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錫林
1 9 9 4 年春季,母親因二度中風,帶著對兒女的無限眷戀離開了人世。母親生前最后的愿望是將她葬在生于斯、長于斯的故土。我們按照家鄉(xiāng)的風俗為母親舉行了隆重的葬禮。在下葬的前一天晚上,請了當?shù)匾粋€有名的鼓樂班子,在母親的靈堂前唱了一個晚上的戲。不知將要遠赴天國的母親是否聽到了那回蕩在空中哀婉凄切的唱腔,而我早已是淚流滿面。當我萬般不舍地凝視著躺在棺木中母親那安詳?shù)娜缤艘话愕拿纨嫊r,我在心里說,媽媽啊,您已經(jīng)魂歸故里了,兒女們用秦腔為您老人家送最后一程。有戲曲的伴隨,天堂的路不會寂寞。
母親從小就愛看戲,每逢有戲班子來鎮(zhèn)上演戲,外公總要早早為母親占上一個好位置,并且給母親的衣兜里塞滿零食,用一個莊戶人家最大的能力表達對獨生女兒的萬般寵愛。隨著弦索胡琴的伴奏,須生老旦、青衣花臉個個濃妝重彩,服飾華麗輪番登場。在慷慨激越、纏綿悱惻的行腔里,唱盡了朝堂的爾虞我詐,忠奸善惡;演繹著人間的悲歡離合,酸甜苦辣。這一幕幕有聲有色的歷史不經(jīng)意間在母親年少的心靈播撒下生活的種子,同時也漸漸使她對戲曲藝術(shù)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
母親與父親婚后,義無反顧,生死相隨。他們在革命圣地延安和陜甘邊區(qū)馬欄生活戰(zhàn)斗了數(shù)年。馬欄地處橋山山脈南端,人煙稀少,自然環(huán)境十分惡劣,生活條件異常艱苦。但是革命者們依然充滿了樂觀主義的精神。為了豐富業(yè)余生活,組建了秦腔劇團,演員都是邊區(qū)省委機關(guān)的戲曲愛好者。他們搭建起一個簡陋的臨時戲臺,演出《七半仙》《抓壯丁》《三滴血》等新編和傳統(tǒng)劇目。盡管演員的表演很不專業(yè),卻別有一番趣味。多年后母親還深情地回憶了當時的一些鮮為人知的軼聞趣事。其中有位演員由于高度近視,因怕她眼神不好掉下戲臺,就在腰間拴了一根麻繩,由后面一個人拽著表演,臺下觀眾看了都不由得會心一笑,并且送上熱烈的掌聲。還有一位扮演北宋名將楊繼業(yè)的演員,臨上場卻忘記戴胡子,臺下有人逗趣地連聲喊道:“快看快看,楊令公剛從理發(fā)館出來咧”,臺下的觀眾頓時笑成一片。這笑聲響徹了山谷,并久久地回蕩,回蕩在硝煙彌漫的戰(zhàn)場,回蕩在向新中國挺進的征程中。
到了和平年代,母親常常在勞作之余抽出時間帶我們兄妹看戲。那時看戲一般都在晚間,看戲前母親總要喝上一杯濃濃的釅茶,還要特意換上只有節(jié)日或走親訪友才穿的盛裝,西安著名的易俗社、三意社等劇場都曾留下我們母子的身影?!吨苋驶馗贰锻鯇氣A》《三娘教子》《蘇武牧羊》這些戲母親不知看過多少遍了,用她自己的話說:“都是熟趟子戲”。但她每次依然看的那么認真、那么專注、那么深情。當時,劇場會在戲臺一側(cè)的幕帳上用幻燈打出唱詞。我為了能讓母親聽清楚演員所唱的內(nèi)容,更想向母親證明我已經(jīng)能識文斷字了,就小聲讀給她聽。哪知母親幾乎能一字不差地復述出那些戲詞,我常常驚嘆母親的記憶力。而年少懵懂的我尚不諳世事,每次看戲總要問這問那,母親就耐心地給我講解戲中的人物關(guān)系,用舞臺上的忠奸善惡和是非曲直對我進行人生的啟蒙教育。
長大后我逐漸明白,母親看戲不僅僅是圖個熱鬧,而是完全把自己融入到劇中人物的喜怒哀樂之中,他們跌宕起伏的多舛命運和壯美人生,一次又一次喚起母親心靈上的共鳴。透過演員的精湛表演,把居廟堂之高、處江湖之遠的各色人物所折射出的光芒和晦暗,用藝術(shù)手段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傳統(tǒng)戲曲文化就像綿綿春雨,浸潤著母親的心田,升華了母親的精神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