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請為自己而活

簡愛

直到自己成為母親后，杜曉陽才真正懂得了媽媽——那些甜蜜與壓力的負擔，都曾數(shù)倍加之于媽媽身上；自己走過的路，媽媽都走過，而且走得更加不易

杜曉陽坐在昔日母親睡過的床上，一幀一幀地拉著畫面，剪輯著母親出游的短視頻。從母親拍攝的詩和遠方里，她看到了一個卸掉母親和妻子身份的叫“蘇敏”的女人……

生活一地雞毛

在杜曉陽的印象中，媽媽蘇敏從來沒有閑著的時候。杜曉陽四歲前，住在河南周口扶溝縣城的化肥廠職工宿舍，一家三口擠在一個開間里。媽媽在化肥廠上班，帶娃的重任也落在她一人身上。

杜曉陽印象最深的，是媽媽經(jīng)常蹲在窄小的衛(wèi)生間里，用凍得通紅的手搓洗一家的衣服。每每那時，杜曉陽都會把臉貼在媽媽的后背上，感受著媽媽的溫暖，不知不覺中睡著。

由于蘇敏懷孕期間沒上班，就沒有收入，需要向丈夫伸手要錢，可丈夫很吝嗇。后來內(nèi)心要強的蘇敏再也沒用過丈夫的錢，夫妻倆AA制，但家里卻“戰(zhàn)爭”不斷，幾天一小吵，個把月一大吵，原因不外乎是錢。蘇敏嫌丈夫亂花錢，丈夫覺得蘇敏管得寬。

杜曉陽從小到大的日常開銷基本都是媽媽負擔，她很難從爸爸那里要到錢。每當杜曉陽需要的時候，爸爸能躲就躲，能逃就逃。

杜曉陽上小學(xué)時，蘇敏下崗了。為了孩子，蘇敏擺過餃子攤、掃過大街、賣過報紙……能干的活都干了。杜曉陽放學(xué)后幫媽媽賣報紙、看餃子攤，母女倆從沒喊過一聲苦。

沒有爭吵的時候，家里看起來很平靜，但蘇敏總是情緒低落，經(jīng)常唉聲嘆氣。只要丈夫在家，蘇敏說話、走路、做事都小心謹慎。家里什么事她都做不了主，就連看電視，也要等丈夫睡了，她才坐到沙發(fā)上拿起遙控器。即便如此，蘇敏也沒有提離婚，怕人家嘲笑杜曉陽是父母離婚的孩子，怕她在同學(xué)面前抬不起頭，怕她長大后不好找對象。

這是一個傳統(tǒng)的中國家庭，父母和子女之間幾乎沒有走心的交流。盡管蘇敏盡力維持，可她的不快樂還是影響到了女兒。杜曉陽感染了這種不快樂，有時也會在心里責怪媽媽的情緒。

杜曉陽上三年級時，爸爸在鄭州找到了一份工作。一年后，母女倆也搬了過去。鄰居家有個女孩和杜曉陽年紀相仿，經(jīng)常邀請她去家里吃飯?？吹饺思野职謰寢尩哪樕峡偸茄笠缰θ?，杜曉陽轉(zhuǎn)頭難過得掉下眼淚。她多么希望自己家里也是這樣和睦溫馨，但日子仍舊一地雞毛，直到她初三開始住校，才暫時擺脫了家庭的枷鎖，獲得了些許喘息。

母女相互攙扶

杜曉陽畢業(yè)后在一家公司做文員，由于原生家庭的影響，她很快就被一個脾氣溫和的男人吸引了。

在女兒的婚戀問題上，蘇敏很少干預(yù)，只是當女兒把男友帶回家時，蘇敏說看起來性格挺好的。

杜曉陽婚禮那天，她坐在婚車上，瞥見媽媽的眼眶紅紅的，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來又硬生生把眼淚憋了回去。那一刻，杜曉陽感受到了久違的溫情。

杜曉陽生下雙胞胎兒子后，婆婆只照顧了幾天，伺候女兒和外孫的擔子就落在了蘇敏身上。蘇敏每天忙里忙外，總是要等到女婿下班回家才能休息一會。

只有高中學(xué)歷的蘇敏自學(xué)能力很強，在杜曉陽上大學(xué)的時候就自學(xué)了EXCEL制表，考駕照也比女兒早兩年。她沒有什么朋友，最大的愛好就是刷短視頻和看小說，有點閑暇就學(xué)習(xí)剪輯短視頻，編輯軟件她用得非常熟練。

后來，爸爸也住到了杜曉陽家。已經(jīng)分房睡了多年的夫妻倆索性買了個上下床。因為生活瑣事，夫妻倆的吵鬧依然沒有停止。

一次，蘇敏在照顧孩子的時候暈倒了，送醫(yī)院檢查說是腦供血不足，醫(yī)生建議她去看精神科，結(jié)果被診斷為中度抑郁。而杜曉陽生完孩子后，因為沒有自己的生活，情緒也變得異常低落。因為有媽媽被確診的先例，老公建議她也去查一查，果然是產(chǎn)后抑郁，好在只是輕度。就這樣，母女倆成了“病友”，試著互相開導(dǎo)，蘇敏跟女兒說熬過這兩年就好了，杜曉陽跟媽媽說等孩子上了幼兒園，到時候你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離家出走成網(wǎng)紅

2019年的一天，蘇敏刷到了一個自駕游博主，告訴杜曉陽她也想這樣。杜曉陽以為媽媽只是說說，就沒放在心上。后來，母女倆帶著孩子在公園玩時，蘇敏又提起了自駕游，還給杜曉陽看了手機里一個離婚后在外面玩了好幾年的女博主。

以杜曉陽對媽媽的了解，她絲毫不懷疑媽媽出發(fā)的決心，但這不是件小事，能不能成行她心里沒譜。那以后，家里的快遞多了起來，帳篷、餐具、戶外用品堆成了小山。杜曉陽爸爸揶揄道：“過不了幾天肯定回來。”

2020年新冠疫情發(fā)生后，孩子們上幼兒園的時間推遲，杜曉陽爸爸幸災(zāi)樂禍地說：“這下出不去嘍。”但沒想到，什么也擋不住蘇敏走出去的步伐。

蘇敏出發(fā)那天，杜曉陽的爸爸一早就去打乒乓球了，杜曉陽送孩子們?nèi)ビ變簣@回到家后，蘇敏跟她淡淡地說了句：“我走了?！币磺卸际悄菢悠届o。

剛開始，杜曉陽還挺擔心媽媽的，每天都要跟她通幾次電話，因為蘇敏幾乎沒出過遠門。而爸爸依然每天樂呵呵地去打球，只有一次問她：“你媽到哪兒了？”曉陽回答說到新疆了，他就再也沒接話。

蘇敏一路走一路拍，裝備也不斷升級。出發(fā)時，她只帶了一部國產(chǎn)手機，到成都后，老同學(xué)的兒子便宜賣給她一臺運動相機，后來，她又買了一個升級版。和她一起在路上的有筆記本電腦、運動相機、自拍桿、手持云臺、三腳架、無人機，好多年輕人都玩不轉(zhuǎn)的東西，她全會。每天拍攝完，剪輯后發(fā)到網(wǎng)上。漸漸地，她的粉絲多了起來，成為旅游網(wǎng)紅。

杜曉陽怕媽媽太勞累，主動參與視頻剪輯。后來，又成了媽媽的經(jīng)紀人，除了帶孩子就是替媽媽剪片子。

杜曉陽對媽媽發(fā)過來的每一條素材都認真揣摩，儼然是對媽媽一舉一動最熟悉的人。看媽媽走遍大好河山，就好像母女同游，杜曉陽從心底覺得溫馨，也不由得羨慕起媽媽的生活。

隨著他們家的故事被人熟知，很多評論都指責杜曉陽的爸爸。不過，那些內(nèi)容對他沒有什么影響，因為他從來不看蘇敏的視頻，也不看那些報道和評論，偶爾有球友提及，他也總能笑著圓過去。

化繭為蝶為己而活

蘇敏成為網(wǎng)紅后，有好幾個粉絲群，和很多人成了朋友。大家在群里分享旅游自駕的心得，也相互傾吐婚姻中的苦悶，相互慰藉。

“出走”兩年，蘇敏走遍了100多個城市，換了一輛房車，還出了一本書，她口述，別人執(zhí)筆。

出版社找到杜曉陽，希望她以女兒的視角寫一封信給媽媽。思來想去，杜曉陽將信的標題定為《媽媽，請為自己而活》。因為從小到大，寫過很多次“我的媽媽”的作文，都是為寫而寫，在那樣一個家庭中，幾乎沒有過情感表達。杜曉陽也從來沒有給媽媽過過母親節(jié)，甚至中秋、春節(jié)這樣的團圓節(jié)在他們家也沒有什么存在感。直到自己成為母親后，杜曉陽才真正懂得了媽媽——那些甜蜜與壓力的負擔，都曾數(shù)倍加之于媽媽身上；自己走過的路，媽媽都走過，而且走得更加不易。

雖然近兩年媽媽從未回家，但在她呈現(xiàn)的視頻中，杜曉陽看到了媽媽的巨大變化。以前，蘇敏比較沉悶，現(xiàn)在整個人都容光煥發(fā)，渾身散發(fā)出一種松弛自信的狀態(tài)。看到她整天拍這拍那，跟朋友露營聊天，杜曉陽捕捉到了媽媽的快樂。

旅途不僅是詩和遠方，也有困難挫折。一次，蘇敏的車胎壞在路上，只能打電話問杜曉陽怎么修。不過，即使遇到再大的麻煩，她也沒想過退縮。

蘇敏雖然有了自己的大世界，但還是沒想過徹底切斷與丈夫的婚姻關(guān)系。骨子里她是個很傳統(tǒng)的女人，即使在女兒成年后跟她討論離婚的問題，她還是說離不離沒有區(qū)別。她怕離婚麻煩，也擔心丈夫如果生病了，對他的照顧負擔會全部落在女兒一個人身上。而杜曉陽爸爸也不提離婚，每次只在口頭上賭氣“離就離”，從來不會有行動。于是，他們在這種狀態(tài)下達成了一個平衡，他有自己的生活，她一直在路上。

杜曉陽不會勸媽媽回家，因為她讀懂了媽媽，相信媽媽真的是熱愛旅行。如果沒有疫情，也許她還會出國環(huán)游世界。她更從媽媽身上看到了可貴的勇氣和力量，除了母親、妻子這些標簽外，她首先是一個人，她的另一個世界在廣袤的天地間，正在為自己而活。

孟博武摘自“博愛雜志”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