,年輕人穿著藍色工作服,捧著飯盒蹲在各自的房門口,極像一排隨時準備跳入水中的藍色鸕鶿。遇上休息日,他們會來學校打籃球,籃球架被打爛了,臨別時他們給學校裝了一副嶄新的籃球架。
說到這兒,老人不知受了什么影響,黯然了一會兒說:“可惜呀,蒼山小學不在了,搬走了,現(xiàn)在就剩幾間空房了?!?/p>
接連幾天往墓地跑,舒全禮的內心是倉皇的,還暗暗有些恐懼,恐懼什么?不知道。他聽出來了,每時每刻,追隨在身后的不是自己的腳步聲,而是別的聲音,像有四腳動物躡手躡腳地跟著他,像狗,又不像狗,你留意時它悄無聲息,你一恍惚,一走神,身后又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好像蛇在枯草上蜿蜒爬行,離他越來越近了。蛇芯子帶著風,呼呼地響。特別是周圍靜寂時,它好像從某個地方席卷而來,像要把他吞沒,把他卷走。如果不是他動作迅速一點,搶在它到來之前,把祖父的墓碑、祖母的墓碑、父母的墓碑拓下來,說不定他們的墓碑已被摔成齏粉,甚至連齏粉都被它吹散了,化為虛無。
他安靜了幾日,歇一歇,喘口氣,消除這種沒來由的緊張。他知道接下來該干什么,妻子的墓碑、舒雄的墓碑還在等著他呢。他不著急,都這個年紀了,還著急什么。即便跟在身后的是只狗,是條蛇,那又有什么可懼怕的?如果它有什么惡意,他就轉過身,揮起鋤頭,砸死它好了。這一輩子他很少摸鋤頭,不是他不愿意,而是妻子不讓。你好好地站在講臺上,認認真真給孩子們講課,這活兒不是你干的。每逢他拿起鋤頭,她就會從他手中奪走。她以他為驕傲,絕不讓他干那些有悖她驕傲的事情。
他有一位好妻子,她是個好女人。她的墓碑也是他寫的,當時他沒想著單獨給她立塊墓碑,生時共枕,死時同穴,總有一天,他會躺在她的身邊。舒英不理解他的意思,非得給他母親單獨立塊碑,那就立吧,他不想讓兒子猜疑什么。這塊墓碑他寫得一氣呵成,書寫的時候,他腦海里浮現(xiàn)的是妻子的笑,是妻子的小性子,是妻子的溫婉,是妻子的良賢。他知道不管他寫得怎樣,妻子都不會責怪他,她從來不挑三揀四。即便他寫得再不好,她也樂意由他來寫,也只能由他來寫。妻子的心思他是知道的,她的一顰一蹙,一個動作、一個眼神,背后的潛臺詞他都清楚得很。這世上懂得她的人,除了他,不會有第二個人。
在去妻子的墓地前,他在田野上采了束野花。蒼山這地方,不管什么季節(jié),不管在什么地方,都有花開著,一采一大束,還不用擔心明年它不會開花。年輕時他是有些小情小調的,從學?;丶业穆飞?,他會采上一束野花,把它當禮物獻給妻子。有時,妻子不在家,他到田間去找她,在田埂的這一頭他還兩手空空的,走到那一頭,手頭就有一大捧芳香四溢的花草了。妻子整天忙忙碌碌,總有干不完的活兒,不過還是會為他采來的花浪費那么一點時間,把它插在瓶子里。有時妻子也會笑話他,能不能整點實際的?就拿這些不值錢的野花野草哄騙人。被妻子這么一說,他的內心有些發(fā)窘,表面上仍是嬉皮笑臉的,那會兒他有些賴皮。
他仍舊用鋤頭挑著竹籃,竹籃里是打拓片用的工具,那束野花放在竹籃的最上面。他行走在去妻子墓地的小道上,竹籃在身后晃晃悠悠擺動,籃子里的花也跟著擺動。天空藍得發(fā)亮,蒼山一臉慈祥,主峰遠不可及,卻清晰如畫。微風吹過來,挾帶著草木的清香。路邊的草葉一閃一閃地動,禾苗被風吹動,泛起了綠色的波瀾。這讓他有些走神了,想起了那些久遠的時光,想起了他同妻子的第一次約會,和之后的無數(shù)次約會。妻子是同一個村子的,娘家距離他家不到兩里地。有一天,她送她弟弟來學校時他看見了她。后來,他總是盼著她送她弟弟來學校。她不來,他便借口家訪,去了她家。他趁她家里人不注意,偷偷塞給她一封信。再后來,他一臉神圣地把信交給她弟弟,并且叮囑他,這是一封革命的信,是學校寫給你姐姐的,你得親自交到她手上,絕不能有第三個人知道。她弟弟也是一臉神圣,悄悄問他,我姐姐要來學校當老師了?他噓了一聲,保密。她弟弟充當了愛情的信使,受騙了,姐姐沒當老師,而是成了他的師母。
妻子說他膽兒肥,他的確是膽兒肥,有點膽大包天。第一次約會,他就牽起了她的手。第二次約會,他就敢親她。竹林里、河灘上、草坡上,哪兒都成了他們約會的天堂。那一次,是在草坡上,月夜里,他同她有了第一次,地作床,天當被,他們在天地間合二為一,沒想到她就懷上了。都說露天野地懷的孩子聰明,膽兒大,這些都在舒英身上應驗了。她把消息告訴他,讓他趕快找媒人來她家提親。他欣喜若狂了,私下里卻使了點壞,不那么著急了。他知道她跑不了了,是他的女人了。這一壞險些釀成大錯。那會兒,他母親托了不少人給他說媒,說東家的姑娘,他不同意,說西家的姑娘,他也不同意。一個個說過去,三四個月過去了,她的肚子隆了起來,衣服都快罩不住了。說到后面,終于說到了她,他這才假裝煩不勝煩,點了頭。后來,妻子告訴他,如果不是快那么一兩天,她就爬到蒼山頂上,爬到石牛上,閉上眼睛,縱身一躍,變成鳥,變成蝴蝶,變成白云了。妻子這么一說,把他嚇出了一身冷汗,脊背上涼颼颼的。好險啊,他差點就要遺恨終生了。
他照樣先清除墳墓前的雜草,而后清洗墓碑,待墓碑上的水分風干后,再噴上白及水,覆上宣紙,用拓包打下拓片。干完這一切時,他忽然覺得有些空落了,立在墳墓前不知該干什么。這是他挑選的地方,半山坡上,向陽,干爽,視野開闊,大半個村莊盡收眼底,抬頭可見蒼山主峰。在不久的將來,在另一個世界,他們將每天生活在這里,生活在蒼山的垂憐和對它的凝望中。他站得有些累了,靠著墓碑坐了下來。他有些話想對妻子說,思忖著要不要說出來,后來還是覺得不要說出來的好,那些話太喪氣了,一旦說出口,別說妻子會笑話他,他也會覺得害臊,無地自容。那束野花被他放在墳墓頂上,好像妻子戴著花環(huán)站在他身后。雖然隔著一塊墓碑,他還是感覺到了妻子溫熱的身體,她身體上的氣息源源不斷地釋放出來,給了他莫大的安慰。
接下來,他要去拓舒雄的墓碑了。雖然已經(jīng)過去這么多年了,但失子之痛依然是錐心的,傷口這輩子都不會結痂,稍有觸碰便鮮血淋漓。小時候的舒雄,青年時的舒雄,病重時的舒雄,往后就再也沒有舒雄了。那么活生生的一個人,壯如牯牛的一個人,眨眼就沒了。有段時間,他妻子因為兒子的去世,悲痛得都有些精神失常了。她每晚抱著枕頭坐在床上,一坐就是一整夜,很快消瘦得不成人樣了。幾年過去,他妻子才慢慢緩過來,可是,再怎么樣也回不到從前了。魂沒了,生命就沒有了依托,只剩下一線游絲。
他很后悔,也許不該給兩個孩子取下那樣的名字,舒英、舒雄,兩個名字合起來就是英雄的意思。他希望他們成為英雄。那時候,他是有野心的,內心藏下了一個野心家的夢。他偏偏把他的野心鑲嵌到了孩子的名字里。野心家是該死的,是罪孽深重的,不是嗎?世界就是被他們搞亂的,搞壞的。舒雄在孩子時就愛逞能,干得了的事情當仁不讓,干不了的事情他也要干。別人一慫恿,一激將,哪怕是龍?zhí)痘⒀?,他頭一勾,眼一閉,一個猛子就扎下去了。哪怕是火坑,明擺著會燒死人,他也會縱身跳進去,他以為他是鋼鐵不壞之身,就是鋼鐵也會被熔化成鐵水呀。他不懂得保護自己,不懂得愛惜自己。他同他哥哥,同村子里的青壯年,結伙一塊兒上蒼山淘金。他開風鉆機,鑿炮眼,挖礦洞。他以為死神都會怕他,都會躲著他。那時候,山上的礦洞發(fā)生的事故不少,有人丟了性命,有人傷了手、傷了腿,殘疾了。他母親勸他悠著點,多注意安全,金礦倒閉時,他倒是全須全尾回來了,可誰也沒想到病魔早已埋伏在他的身體里了。舒雄染上了矽肺病,聽醫(yī)生說,他的肺里塞滿了塵埃。絕癥啊,無藥可救,無法可治。他們一大家子眼睜睜看著他一天天消瘦、咳嗽,夜不能寐,臉變成一張白紙,身體比宣紙還輕。舒英一趟趟往鎮(zhèn)上跑,從鎮(zhèn)醫(yī)院借來氧氣袋,舒雄就成天抱著氧氣袋過活。后來,他連門檻都邁不過去了,只有讓人抬出去,才能見到太陽。
舒雄太貪婪了,恨不得把每塊石頭里的金子都炸出來,恨不得把蒼山都塞進碎石機里。不只是舒英舒雄,村子里那么多人,都是貪婪的,都恨不得把蒼山給粉碎了,一點一滴,搬回自己家里。貪婪的人都遭了報應,患矽肺病的不只舒雄一個人,村子里有百十個,還有外村的。他們都經(jīng)受了像舒雄一樣的折磨,塵埃鉆進了他們的身體,霸占了他們的肺。而他們的身體卻一天天變輕,薄如蟬翼,被蒼山上刮來的一股冷風給吹走了,吹到了蒼山的地底下,吹到了另一個世界。他們同舒雄一起進入了另一種輪回。天道輪回呀,他為他們悲嘆,作為他們父親的悲嘆,作為人的悲嘆。他為他們祈禱,期望他們真的能涅槃重生。
舒雄去世后,他不止一次責罵過舒英,責怪他沒有照顧好弟弟。舒英的眼睛被黃金給蒙住了,被欲望給遮蔽了。舒英發(fā)達了,舒雄卻為此付出了生命,這個代價太大了,老天太不公平了。這不是他期望他們走的道路,也不是他愿意看到的結果。他對他們有過很多種期望,期望他們像他一樣成為人民教師,成為國家干部,或者醫(yī)生、律師。奉儒守官,未墜素業(yè)。可他們奉的是什么?奉的是利欲,做的是索他們命的素業(yè)。舒英帶著從蒼山上掙來的錢,去了深圳,欲望的雪球越滾越大了。舒英人模狗樣了,可他掙的錢有一分錢是高尚的嗎?他做的事又有哪一件是高尚而被人稱道的?
舒雄的墓地是他選定的。在墳墓最密集的山坡上尋了個空當,將舒雄埋葬在那里。有那么多先人在那兒,舒雄不孤獨,先人們也可以盯著他,看管著他,不讓他再往歧路上跑。舒雄埋葬后的第三年,他才給他寫下那塊墓碑。他選了一支禿筆,他的愛,他對兒子的恨鐵不成鋼,他的剜心之疼,他的悲嘆、哀憐、絕望,以及所有的所有、一切的一切,都在禿筆擦過宣紙后留下的近乎雕刻出來的飛白中。
蒼山小學處在稻田的包圍之中,環(huán)繞校園栽了一圈白楊樹,白楊樹高大葳蕤,遠看就像一座綠色的城堡。城堡內是兩座兩層樓的建筑,呈“7”字形排列,中間是操場。主樓門口掛著“蒼山村民委員會”的招牌,附屬樓一半為診所,另一半則是圖書館。操場用水泥硬化了,場地上立著一些被固定的健身器材,都是簇新的,器材表面的噴漆在陽光的照射下顯得異常鮮亮。白楊樹的內側建有花壇,花壇里栽著矮化的觀賞植物。這些植物是舶來品,蒼山上難以尋覓到它們的影蹤。它們也好像不太適合蒼山的氣候,不像蒼山上的同類長得那么有精神。
蒼山的青壯年都外出務工了,他們的孩子要么被帶走了,要么寄宿在山外的學校里。全盛時期,蒼山小學有三百多學生就讀,后來學生數(shù)逐年減少,中途只剩下一個初小的復式班,到最后,寥寥的幾個學生也跟隨他們的家長去異地入學了。項石立在已經(jīng)走樣的校園里逡巡了一圈,如果不是主樓頂上“蒼山小學”的招牌提醒,很難相信這里曾經(jīng)是一所學校。
當年地質隊駐扎的土坡在學校的東邊,一個突兀的大土墩,土墩上是平坦的,有兩三個籃球場那么寬。土墩高出稻田七八米,四面都是緩坡,不難上去。有人懷疑土墩是人工堆積起來的,土墩下可能是座古墓,至于是哪個朝代的墓,是誰的墓,沒有記載,也就沒人說得清楚。地質隊建起的簡易房已經(jīng)被拆除多年了,現(xiàn)在土墩上種滿了番薯,番薯藤長得很茂盛,有些藤條像常青藤似的垂降在緩坡上。土墩往東就是河流,距離土墩不遠處有個水潭,不是很深,水面也不是很寬,大概幾十平方米,潛泳用不著半口氣,縱身一躍就沖到對岸了。
項石立在土墩上轉了一圈,土墩上視野無遮無攔,香樟樹,房屋,都歷歷在目,甚至都能望見舒家的院落。風從河床上吹過來,帶著一股淡淡的腥味。他父親肯定在水潭里游過泳,嬉戲過,他從小長在湖邊,水性不是一般的熟稔。他也肯定在土墩上睡過覺,吃過飯。說不定現(xiàn)在項石立站立的地方,父親當年也站在這兒,兩雙眼睛穿過幾十年的時空相對,他們看見的幾乎是一模一樣的風景??諝庵兴坪踹€嗅得到他父親留下的汗臭味。雖然這樣,他還是微微有些失望,父親奮斗過的地方如此平庸,如此不值一提。父親沒有同他講述過這些,他所講述的都是閑暇的部分,散逸的部分,不上正道的部分。而正是這些渺小到可以忽略不計的部分,是飛揚的,充滿了歡笑,充滿了誘惑,并賜予他無窮的想象。
他走下土墩,準備到水潭邊去看看。水潭東西兩邊長滿了綠油油的水菖蒲,將水潭襯托得更加幽深、神秘。他剛走下河堤,忽然接到了舒羽的微信,你在哪兒?他回復,在河邊。你現(xiàn)在來我家。她幾乎是命令他,你得感謝我,幫我做點事。好吧,什么事?他發(fā)了個撇嘴的表情,其實內心是樂意的。哼哼!快點來,來了再說。她回了一個敲打他的表情,語氣更嚴厲了。
他是步行來的,不得不加快腳步往回趕。到了舒家,舒羽早等得有些不耐煩了,埋怨說,怎么才來呀?!她穿戴得同那天倒掛在甜櫧樹上時一個樣,上身是淺黃色的登山服,下身是黑色稍顯寬松的長褲。她的腳邊放著一只鼓鼓囊囊的背包,背包旁邊是鐮刀、水壺,和一把短柄的鶴嘴鋤。她吩咐他背起背包,拿上鐮刀和鶴嘴鋤。走吧,跟我去尋墳。她拎上水壺走在頭里。尋墳?他反問,在蒼山這是一句罵人的話,言下之意你找死。蒼山的方言中,墳和魂的讀音相同,尋墳也可以理解為尋魂,反正都不是什么好事。
兩個人出了門,往東走,穿過稻田,過了河。半道上,舒羽才說起尋墳的緣由,老爺子要把蒼山所有的墓碑都拓下來,他們要去的地方在東邊嶺的山尖上,線索是村里的老人提供的,多年前有人去那里砍樹,碰到過一座孤墳。老爺子上了年歲,爬山不方便了,只能由她來代勞。過河后,他們繞過一個小山包,抵達東邊嶺的山腳下。舒羽讓項石立把背包卸下來,她拉開背包的拉鏈,拿出一張地圖,居然是張實景圖。她在地圖上找到了他們所在的位置,以及目的地的大致方位,然后規(guī)劃上山的路線。
東邊嶺上草木蔥蘢,郁郁蒼蒼,這種林深木茂的景象得益于新型能源的廣泛使用、退耕還林以及人口外輸。當年上山砍柴的小徑早已被茅草和荊棘覆蓋,根本無處找尋。他們只能往植被相對稀松一些的地方走,項石立背著背包,手握鐮刀在前面開路,而更多的地方只能貓著腰,從枝枝葉葉下的空隙鉆過去。每走一段路,就得停下來察看一下,看有沒有偏離預定的方向。許是太長時間沒干過這種活兒,項石立的手掌很快磨出了血泡,火辣辣的疼。手臂也跟著發(fā)酸,往后盡可能不用鐮刀,只往樹木和雜草的空隙處鉆。他們的樣子都有些狼狽,項石立的臉上被荊棘劃傷了好幾道口子,舒羽也好不到哪里去,頭發(fā)被旁逸斜出的樹枝鉤住,被扯得凌亂不堪??煲咏巾敃r,他們終于幸運地遇上了一處裸露的巖石,才得以從茂密的灌木叢中脫身,可以坐下來喘口氣。然而不幸的是,當舒羽打開地圖時,才發(fā)現(xiàn)已偏離目的地太遠了。
他們沿著山脊橫向運動,在快要接近目的地所在的區(qū)域時,變得謹慎起來,邊走邊在樹林間搜尋,唯恐錯過了目標。他們居然遇到了一條繞山而行的道路,有幾尺寬,外高內低,凹著的部分大多被雨水沖刷下來的沙石以及落葉給填平了。有的路段長了灌木,把路給阻斷了。有些低洼的地方生了苔蘚。他們在山道上走了幾十米遠,項石立才意識到什么,停住腳步,對舒羽說,等等,這不是路。他跺了一下腳,似乎在確認路面的堅實,舒羽一臉狐疑地看著他,不明白他什么意思。這是槽探,地質隊挖的槽探,我爸挖的槽探啊。他用鐮刀指著腳下的道路,慢慢抬起手臂,指向道路伸展的方向。什么槽探???舒羽問。項石立忽然扔了鐮刀,轉身一把將她抱住了,囁嚅著說,太謝謝你了,你是我的幸運女神,終于讓我找到了我爸的一件作品。他的說話聲帶著重重的鼻音。舒羽掙扎著,可對方陷于亢奮中,氣力實在太野蠻了。她掙不脫,只得發(fā)聲讓他冷靜下來,你別這么激動好不好?我都喘不過氣來了。他這才有些羞赧地戀戀不舍地松開了手。
他沒有理由不激動,沒有理由不亢奮,這是他父親在蒼山上留下的痕跡,或者說是他父親另一種赫然存在的足跡。父親當年在蒼山的生活設施不復存在了,當他站在土墩上時,內心產(chǎn)生了不可遏制的懷疑,在蒼山的父親是虛擬的,是想象中的父親,沒有實物例證的父親。當他站在番薯地里時,種種幻覺在糾纏著他,父親端著碗蹲在工房前吃飯,畫面里的背景不是固定的,而是在不斷變化:父親端著碗蹲在田埂上,蹲在曠野里,蹲在皚皚白雪中。夜晚,父親躺在用雜木棍搭建起來的單人床上,那張床也是隨時變化的,有時是一塊番薯地,有時是荒草坡,有時還莫名其妙變成了湯湯流水。頭頂上的夜幕也像電影鏡頭似的在切換,有時是漆黑的油毛氈,有時是星光疏朗的夜空。現(xiàn)在,這槽探就是最有力的證據(jù)。雖然父親怎么開挖槽探,還得依靠他的想象來完成,可最終還是落到了槽探上,他此刻踩在上面的實實在在的可以信賴的槽探。這是一種歸宿,就像一塊生出翅膀飛上天空的石頭,此時此地,它終于落地了,落到了人間,落到了蒼山上。
他們在槽探上坐了下來。他第一次向她講起了他父親。他的嗓音低沉,時斷時續(xù),有時還若有所思,像是在回想某個細節(jié)。他父親離開蒼山時成了一個跛子。也許正是因為成了跛子,地質隊沒再雇請他。當同事們再次出發(fā)時,他拖著一條瘸腿留在了村子里。他同村里其他人一樣,下田種地,下湖撈魚。他干得很努力,那條瘸腿也沒有妨礙他多少,他種出來的莊稼長勢喜人,收獲頗豐。他捕的魚也不比別人少,掙的錢雖然不多,可也夠維持家用,總之,他不比村子里任何男人遜色??伤赣H經(jīng)常受到別人欺侮,好多次都是帶著各種不同的傷痕回家的,有時是臉上劃傷;有時是腿上被人用木棍之類的東西抽傷了,瘀紫了;有時是脖子被人給掐紅了。直到有一天,他父親用漁叉將一個個子比他高大許多的男人扎傷,將那個恃強凌弱的男人屁股扎出了兩個大窟窿,從那以后,再也沒人敢欺負他了。
在項石立的童年時期,父親沒少給他講述蒼山的故事,到了少年時期,他就嫌父親啰唆了,一些陳年舊事翻來覆去地講,耳朵都起繭子了。每逢父親要打開話匣子時,他趕緊找個借口躲開。沒有了聽眾,父親也失去了講述的興致,喑啞了。此后,父親變得沉默寡言,埋頭操持農(nóng)事,養(yǎng)家糊口。他父親并不消沉,有時他會突然喃喃自語,我什么時候去蒼山看看,一定要去蒼山看看,看看它變成什么樣子了?!澳悄阏冒阉舆^來呀?!笔嬗鸩逶捳f。項石立看了她一眼,勾下頭,復又抬起頭,凝望著樹葉的空隙處,空隙之外是邈遠的天空。他來不了了。他哽咽著說。
項石立的父親也許是勞作時太過拼命,積勞成疾,忽然有一天,臥床不起了。喝的湯藥不少,縣城的醫(yī)院也去了多次,他父親的病仍舊不見多大起色。父親最后的時光是在病床上度過的。他安靜地躺在床上,一言不發(fā)。你就是守在他床邊,他也只是看你兩眼,有時干脆閉上了眼睛。他早把一生的故事講完了,即便還有沒講的,也不愿意再講了,他要把它帶走,留給自己咀嚼,反芻。那是屬于他的故事。而在彌留之際,他竟然學起了鳥叫,梆、梆、梆,是啄木鳥敲擊樹干發(fā)出的聲音,刮、刮、刮,那是野鴨的鳴唱。他的模擬聲有些空洞,有些走腔走調,在項石立聽來,就是干、干、干。
還有他們的呢?蒼山問。
蒼山的聲音是不變的,幾十年前這樣,現(xiàn)在還是這樣。蒼山的聲音是慈悲的、善意的,也是威嚴的、居高臨下的。它的聲音從天上來,從云朵上來,從鳥雀的翅膀上來。它的聲音流淌著青春的旋律,承載著中年的滄桑,還兼有暮年的嘆惋。
他們是誰?他反問。
他們是誰?蒼山重復他的問話。
他就想啊想啊,他們是誰?他們在哪里?他想到了曾祖父曾祖母,高祖父高祖母,還有天祖父天祖母。他沒有見過他們,但小時候跟隨父親去給他們掃過墓,他們是他的長輩,是他的祖先。他怎么就把他們給忘了呢?實在不應該,實在是罪過呀。由此推想,也許若干年后,他的曾孫子、玄孫子、來孫子,同樣會把他給忘了。他的感受有些凄涼,凄涼的起因是他把他的祖先給忘記了。他怎么就成了數(shù)典忘祖的人呢?他有些不能原諒自己。
舒全禮帶上拓片用的工具,逐一給先輩們拓墓碑。到了天祖父天祖母這一輩,再往上他就不知道了。他記起了年輕時去進修,上歷史課,可沒一本歷史書上記載了他的這些長輩。所幸的是這幾位長輩的墳墓還在,他還能將墓碑拓下來,而往上的那些祖輩連墳墓在哪里都不知道了。還無從查找,既沒有典籍記載,連口頭的傳承也沒有。他的祖先是什么時候遷到蒼山來的?從哪一輩開始?他懷著愧疚的心情干完這一切,當那厚厚一沓拓片擺在書桌上時,竟然沒有任何成就感,甚至還有些惶恐,不知拿它們怎么辦,放到哪兒去。
怎么辦呢?他問蒼山。
怎么辦呢?蒼山回答。
蒼山也拿這些拓片沒辦法,雖然那些墓碑的主人都埋葬在蒼山,他們的靈魂都歸宿于蒼山。就在舒全禮惶惶然時,老同事吳文勝來了。吳文勝比他小十來歲,還是他的學生。他從二年級開始教他的課,跟班上,直到他小學畢業(yè)。他算不上他的得意門生,資質平平,學習成績始終是中游狀態(tài)。吳文勝上完小學上初中,上完初中上高中,高考落榜后回到蒼山當了民辦教師,而后一直在蒼山小學任教。這其間,吳文勝在課余堅持溫習功課,備戰(zhàn)高考,參加了三屆,結果都名落孫山,也就死心了,老老實實當他的民辦教師。后來通過考試,民辦轉公辦,鯉魚跳上了龍門。吳文勝在小學時數(shù)學好,語文差,進蒼山小學時舒全禮是校長,知道他的長處,分配他教五年級的數(shù)學。他倆還搭過班,舒全禮教語文,吳文勝教數(shù)學和音樂,兼班主任。吳文勝的嗓子好,唱歌好聽,除了會唱時興的歌曲,還會唱蒼山地區(qū)流傳的山歌。這一點舒全禮望塵莫及,只有聽的份兒,羨慕的份兒。
放學了,學校安靜了,吳文勝來了精神,就扯開嗓子唱——
蒼山山歌牛毛多,
黃牛身上摸一摸。
嚇走一個兩個三個四個五個六個
七個八個九個十個老歌手,
填滿十個九個八個七個六個五個
四個三個二個一個山窩窩,
再也不敢來對歌,
歌太多。
也唱有風情的——
郎在蒼山唱山歌,
姐在房中織綾羅,
我哥山歌唱得格樣好,
唱得我姐手酸腳軟,腳酸手軟,遍
身蠟軟,
織不得綾羅穿不得梭,
綾羅不織聽山歌喔喂。
吳文勝不只是自己唱山歌,還教會同事唱,有時上音樂課,也會挑選幾首山歌教給孩子們。學校組織學生去蒼山春游時,有他在是最能活躍氣氛的,上山時歌聲嘹亮,下山時凱歌高旋。同事們也愿意聽他指揮,他說往東就往東,說往西就往西。他憑借山歌參加了多次會演,在公社拿了獎狀,在常州亥市全市教師會演中還拿了大獎。因為山歌唱得好,他贏得了好人緣,同事們都樂意同他親近,哪怕是新來的同事,沒幾天就會喜歡上他。在社會上也是如此,知名度相當高,誰見了他都熟悉,有說有笑。
舒全禮退休后,往來最多的就是吳文勝,雖然偶爾也去一次學校,但大多數(shù)信息還是從吳文勝嘴里獲得的。學校的現(xiàn)狀、同事的去向、教材的變化、新鮮事物、流行的新名詞,諸如此類的問題。隔三岔五,小聊一次,喝杯酒,下盤象棋。聊著,喝著,曲水流觴,楚河漢界,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吳文勝也息影了,兩鬢斑白了,背也有些駝了。兩人不像師生,更像一對老兄弟。吳文勝的境況同他差不多,兒子兒媳在外打工,孫子生在外面,長在外面,家里就剩一對老夫老妻。吳文勝有的是時間,舒全禮勸他練練字,吳文勝說,我練字干什么?有寫的找你不就行了?我還是唱歌好。舒全禮笑,你就知道耍嘴皮子,看你耍到什么時候。吳文勝還嘴,耍到你耳朵聾了的時候。
轉眼,吳文勝近古稀了,山歌唱得越來越少,嘴巴倒是越來越愛嘮叨了。兩顆花白腦袋湊一塊兒,開始回憶往事,鄙細隱曲。吳文勝說起了剛參加工作時幾次參加高考的經(jīng)歷,那會兒覺得待在這山旮旯兒里憋屈死了,抬頭見蒼山,蒼山好像隨時會栽下來,把人給活埋了。幾十年過去,沒想到這感覺忽然有一天沒了,舒坦了,再看蒼山,成了不可多得的風景?,F(xiàn)在啊,九頭牛也拉不走了,要老死在這山溝里了。撫今追昔,難免有些唏噓,舒全禮畢竟年長,說的少,聽的多,有時還嫌老弟太聒噪。舊事下老酒,喝一盅。夕陽西下,腳步踉踉蹌蹌,舒全禮要送他,吳文勝不讓,拉拉扯扯,弟妹趕著最后一縷夕陽來了,扶了醉酒的人慢慢往回走,影子歪歪斜斜。
有一天,吳文勝又來了,落了座,不吭聲,梅花泡了茶來,還是不吭聲。再抬頭,一張老臉花了,全是淚痕,觳觫著身體說,老圣死了。老圣是他們的老同事,年歲同吳文勝相近。聽吳文勝嚅嚅呶呶,老圣患了胃癌,先前胃疼,隱忍著不吱聲,待到家里人察覺,幾乎強押著去了醫(yī)院,一檢查,已是晚期,早擴散了。好一陣才平靜。你給我寫塊墓碑吧。吳文勝忽然懇求說。好端端的,寫什么墓碑?!犯哪門子邪了?!舒全禮拂袖而起,臉上頗有怒色。早晚都得你來寫。吳文勝賭氣說。舒全禮不理睬。求了三四次,終究拗不過,提了筆,抖抖瑟瑟寫了一行字,扔了筆,不再寫了。有了這字,閻王爺知道咱不懼死,就不敢惹咱們了。吳文勝滿心歡喜。舒全禮卻不讓他把字拿走,說是墨跡未干,又說寫得不好,不在狀態(tài)。我看就好。吳文勝固執(zhí)地說。舒全禮偏不讓。可下次來了,吳文勝又纏著要看那字,只得拿出來,讓他看個夠。這字多好,多帶勁。最終,字還是被索走了。
吳文勝隔了幾天沒來,感冒了,才剛剛恢復。他像往常一樣進了院子,直奔后院。舒全禮正把拓片擺在書桌上,一張張端詳、凝視,好像在以這種方式同長輩們交談。吳文勝見狀,以為他在揣摩拓片上的書法,待到看清楚拓片,這才咦了一聲說:“學你爸呢?!笔嫒Y默然看了他一眼,瞧他的神情似乎還陷身在拓片中。吳文勝站到他旁邊,同他一塊兒觀看,他卻不看了,摘下眼鏡,走到門口吩咐梅花,泡杯茶來。梅花泡了兩杯菊花茶,撒上芝麻黃豆。這茶也是蒼山獨有的,菊花是用鹽腌制的,長年保鮮。
兩個人喝著茶,圍繞感冒說了些要保養(yǎng)好身體之類的話,都有些灰心喪氣,卻誰也不說出來。“趕明兒,你幫忙把我家祖宗的墓碑也拓下來?!眳俏膭僬f?!扒魄疲叶疾恢堰@些拓片放到哪兒去!”舒全禮定睛看了他一眼,像是向他討主意?!敖唤o舒英啊?!眳俏膭僬f,“你想想,要是往后他不回來,逢年過節(jié)的,把祖宗請出來,磕個頭,上炷香,好歹是個寄托。”“給他?我還不如一把火燒了呢?!笔嫒Y帶著些恨意說?!澳氵@可不能賭氣,你燒了自己的可以,不能把你爸媽的、把你爺爺奶奶的也給燒了?!眳俏膭賱褡枵f,“先放著吧,到時候自然有安放之處,這個你別擔心?!?/p>
舒全禮不想接話了,交給舒英有什么意義?還不是幾張廢紙?;钪鴷r,他尚且不愿意待在那南國的別墅里,死后魂靈還愿意跑那么遠,就為了幾炷香火,為了接受子孫們磕的幾個響頭?別說他不屑,祖宗們恐怕也不會有那份閑心。
秋日里,蒼山的天地是無言的、散淡的,呈現(xiàn)一種博大的靜美。所有的事物都收斂起了夏日的擴張和勃發(fā),變得成熟而深沉。顏色卻是最豐富的,稻谷的金黃、河床被沖洗后的卵石白、天空的湛藍、云朵的絮潔、陽光的火紅,大片大片的色彩,鋪天蓋地,讓你震撼,讓你驚詫,讓你暈眩,讓你目瞪口呆。而顏色最富饒的還是蒼山的衣衫,幾乎是細化的微妙的顏色庫,什么顏色都能找得到。石榴紅、櫻桃紅、緋紅、絳紫、橘紅、棗紅、橘黃、杏黃、茶色、棕綠、青白、魚肚白、蟹殼青、靛藍、寶藍、藏青、黛螺、藕荷……一層層,一縷縷,你想要什么顏色,就有什么顏色。你都找不到準確的詞語來給它命名,也找不到合適的形容詞來形容它。這是表象賜予你的視覺感受。還有那些隱藏的、潛在的、暗含的,需要你用心去聆聽,去感悟,去觸摸,去分享。你的感官得全部派上用場。秋天的蒼山是暗藏了喜悅的,比如,太陽照在熟透了的稻子上,會發(fā)出細微的近乎吟唱的聲響,山林里野果子熟了,八月炸夸張地咧開了嘴,露出棉白的舌頭;野柿子紅了,從外到里都是欣喜的紅色;獼猴桃也熟了,綿軟的身體內藏著多汁的甜蜜。也有悲壯的,那些落葉喬木的葉子由綠變黃,再變?yōu)榭蔹S,一陣風吹過,就簌簌地謝幕了。候鳥不得不暫時離開故土,往更南的方向遷徙。
舒羽一直在等待這個季節(jié)來臨。她計劃去登蒼山,這次登山同往日不同,以往漫無目的地在山上游蕩,而這一次是想去金礦的遺址看看。她把想法告訴了項石立,希望他陪同她去登山。他爽快地答應了,這是一舉兩得的好事,既可以陪伴她,又能對金礦遺址做一番考察。他到景區(qū)來的職責中有一項就是對景區(qū)的發(fā)展提出前瞻性的指導意見。金礦遺址僅開發(fā)了一小部分,更多的部分有沒有開發(fā)價值,如何開發(fā),打造一些什么項目,這些都是未知數(shù)。
出發(fā)前,舒羽做了一些準備工作,給相機換好電池,儲存卡里原有的照片都導到了電腦上,還有干糧、礦泉水、碘伏、創(chuàng)可貼等。還準備了兩頂安全帽,如果有可能,要進入礦洞看看。她要去的地方是當年的主礦區(qū),位置居于村莊和蒼山的主峰之間。當年她大伯和她父親就是在那里采金。她向村子里熟悉情況的人打聽過,那座山差不多挖空了,山上到處都是天槽和礦洞。告訴她這些情況的人還提醒說,上山要特別注意安全,前些年有人去尋走失的山羊,結果不小心掉進天槽里摔死了。
他們沿著山谷朝目的地進發(fā),很快就將游人丟在了身后。山谷漸漸安靜下來,谷底傳來淙淙的水流聲,路邊有蜂繞著野花在嗡嗡嚶嚶飛舞。他們的腳步聲在山谷里濺起巨大的回響,像有無數(shù)人在走動。草叢里有芒花雀在唧唧。遇到一簇金櫻子,像是遇到一群熟透了的小漢子,舒羽端起相機,瞄了瞄,并沒有按下快門。這中間,舒羽說起了采金時的一些事,怎么定位礦洞,怎么開風鉆機,怎么用水銀收金。還說到怎樣的礦石含金量高,礦脈的走向,最后礦山怎么倒閉的。這些事情都是她從大伯那里聽到的。
走了兩個多小時,終于到了礦山腳下。仰頭朝山上望,只見山峰峭拔,直插天空,峰頂巖石裸露,幾欲傾倒。峭壁之下是個大山窩,坡度相對較緩,長滿了芒草,芒草中間或長一棵松或是杉樹。芒絮尚未及凋零,茫茫一片絮白,離得近的,像擎著一面面白色的小旗幟。山窩里有條小溪,這會兒已經(jīng)干涸了,挨著山溝生長的雜草叢中依稀可見道路的痕跡。他們沿著山溝往上爬,走過一段崎嶇的山路后,腳下突然平坦了,展現(xiàn)在眼前的是一片小面積的黃土高原。小高原上生長的多是芒草,芒草中偶爾突兀一棵油桐樹,樹上的葉片已經(jīng)發(fā)黃發(fā)紅了。芒草中有一條明顯的分界線,估摸是先前采金人踏出來的道路,比雙車道的公路還寬闊,路面被雜草覆蓋,長勢并不茂盛。
坎坷不平的山路,加上秋陽的暴曬,他們的衣衫都濕透了,臉上汗津津的。項石立背著沉重的背包,更狼狽,頭發(fā)都汗?jié)窳?,冒著白煙似的水汽。他們不得不停下來小憩,補充水分。舒羽卻不閑著,端起相機拍個不停,拍芒草,拍芒草中的油桐樹,拍芒草中間的道路。她好像要把她看到的一切都裝進相機里。待身上的汗水稍微收干了,他們整理行裝,繼續(xù)往山上走。從芒草的開裂處進去,里面的情形同外面看到的無異,兩側是夾道的芒草,腳下是低矮的雜草。芒草的帶鋸齒的長葉開始泛枯了,而他們的腳邊還冒著綠。有風刮過來,脫落的芒花絮有的在他們頭頂飄舞,有的落在他們頭上,還有的飄入了芒草叢中。
進去沒多遠,忽然一只似鹿非鹿、似羊非羊的動物站在矮草叢中,一身黃褐色的毛,光滑亮麗,瞪著兩只晶亮的眼睛看著兩個陌生的異類。他們及時收住了腳步,不敢有任何動作,生怕驚動了它。項石立看看舒羽,她也看了看他。如此靜靜地對峙了一會兒,舒羽端起相機,正要按下快門的那一剎那,那動物仿佛清醒了,幾個蹦跳,消失在了道路盡頭。舒羽只拍到一道黃褐色的影子。
麂。她怔怔地瞧著那動物的去處,好半天才吐出一個字。
之后,她解釋說,這是第一次見到麂,之前聽大伯說起過,蒼山上的麂邪乎得很,每次聽到麂聲嘶力竭地嗬叫,金礦準會發(fā)生事故,要么塌方,要么啞炮突然崩了,總之,非死即傷。說到這兒,她又啞口了。
他們繼續(xù)往上攀登,舒羽走到了項石立前頭,時不時舉起相機,咔嚓一聲。但很快又無路可走了,密集的芒草把道路給封死了,項石立換到了前面,用鐮刀開路,一點點往山上鉆。他們所經(jīng)過的決然不像是礦區(qū),同平常的山坡無異,腳下多是泥土,極少見到石塊。礦山廢棄后經(jīng)過了治理,丟棄的廢石被覆蓋了泥土,種了芒草,栽了樹,樹長不過芒草,最終成了芒草的世界。上到三分之一的位置,他們被幾個巨大的細沙堆擋住去路,細沙堆上也長了芒草,一簇一簇的,并沒有將細沙堆完全遮蔽。細沙堆有些松軟,不受力,腳踩上去直往下滑,他們不得不小心地拽住芒草,費力地爬上了細沙堆。細沙堆上是個小平臺,照樣長滿了芒草,穿過芒草,赫然見到了一眼礦洞。
礦洞是橫向深入山體的,洞口已被水泥和石塊封填,僅留下不到兩米見方的空洞。有水從礦洞里滲出來,礦洞頂部巖石的縫隙處也滲出水滴,這些細小的水流在洞口匯成了一個水洼,水洼邊是嫩綠的雜草。居然還有幾根冬瓜藤條,葉子肥大,開著幾朵黃花,顏色格外鮮亮。撥開冬瓜藤葉,幾只碩大的冬瓜臥在細沙堆上。猜想是當年礦工吃了冬瓜,扔掉的冬瓜籽便在這地方扎根了。洞口前還有不少遺棄的物品,廢牙刷、啤酒瓶、爛了幫的球鞋、生了銹的手電筒、幾截蠟燭頭、幾只豁了口的瓷碗和其他亂七八糟的東西。舒羽不停地按著快門,把這一切都收進了她的相機里,連那些散亂的棄物也沒有放過。
其他幾個細沙堆上的情況大體相似,每個細沙堆都對應著一眼礦洞,礦洞同樣被封死了。在其中一眼礦洞的東側,他們發(fā)現(xiàn)了殘存的半個棚垛,其實已經(jīng)不能叫棚垛了,不過幾根被日曬雨淋后現(xiàn)出頹敗顏色的樹木歪歪斜斜撐在那里。地上有幾塊破碎的油毛氈,大概是之前用來苫蓋棚垛的。
他們接著往上攀爬時,舒羽突然說,等等。她跑到洞口附近的雜草叢中采下幾束金黃的野菊花,每個洞口放了一束。在幾個細沙堆的上方,他們又遇上了幾個高低錯落的細沙堆,細沙堆上的情景大體相同。他們漸漸接近峭壁,最終抵達了峭壁之下。那里巖石赤裸裸的,大概覆蓋的泥土被雨水沖走了。他們還發(fā)現(xiàn)了天槽,往天槽里丟一塊石頭,石頭碰撞在天槽壁上,發(fā)出砰然的聲響,好半天響聲才消失。天槽果真深不可測。
他們沒有就此返回,而是沿著峭壁根部的巖石,慢慢朝山脊運動,爬到了峭壁的最頂端。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山頂?shù)娘L光不同于平地,天空就在頭頂上,似乎觸手可及。陽光朗照,視野一瀉千里。遠山有如波濤,曲線起伏。俯瞰田野,稻浪縱橫,像鋪了一層厚厚的大氈子。再看峭壁下的山窩,芒花潔白如雪。先前走過的那些細沙堆上仿佛有無數(shù)的人影在走動,有人揮動鐵鏟,有人在推翻斗車,耳邊甚至響起了機器的轟鳴聲。好像還有一個人影仰頭在望著他們,望著她。再一細看,那些人影倏忽不見,只剩下大片的芒花在飄動,在招展?;秀敝?,芒花幻變成了白雪,山窩成了滑雪場,有個身影從舒羽模糊的視線中飛出,快若流星,在皚皚雪野中劃過。他左沖右突,一會兒像野馬狂奔,一會兒像鳥雀疾飛。滿世界的白,滿世界只剩下那一個飛動的身影。無山,無川,無她,無我,只有那個飛奔的人兒。而最后,那個身影越來越遠,越來越小,微縮成了一粒塵埃,微縮成了一個小小的光點。
天地間沒有比蒼山的夜晚更寂靜的了。它的靜是長在你心里的,一個孢子,一顆芽頭,一綹根系,一枝,一葉,一納米,一微米,一毫米,慢慢向外伸展,延長。你閉上眼睛,世界就放亮了,光明了。你看得見靜延伸出來的形狀,靜的色彩,靜一抖一縮,一動一顫,一吞一吐,像透明的水母。靜就是一朵無限透明的水母。它在你的夢里,在你的腦海里,在你的眼前,那樣舞動,像一位飄逸的舞者。在靜中,你看見了不靜,露珠滴落下來,“咚”的一聲響,余波顫動;夏雨打在荷葉上,噼里啪啦;秋霜下在草葉上,像魚在水里的唼喋聲;雪落在瓦脊上,像有人在躡足行走。野兔啃食青草的聲音,狗的狺狺聲,水流的清唱,夜鳥的咕嚕聲。這種不靜也是有形狀的,有的是流線型,有的有棱角,有的是液態(tài)的,有的是固體。正是這種不靜,反而讓你更加安靜,眼睛更明亮,能夠看透世間萬物。
這樣的夜晚,舒全禮高枕而臥,安穩(wěn),踏實。他知道自己睡在蒼山的懷抱里,從床上跌到地上,還是在蒼山的懷抱里。他不擔心會跌到哪里去。他會做夢,做各種各樣的夢,稀奇古怪的夢。他在夢里會笑,沒心沒肺地笑。蒼山上的冰瀑融化了,流水從懸崖上飛瀉而下。野櫻桃開花了,好似漫天的飛雪。柳葉嬌嫩,隨風起舞。一頭老牛從橋那邊慢慢悠悠地走過來,它的蹄子踩得嘎吱嘎吱響。幾只鴨子在橋下呱呱叫著。夢里,有一個人同他道別,他目送他上路。那人走到橋頭,轉身舉起手里的折扇,緩緩地朝他揮了揮。他也揚起手,揮了揮,祝他一路走好,珍重。那個人身著長衫,撐著油紙傘,慢慢走遠,隱入了煙水蒼茫之處。他知道,那是他的祖父。他對祖父不無羨慕,他的世界何其大,大到無邊無際,大到占據(jù)整個地平線外。而他獨守著一座蒼山,只有蒼山。
有一天,舒全禮在夢中被一種咄咄逼人的聲響給振醒了。那種聲響不是單個的,而是集體的,排山倒海式的,好像無數(shù)鋼鐵巨人咬著鋼牙,跺著腳,列隊向他碾軋過來。他的床在顫動,床下的地板也在顫動。爺爺,您快去看看,工程隊進村啦。梅花的聲音驚奇而興奮,好像一只母雞偶然產(chǎn)下一枚巨蛋后驚喜而驕傲的高歌聲。他有些反感這種聲音,因為把他的夢給震碎了,給排擠走了。他帶著一種不耐煩而又有幾分好奇的心態(tài)來到前院,透過鐵柵欄門往外瞧去,挖掘機、推土機等工程車排成長陣往山谷駛去,履帶軋在水泥路面上發(fā)出咔嚓咔嚓的聲響,似乎要把他的耳朵給扎穿。這不像是鋼鐵的機器,而是各種鋼鐵巨蟲,鋼鐵的金龜子、鋼鐵的獨角仙、鋼鐵的螳螂。它們張牙舞爪,旁若無人。他有些頭暈,不是懼怕它們,而是它們如此密集,如此接連不斷,誘發(fā)了他的密集恐懼癥。
這讓他想起了若干年前的那個早上,地質隊也是排著長長的隊伍來到蒼山。他們扛著各種各樣的工具,鐵锨、八磅錘、炮釬、鉆棍,后面還跟著抬機器的隊伍。他們在山頭上挖出長長短短深深淺淺的壕溝,蒼山好像穿上了印有土黃色條紋的襯衫。地質隊還在蒼山鉆出肚臍眼兒似的圓孔,圓孔深達幾十米甚至上百米。有段時間,村民們都不知他們在干什么,詢問他們,卻從來得不到答案。當那些圓孔噴出清甜的泉水時,村民們才恍然明白,地質隊原來是給他們打井來了。從圓孔里噴涌而出的水冬暖夏涼,至今都沒有干涸。地質隊走后的第三個年頭,一個啞巴上山砍柴,無意中撿回一塊石頭,石頭里鑲有黃燦燦的金點。有人把啞巴的石頭錘碎了,把那黃燦燦的東西放在牙齒上一咬,是軟的,是黃金。難怪地質隊的人守口如瓶,原來他們是在尋找黃金。
金礦被發(fā)現(xiàn)后,蒼山就不消停了,開挖礦洞的爆炸聲從早到晚響個不停,村子里的人不分男女老幼都往金山上跑。孩子們更不安分了,三天兩頭有人輟學,舒全禮動員全校教師一輪輪做家訪,可收效甚微,仍舊時有溜生。那是他職業(yè)生涯中備感羞辱的日子,好在那座金山三兩年工夫就被挖成了一座空山?,F(xiàn)在,這些鋼鐵巨獸開進山來,莫非要開采尚未發(fā)現(xiàn)的金礦?一股不安的疑慮從舒全禮的內心升騰起來。
蒼山要搞旅游開發(fā)了,這個消息早已傳遍了,全村人就剩他還蒙在鼓里。吳文勝哼著山歌,又是那種姐呀妹呀帶點情色的,歡歡快快踏進了他家院子。舒全禮不知他遇上了什么高興的事。蒼山要開發(fā)啦。蒼山要飛黃騰達啦。蒼山要見世界啦。祖宗都要笑醒啦。祖宗要見世界啦。吳文勝手舞足蹈,像只花喜鵲似的喳喳不休??窗涯憬o瘋的。舒全禮乜斜了他一眼,有些嫌惡他的呱噠。要說見世界,金礦被啞巴發(fā)現(xiàn)那會兒,蒼山就見世界了。當時就聽說好多報紙、電視臺都發(fā)布了蒼山發(fā)現(xiàn)金礦的消息。其實蒼山還是在這兒,蒼山還是蒼山,不是蒼山見世界,而是世界來見蒼山,世界上的人來見蒼山。
村子里喧鬧了,沸騰了,工程車來來往往,挖掘機、推土機不分晝夜在山谷里轟鳴。村民也攤上了事情,景區(qū)規(guī)劃范圍內的墳墓要盡快遷出來,不然景區(qū)建成了,游客來了,這里撞見一座墳墓,那里又被墳墓擋住了去路,那還不掃了客人們的興致?村民們不樂意,鎮(zhèn)上的干部、村上的干部就來動員,說景區(qū)建起來了,受益最多的還是蒼山村。兩下里協(xié)商的結果是,各退讓一步,該遷的墳還是得遷,有些避眼的、不影響景觀的,暫時就不遷了。那些要遷墳的人家紛紛來央求舒全禮,請他幫忙把墓碑給拓下來,不用猜,這肯定是吳文勝嚷嚷的結果。
舒全禮身不由己地忙碌了起來,鄰里鄉(xiāng)親的,不答應面子上磨不開。年輕人不在家,來央求他的都是年紀相仿的老年人,心思大體上是相同的,怕遷墳時把墓碑給損壞了,打了拓片,即便毀壞了,恢復起來也有個樣板。那可是祖宗的門庭,不能隨便更改,祖宗要是生氣了,家里怕會不干凈。他們拿著他打拓片用的工具在前頭領路,他跟在后面聽他們絮絮叨叨,講述即將見到的某座墳墓里的逝者生前的豐功偉績,或者是趣事糗事。這些業(yè)已消散在風煙深處的事跡,有的聽過,有的是第一次耳聞。他安靜聽著,極少插話,有時出于應付,也會感嘆幾句。年少時,他隨同父親去上墳,父親也會講述祖宗們的故事給他聽,一部家族史就是這么斷斷續(xù)續(xù)傳承給他的。說到緊要處,還會重復幾句,他父親好像把這些告訴了他,就無事一身輕,不再需要擔負任何責任和義務。
這一圈拓片打下來,大半個村子祖祖輩輩的故事都匯聚到他這兒了。他聽過,也僅僅是聽過,照樣把它付之云煙了。打拓片時,他似乎被什么觸動,這家長里短的故事里好像藏著什么他尚不知道的要義,因此每塊墓碑都打了兩幅拓片,一幅給東家,一幅他留著。他們也不讓他白干,要付給報酬,他先是推辭,最后拗不過他們的堅持,收下了。這讓他覺得有些可笑,當年父親夾著毛筆去給人家寫庚帖寫對聯(lián),而他似乎在重走父親的道路。好像有一根看不見的繩索,將他們父子綁在了一起,又像是誰給他們開了一個莫名其妙的玩笑。
完事時,他的書桌上早已碼放著厚厚一沓拓片,這讓他有了一種說不清楚的成就感。他翻看那些拓片,一張一張琢磨,慢慢揣摩到一些端倪,明了父親為什么愛好墓碑上的書法。他根據(jù)墓碑拓片上的字體風格,條分縷析,分門別類,大體上推斷得出來這些字跡出自幾個人之手,其中就有他的祖父和父親。他父親的字跡粗一看有些儒雅,看到細致處,才覺察到小心翼翼,如走鋼絲,如履薄冰,只在出頭翹角之處才釋放出些許的飄逸和肆意。祖父的字跡也給人以錯覺,一眼掃過去,結構嚴謹,中規(guī)中矩,落到細微處,在一撇一捺之間,似有一股凌厲之風襲來,讓人頗覺凜然。越過祖父這一段,往上是另一個人的字跡,有點歐陽詢的影子,點畫勁挺,緊湊中不失疏朗。再往上是隸書,氣勢渾厚,雄健壯美。再看刻字的風格,也可以辨別出幾輩幾代衣缽的傳承,那功力雄厚的,腕力堅挺的,落刀如風,迅猛而精準;那功夫細致的,雖說刀功不硬,可細細打磨,不失精到,也不輸世人口碑。只有那毛糙的,筆畫的凹槽底都沒有磨平,粗粗糲糲,高低不平,有點給祖師爺抹黑了。還有幾張拓片,雖各有千秋,可無法歸納到誰的名下,應為散客了。從這些碑帖中找出其中的佼佼者,再品味,再參悟,有了更進一步的發(fā)現(xiàn),點畫之間分明能看出許多人的影子,墓碑書寫者、刻字的石匠及逝者,一個個鮮活的人、鮮活的靈魂,都隱藏在那里。你看著字跡時,他們也在看著你?;秀遍g,點橫撇捺變成了人的眼睛眉毛鼻子嘴巴,一張張你從未見過的臉若隱若現(xiàn)。
透過紗窗看去,不遠處的山坡上是一叢柏樹,從陣形上看,該是屬于自然生長的,樹干粗細不一,樹冠高矮也不一樣,地勢低的樹干粗壯,鱗片狀的葉子綠得深沉,綠得厚重;往上走,樹干變細,葉子郁綠中帶有嫩黃,葉片上像附著一層淺薄的光。柏樹叢之上是雜木林,杉樹、油茶、石楠、檵木和一些葉子闊大的喬木混生。項石立剛到時,它們都是同一種顏色,這會兒,山坡像是彩蝶的翅膀,五彩斑斕。他常常站在窗口凝視著它們,像凝視著在山坡上弓著腰干活兒的父親一樣。這種凝視是無法言說的,即便外人看見,也會以為他在發(fā)呆。他內心藏著一股感動、一股溫馨,好像父親就在身邊,不曾離開一樣。
他漸漸適應大山里的生活。在省城的時候,他經(jīng)常失眠,會因焦慮而醒,或者被嘈雜的城市噪音吵醒。他整天渾渾噩噩的,帶著一副未睡醒的模樣,整天在外奔走?,F(xiàn)在,在這寧靜的山谷之中,要么睡到自然醒,要么被窗外的鳥鳴聲叫醒。他離它們太近了。他拉開窗簾,太陽已經(jīng)把山坡染成金色的了。他知道即將開始的一天要干什么。他的內心是愉悅的、甜蜜的。每當空閑,他會聯(lián)系舒羽,約她一塊兒出去走走,到田野上漫步。他對她沒有最初相見時那么沖動,坦然多了。他對她有愛情的傾向,又不是那么明朗,即便他們不會朝那方面發(fā)展,相處也會很融洽,不受拘束,有一種彼此心靈相通的感覺。
考察過主礦區(qū)的遺址后,她好像有了些許變化,雖然沒有明顯地流露,他還是敏銳地察覺到了。他把不準那變化是什么,是好的,還是壞的,無從判斷。他們待在一塊兒時,她不像之前那么捉弄他,言語雖然俏皮,可不再毛茸茸的,帶著細刺。她相對沉靜了一些,有時會出神地望著某個地方。他故意找她說話,有時她回過頭來茫然向著他,不知他說了什么。有一天,他們坐在河邊,望著潺潺流水,望著河灣里涌動的蓼子花,舒羽忽然說起了她自己。她父親去世時,她才三歲,對父親的印象原本就不清晰,現(xiàn)在回想,僅剩下一團模糊的影子。她的手機里保存著一張父親的照片,是從父母的結婚證上翻拍下來的。照片上的男人唇上留著短髭,抿著嘴,兩眼直瞪瞪地盯著前方。他的狀態(tài)有著說不出的緊張,如果能看到他的雙手,你就會發(fā)現(xiàn)他正死死地攥住某件東西。之后,她找過她母親,說到了伯父和伯母,他們將她帶去南方,他們待她視若己出,甚至比親生女兒還親。上完大學后,他們送她出國留學,她在法國待了四年,后來回國了,在深圳待了幾個月,之后回了蒼山。
說到后面,她只是簡述了一個過程,至于這個過程中發(fā)生了什么,都被隱去了。他無從猜測,想說點什么,好像說什么都不妥。他伸出手,將她的手抓在掌心,她側過頭向他淡然一笑,任由他將她的手握在手心里。
她的講述勾引起了他對父親的懷想,他的心底有個疑問,父親當年跛著一條腿回去,究竟在蒼山發(fā)生了什么?他把疑問告訴了她,她抽出手,拍了拍他的手掌說,都過去了,你知道了又能怎樣?他搖了搖頭,她的話沒能給他安慰,也沒能讓他釋懷。
秋深時節(jié),他們再次相約,漫無目的地在田野上走動。放眼望去,田野上已露出肅殺之氣,收割后留下的稻茬被霜凍日曬,呈現(xiàn)出干澀的枯白色。陽光倒是朗照,可風吹在臉上,已有寒瑟之感。遠處的房屋,遠山,都被籠罩上了一層薄煙。他們緩緩而行,有時會在某個地方駐足,是因為被微小的發(fā)現(xiàn)吸引。腳下越冬的草已冒綠,葉片柔嫩得像初生嬰兒的小手。他們站在某個草墩上,草墩上長滿了白茅,絮白的花隨風搖曳。遠處有農(nóng)人在翻地,使喚的不是牛,而是耗油的耕田機,“突突突”地鳴響。
我?guī)闳ヒ妭€人。舒羽用明亮的眼睛看著他說。
他問,什么人?
你去了就知道了。
兩個人在田埂上東拐西繞,慢慢走到了蒼山小學原址附近。她領著他朝一棟外墻貼滿馬賽克的房子走去。要見的人是個老婆婆,她稱她為彩蓮阿姨,他也跟著喊彩蓮阿姨。彩蓮阿姨長得有些富態(tài),眉眼開朗,見了他們,一臉熱情而慈祥的笑容。搬來椅子,讓他們在場地上曬太陽。又泡來菊花茶,端來一只干果盤,盤子里盛的是花生瓜子。彩蓮阿姨一個人住,兒子兒媳去了浙江打工,孫子上了大學,孫女在市區(qū)上高中。來了客人,忽然添了人氣,彩蓮阿姨話也多起來了,問舒羽爺爺?shù)耐仄螨R了沒,又說舒羽爺爺就是同別人不一樣。接著問舒羽的大伯舒英的生意怎么樣,村里有人說舒英的生意做到美國了,是不是真的。舒羽挑緊要的答復了幾句,忽然轉口問,阿姨,您還記得地質隊的項水生嗎?彩蓮阿姨被問得一愣,丫頭,不是告訴你了嗎?怎么又問起他來了?
他是項水生的兒子。舒羽指著項石立說。
我聽家父說起過您呢。項石立堆了笑,虛偽地客套。
我說怎么眼熟呢,原來是項水生的兒子,同項水生一個模樣。彩蓮阿姨一臉驚喜,嘴巴都有點合不攏了。
又問項石立,怎么來蒼山了?
舒羽替項石立回答,在景區(qū)上班呢。
后來話題定格在了項水生身上。地質隊剛到那會兒,彩蓮阿姨并不認識項水生,好像是第二年冬天,地質隊的鉆井轉場,項水生上山扛鉆桿,剛好下了場薄雪,路滑,下山時被鉆桿砸傷了腿。才十六七歲的人,扛那么重的鉆桿,不出事才怪呢。項水生留在村子里養(yǎng)傷,彩蓮的公爹給他挖過不少草藥,一來二去,彩蓮一家人全認識了他。
知道了父親腿跛的真相后,項石立的內心并沒有釋然,反而更沉郁了,更惶惑了。蒼山該是父親的傷心之地。父親在這里沒有什么驚天動地的壯舉,也沒有什么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跡,有的只是繁重的無休止的勞動。今日似昨日,明日是今日。所見之處都是尋常、平庸,甚至帶點灰色。父親離開蒼山之后,生活也沒有多少改變,仍然在舊有的軌道上做看不到盡頭的慣性延伸。在逼仄、困頓的日子里,父親一次次回望蒼山,回望蒼山的生活,唯一的解釋就是,那些在蒼山的日子是父親暗淡的一生中唯一生動的部分。
僅此而已。
工程隊開進蒼山后,舒全禮的日常習慣不知不覺有所改變,每天都會踱到前院來,站在鐵柵欄門前朝山谷里張望。山谷里機器的響聲震天,煙塵蔽日,從早到晚,幾乎沒有停歇。景區(qū)的施工進展迅捷,眼看著景區(qū)的門樓起來了,觀景臺搭起來了,晴朗的日子還可以看見索道上有纜車來往了。景區(qū)最終建成會是什么樣子呢?他期待蒼山的變化,又害怕看到它面目全非。他的內心有一股不安,有一股深深的憂慮。當觀景臺的鋼架翹起來時,他油然想到了地質隊當年的鉆井架,身體隨之揪緊了,像有什么尖銳之物在體內旋轉,抽搐。他不想看到蒼山不像蒼山,不想看到蒼山不是蒼山。
還要些日子呢,別在這兒打望了,完工了夠你看的,把你的活兒干完吧。吳文勝監(jiān)工似的提醒說。自從景區(qū)開工后,吳文勝像是打了興奮劑,心情前所未有的好,幾乎每天都是哼著歌兒來,哼著歌兒走。
什么活兒?舒全禮有些迷惑。
打拓片啊,你總不能打了一半,另一半就撂到一邊不管了吧?吳文勝把事情挑明說。
然后呢?又能怎樣?舒全禮反問。他并非厚此薄彼,對鄉(xiāng)鄰不講情面,而是手頭上的拓片都沒有想到好的去處。
吳文勝的主張卻很鮮明,咱們這輩子能在紙上留下的,也就這么幾個字,一座紙上的墳墓而已。把蒼山所有的墓碑都拓下來,一座墳也不能遺漏,拓全了,編成一本書,咱們這些人就生生死死在一起了,算是修來的緣分吧。
舒全禮內心還有些混沌,手頭上卻依照吳文勝說的行動了。兩個人商定好了計劃,先從那些有主墓開始,挨家挨戶,一座座墓碑拓過去。舒全禮走在前,吳文勝當跟班走在后頭,路上也說些閑話,多是同即將打拓片的墓主有關系。你一言,我一語,相互補充,說到會心處,笑一笑。因為沒有時間限制,也就不著急,盡可能地把活兒干得漂亮一些。兩三個月過去,這批拓片就打完了,碼在舒全禮的臥室,像是堆了一堆黑白混雜的柴草。
接下來,該拓蒼山公的墓碑了。在蒼山,蒼山公的墓神秘而神圣,誰也不知道墓主姓甚名誰,到了清明節(jié),張家來掃墓,李家也來掃墓,蒼山所有的人家都會來掃墓,都把墓主奉為自家的祖先。誰也不妨礙誰,誰也沒有把蒼山公墓據(jù)為己有。蒼山公墓坐南朝北,這是山谷的方向,一彎弧形山包將墳墓圍住,南邊是蒼山。人們都說蒼山公墓的風水好,像端坐在太師椅里。舒全禮不敢貿然,怕冒犯蒼山公,去之前備了香紙燭和祭品。到了墓地,把祭品擺開,燒了香紙燭,兩位老人跪著磕了幾個響頭。蒼山公墓呈四柱三門結構,不是很恢宏,卻有些講究。中門上是龜背頂,東西兩翼各有一根大理石橫梁,梁上刻著字,東邊刻的是“日月齊光”,西邊刻的是“福澤子孫”。打了兩張拓片,吳文勝要一張,說要自個兒收藏,遂依了他。
活兒干到這種程度,勉強說完成了一半,另一半才是難題,要尋那無主墓。兩個人漫山遍野尋去,某一天,遇到一座無主墓,拓過墓碑后,吳文勝說,要畫張地圖才好,要不然白白尋了一場,后人誰知道它在哪里。兩顆花白的腦袋又湊在一塊兒,根據(jù)記憶繪制了一張蒼山地圖,山峁溝壑逐一印證,盡可能減少誤差。那無主墓隱身在暗處,找到它們全靠機緣,除了實地察看,還得向其他人打聽線索。地毯式地搜尋了一遍,發(fā)現(xiàn)了數(shù)十座,可依舊不放心,總覺得某個地方遺漏了。景區(qū)施工時挖出幾座無主墓,其中有塊墓碑上刻著篆書,碑石也不像產(chǎn)自蒼山的。這墓碑是個謎,誰也解不開謎底。
尋找無主墓持續(xù)了兩年,兩位老人都覺得身疲力竭了,可誰也不敢說結束。景區(qū)初步建成了,舉行了一場盛大的開業(yè)典禮,對游客開放了。進蒼山的公路也改造一新,雙車道,鋪了柏油。村子里有些打工回來的年輕人在景區(qū)里應聘到了工作,收銀員、驗票員、觀光車司機,五花八門。進山的車輛漸漸多了起來,先是本村本鎮(zhèn)的人往景區(qū)跑,慢慢地,好像漣漪一樣一波一波往外擴散。南腔北調的口音不絕于耳,舒全禮的心又開始浮動起來。這些陌生的聲音仿佛入侵者,猛然闖入他的耳朵,闖入蒼山的耳朵。它們的主人多么向往異鄉(xiāng),多么渴望踏上異鄉(xiāng)的土地。他們在他們的故鄉(xiāng)是塵埃,是微末的存在,在蒼山同樣如此。蒼山不得不接受他們,不得不與他們共存。蒼山的聲音中混合進他們的聲音,蒼山的聲音隨之改變了,變成了一種全新的聲音,一種舒全禮從未聽過的聲音。他不知蒼山會高興,還是憂愁。蒼山被這種嶄新的聲音包圍,裹挾,他也被包圍,裹挾,像蒼山一樣被新的聲音困住了。
來自天南地北的游客不只是在景區(qū)里游玩,有的還喜歡到村子里亂竄,把千奇百怪的聲音玻璃珠子似的撒得到處都是。他們到附近的鄉(xiāng)鄰家中購買茶葉、雞蛋及各種土特產(chǎn),有的跑到舒家門前拍照,有些不懂禮貌的,沒得到允許就推開鐵門,進到院子里來。有一次,一個游客帶來的寵物狗還在院子里拉了一泡屎。他如此輕易地被冒犯了,被羞辱了。蒼山也因此被冒犯了,被羞辱了。他像頭困獸似的躲藏在自己的屋子里,被白天的喧囂煎熬著。夜晚降臨,天地寧靜,雖然夜晚越來越短暫,但能帶給他片刻安寧。他在這種寧靜的輪回中得以茍延殘喘。
景區(qū)開張后不久,一個熟悉而又有點陌生的聲音沖進了他的耳朵。爺爺,我回來啦。爺爺,我回來啦。這個聲音甜美,帶著純真的親情。他聆聽到了天地的回響,蒼山的回響。是舒羽回來了,他的孫女回來了。一個渾身散發(fā)著青春氣息的可人兒,光彩照人地站在他面前,這足以抵消任何不悅和傷害。他原以為是舒英讓她回來的,后來才聽她說,是她主動回來的,這讓他倍加欣喜。偌大的院落有了她的加盟,一股生龍活虎的氣息便在院子里流動,像從蒼山而來的流水,永放生機。
有一天,一群高鼻梁藍眼睛的游客在景區(qū)導游的帶領下,來到他家的院子里。導游向舒全禮解釋,這群外國朋友是被他家的院子吸引,想來參觀一下,順便拜訪一下主人。這讓他有些手足無措,還有些無奈和憤懣,又不得不吩咐梅花說,你帶他們轉一轉,他們想看什么就讓他們看吧。后來,是舒羽接待了他們,她聽到院子里的喧鬧聲下了樓,繞過那個脖子上掛著一塊藍色標牌的翻譯,用一種輕快的腔調同那些操持異域口音的人交談。他留意到,她見到他們的瞬間,臉上流露出驚喜而親切的表情,好像他們是她的熟人,或者她同他們之間存在著某種較為密切的聯(lián)系。她同他們一一握手,還擁抱了一個個子高挑的小伙子,那個小伙子看上去有些靦腆,當他受到女主人的擁抱時臉上分明有些得意。她不停地做著各種手勢,與他們談笑風生,把他這個真正的主人給冷落了。當然,他不在意這個,令他驚訝的是,她說出來的語言他從未聽見過,一個音節(jié)也聽不懂,支棱著耳朵聽了幾句,從中聽出了蒼山的部分,孫女的口音中有著抹殺不了的蒼山的成分。這讓他產(chǎn)生了一種奇異的感覺,也帶給他足夠的欣慰。
舒羽領著客人在院子里轉了一圈,而后來到后院的廊檐下,讓梅花給客人沏了菊花茶,端來了水果。他們愉快地交談、歡笑,舒羽的笑聲格外清脆悅耳。后來,不知是誰的提議,他們要參觀書房,這讓舒全禮有些尷尬,因為臥室和書房本就在一塊兒,不適宜外人參觀。舒羽卻不考慮這些,把客人們領了進去。大概是屋子里成堆的拓片叫客人們感到震驚,剛才還喧喧嚷嚷的客人突然鴉雀無聲,屏住呼吸了。好一陣子過后,有個客人連比帶畫同舒羽說著什么,那位客人的表情認真而又緊張,話語都有些結巴了。舒羽告訴舒全禮,那位客人想請他寫幅書法,中國的書法。舒全禮不由得看了那位客人一眼,那位客人正用期待的眼神看著他,對視他的目光時向他友好地笑了笑。
舒全禮猶豫了一下,寫什么呢?有四個字從他腦海里蹦了出來,他提起筆,飽蘸濃墨,懸腕,收腹,筆速從容,寫下那幾個字:蒼山無塵。
送走客人后,舒羽告訴他,這群游客來自法國,那個高個子男孩是她在法國留學時笛卡爾大學的校友,此前她并不認識他,今天算是巧遇了。他想,這是一種緣分,蒼山的一種緣分。
蒼山的第一場雪下得非常早,比平地早了將近一個月。還是晴朗的日子,人們仰望蒼山,發(fā)現(xiàn)蒼山頂上白了,滿頭銀發(fā)。在后來的日子里,雪線一點點往下挪動,行動很慢,好像也怕路滑摔跤。如此過了半個多月,某天早上,忽然到了半山腰,蒼山像穿了一件白襯衫。經(jīng)過幾天太陽的照耀,這件白襯衫又收回去了,蒼山像戴了一頂潔白的禮帽。
這讓舒羽有些失望,從蒼山頂上出現(xiàn)第一縷白開始,她就盼望著雪快點落下來。這是她的秘密,不會同別人分享。每天早上醒來,第一眼望向窗外,看看天地是不是蒼茫一片白。雪不理解她的心情,故意為難她,總是遲遲不肯降臨。
大雪的節(jié)氣過了,北風呼嘯,在半空里盤旋,像只巨鳥,發(fā)出嗚嗚的怪叫。寒山冷水,天地一片蕭瑟。一夜之間,雪落下來了,世界大同,全是粉琢玉砌。積雪已經(jīng)盈尺了,可雪花還在飛舞,全然沒有停歇的意思。朝田野上望去,四下里純凈得很,更遠處,是蒼茫的混沌世界。舒羽給項石立發(fā)微信,邀他一塊兒進山去賞雪,他很快回復了,我正等著你呢。
景區(qū)里那頭類似華爾街銅牛造型的鍍金銅牛被雪覆蓋了,一身潔白。滯留的游客已經(jīng)玩開了,在廣場上奔跑,打雪仗。有個女孩穿了一身紅,在飛雪中舞動,極為醒目。他們撇開撒歡兒的游客,往山谷深處走。這樣的天氣,景區(qū)的深處不對游客開放。身后漸漸靜寂了,耳朵邊只留下兩種聲音,腳踩在雪地上的咯吱聲和雪落下來的簌簌聲。偶有突發(fā)的聲響,嘎呀一聲,樹枝被積雪壓斷了。往蒼山上看,只見漫天飛舞的雪花,不見蒼山,不見天空。山上的樹木不論是落葉的,還是不落葉的,此時都是一身素潔。舒羽呦呦地叫喊起來,聲音很有穿透力,回聲嘹亮,樹頂?shù)姆e雪受到回聲的沖擊撲簌撲簌掉下地來。
往深處走,積雪變得更厚了。在一段相對平坦的道路上,舒羽奔跑了起來,邊跑邊喊,發(fā)了瘋似的。項石立正要提醒她小心,話還沒說出口,她就撲通一聲摔倒在地,將雪地壓出一個大窟窿。她爽性張開手腳,趴在雪地里。這只是前奏,當他們抵達一小塊白色的草地時,她變得更為放肆了,一次次撲倒在雪地上,印出一個個人形的雪坑。后來,她干脆在雪地上打起滾兒來,把那些人形的雪坑給抹平了。之后,又蹦起來,手舞足蹈,在雪地上跳起舞來。她旋轉著,蹦跳著,淘氣得像個孩子,像個小精靈。也許是轉動得太快了,她被積雪給絆倒了,仰躺在雪地上。他跑過去拽她起來,她拒絕了,就那樣一動不動地躺著。雪花落在她臉上,融化了,她的臉上有了透明的液體,分不清那是雪水還是眼淚。
后來,他還是將她拉了起來,抱住了她。他們倆擁抱著,在雪地上慢慢轉著圈,像是一對慢舞的情侶。這統(tǒng)一的白將他們黏合成了一個整體。她從他懷里仰起頭,有一片雪花剛巧落在她的鼻尖上。小時候,聽伯母說,人死后靈魂會變成星星,要是不變成星星,變成雪花多好啊。她的臉受了寒冷的刺激,現(xiàn)出了嬰兒紅。他沒有答話,抱緊她,繼續(xù)轉著圈。
她沒有掙扎,順著他指引的方向同步轉動。
你說,一個人能不能保持靈魂的潔凈?少頃,她問他。
雪花還在飄落,這無垠的潔白世界像被天光籠罩。
春天里,他們多次進入山谷去踏春。山坡上那些高大的樹木花期正盛,最早盛開的是野櫻桃,它的花期較長,正月里就開花吐蕊了。后來是杜鵑、金櫻子、檵木花、深山含笑、油桐花。蒼山頂上的高山杜鵑是最晚綻放的。
有一次,他們沿著溪流溯流而上,遇到了一樹羊奶頭,葉子稍顯銀白,細長的果實紅艷艷的,吃起來酸酸甜甜。他們圍著果樹吃了不少野果子,離開時,舒羽讓項石立摘些果實,因為沒帶可以裝東西的袋子,她讓他將摘下來的羊奶頭放進褲袋里。返回的路上,項石立感覺到大腿外側濕漉漉的,摸一下褲袋,羊奶頭全都化成了果醬,掏出來一看,就剩一把瘦長的兩端尖銳的果核。
她見了,捂著嘴竊笑。
蒼山下已是初夏,氣溫一天高過一天,風吹在臉上,熱烘烘的。桃樹的新葉茂密了,掛了果,梨樹也掛了果,山楂那么大。聽村里的老輩人說,此時,蒼山頂上的高山杜鵑開得正艷。他們計劃去登山,此次的目的地是蒼山主峰,那里的高山杜鵑數(shù)量繁多,面積廣闊,且樹齡更長,樹干更粗壯。他們設計好了行走的路線,從風動石沿著山脊往上爬行,經(jīng)過猴臉,繼續(xù)往上,抵達主峰。項石立從景區(qū)借了兩頂帳篷,因為路途遙遠,無法當天返回,需要在山頂上露營一晚。舒羽將所需的物品、食物,加上相機、打拓片用的宣紙、拓包,一一裝進登山用的背包。做足了準備后,挑選一個晴朗的日子,出發(fā)了。
他們順著棧道進入山谷,地勢慢慢抬高,繞過一處巉巖,登上去往風動石方向的登山道。頭頂上纜車在運行,一塊塊陰影在嫩綠的樹葉上移動。山勢陡峭,石砌的階梯呈之字形,拾級而上并不是很困難。他們很快就到了風動石觀景臺,觀景臺上有幾個游人在拍照,也有人靠著欄桿站著,朝遠處瞭望。這兒觀景不是很有氣勢,但也有些壯麗的氣象。他們稍事休息后將游人甩在身后,重拾登山路徑。山脊上長著一片甜櫧樹,剛剛吐出來的新葉被陽光照耀,通透如碧玉。他們在樹下穿行,甜櫧樹葉的陰影從他們臉上、身上快速滑過。出了樹林,山脊變得薄如刀背,光禿禿的,無遮無依。兩側都是懸崖,不是很深,但足夠陡而險。項石立讓舒羽等在一旁,等他將帳篷送過去后回來接她的背包。如此一往一返,兩人才過了山脊。
脫離險境后是一段下坡路,山脊變寬,路邊長有碗口粗細的松樹,新長出來的松針在陽光里閃現(xiàn)翠綠的熒光。風吹過,聞得到松脂的清香。山脊下沉一段后又陡然上行,近乎七十度的斜坡,他們手腳并用,才得以攀爬上去。過了這段陡坡后,往上山勢放緩了一些,沿途長有樹木,還遇到一棵巨大的古木,樹身攀滿藤條,他們耗費了半個多小時才繞開古樹,回到山脊上。他們聞到了一陣花香,在不遠處的灌木叢中發(fā)現(xiàn)了一樹梔子花,純白得有些耀眼。項石立想去采一枝來送給舒羽,被她拒絕了。時間臨近中午,陽光熱烈起來,他們出了不少汗,口干舌燥的,不得不停下來補充水分。
再往上行,照樣是陡坡,不過沒有什么能阻擋他們的腳步。上升到一定高度后,遇到一處巖坎,所幸的是巖石上布滿了藤條,項石立放下帳篷,用手抓住藤條,腳尖踩在巖石的裂隙邊緣,慢慢爬了上去。拋下繩索,將帳篷和舒羽的背包吊上去,再放下繩索,將舒羽拉上去。等上去之后,他們才發(fā)現(xiàn)干了件傻事,這是一塊近似于石柱形狀的巨大巖石,要往前行,得從巖石另一邊下去。而巖石的另一邊光禿禿的,除了嶙峋的石塊,根本沒有什么可以攀附之物。此時身體乏力,肚子里空空如也,舒羽從背包里拿出食物和水,他們席地而坐,共進午餐。
巖石上長有一棵松樹,根部長在裂隙處,估計吃進巖石很深,樹干不是很粗壯,虬枝盤曲。飯畢,項石立將繩子一端系在松樹干上,另一端拋下懸崖。兩人借助繩索的幫助下了巨巖,復往前行,走了沒幾步,舒羽忽然在身后大叫,看,看,猴臉。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是一排松樹,可能是因為長期經(jīng)受山風的吹刮,一側的樹枝差不多全都枯死了,只剩下樹冠上繁茂的一簇。樹干的盡頭是面巨巖,只見到半張猴臉的輪廓。項石立快步前行,那張猴臉逐漸清晰,走到松樹林的盡頭時,猴臉已經(jīng)完全呈現(xiàn)在眼前。的確是太像了,幾乎是照著猴子雕刻出來的,眼睛鼻子嘴巴,每一處都與猴子無異。最真切的是那雙眼睛,好像正用充滿童真的目光看著他們。同項石立父親所說不一樣的是,猴臉不是被兩塊巨石夾住,而是被限制在一塊巨石之中。
下午,他們繼續(xù)往主峰方向攀登,時而在密林中穿行,時而爬過赤裸的巖石。夕陽西下之時,他們終于到達山頂,一片高山草甸,這兒距離主峰的最高點尚有兩三百米遠。草甸像是塊盆地,被三個山頭從三面包圍,不過空間很開闊。草甸四周長滿了杜鵑,果然正是花期,在夕陽的映照下給蒼山戴上一圈如火的花環(huán)。腳下是密密麻麻的萱草的嫩葉,可以想見,如果是萱草的花季,必定是異常壯觀的花海。舒羽端起相機,趁著最后的輝煌不停地拍照。項石立無暇觀看美景,得趕在黑暗來臨之前做好過夜的準備工作。他找到一處避風點,搭好帳篷。而后,他沿著杜鵑花的邊緣尋找干枯的樹枝,很快撿拾了一大堆,足夠燃起度過長夜的篝火。當他干完這些時,太陽在遠山的方向僅剩一個紅彤彤的圓盤,并且正在快速下沉。舒羽不時舉起相機,記錄下日落的整個過程。待西邊的晚霞燃燒時,他們在草甸的高處并排而立,靜靜地欣賞一天中最后的美景。
山風呼呼作響,將攜帶的暮色灑滿草甸。起初,還能看見萱草的葉片在風中搖曳,很快暮色變濃,山峰黑漆漆的,猶如沉默的巨人。頭頂上朗星初現(xiàn),四下里大致能看出一個輪廓。氣溫下降得很快,寒意襲身。項石立在兩頂帳篷之間燃起了篝火,柴枯火旺,就近的萱草都被照亮了,火光在狹長的葉片上跳躍。他們對坐在火堆旁,進行了簡單的晚餐,小聲說著話,回想這一天的經(jīng)歷,幾次陷身險境,每次都化險為夷。
山頂?shù)募澎o是空曠的、敞開的,不會有人偷聽,除了蒼山,也不會有別的傾聽對象??葜υ诨鹧嬷姓蚜?,爆出火星,這爆炸聲泛起的漣漪很快被黑夜抹平了,斂走了?;鸲雅缘膬蓚€人靜默了。夜慢慢在朝深處走,這是在人類之外的夜晚,是世界之外的夜晚。
你愛過嗎?一個聲音問。
他被問住了,在問話聲的對面微張著嘴。他不知該怎么回答,愛過,還是沒有愛過,或者正在愛著。他在大學時追求過一個女同學,拿慣常的眼光來看,他是成功了。他同女同學在校園外租了一間小屋,課余在出租屋里過起了小夫妻生活,逮住機會就在屋子里做愛,瘋狂地做愛,不分黑夜和白天地做愛。大學畢業(yè)后,女同學南下去了深圳,之后就斷了聯(lián)系,杳無音訊了。他在省城忙于求職辭職,像西西弗斯一樣,將同一件事無休止地重復。他居無定所,工作始終無法穩(wěn)定,也不知哪兒出了差錯,會是這種狀況。
那該多好啊。她沒有聽到答案,喃喃自語了一聲,不知把他的啞然理解成了愛過,還是沒有愛過。
后來,在黑夜無限深入的寂靜里,在遼闊的星空下,她以一種低緩的聲調說起了在法國留學時的戀愛經(jīng)歷。到法國后的第二年,她在一個派對上認識了一個男孩,是個華裔,與她同一年級,專業(yè)卻不同。男孩酷愛滑雪,可能家境很優(yōu)渥,小時候他父母還給他請過滑雪教練。他幾乎去過世界上的任何滑雪場,阿爾卑斯山、法國的博朗峰、美國的大提頓山、加拿大的班夫、瑞士的采爾馬特、日本的志賀高原滑雪場,包括國內的長白山滑雪場,等等。他們相戀后,她陪著他奔走于世界各地的滑雪勝地,為了追逐雪季,一年中多數(shù)時間都在路上。為了他,她荒廢了學業(yè),可是一點也不后悔。有一回,他們在阿爾卑斯山下的小鎮(zhèn)上住了將近一個月,就是為了等候一個滑雪的好時機。他們白天在小鎮(zhèn)上閑逛,晚上在旅館的床上相擁而臥。那時候,她想,一輩子同相愛的人就這么在滑雪場度過,該是多么美好,該是一次多么完美的生命之旅。他說他死了也要埋葬在雪地里,雪當床,也當被,不染任何一粒塵埃。在冰島的滑雪場,他模仿滑雪女神奎蒂奎特從直升機上一躍而下,結果……火光跳躍,撕破靜夜里的黑暗……他看見了她臉上的斑斑淚滴,每一顆淚滴在火光的照耀下都閃爍著像星星一樣的晶瑩之光。
舒全禮有意將打拓片的活兒傳給舒羽,這活兒沒什么技術難度,他邊示范邊指點,白及水的多少、墨的濃淡、拓包捶打的力道是否均勻,將這些技術要領一一傳授。舒羽是有些悟性的,練習了十多次,打下來的拓片就有模有樣了。他把繼續(xù)尋找無主墓的擔子卸給她,沒想到她不假思索就答應了。他以為她不過隨口應允,怕他失望而已,可她很快付諸了行動,一趟趟往山上跑,好像特別熱衷于登山。跑得勤了,自然有收獲,雖然不是每趟都有,三五次總能帶回來一張拓片,是之前空缺的。如此跑了一段時間,差不多該找的地方復又找了一遍,只得偃旗收尾了。
凡事哪有十分圓滿,能有七八分就不錯了。吳文勝寬慰他說,留點遺憾就留點遺憾,這事不能再拖了,一塊石頭拋上天,總得有個落地的時候。
隨后,舒全禮著手整理那些拓片,按家族、輩分理出順序,無主墓的拓片按時間先后,從古到今,另成一摞。翻看那些拓片,他又有些恍惚,那一張張臉譜從字里行間浮現(xiàn)出來,蒼老的、俊朗的、清癯的、黝黯的、紫赯的、方正的,朝他笑,朝他說話。揉了揉眼睛,視覺清晰了,那些人臉卻不見了。再看那字跡,豐潤的、奇崛的、雅氣的、中規(guī)中矩的、鐵骨錚錚的,什么字體都有,什么風格都有。他甚至能據(jù)此寫出一篇鑒賞的長文,標題可以叫《蒼山墓碑書法考》。受此啟發(fā),既然要編成一本冊子,那就叫《蒼山墓葬圖》吧。同吳文勝一說,后者極為贊同,還建議他親自題寫書名。
寫就寫吧,那么多事情都做了,不差這一件。舒全禮題寫了書名,筆卻放不下來,好像內心總有什么牽扯著。過幾日,終于明白了要干什么。一個人關在臥室里,研了墨,鋪了紙,挽袖捉筆,給自己寫下了一塊墓碑。待墨跡干了,想著要找個人刻出來,臨出手又默然了,把那張寫了自己姓名的宣紙折了,藏了起來。
《蒼山墓葬圖》的后期工作基本上都交給了舒羽。她將拓片拉到常州亥市市區(qū),找了家裝裱店,一一裝裱,拍照,按照舒全禮編輯好的目錄,將照片歸類整理。尚缺序和跋,吳文勝讓舒全禮執(zhí)筆,舒全禮卻又嫌麻煩了,執(zhí)意不肯,三番五次勸說,臨了才寫了篇幾百字的跋,無非事情的起因、經(jīng)過、結果,如此云云,算是交代了。舒羽將圖片和文檔打包,用郵件發(fā)給了舒英,余下的事情就由他去處理。
過了兩個月,舒英親自押著印刷好的《蒼山墓葬圖》回來了。他是一個人回來的,開著車在前面引路,后面跟著一輛小集裝箱,車廂里裝著打包成捆的新書。書搬下車,拆開來,拿出一本,十六開,精裝的,封面黑白印刷,自有一種肅穆、莊重。書名下有一行印刷體小字——舒全禮編。翻開書,首先是一幅地圖,蒼山被復制到了紙上,密布的星星點點,是墳墓的標記。粗眼一看,好像一幅浩瀚的星空圖。舒全禮留下一本,其余的全部交給吳文勝,由他挨家挨戶去分送。
舒英已然不同于往日了,頭頂上稀疏了許多,兩鬢也染了薄霜,臉上雖然沒添多少皺紋,可也是中年末梢的肥膩之色。人也如同肚子,穩(wěn)重起來,說的時候少,聽的時候多,好像什么都裝進了肚子里。鎮(zhèn)上的,村上的,甚至市區(qū)的,種種有頭有臉的人物聞了信,紛至沓來,送走一波又來一波,都是笑臉,都是恭維,都是迎合。放在過去,舒英就同他們走了,赴那燈紅酒綠,赴那觥籌交錯,以為那是榮光,是光前裕后。而現(xiàn)在,他毅然了,不卑不亢,既不隨他們走,也不挽留他們。安靜了,就一個人在院子里走動,偶爾打個電話,說不了幾句話,也就掛了。他有些像蒼山上滾落下來的石頭,落到河床上了,就靜止在那里。到了飯點,讓梅花炒幾個菜,陪舒全禮喝一杯,喝多少全隨老爺子的興致。舒全禮無話問他,他也無話告訴父親。父與子,像一塊石頭與另一塊石頭,像一座山與另一座山,有遠有近,覺得遠時其實或近,覺得近時分明又離得遠。不管遠或近,兩者相安無事了,還不止于此,竟然還有點心犀相通,說與不說,都明白要說什么。舒全禮覺察兒子終于有那么一點像他了。
舒英在家住了四五日,中間去過一次景區(qū),是由舒羽陪著去的。說了什么話,做了什么事,伯侄兩個回來誰也無話。舒全禮更不會問,隨他去吧。隨之,舒英便走了,走時同老爺子打個招呼,不說保重,也不說回與不回。人世間本該如此,誰對誰都不能有所期望,哪怕是父與子。這父與子,也是各自的兩個人,同在宇宙的大輪回中。
這一幕算是消停了。
院子里重又闃寂起來。舒羽守著前院的高樓,進與出,自由得很,好像與他不在同一個空間。更多時候,她會待在景區(qū)里,打理景區(qū),這是她大伯賦予她的重任。這倒讓他更為輕松了,灑脫了。他好像續(xù)上了之前的時光,看書寫字,翻翻碑帖,一天過去了,一輩子也就過去了。而蒼山還在身邊,看得到,摸得著,他聽得見他說話,聞得到他的氣味,一年四季的變化,草木榮枯,輪回之后的又一次輪回。他想起了父親,父親一定夾著用紅紙包裹的毛筆,走在鄉(xiāng)間小道上。他也想起了祖父,祖父一定背負著一座可以移動的蒼山,在異鄉(xiāng)靈魂作歌,且行且吟。
某個夜晚,他把那張寫著自己墓碑的宣紙找出來,攤開在燈光下。他摩挲著紙頁上的字跡,仿佛每個字都是他人生的一個節(jié)點,如此清晰,如此真切。它的輕在紙頁上,它的重在石碑里。摩挲良久,他最終做出了決定,把它同那本留下來的《蒼山墓葬圖》放在一塊兒,撳亮打火機,把它們給點燃了。也罷,人這一輩子,何處不塵埃,又何處染塵埃?
火光旺起來,照亮了他的臉,照亮了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