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鋆澎,劉邵遠
(復旦大學文物與博物館學系,上海 200433)
美國遺產闡釋事業(yè)發(fā)展歷史悠久,其所構建的價值觀念和工作模式在全球范圍內具有廣泛影響。它最重要的貢獻之一莫過于率先確立了闡釋在遺產保護程序中的合法性地位,正視民眾在遺產地所獲得或期待被滿足的智識、情感、思想和精神上的體驗與需求,并通過遺產地價值傳遞和個體意義建構的雙向交流過程,增強人與遺產及至人與周圍環(huán)境之間的正向關系。美國人弗里曼·蒂爾登(Freeman Tilden)在1957年首版著作《闡釋我們的遺產》中提出的闡釋概念及其6項原則經(jīng)久不衰,至今仍為各國遺產保護、博物館及旅游規(guī)劃等領域所引用、借鑒和進一步闡發(fā)。根據(jù)美國著名闡釋學者Sam H.Ham教授的觀察,闡釋研究表現(xiàn)出成熟的跡象正是始于20世紀60年代[1],從側面反映出蒂爾登及其所代表的美國實踐在闡釋理論發(fā)展中的奠基作用。
美國遺產闡釋有其自身發(fā)展的軌跡。它的起源可以追溯至19世紀的美國自然保護運動,其催生出的國家公園,是闡釋活動早期發(fā)生的主要遺產場所。19世紀下半葉至20世紀中葉,既是國家公園保護管理體系從建立到基本建成的階段,也是美國遺產闡釋思想的醞釀期和奠基期,《闡釋我們的遺產》一書,正是對國家公園早期闡釋探索和經(jīng)驗的理論性總結。此時期,闡釋由零星的、非官方的個人或組織行為逐漸發(fā)展為以教育為基本導向的公共服務職能,從偏重人工向導解說發(fā)展為綜合的闡釋性教育項目,同時從形式和內涵上對闡釋和傳統(tǒng)教育做出了區(qū)分,強調對個人的啟發(fā)和意義獲得;闡釋的對象由最初的自然遺產,逐漸擴展到歷史文化遺產領域,將闡釋視為講述“美國故事”、培育愛國主義的中心環(huán)節(jié),有意識地為民眾營造“活的歷史”的體驗氛圍,借此構建國民身份、增強文化認同。至20世紀70年代,通過國家公園管理局長期的努力,“闡釋”已經(jīng)成為美國社會家喻戶曉的詞匯(遺產保護和旅游意義上),并被視為構成“國家公園”概念的基礎內涵之一[2]24。
我國遺產闡釋事業(yè)方興未艾,除借鑒國外前沿的闡釋技術和手段外,還應厘清闡釋的基本目標、功能定位和本質特征,建立與國情相符的闡釋思想體系。本文擬將上述轉變放置在具體的歷史環(huán)境中論述,通過梳理美國遺產闡釋理念的早期探索歷程,以期為我國新時代遺產保護和價值闡釋事業(yè)提供歷史參照。
至19世紀中葉,美國浪漫主義運動對于自然和荒野的垂愛與敘述,已經(jīng)勾起了人們對于“欣賞自然”的廣泛關注,不少美國人開始大力贊賞荒野。在美國“荒野熱”和旅游實用主義思潮的共同推動下,旨在保護自然荒野的美國國家公園在19世紀下半葉得到初步建設。
在國家公園建立之前,尋求冒險和靈感的人就已經(jīng)造訪過這些自然地。盡管自然風景的審美體驗足以激蕩心靈,但還局限于將自然對象化的藝術視覺欣賞模式[3]。以約翰·繆爾(John Muir)等為代表的自然主義者們則將自然視為可以與之交流的獨立生命體,倡導要從自然本身出發(fā)去認識它的價值,并通過滿足人們探知科學的好奇心,來進一步幫助欣賞和理解所遇見的非凡自然現(xiàn)象。在此意涵之下,繆爾于1871年使用了“闡釋”(interpret)一詞,意在向人們講述自然現(xiàn)象背后潛藏的無論是科學的、審美的,還是精神的意義,因而被美國國家公園管理局視為“闡釋”之先例。與此同時,一些院校的自然科研教育活動開始在園內展開,吸引了諸多著名的科學界人士。
繆爾的摯友,也是其思想與實踐的繼承者伊諾斯·米爾斯(Enos Mills),進一步發(fā)掘了闡釋作為一種職業(yè)的可能,借此拉近國家公園與公眾的距離。19世紀末20世紀初,米爾斯不僅開始在國家公園內以個人身份組織徒步活動,還有意識地培訓自然向導,以自然向導之名,行向游客解說之責。米爾斯不斷反思自然向導和傳統(tǒng)向導的區(qū)別。1920年,米爾斯發(fā)表著作《一個自然向導的歷險》(The Adventures of a Nature Guide),總結了“自然向導”這一早期闡釋者或解說員的使命。他認為:自然向導活動不等于風景觀光,只要確保旅途的安全和美景的欣賞就行。自然向導是地質學、植物學、動物學和自然史的闡釋者,其闡釋活動可以成為學校和博物館正規(guī)學習的書本形式之外的戶外選擇,通過直接觀察和經(jīng)驗獲得的第一手知識,讓青少年獲得充分的自然訓練。闡釋要比一般的教育活動更加鼓舞人心,讓訪客能夠沉浸于環(huán)境中,以一種喚起驚奇感的方式,向人們照亮和揭示戶外迷人的世界[4]。
米爾斯通過在國家公園身體力行的現(xiàn)場向導活動,為闡釋贏得了最初的影響力。此時期的闡釋實踐雖然具有教育內涵,但米爾斯還是有意識地將其與一般的科學教育活動進行區(qū)分,他認為:最好的闡釋來自內心,充滿了想象力、創(chuàng)造力、靈感、啟示和個人認同。從國家公園發(fā)展的角度來說,這些非正式的、形式不固定、帶有浪漫主義色彩的闡釋活動還需要與其他闡釋媒介相結合,進而轉換為符合國家公園定位的官方職能,方能為國家公園的發(fā)展確立穩(wěn)固的基礎。
由于米爾斯與斯蒂芬·馬瑟(Stephen Mather)對于國家公園管理局(National Park Service,NPS)管理權限的爭論,以及1922年米爾斯的離世,后者成為NPS的首任局長,并主導了NPS最初10年的闡釋實踐運動。在“闡釋”之意具有鮮明的個人解說色彩的初期,1917年新成立的NPS選擇以“教育”之名涵蓋之,將其上升為NPS的一項重要工作職能,以獲得更多的外界支持。在馬瑟的倡導下,一個獨立的教育部門于1917年作為非法定機構第一時間建立,其尋求找到國家公園之所以授予“國家”之名的最高用途,提出了將國家公園作為國民教育媒介的理念,認為國家公園的主要功能之一是服務于教育目的[5]5-6。1918年,時任美國內政部長的萊恩在慶祝NPS成立一周年的致信中向馬瑟表示:“應以一切可行的方式鼓勵對國家公園的教育和娛樂用途。這將為大學和高中科學課程的假期學習找到專門的設施。將根據(jù)授權建立包含園區(qū)內野生動植物的標本、骨架以及與之相關的展品的博物館”[6],重申了國家公園作為教育媒介的理念,將其視為對學校課堂教育之外的補充。
1920年,NPS所指導制定的第一份綜合性教育項目在優(yōu)美勝地國家公園和黃石國家公園落地開展,綜合了以往的各種展示傳播媒介,使得“闡釋”的內涵從偏重個人向導的解說行為發(fā)展為綜合的闡釋性教育項目。項目主要包含教育講座、實地徒步向導與解說、知識性出版物、觀覽步道、博物館展覽等內容。爾后,在管理當局的支持協(xié)助下,2處國家公園的闡釋教育項目被其他各大國家公園相繼效法實施,闡釋工作遂逐步進入制度化軌道。國家公園在教育活動方面的努力獲得了美國政府的支持,NPS于1930年在華盛頓成立了專門的研究與教育部,總體規(guī)劃設計國家公園的教育政策。時任研究與教育處助理主任的布萊恩特認為:國家公園在20世紀20年代開展的“教育運動”主要受2個因素的影響,即普通游客對國家公園資源核心特征進行闡釋的需要,以及NPS找到國家公園最高用途的愿望[7]。
在較短的時間內,NPS就已意識到園內教育是一種有別于正規(guī)教育的形態(tài),而“闡釋”恰恰是同傳統(tǒng)的課程教學和博物館展覽區(qū)分開的一個關鍵。因為“闡釋”的本質在于:使公眾了解和欣賞國家公園的遺產價值,而不是教給公眾特定的知識或信息。從這個意義上來講,無論公眾來到園內是否是出于教育的動機,都應該去激發(fā)公眾潛在的興趣和喚起公眾對現(xiàn)象背后解釋的渴望,這與米爾斯的思想一脈相承。
1929年,NPS教育部門發(fā)布的指導方針指出:“我們的作用在于為參觀者培養(yǎng)一種鼓舞人心的熱情—這種熱情是基于對公園主要代表事物的令人合意的闡釋,無論這些事物是生長在自然界的生命奇跡,還是刻畫創(chuàng)造在巖石上的故事,或是那些如畫的居所中被遺忘的民族歷史”,并敦促進行易于理解的展示,“讓來自各行各業(yè)的參觀者都能夠領會最為復雜的自然現(xiàn)象”,進一步點明“應避免僅僅給出名字或介紹大量無關的觀察結果。應當讓人們了解自然的歷程,而非一系列的事實”[5]83。
1930年之后,國家公園的教育項目與正規(guī)教育方式的區(qū)別被進一步明確,并遵循以下4項策略:①通過實地考察、講座、展覽和出版物等方式,向公眾簡單易懂地介紹各公園的主要特色;②強調引導參觀者去探究真實事物的本身,而不是依賴于二手信息;③使用訓練有素且具有現(xiàn)場經(jīng)驗的人員,為公眾闡釋公園中的自然規(guī)律,并能夠讓所有人以之為典范繼而發(fā)展出為己所用的生命觀念;④實施一項研究計劃,通過研究的堅實事實來持續(xù)支撐和聯(lián)結教育項目[8]。
以上內容表明:闡釋不僅具備與傳統(tǒng)教育不同的內涵,可作為對后者的改進和補充,更表現(xiàn)出了對于大眾興趣與感受的關切,本質上是將普羅大眾視為一個個獨立的個體進行平等交往。闡釋的根本目的不在于幫助人們直接獲取某類知識或給予特定的答案,雖然提供必要的信息和事實是不可或缺的,但闡釋還要揭示遺產背后的意義,與人們的既有觀念發(fā)生碰撞,繼而鼓勵人們建立自身與遺產之間的關系,在過程中獲得屬于自我的意義。
在20世紀30年代之前,國家公園的闡釋實踐主要針對自然遺產,并集中在美國西部地區(qū)。即便如此,彼時的“自然”保護與當下所定義的科學的“環(huán)境”“生態(tài)”保護不能完全等同。美國對自然荒野的保護,在于這一歷史并不長久的國家“對于悠久傳統(tǒng)的一種痛苦而持續(xù)的渴望”[9]。不同于歐洲國家所具有的深厚文明成就和豐富文化遺存,新大陸的人們將填補缺憾的目光轉向廣袤的國土和自然荒野的底色。不朽的自然風景,成為從英國獨立出來后的美國捍衛(wèi)民族自豪感、擺脫文化焦慮的精神依托,是這一新興國家穩(wěn)定而持續(xù)的可見象征。
而到了19世紀末期,南北內戰(zhàn)的時代漸漸遠去,新大陸重獲統(tǒng)一,經(jīng)過100余年的發(fā)展,國家疆土擴至極限,國力影響遍及全球。在《美國精神》的作者康馬杰看來,19世紀90年代是美國歷史的分水嶺,美國人要開始適應隨處可見的經(jīng)濟和社會變化以及世界強國的地位,并建立與之相符合的價值觀和世界觀。與此同時,對于年輕一代人來說,開國歷史和歷次戰(zhàn)爭已經(jīng)成為人們記憶中帶有浪漫色彩的往事,即使是較近的往事人們也感到遙遠和生疏[10]。這一切都使得對于歷史名人的紀念和國家主義成為歷史保護首要的出發(fā)點。1906年,《古物保護法》頒布,美國開始對歷史遺產保護進行立法。盡管NPS在醞釀成立時曾設想將其他組織所有的歷史文化遺產及其土地接收管理,但最終沒有獲得批準。顯然,如果能同時將最具代表性的歷史遺產納入公園系統(tǒng)的管理之中,不管是進一步強化國家公園的聲譽和獨立性,使其在歷史保護領域獲得主導地位,避免被其他部門合并的可能,還是滿足民眾對殖民時期和戰(zhàn)爭年代的歷史想象,擴大公園服務,吸引更多的民眾到公園內游覽,都是促使管理局將保護對象擴大至歷史遺產的積極因素。
1930年之后,在時任NPS局長奧爾布賴特(Horace Albright)的推動下,諸如名人故居、戰(zhàn)場遺址、考古遺址、國家紀念碑公園等歷史遺跡紛紛納入公園系統(tǒng),截至1933年,與歷史和考古相關的遺產數(shù)量超過了60個。園內專家敏銳地意識到闡釋工作對于歷史公園的重要性,因為相較于自然公園,對于歷史公園的闡釋更加迫切。對于前者,無論人們是否了解其背后的自然現(xiàn)象,大多數(shù)游客依然可以從中體驗美的意味,獲取審美上的享受;而對于后者,盡管許多歷史公園同樣具有審美上的吸引力,但由于其歷史與當下環(huán)境的時空割裂,如果無法解釋其中所承載的過往的人、事、物,則失去了激發(fā)人們去了解歷史細節(jié)興趣的可能性,也就無法理解和獲取有意義的觀覽體驗。由此,歷史闡釋成了NPS新的發(fā)力點。
作為美國20世紀上半葉最具影響力的遺產保護實踐之一,殖民地威廉斯堡(Colonial Williamsburg)的復建與修復,對國家公園的歷史闡釋產生了直接影響。作為曾經(jīng)是弗吉尼亞殖民地的首府和北美政治、文化中心,由于首府的遷移和19世紀下半葉城市化、工業(yè)化的沖擊,20世紀初的威廉斯堡已日漸衰敗。當?shù)氐慕虆^(qū)長威廉·古德溫(William Goodwin)堅信應當向往昔追尋美國民族精神的根源,認為:“遠古時代的精神縈繞著這座古老的城市,讓這座城市及其光榮逝者的家園變得神圣;這是一種能激發(fā)今人記憶和創(chuàng)造力的精神”[11],并提出了復活18世紀威廉斯堡的宏偉計劃。而當20世紀20年代,商業(yè)巨頭小約翰·洛克菲勒(John Rockefeller Jr.)歷游歐洲回到美國后,他對斯堪的納維亞地區(qū)露天博物館的熱情,成了洛克菲勒財團資助威廉斯堡整體重塑殖民地時代輝煌的一個重要因素。因此,不止于建筑、景觀等物質形態(tài)層面的復建和修復,“活的歷史”(living history)的闡釋方法亦被應用其中。
“煥然一新”后的威廉斯堡,致力于塑造和再現(xiàn)18世紀弗吉尼亞殖民地時期日常的生活場景與活態(tài)的社會風貌。特定時代的場景建構抹除了該時間區(qū)間之外的發(fā)展印跡,“精神紀念碑”的闡釋需求似乎超越了所呈現(xiàn)歷史是否全面和真實的討論。
威廉斯堡的模式不但引領了美國戶外博物館的發(fā)展,亦對國家公園內的闡釋產生了影響。20世紀30年代中期,優(yōu)美勝地國家公園建造了一座早期印第安營地的復制品,讓印第安女性在其中向公眾現(xiàn)場展示傳統(tǒng)的編織工藝、食物制作過程和印第安人民歌演唱,引起了游客極大的興趣;梅薩維德國家公園的納瓦霍人則為游客提供傳統(tǒng)印第安舞蹈的表演服務[5]54。關于威廉斯堡的做法并非沒有爭議,由于曾經(jīng)的歷史環(huán)境特征已經(jīng)消失或改變,應該在多大程度上對其進行恢復或重建,有些人傾向于威廉斯堡式的建構方法,另一些人則堅持利用展覽、標牌等,通過圖像和口頭的方式描繪過去的場景。最典型的例子莫過于20世紀30年代NPS從其他管理機構接收的喬治·華盛頓和亞伯拉罕·林肯故居,盡管遺產本體的物質真實性存在問題,但是現(xiàn)場的闡釋只是選擇回避或模糊的表達,以避免人們的想象和熱情落空,遭到了諸多歷史學家、考古學家的批評。
在詹姆斯敦(Jamestown),反對直接復建的聲音占據(jù)了上風。作為17世紀初北美最早建立的英屬永久殖民地,詹姆斯敦于20世紀30年代成為美國殖民地國家歷史公園的一部分,其城鎮(zhèn)舊址的地基20世紀30年代后期被發(fā)掘出來。為了避免對脆弱的遺址造成破壞,以及原始建筑資料的缺乏,園內專家認為:現(xiàn)有基址雖不完整,但其所呈現(xiàn)出的特征已足以激起人們對它原始面貌的想象,殘損的物質本體同樣具備向公眾闡釋的潛力,于是摒棄了復建的做法,并將闡釋的對象和內容從遺址本體進一步延伸到了正在進行的考古發(fā)掘實踐。發(fā)掘現(xiàn)場原有的圍板被拆除,一座兼具考古實驗室和庫房功能,且?guī)в芯坝^窗戶的臨時性建筑隨之建立。人們既可以透過窗戶觀看庫房里的出土文物和實驗室中文物清理、記錄工作,也能在考古學家的幫助下,參觀正在進行的挖掘工作,聽其解說詹姆斯敦的故事。該臨時性建筑作為國家公園最具效用的博物館形式之一,為NPS的博物館事業(yè)發(fā)展作出了重要貢獻,該方法一直沿用到了1956年[12]??脊虐l(fā)掘結束后,為避免原始基址受到外部自然氣候侵蝕,當時選擇了回填的做法。但是為了滿足闡釋的需求,人們利用發(fā)掘期間獲得的舊磚塊,依據(jù)原始位置和樣貌,將建筑基址復建于回填的地層之上,使之成了新的城鎮(zhèn)景觀。主持詹姆斯敦考古發(fā)掘的J.C. Harrington先生認為:“有必要進行景觀再塑,以營造一種整座城鎮(zhèn)遺址依然在樹下生機勃發(fā)的氛圍”[13]。詹姆斯敦的經(jīng)驗也被后來國家公園的專家評價為兼具闡釋性和科學性的典型案例。
這場關于“復建”的爭論也引發(fā)了管理局對于建筑遺產保護和修復的反思,并于1937年出版了美國歷史上第一部專業(yè)的歷史建筑保護和修復導則,導則考慮到在建筑修復過程中的一對矛盾因素,“教育的動機使得保護者更傾向于完成那些消失的、殘破的建筑物或其他遺跡的重構,以使其重現(xiàn)它們最輝煌的時刻”[14],雖然有助于營造歷史氛圍,卻對其美學價值和真實性造成損害。而過于追求后者往往會使建筑失去鮮明的歷史特質,造成與公眾的隔閡。對此,導則提出應在考慮滿足公眾理解歷史意義、確保修復的專業(yè)和嚴謹、兼顧美學意義上的統(tǒng)一性或原先建造意圖與歲月滄桑感等方面因素的基礎之上,建議“必須由經(jīng)驗老到的負責人的判斷作為最終指導”[15],這在一定程度上對過于強調教育動機的歷史遺跡重構進行了修正和平衡,顯現(xiàn)出保護與闡釋之間的復雜關系。
經(jīng)過最初幾年的努力,NPS進一步確立了闡釋在國家歷史公園中的重要地位,截至1935年,從研究與教育部中分出了歷史遺跡和建筑部,歷史闡釋獲得了與自然闡釋在行政組織架構上的相同地位。B.Floyd Flickinger,NPS最早聘請的歷史學家之一,認為,公園肩負著對歷史遺跡的三重責任:第一重是保護,將其視為手段而非目的;第二重是遺跡的修復和重建,營造歷史氛圍;第三重則是最重要的闡釋,前兩者的努力與該階段取得的效果成正比。時任紅杉國家公園主管的John R. White同樣認為,闡釋對于歷史遺跡至關重要,尤其是戰(zhàn)爭遺跡,只有學生或歷史學家才能假裝對每場戰(zhàn)斗的細節(jié)非常感興趣。對于普通的參觀者來說,有必要將事件壓縮成一個全面的整體,如果可能的話,應使其變得豐富多彩和戲劇性,以激發(fā)觀眾興趣并留下持久的印象[16]52。
對歷史遺跡整體意義傳播的追求,延續(xù)了自然闡釋的經(jīng)驗,即避免觀眾陷入單一枯燥和煩瑣的歷史細節(jié)和信息中而忽略歷史現(xiàn)象背后的啟發(fā)和意義。同時,它也與管理當局試圖通過不同的歷史遺跡共同講述一個完整的“美國故事”的設想有關,不同遺跡的整體意義則是相對于“美國故事”這個總體敘述框架而言的。NPS首任首席歷史學家查特蘭(Verne E.Chatelain)提出:“管理局在關于(歷史和考古)遺址方面的整個政策背后的理念,是利用在各個地區(qū)發(fā)生的那些激動人心的重大歷史事件所呈現(xiàn)出的具象化特征,向游客傳達這些事件的意義,這些事件的意義不僅表明了事件本身的重要性,而且顯示了它們與美國整個歷史發(fā)展的整體關系。換句話說,我們的任務就是為那些認為美國歷史只是枯燥無味、毫無意義的事實陳述的人們注入生命氣息—為普羅大眾再現(xiàn)我們國家過去的色彩、壯觀和尊嚴”[17]。
1935年通過的《歷史古跡法》(Historic Sites Act)進一步授權國家公園系統(tǒng)在土地擁有者同意的基礎上,可以鑒定、獲取、保護與國家歷史相關的重要歷史遺產。該法案正是由查特蘭主導起草。時任美國總統(tǒng)羅斯福致信國會表達對該法案的支持,他認為:愛國主義將被激起,“為公共利益對歷史古跡實施的保護,連同對它們的正確闡釋,將會加強公民對國家制度的尊重和熱愛,以及進一步堅定他們無私捍衛(wèi)美國的神圣傳統(tǒng)和崇高理想之決心”[16]54。借此契機,查特蘭與管理局同仁主導開展了全國范圍內的歷史遺跡調查,他認為:公園系統(tǒng)應該囊括那些在美國發(fā)展史上具有重要價值的不同類型遺產,從而構成美國歷史“實物教科書”。為此,他提出了基于時間序列的3個階段、23個歷史主題和基于空間分布的12個考古文化區(qū)[18]11(表1),以對國內歷史遺跡進行分組和比較評估,挑選其中具有國家意義的遺跡。查特蘭等人開發(fā)的主題框架,本質上是將歷史進行概念化,便于人們掌握其中的主旨大意,形成共享的歷史記憶,其作為一項資源評估工具和闡釋方法論則被后世沿用和完善。
表1 1936年歷史遺跡調查采用的第一個主題框架
美國遺產闡釋的早期探索也并非沒有波折和問題。盡管NPS在成立之初即確立了教育作為國家公園的主要功能并吸收了闡釋的理念,但是闡釋作為一個獨立的職業(yè)或職能部門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忽略。比較多的情況是,闡釋和教育常常被并列提出,前者更多是用來描述教育項目的屬性,比如說博物館就是園內的一類重要闡釋性項目(interpretive program);或者用以指代園內博物館學家(park naturalist)、解說類巡查員(ranger naturalist)或自然向導(nature guide)面對公眾的解說和導覽工作,在1930年代以后,則擴大至園內歷史學家、考古學家等向公眾提供的服務。這些不同類型的帶有闡釋性的工作被籠統(tǒng)地歸納在以提供教育或旅游信息的目標之下,尚未給予闡釋本身一個明確的功能定位。換言之,在最初的階段,園內的闡釋項目尚未被賦予一個能夠明確地描述其主要目標的名稱,園內諸多參與闡釋工作的基層人員往往感到一定程度的沮喪,不僅工作時間長,而且常因處理與闡釋無關的瑣碎事務而耗費大量精力[2]43。
園內的闡釋從業(yè)者的專業(yè)素質也常常受到詬病。雖然NPS嘗試雇傭不少具有學術背景的教授、學者來擔任園內的博物館學家或向導,但是由于這個群體的流動性和知識水平的參差不齊,總體上這個群體沒有被視為一般意義上的科學家,往往缺乏同行的尊重,甚至被貶稱為“自然造假者”“趕時髦的”或是“周日替補科學家”;園內的歷史學家、考古學家也常常因為究竟應該以“研究”還是“闡釋”作為自己的工作重點而困擾,犧牲學術研究的時間與公眾進行交流會被同行批評缺乏專業(yè)精神,對闡釋的輕視則會被管理當局和公眾批評其提供的解說服務過于“技術性”,而缺乏吸引力[16]55-56。
在歷史闡釋中,為了提高公眾進入、享受和理解歷史遺產的效力,遺產本體常常經(jīng)歷了不同程度的位置、結構和材料的改變,導致了保護和闡釋之間的緊張關系,遺產的真實性和完整性問題引發(fā)了持久的討論。更復雜的是,民眾對遺產歷史價值的看法可能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改變。人們希望通過國家公園的歷史闡釋,能夠講述一個完整的“美國故事”,顯示其與整個美國發(fā)展歷史的整體關系,但受限于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和認知觀念,NPS主要選取的是那些對國家歷史產生重要影響的軍事成就和政治人物相關的遺產,以此彰顯美國歷史的進步主義[19],反映的是盎格魯-撒克遜文化所代表的主流價值觀念。此后的實踐證明,對美國歷史及其遺產的全面調查和分類將永遠不會完成,國家公園系統(tǒng)也不可能成為大多數(shù)國家重要歷史文化遺產的管理者,人們對于NPS是否有足夠的能力為民眾保護和闡釋那些“反映復雜的美國經(jīng)驗的遺產點”提出了質疑[20]。但無論如何,國家公園形成了以國家名義—在后期更改為以全體美國人名義,形成對從古至今重要歷史事件、人物、活動、文化等回顧和評估的傳統(tǒng),通過對相關遺產的認定和闡釋,強化民眾個人生活與國家、社會之間的聯(lián)系。雖然對某些遺產的價值判斷會發(fā)生變化,但闡釋作為一種文化交流手段,對不同社會主體和思想觀念之間的碰撞具有一定的調解和平衡作用,得以最大限度地謀求社會共識、續(xù)寫“美國精神”。
到了20世紀50年代,NPS時任局長沃思(Conrad Wirth)提出了“由闡釋而理解,由理解而欣賞,由欣賞而保護”的使命方針,相比以往,賦予了闡釋更多的保護內涵,進一步明確了闡釋的功能定位,闡釋由此逐漸成為美國國家公園保護工作的核心內容之一,以及總體管理戰(zhàn)略的重要組成部分。這項使命方針經(jīng)由蒂爾登的解讀得到廣泛傳播,為遺產保護奠定了一個樸素的倫理基礎,即強調保護建立在個人對于遺產理解與欣賞的理性與情感之上,而非說教式的宣傳和灌輸[21]。要讓遺產成為人發(fā)自內心愛惜和呵護的對象,就需要通過闡釋來重塑人與遺產的關系,使人們從中獲得心靈上的啟發(fā)和滿足,繼而達到改善人行為實踐的目的。
相比于早期的闡釋理念,蒂爾登不僅總結了闡釋對于個人意義和國民身份建構的作用,在此基礎上還進一步將遺產保護和闡釋視為倫理道德范疇內的事業(yè),可以幫助和指引人類尋找“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該如何存在”等問題的答案[22]。因為在蒂爾登看來,無論是自然還是文化的遺產,它們對于人類的精神作用是相通的,“純潔、永恒、包容”是隱藏在其可見的物質形態(tài)背后人類終極精神財富的完美表達[23],繼而“我們利用豐富的自然和歷史資源來展示什么是真正的道德。我們不告訴人們必須做什么,而是他們能做什么;不是他們必須是什么,而是他們能是什么。因此,順應自然而不是違背自然;與人共處而不是與人作對”[24]。從這個角度講,雖然美國遺產闡釋理念的早期形成過程、哲學基礎及其所反映的文化內涵,要適應美國遺產保護管理、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形勢、社會價值觀建設的需求,但其對于人類精神世界的高度關注,直到今天仍然值得我國遺產保護和闡釋領域從業(yè)人員所正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