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奔涌的淚水 [組詩]

敕勒川

致 謝

致謝我剛吃過的一只蘋果，讓我一開口

就感覺到生活的甜

致謝一枝含苞的玫瑰，讓我驚艷于

這塵世的美

致謝陪伴過我的一只小貓，它曾那么柔軟地

躺在這個堅硬的世界上

致謝夜晚準時降臨，讓遙遠的星星

重新返回人間

致謝我從未見過的神，他們在暗中

像父親母親一樣，一直護佑著我

致謝躺在我身邊的親愛的人，讓我一睜眼

就能看見這個世界，溫柔的臉龐

卸 妝

……是戲，便終有一散，散了的

還有夸張的鑼鼓聲、胡琴聲、高深莫測的

笑聲和哭聲，以及知根知底的

掌聲：手掌的確可以說出

心無法說出的疼痛

古老的故事定了定神，從容不迫地

走下舞臺：無論怎樣古老的故事，最終

也要回到生活中去，沒有故事的生活

和沒有生活的故事，都不值得回味

但這并非故事的結尾：她對著鏡子，卸下

丹鳳眼，卸下紅嘴唇，卸下濃黑的雙眉……卸下

眼角的一滴淚水時，她如釋重負地

松了一口氣……她終于在別人的生活里

過上了自己的日子

與父親拉煤

我清晰地記得，那個秋天的下午，我

和父親，去離家十多公里的郊外煤場

去拉煤的情形……車是那種老式的人力排子車

去的時候，空車，順風，父親拉著我，一路

小跑，我看見父親瘦硬的背影

在大地上一起一伏，仿佛一架

古老而又年輕的發(fā)動機

反正也沒事，就當是一次周末郊游，反正

力氣也是用不完的，父親說……路過一片曠野時

父親放下車，抽煙，歇息，若有所思地看著我

在荒野里歡天喜地地采了一束

說不出名字的野花

回來時，父親把我采的那一束鮮花

仔細地插在車子的煤堆上，把繩子

套在身上，兩手緊緊抓著車轅，在前面

拉著，我在后面推著，中間車上

小山似的煤，沉，重，黑，硬邦邦，像極了

那些年的生活……經過一段上坡路時

父親使勁前傾著身子，大敞著上衣，緊繃的

后脖頸，滲著黑黑的汗水……仿佛他拉的

不是一小車煤，而是拉著整個北方

和北方的大風

那是我童年時，父親唯一一次陪我郊游

這么多年了，父親插在車子煤堆上的那一束鮮花

一直在我眼前，顫巍巍地晃動著……那時候

藍天，還是炊煙的一部分

人間，還是父親的一部分

荒 寺

在一座荒廢的寺廟里，我看到神

倒在地上，碎成幾塊，頭在這邊，胳膊

在那邊，腿在另一邊，碎得

像是一顆無法收拾的心，又像是

這人間的某種象征

這是我第一次目睹破碎的神，從沒想過

神也會破碎……神怎么會破碎呢……唉

我要是摔成這樣，一定會疼的，而神

一點也沒有疼的樣子，臉龐上

依然泛動著，不動聲色的慈悲的笑容

看著這破碎了的神，我才發(fā)現，神

是由泥土、麥稈和木頭組成的，所以

神，肯定不在天上……我把神，一塊一塊

拼在一起，仔細，認真，小心翼翼，仿佛

是在拼湊著，破碎的自己

故 事

昏黃的燈光下，說書人啪的一聲

甩出了他的故事：說時遲，那時快，一把

亮閃閃的寶劍，抵住了他的喉嚨……

他說著的時候，把手中的扇子一揮

抵到了觀眾的面前，一股冷颼颼的風

直抵一個人的內心，恐懼

從故事里彌漫到了生活中，一個人

下意識地抓緊了自己的衣角

但是，說書人把扇子往回一撤，呵呵冷笑一聲

說話間，又化干戈為玉帛，翻手為云，覆手為雨

他為故事留下了一個美好的結果，為生活

開了一個不錯的頭

故事結束，故事中的人和故事外的人

都全身而退，剩下故事，孤零零的

像一場意外，又像一座

故意被人做舊的廢墟

一個醉酒的人（一）

顧不了那么多了

跟誰喝的，怎么喝的，喝了多少

一個喝醉酒的人，結結巴巴地嚷嚷著——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深一腳，淺一腳，仿佛這世界

到處都是陷阱，踉踉蹌蹌，跌跌撞撞，一個人

把平坦的大路，走成了坎坷的命運

讓一個人的青春，預習了他的暮年

讓一個人的生，練習了他的死

明明人來車往，熙熙攘攘，但在他眼里

滿目荒涼，空無一人，一個醉酒的人終于可以

肆無忌憚地疼、痛、大笑和哭泣，身體

瞬間脫胎成了一個幸福的廢墟……

像一個饑餓的嬰兒，他把人間萬物當作了母親的奶頭

此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抱緊自己，將無數道路

合并成一條——

是不是只有醉了，心

才可以扶著身體

回家

泉 水

真正的赤子，不改初心，素面

朝天，也朝人和萬物……這泉水

掙脫泥土、石頭、黑暗和自己的束縛，日夜

流淌，仿佛可以率領大地，走向

清澈和柔軟

這泉水仿若神諭，而我們只是暢飲

卻非頓悟：無數次之后，仍然是

第一次，它帶走一切，卻又像

什么也沒帶走，這人間，萬物

還有更長的路

要走

一滴水抱著另一滴水，這泉水

用流逝回答了萬物的質疑和贊美

它流逝如同新生，這大地的傷口

永不停歇，我們的疼痛

永不停歇……我們暢飲泉水，猶如

暢飲漂白的黑暗

梅

1

一滴血落在紙上時，梅花開了

一盞燈屏住呼吸，輕輕放下

晃動的人間煙火，小心地

往靈魂里，填上了幾縷

疼

昏黃的燈光哭出聲來，它不明白

忍耐、沉默和蒼涼，是所有靈魂的

必修課

2

本來是溫的、暖的，本來是在一個人的心上

跳動著的，本來是可以成為一個人眼里的

黃金的……但是恰逢其時，恰逢一個人的心

怦然一動……懸崖已經準備好，跳和開

都有了永恒的理由：一生

總要有一場

舍生忘死的奔赴

一張紙，深不見底

一朵梅花，將人間掏出了一個窟窿

探出頭來

3

一次比一次淡了，一朵梅花

默認了三種命運：紅，粉，白，剩下的

便是一塊石頭的突兀與輕盈，一雙翅膀

抱著一座天空，在里面飛翔了好多年

就如一朵梅花，顫巍巍地，在細瘦的絕路上

跋涉了一生：道路止步的地方

誕生了飛翔

她用紅，認出命中注定那個人

她用粉，完成了一個童話

她用白，接續(xù)了時光暗藏的義務

4

熙熙攘攘的，那么多的梅花，爭先恐后地

奔赴果實，她們一步一盞馨香，她們在路上

埋下閃電和笑容，她們相信絕處逢生，她們在絕處

遇到了我

天地無垠，時光無限，唯有那一朵

忍住淚水的梅，我把她叫作

我的愛人——

親愛的，我不愛你

春天無法開始

5

雪是一個藥引，它引出一朵梅花的主方

開郁、止咳、解毒……對靈魂

有事半功倍的療效

而那個藏在一朵梅花里的人，被雪

優(yōu)雅地識破——

那么好吧，我坦白，并就此

了卻余生：的確，一個人和一朵梅花加起來

就是這人間的一服良藥

6

似乎光有梅也不行，還得有

山川，大地，寺院，書生，還得有

不可言傳的故事：那個人在屋檐下，細數著

一場梅雨，數到緊要關頭，他就端起桌子上的

青梅酒，一飲而盡……他在想著，什么樣的竹馬

才配得上這孤高絕世的青梅

至于松、蘭、菊，那是一朵梅

愛上清風的樣子

7

和土為泥，燒泥為瓷，那個把大地搬上書桌的人

也把一枝梅，請到自己的心上來：心

是這個世上最精致的瓷瓶

用月光祈禱，用白云做夢，用露水喊出

親愛的梅：所謂成佛，也不過是一個人

死心塌地地愛上了另一個人

8

用鋒利的針尖，梅成為一個人

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一朵梅，靜靜地

依偎在一個人的胸前，你蕩漾

她就怒放，這馨香無法停止，像一個人

無法管住他的思念：你咬緊牙關，只為證明

自己從沒有堅強過

9

一生，從蒼茫到蒼涼，從愛到熱愛

一瞬，從花朵到果實，從指尖到心尖

凡飛翔的事物，都會讓天空低頭

一個人在鏡子里準備了另一種場景——

梅花落時，那個躲在舊時光里的人，疼得

碎了一地

人間的憂傷，又深了一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