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舊城商會會長丁仰遷時常望著城北高聳入云的鐵戰(zhàn)山,陷入無盡的沉思當中。鐵戰(zhàn)山上冬春白雪皚皚,夏秋草色青綠。丁仰遷在季節(jié)的不斷變幻中苦苦等待,等待一個奇跡的出現(xiàn)。
終于,在舊城地界上失蹤了四年之久的丁洮生,突然在春盡的一個傍晚孤身一人回到了舊城。
丁洮生的歸來沒有任何異樣和風吹草動,說回來就回來了。跟他的失蹤一樣,說走就不見了蹤影。
他的歸來只不過暫時給丁仰遷帶來了些許安慰。
人們再次見到他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不是當年那個靦腆害羞、不茍言笑的小膽子學生了。他個子高挑,鼻梁上架著一副金絲眼鏡,頭上戴著黑色禮帽,身穿在舊城還很少見的黑西服,足蹬黑色皮鞋。一身的黑襯托得他白皙的面容愈加白凈,像個大白瓷盤子。他身上沒有丁點兒水點,干凈整潔得比舊城教書的馬先生還像先生。
他每天要在舊城街道上來來回回走上幾遭。他走路時目不斜視,好像舊城街道上走動著的人或偶爾跑過的一只狗都不存在似的。他藏在眼鏡后面的眼睛堅毅而深沉,像一直在思考問題,這點像給他教過書的馬先生。其實,在人們看來,家里的事不需要他操心,生意上的事更不需要他操心。他完全可以當個甩手掌柜,照樣能把日子過得比許多舊城人飽滿滋潤??扇藗儾恢浪麨槭裁催€要天天在街道上走幾回,不清楚他走的目的是什么,更不清楚他究竟要到哪里去。有閑人沒事干了在街上踢石子,可他不一樣,他沒有踢石子,他的腦子里好像裝著天大的機密或想法。他背著手很有節(jié)奏地邁動著的步履、思考的神態(tài),活脫脫就是他父親的翻版。
有時候,到飯點時他慢悠悠地走進個不太景氣的飯菜館,找個臨窗的空位置坐下,要碗羊肉面片子。在等面的當兒,他一直盯著窗外的街面,好像要看化那青石路面似的;有時候,他在街道上要么逆時針要么順時針轉(zhuǎn)上一圈,隨腳進到哪個茶館,也是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泡壺春尖茶,續(xù)喝一氣子;有時候,他走進一把抓王大夫的藥鋪里,和忙中偷閑的王大夫談點藥材的貨路和價格,并和站在柜臺后面抓藥的伙計諞會閑傳(方言:閑聊了一會兒)。一天的日子就這樣打發(fā)了。
丁洮生在街面出現(xiàn)的次數(shù)多,也沒有正經(jīng)事情可做。人們當面叫他“尕丁先生”或“尕丁掌柜”,背地里叫他“丁家的傻公子”。
于是,傻公子的名號在舊城不幾日就家喻戶曉,人人皆知。
相對而言,丁洮生去一把抓王大夫那兒的次數(shù)比較多,一去就是一天,好像跟一把抓很熟悉,也很談得來。
一把抓王大夫在舊城最繁華的西門什字街開藥鋪坐診已五年多了,在丁洮生失蹤前就已經(jīng)在那兒坐診給人看病了,而且還看出了一點名氣。
王大夫的藥鋪剛開那會兒,就連著看好了幾個瀕危病人,名聲一下子傳遍了舊城的犄角旮旯。他一時間被舊城及周邊的人傳得神乎其神,說只要他把食指和中指往病人的脈搏上一搭,閉眼凝神地把一把脈,然后微笑著開個方子或施針一扎,一準手到病除。不過,在他把脈時,誰也不得打擾他,只有他問病人話時,病人才可回答,陪護的人是不能多嘴的。等他松開手,睜開眼,瞧著病人的眼睛微笑的時候,人們就知道這個重病人有治了。他本人話不多,這時候往往就一句話:“能治好,治吧?”于是鋪開草紙,龍飛鳳舞地用支小楷筆飛快地寫下藥方,交給站在柜臺后面等待抓藥的伙計。
他這個暖心的微笑給了無數(shù)舊城人生的希望和信心。在偌大的舊城,幾乎沒有他治不好的病,除非是死神附體的病人。他要是搭完脈,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這個病人往往是無藥可救了。這時候他也只能給病人的親屬微笑一下,開個簡單的方子,揮手讓病人回家。
于是,舊城人給他起了個一把抓的名號。
幾年過去了,人們不知道舊城有個王大夫,卻知道有個瞧病如神的一把抓。后來,他干脆取下原先湊緊制作的簡陋牌匾,讓馬先生認認真真地寫了“一把抓”三個字,制作了一個燙金牌匾,端端正正地掛在了門楣上。
從此以后,一把抓就在舊城叫響了名號。
傻公子丁洮生天天有事無事坐在一把抓的藥鋪里,成了一把抓的???。他來了,一把抓就點頭讓伙計泡一碗茶,雙手端給無事可干的丁洮生。有時候,丁洮生也會和有些許空閑的一把抓談?wù)摃r局。他們談?wù)摰臅r候,伙計就趴在柜臺上豎起耳朵聽著,不參與他們的談?wù)摗?/p>
在人們的印象里,伙計就像一個啞巴,只會微笑不會說話。但他閑著時會和丁洮生諞會閑傳,有說有笑的。
到下午日頭西斜的時候,打發(fā)完最后一個病人,一把抓會和伙計一起往百子柜里填充藥材。有時候,丁洮生也會幫著一把抓一起干,順便問些藥材的貨路、價格和藥性。一把抓也不避嫌,一問一答,還笑著給伙計說:“你看,人家讀書人就是心細,不當大夫可惜了。人家一個閑人都比你有心?!?/p>
伙計看看一把抓,又看看丁洮生,不置可否地微笑著做手里的活兒,忙死不亂步。
丁洮生也不否定一把抓的說法,咧開大嘴一笑,笑得十分有成就感。
丁洮生到一把抓的藥鋪去的時日久了,街面上就有人傳言,說丁家的傻公子跟一把抓學醫(yī)呢。有人就奇怪一把抓怎么偏偏看上了這個不學無術(shù)的傻公子呢。
幾年后,人們才恍然大悟。原來丁家傻公子在一把抓的藥鋪里閑著喝茶不是為了學醫(yī)。
二
有天午后,從鐵戰(zhàn)山那邊的云層里飛過來一只灰色的大鳥。
大鳥掠過舊城時下了一只大鐵蛋,落在了西河灘的綿沙里,然后一聲爆響,震得人的耳朵都快聾了。那聲爆響把西河灘的綿沙揚滿了舊城的半個天空。
一塊菜刀樣的鐵片子咣當一聲掉在了一把抓的藥鋪前,劃開了門前鋪路的一塊薄薄的青石。眼尖的人說鐵片子劃著的火星子濺得老高,燒傷了一個光屁股玩耍的男孩兒的屁股。男孩兒像心上扎了把刀子,一蹦子跳起來,號叫著捂著屁股蛋子擠開人群跑進了藥鋪。一把抓用竹簽剜了一點黑乎乎的藥膏,涂抹在男孩兒的屁股上,笑著拍了拍男孩兒的頭,然后繼續(xù)瞧他的病。
坐在藥鋪里喝茶的丁洮生此刻完全沒有了傻公子的傻樣,撿起那塊菜刀樣的鐵片子拿在手里,翻來覆去仔細地看。
那只大灰鳥下了鐵蛋肯定傷了元氣,展翅繞著舊城飛了一圈就走了,再也沒有回來。
后來,山上放羊的羊倌說,那只大灰鳥身上長著個像陽婆的紅色大記號,耀眼得很。
大灰鳥飛來的時候,羊倌就坐在棲鳳山山尖的老烽墩上,看著舊城平房上冒出的柴火煙,肚子餓得咕咕叫。
羊倌說,大灰鳥下鐵蛋的時候,跌到了半空里,還叫了幾聲,把他的羊都嚇得鉆進山溝了。
羊倌說,他放了一輩子的羊,大鷹見過幾只,但從來沒見過那么大的、下鐵蛋的灰鳥。
羊倌還說,那許是世盡的兆頭。有人說世盡時人能隔山見面說話,牧羊人普遍住上高樓大廈,太陽西升東落……世盡時會出現(xiàn)各種各樣的怪事呢?,F(xiàn)在,鳥大為一怪;下鐵蛋為二怪;鐵蛋會爆為三怪。
有人笑著對羊倌說,你等著啊,有一天你會在舊城第一個住上高樓大廈,因為你是地道的牧羊人。
羊倌的確在等著住高樓大廈,等得好不煩惱。有一年夏天發(fā)雷雨,他拿著把鐵柄傘在棲鳳山山尖上高呼他的羊群。一道閃電從天空中滾下來,讓他永遠長眠在了比高樓大廈還高的棲鳳山山尖上。當然這是后話。
丁洮生拿藥鋪的草紙包了那片鐵,到鐵匠鋪叫鐵匠看著打把菜刀。鐵匠一瞅那鐵,說那鐵性硬,不好打,不接活兒,叫丁洮生把那鐵丟他那兒,當砧子用,他另打一把菜刀給丁洮生。丁洮生笑了笑,說:“不用?!?/p>
丁洮生把那菜刀樣的爛鐵扔在了一把抓藥鋪的柜臺下面。
后來,世事過了五十年,當年被火星濺起燒傷了屁股的男孩兒成了縣博物館館長,在為縣博物館征集與抗戰(zhàn)有關(guān)的文物時,想到了當年燒傷自己屁股的那片爛鐵,幾十年無法抹去的記憶再次被激活。他趕緊翻閱有關(guān)資料,查看日本人轟炸舊城的記載。下班后,他信步走到一把抓藥鋪舊址,向人們打聽當年的情景。舊城已換了人間,丟在柜臺下面的爛鐵連同一把抓的藥鋪,早已一起消失在歲月里。
三
丁洮生的不務(wù)正業(yè)讓丁仰遷在舊城失了臉面,但丁仰遷好像對丁洮生的不務(wù)正業(yè)毫不在意。
生成個男人,他對家庭、對社會是有責任和義務(wù)的??啥′鷧s好像沒有盡到他應盡的責任和義務(wù)。
那年,他新婚不久,就撇下新媳婦一聲不吭地在舊城地界上消失了,像突然從人間蒸發(fā)了似的。
他不打一聲招呼的失蹤讓馬先生對他的人品產(chǎn)生了嚴重懷疑,也從此對他失望至極。家里人差點急瘋了,為了尋他,他父親把城中位置最好的那院莊窠賣了,托人四處打聽他的音訊。在家人花盡財帛找尋得快要失去信心的時候,他卻突然出現(xiàn)在了舊城地界上,給家里人、給舊城人來了一個天大的驚喜。
現(xiàn)在,他的孩子都已經(jīng)三歲多了,他還是不著家。照舊城人說,他還是一個沒有醒事的娃娃頭。人到啥時候才能醒事呢?這是一個說不準的事。人的醒事跟年齡沒有關(guān)系。
當年,馬先生看他說話靦腆、不茍言笑,認為他胸有城府,將來必成大事。當丁仰遷央媒人給丁洮生提親說媒時,他滿口答應,沒有絲毫猶豫,就將女兒馬碧黛嫁給了丁洮生。
雖然馬先生一生教的學生無數(shù),識人閱人更是無數(shù),但他在女兒馬碧黛的婚事上還是看走眼了。照馬先生的話說是眼里掉了個渣渣子,打了個眼皮子,失眼了。
不但馬先生在女兒馬碧黛的婚事上失眼了,丁仰遷對丁洮生的放任不管也算是另一種失眼。
有人發(fā)現(xiàn)丁洮生在偷偷摸摸和一些來路不明的人接觸。
有人發(fā)現(xiàn)丁洮生和當?shù)乇0仓嘘牭娜艘苍诖蚪坏馈?/p>
還有人發(fā)現(xiàn)丁洮生和北山土匪麻葉子的人也有接觸。
當這些話逐漸傳到父親丁仰遷的耳朵里時,著實令他吃驚不小。以前,他丁仰遷和北山土匪麻葉子接觸是為了阻擋土匪襲擾舊城、禍害百姓;和當?shù)乇0仓嘘犛型鶃恚耆菫榱私枇Υ驌?、消滅土匪,保一方平安;和三教九流的人有接觸,完全是為了團結(jié)各方,維護地方上的穩(wěn)定。
在外人看來,丁洮生的行為和處世方式很獨特,就在人們猜測丁洮生掩住的那張陌生面孔時,舊城發(fā)生了一件大事情。
北山土匪麻葉子突然率部傾巢而出,襲掠舊城。麻葉子幾年間對舊城試探著進行了幾次襲掠,都被舊城商會組織的牛馬販子給擊敗了。
舊城歷來是洮州地區(qū)茶馬互市的重鎮(zhèn),本地生意人素來注重習武,尤其拳棍,在洮州是必練之術(shù)。幾百年來,洮州的生意人在走南闖北的過程中雖然丟過一些財物,但還沒有吃過大虧,沒有哪個地方的土匪膽敢對他們攔路搶劫、圖財害命。近代,洮州生意人一是拳棍了得,二是槍技超絕。
現(xiàn)在,牛馬販子前腳剛走,后腳麻葉子的人馬就聞風而動,來襲掠金銀遍地的舊城??磥恚f城得刮一次掘地三尺的大風了。
離東城門不遠處有家小飯館,飯菜可口,生意興隆,是麻葉子的線點。這次,正是這個線點把牛馬販子在舊城沒有留守護隊的消息傳遞給了麻葉子。麻葉子認為時機已成熟,便帶領(lǐng)全部匪眾,騎清一色紅驃馬,背叉子槍,浩浩蕩蕩奔襲舊城而來。
臨近舊城的各個鄉(xiāng)莊聽說麻葉子來了,嚇得牽牛趕羊逃往深山老林躲避搶掠。而舊城人卻毫不知情,仍然籠罩在一派祥和的煙火氣中。丁洮生仍然和一把抓忙里偷閑,說著一些不相干的話。
麻葉子帶著部眾土匪八十多人,襲掠了城外遠山里的幾個鄉(xiāng)莊,搜刮了一些錢財。
舊城的富裕讓麻葉子和土匪們沒有過多在那些鄉(xiāng)莊里停留,直奔舊城而來。當他們行至舊城外圍的野牛溝時,遭到了當?shù)乇0仓嘘牭囊u擊。機關(guān)槍像炒豆子似的響著,響了幾個時辰,打得麻葉子的人馬屁滾尿流,最后丟下幾十具尸體退回了匪巢。
麻葉子本人被一發(fā)流彈射穿了臉腮,破了相,從此成了歪嘴。這一次當?shù)乇0仓嘘牭姆鼡糇屄槿~子元氣大傷,丟盡了臉面。從此,麻葉子蝸居北山匪巢,再也不敢襲掠舊城。舊城從此絕了匪患。
當舊城商戶就此事問及丁仰遷的時候,丁仰遷打著馬虎眼言及其他。其實,他也不知道具體情況,更不知道當?shù)乇0仓嘘犑窃趺粗缆槿~子要襲擊舊城的。是誰聯(lián)合保安中隊打的這次伏擊,這始終是個謎。
當?shù)乇0仓嘘牱鼡袈槿~子的頭天晌午,一把抓的藥鋪里來了一個干練的年輕人,說給他親戚看病。一把抓問病人呢?年輕人說病人渾身虛腫,腫成了饅頭,見不得光和人。一把抓說那你說說病人的情況吧,背著病人看病他還是頭一次,這就全憑經(jīng)驗了。丁洮生一本正經(jīng)地聽年輕人描述病人的病情。年輕人還沒有說罷,他就微笑著抓過一把抓開藥方的小楷筆,在開藥方的毛邊紙上給年輕人開了一個止疼消腫的中藥方子:
麻葉一錢,明七一錢,天仙子一錢,八角十錢,過路黃一錢,野菊一錢,牛蒡子一錢,將軍一錢,伏龍膽三錢。
丁洮生開好藥方后,得意地拿在手里向一把抓炫耀。一把抓奪過他開的藥方單子,拿在手里仔細看了一會兒,竟吃驚地睜大了眼睛,說這個方子我還真開不出,你是神醫(yī)神膽。
那個年輕人抓了藥并帶走了藥方,說病人吃了藥見效的話以后就照此單抓藥。
丁洮生笑著對年輕人說:“一次就好,不用再來!”
藥鋪里的病人都奇怪丁洮生也會給人看病,而且開的藥方連一把抓都不敢開,也開不出。怪不得丁洮生天天到一把抓的藥鋪里坐著閑諞,原來是偷藝學醫(yī)呢。
四
聽說日本人坐著大灰鳥,跨過海殺到了中國,占據(jù)了大半個中國;聽說那些日本人在南京城里殺人殺得人血把城墻都浸塌了;還聽說要殺到蘭州,殺到舊城。這一聲聲的喊殺,激起了舊城人對日本人的無限憎惡和殺氣。中國人不好惹,咱們舊城人更不好惹。把咱們舊城的牛馬販子全部召集起來,拼他個魚死網(wǎng)破。
商會會長丁仰遷召集所有舊城商會的人開了抗日救亡大會,號召舊城人有錢的出錢、有人的出人,到抗日前線敲日本人的骨髓去。
丁洮生依然在一把抓的藥鋪里喝茶閑聊。
他的老婆馬碧黛,領(lǐng)著一群有錢人家的婦女們在街頭募捐。她帶頭摘下戴在耳朵上的金耳環(huán)、胳膊上的金手鐲,還有結(jié)婚時佩戴的純銀胸護、銀冠寶飾等。
有人嬉笑著對丁洮生說:“你還坐在這里消停喝茶呢,你媳婦把家都敗完了,把身上戴的首飾都捐了出去,怕是把自己都要捐出去呢?!?/p>
丁洮生聽罷哈哈大笑,仰著頭說道:“這才像馬先生的丫頭、我的老婆。金銀乃身外之物,現(xiàn)在用到它該用的地方才是正事?!?/p>
國家有難,匹夫有責。日本人打進了國門,聽說已經(jīng)跨過了長江,要是再打過黃河,一路打來的話,所有做生意的道路都會被阻斷,舊城牛幫和馬幫的生意就完了,舊城也就完了,到時國將不國,民不聊生。舊城商會這次響應國家號召,一致決議:快馬加鞭,召回所有牛幫和馬幫護幫隊中的快槍手,組建以護幫隊為主的自衛(wèi)隊,帶著舊城商會籌捐和婦女募捐的所有貨物北上到抗日前線去。
舊城的牛幫和馬幫,每年都要選定季節(jié),逐水逐草出發(fā),隊伍龐大,綿延十幾里,因貨路不同,通常走兩條不同的商道。牛幫走西北方向進藏族地區(qū),馬幫由東北方向走漢地,每日都有一定的里程。商會派出去的人牽著幾匹快馬換乘前行,加晝連夜馬不停蹄,不幾日就追趕上了牛幫和馬幫的護幫隊,召回了所有快槍手。
所有快槍手在老校場集中后,丁仰遷作了往抗日前線運送錢物的動員講話。商會副會長擔任了自衛(wèi)隊隊長,略作準備,擇日出發(fā)。但這批貨物要送往何地卻沒有頭緒,誰也沒有和抗日前線的部隊聯(lián)絡(luò)過。
就在大家為這個問題愁得焦頭爛額時,丁洮生自告奮勇地站了出來。他說他跟八路軍的人做過生意,認識八路軍的領(lǐng)導,他可以帶領(lǐng)大家把這批貨物安全送到八路軍手里。
商會人和所有快槍手都對丁洮生的說辭露出了一臉的驚奇和不屑一顧。
丁洮生賭咒發(fā)誓,愿以全家所有財產(chǎn)和自己的性命為擔保。在別人還在遲疑時,他抓過一名快槍手的槍,朝著天上連開三槍,兩只麻雀應聲而落。在大家驚訝的目光中,他翻身騎上一匹黃驃馬,韁繩一抖俯身沖出了校場,像極了沖鋒陷陣的騎手。
在舊城,你想要得到人們的尊重,就必須是一名能放翻數(shù)人的拳棍手和能夠馴服烈馬的騎手,同時也得是一名眼疾手快的快槍手。只有滿足了這三樣條件,人們才會尊重你,你才能在人前說上話。不然,你說的話就跟吃多了放響屁差不多,沒人會聽你的。
丁洮生猛地露了這一手,著實把舊城里所有人都驚了一大跳。
龍養(yǎng)的龍,鳳生的鳳。原來丁洮生不是個傻公子,他是真人不露相。
這次,丁洮生回家跟父親丁仰遷和妻子馬碧黛作了一番交代。此番他去,是帶著任務(wù)去的,之前他也是帶著任務(wù)回來的。這回他真要上回戰(zhàn)場。如果他回不來,具體情況到時候一把抓會告訴家里的。
這回跟著丁洮生一同去了抗日前線的還有一把抓藥鋪的伙計。
丁洮生臨走,微笑著對妻子馬碧黛說:“這回讓馬先生放心,我走的道路是一條永遠光明的道路?!倍′沧岏R碧黛放心,等打完仗,把日本人趕出中國,他就風風光光地回來。
馬碧黛淚眼婆娑,說:“你想走就走。上次你走的時候,家里任何人都沒有告訴一聲,一走就是四年,把一家人的心都等冷了,眼睛也望瞎了,你卻冷不丁回來了。這回,你又說要走,而且是要到打日本人的抗日前線去?!?/p>
丁洮生笑著抱起三歲多的兒子親吻了幾回。他讓馬碧黛回想那年舊城保衛(wèi)戰(zhàn)時,借住在他家的那位紅軍首長。他說那年他是借做生意的名義去找了紅軍首長,結(jié)果還真找見了,在陜北找見的。他在陜北延安待了四年,也學到了不少本事。
他說,他生來就不是個做生意的料,他只會沖鋒陷陣打日本人。在這方面,他是無師自通,拳棍、騎馬、打槍是他的最愛。
他還說,前段時間,人們說的大灰鳥下了鐵蛋,那就是日本人的飛機丟下的炸彈。幸好炸彈丟在了西河灘的綿沙里,要是丟在人群里,那是要炸死很多人的。
這次他回來的任務(wù),一是剿滅北山土匪麻葉子,不然愛國志士在前線抗日,他們在后方殺人越貨,擾亂后方安定。二是給前線部隊籌措物資。三是組建一支有戰(zhàn)斗力的隊伍,舊城商會的牛馬販子個個都是神槍手,這些人上了戰(zhàn)場,一個人能頂幾個人。四是組建地下組織,這個她暫且不需要知道。
原本馬碧黛對他這個時常吊兒郎當?shù)纳倒幽腥艘呀?jīng)不抱任何希望了,她只指望著兒子能平安長大,跟著爺爺學一身本事,繼承家業(yè)。但現(xiàn)在看來,他還真是個藏在人伙里的攢勁人。她突然有點喜歡他,可她卻說不出喜歡他哪點。
丁洮生決定不向倔犟的馬先生辭別。
在自衛(wèi)隊出發(fā)的頭天中午,丁仰遷約了馬先生出來,在舊城最豪華的館子里坐了一下午。他們談時局,談生意,談自衛(wèi)隊,也談這次商會籌捐和馬碧黛組織婦女們募捐,但就是沒有談到丁洮生。丁洮生是馬先生心上一生的疙瘩。丁洮生失蹤的那會兒,馬先生又急又氣,差點恨到把自己的眼珠子給挖了。要不是看在他和丁仰遷幾十年的交情上,他絕對要領(lǐng)回他的丫頭馬碧黛。當他對丁洮生徹底失去信心的時候,丁洮生卻像個活寶一樣回來了。他以為丁洮生這次回來,一定會痛改前非,改掉他任性的毛病,做個正經(jīng)生意人,踏踏實實在家里做他父親的幫手。但丁洮生自從回來,就沒有辦過一件正經(jīng)事,也沒有正經(jīng)活過一天,整天不務(wù)正業(yè),穿街走巷,吃吃喝喝,接觸各種不三不四的人,好像比當商會會長的父親丁仰遷還忙。
茶水續(xù)了幾回,哥兒倆硬是沒有把話題扯到丁洮生身上。
臨走,丁仰遷說,趕走日本人后,他就不再當商會會長了,他的確操不動這個心了,只想做點家門上的生意?!颁莻€平處不臥的家伙,你看他整天像個傻公子,可他心思縝密,城府極深,他想要做的事情,誰也擋不住。你以為他這四年是出去流浪去了?游山玩水去了?都不是,他是找紅軍去了。當年,咱家不是借住了一位紅軍首長嗎?舊城保衛(wèi)戰(zhàn)打得最激烈的時候,是他向紅軍首長打了保證,帶著三位精干紅軍突圍出去送的信。舊城解圍后,紅軍走的時候,他死活要跟著去,是他娘求情,他才留了下來。他留下來后,我就趕緊向您家央了媒人,接過了碧黛,是想拴住他的心??晌疫€是錯了,我能拴住他的人,但是拴不住他的心。他最終還是一聲不吭地走了,找尋當年的紅軍去了,千辛萬苦還真找到了。他的聰明在隊伍上得到了發(fā)揮,由于工作出色,被派到了咱們舊城來搞工作。他天天和各種人打交道,你以為他是個傻公子不務(wù)正業(yè)?那就錯了,你不要被他外在的一切所麻痹,那只是他的表象。他的心里亮晶著呢。”
馬先生聽著丁仰遷的訴說,驚得眼睛一眨一眨的,他好像不認識那個丁洮生了。他真的失眼了?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丁仰遷嘆了口氣繼續(xù)說:“其實洮生失蹤之后,我就知道他是找紅軍去了。后來,聽說他到了延安,我就賣了城中位置最好的一處莊窠,托人把賣莊窠的錢全部給他捎了去。明面上是讓他做生意,實際上給他作了工作經(jīng)費。但我在舊城還得說是花錢找他。以前,你曾怨恨過我,見了我氣哼哼地連個招呼都不愿意打。前段時間,北山土匪麻葉子在野牛溝被伏滅就是他操持的。這個除了您,我誰都不會告訴,只有爛在肚子里?!?/p>
馬先生聽著抹了一把眼淚,提壺給丁仰遷續(xù)了水,然后握住丁仰遷的手說:“我算是服了您了!我這一輩子沒有服過人,就服您一個人?!?/p>
丁仰遷咧開嘴仰天大笑了幾聲,盯著馬先生的眼睛說:“洮生做的每件事都瞞不過我的眼睛。這次組建自衛(wèi)隊去抗日前線,我知道他藏不住,他會想盡一切辦法服眾。你知道,這小子小時候跟著拳棍手王大棍練過拳棍,功夫不差,跟現(xiàn)在舊城的拳棍手王小棍能有一拼。騎術(shù)那是當年的牛幫大‘鍋哇(藏語:首領(lǐng))教的,也是一流的。槍法是牛幫護衛(wèi)隊的麻子教的。麻子有狠勁,教的時候曾讓這小子練得胳膊都腫了。這小子自個兒也有股子狠勁,為了練槍,把我高價買來的幾箱子子彈全喂完了。”
馬先生聽著笑得長眉抖個不停:“這小子還真是真人不露相,露相不得了!”
“這家伙反正性格上跟了我,不服輸,認定的事情決不妥協(xié)?!倍⊙鲞w撫著短楂子胡須,“有我年輕時的幾分豪情。”
馬先生越聽臉上越有光亮。他原來恨自己失了眼,恨不得挖了自己的眼珠子?,F(xiàn)在想來,自己這一生還不曾失過眼,心中又有了幾分喜悅。
丁仰遷的眼睛也亮了許多,話也逐漸多了:“兒大不由娘,自己的事情自己決定。你我老了,說不動兒女們了,也管不了兒女們想做的事情了。畢竟人家有人家的思量,有人家判斷是非的標準。我們只有默默地配合。”
“對,對,我們只有支持,這次我是堅決支持的。”馬先生說得有點興奮。
這是兩個老朋友自丁洮生和馬碧黛結(jié)婚以來,談話最長、心情最舒暢的一次。
第二天清晨,丁洮生率領(lǐng)自衛(wèi)隊帶著物資出發(fā)了。馬碧黛帶著年輕的、年老的一幫婦女送了一程又一程,落了不知多少淚水。
這些走南闖北的男人們以往都是洮州硬漢的形象,今天的出征,他們是走向一個未知的天地,走向血與火的考驗,是在抗日烽火中鳳凰涅槃,浴火重生。以往他們出發(fā),是不準女人送到城外的;現(xiàn)在女人們都送到了城外很遠的地方,男人們也是靜默一片。要是在以往,這些男人誰低過頭,抹過淚,誰還不是緊嗓子吼著話上路的,誰還不是把粗獷的聲音留給舊城城外的廣袤田野??山裉?,這些出征的男人哽咽著吼不出一句話。
男人們的背影消失在了遠山里,英雄的男子漢淹沒在了低沉嗚咽的聲音里。
五
夏季,是洮州大地最美好的季節(jié)。鶯飛草長,各樣的野花艷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這時候,城里城外人手里的活兒都松了,老老少少都有了片刻放松歇息的機會。
這時候,富裕點的家庭都要組織一次浪山活動。大家族都拖兒帶女,牽上幾只羊,到洮河南岸的林眼里扎上帳篷小住幾天,過幾天葷腥的日子。人口少的家庭就不過洮河,在舊城附近的山里放松幾天。
由于丁洮生的失蹤,這幾年丁仰遷沒有組織過浪山。今年,還沒等馬碧黛問,丁仰遷已經(jīng)把全家族浪山的事安排下去了,還特意給馬先生打了招呼,要他無論如何也不能缺席今年的浪山活動。
幾十號人騎馬坐車趕早出發(fā),下午時,浩浩蕩蕩過了洮河,進了鹿兒溝林,在九溝十八岔二道溝的一處平坦高地上卸了東西,扎了帳篷,安頓老人、婦女和兒童休息。年輕人先宰了只羊,生火拾掇好煮在鍋里。
快要休息的時候,來了一個牧羊人,他說南山土匪尕半仙時常來搶浪山或是坐場子的牧羊人,讓丁仰遷他們小心一點。丁仰遷聽罷,叮囑族人管好孩子,不要走遠,免得叫尕半仙的人掠了去要贖金。
怕啥,就偏偏來啥。
第二天吃了早飯,孩子們在樹間、河道里玩得忘了家里老人的叮囑。他們順著小河溝捉娃娃魚,不知不覺間走進了密林深處,走在前頭的三個孩子被尕半仙的人一把掠了去。中午時分,丁仰遷拿著一面鑼使勁地敲,要鉆進林眼里的孩子們回來吃飯。孩子們一撥一撥地回來了,大家才發(fā)現(xiàn)差了三個孩子。這時,從林眼里鉆出了一個身穿黑衣、留了一臉黃胡子的小個子男人,大老遠地向站在高地上瞭望林眼深處的人們喊:“欸!浪山的人聽著,你們的三個孩子侵入了我們的住地,偷了我們的東西,現(xiàn)在每個孩子要五十個銀圓來贖,不然孩子我們就帶走了。準備好銀圓后,順水進到前面大山跟前的一棵大松樹下,樹前有一塊白石,錢就放那兒?!眮砣苏f完打了一聲呼哨就不見了。
丁仰遷聽了來人的話,氣得心扇子顫抖,還得強忍憤怒,趕緊派人快馬加鞭回舊城取錢。一個孩子五十個銀圓,三個孩子一百五十個銀圓,那也不是個小數(shù)字了。丁仰遷氣得咬牙切齒。
快下午時,派回去取錢的人騎著一匹快馬,手里牽著一匹快馬,像支利箭射進了林眼。
這回,丁仰遷親自帶領(lǐng)兩個人,拿上銀圓,帶上一面鑼,腰里別上左輪手槍,順著水路一路進到了“黃胡子”指定的地方。到了那兒沒有任何人,只有河水的叮咚聲、各種鳥兒的歡叫聲此起彼伏。丁仰遷叫人敲了幾下鑼,并大聲對著山林吼了一嗓子,說錢已送到,請把孩子們送出來。山林里還是沒有回應,只有他自己的聲音在林間回蕩。
過了一會兒,山頭上有聲音傳了過來,說叫他們放下錢原路返回,孩子他們稍后送回,還說謝丁掌柜的慷慨大方,就不遠送了。
丁仰遷他們只好原路返回。在他們往回走了一里路左右時,見三個孩子被繩子捆綁著站在路中間,嘴里塞著破布,發(fā)聲不得。
丁仰遷見三個孩子并無大礙,就領(lǐng)著孩子們返回了駐地。
有幾個年輕人要去舊城找人,然后滅了這股土匪。丁仰遷笑著說,不要急,會有人收拾他們的。
第二天清晨,剛生好火,就見一群人來到丁仰遷的帳篷前。領(lǐng)頭的懷里提著頭天被土匪掠去的銀圓袋子,說:“丁掌柜在哪兒,我們要見丁掌柜?!?/p>
丁仰遷掀開帳篷簾子走了出來,邊走邊問:“是誰要見我?”
那個領(lǐng)頭的雙手作揖,笑著說:“川娃子有事求見丁掌柜。”
丁仰遷右手一擺,做了個“請”的動作,讓川娃子進了帳篷。
川娃子進了帳篷,把頭天土匪掠去的銀圓袋子放在了丁仰遷的手里,很真誠地說:“請丁掌柜過目?!?/p>
丁仰遷接過錢袋既沒有看也沒有數(shù),而是隨手放在了身邊,然后雙手作揖:“多謝!先生有何指教,請講?!?/p>
川娃子忙站起身,笑著對丁仰遷說:“丁掌柜是舊城呼風喚雨的頭面人物。昨天尕半仙一伙對丁掌柜不敬,就是對全舊城人不敬。昨晚我?guī)诉^去降服了尕半仙的人馬,尕半仙也承諾退出江湖,不再襲擾舊城及附近鄉(xiāng)莊。我此番來,一是向丁掌柜告知此事,返還昨天的贖金;二是我將帶這些人到抗日前線去。這幾年我在舊城周圍躲躲藏藏很少露面,也沒有當面和丁掌柜說過事。我知道,您把兒子送上了前線。他前腳走,我就要后腳跟上?!贝ㄍ拮诱f罷作揖告別。
丁仰遷攔著川娃子讓他吃頓飯,川娃子死活不肯。丁仰遷只好把川娃子帶來的那點贖金又塞給了他,讓他們路上當盤纏。
川娃子一聲呼哨,山林里鉆出了幾十個人,個個臉上都帶著笑容,列隊走了。
吃過早飯,丁仰遷吩咐家里人收拾東西起程回家,說土匪都扛上槍打日本人去了,他們還在游山玩水不像話。
原計劃要好幾天的浪山活動就這樣草草結(jié)束了。
六
洮州大地的夏季是最美好的季節(jié),但也是最危險的季節(jié)。這個季節(jié)往往會落白雨。洮州人把下冰雹叫落白雨。洮州地處青藏高原,氣候變幻無常,有時候中午還是艷陽高照,到下午就天氣突變,刮來一陣風,黑云從東面的山頂上壓過來,電光一閃,雞蛋似的冰雹就落了下來,重重地砸在洮州的每一寸土地上。
那天,丁仰遷他們剛返回舊城,天氣就變了,大風刮得天昏地暗,把西門什字街那兒的大白楊都刮倒了,砸塌了一處莊窠。
樹剛倒下,東面山頂?shù)暮谠瓶p里,電光一道接著一道,晃得人心驚膽戰(zhàn),像是要穿透人的肺腑似的。風剛停,冰雹傾瀉而下,瞬間打落了白楊樹上的細枝和樹葉,砸爛了莊稼地里剛出穗的青稞。大豆桿、洋芋秧,全被砸爛在了地里。
第二天太陽一照,砸爛在田野里的嫩草芽便發(fā)臭了,鋪天蓋地的一股臭味彌漫在空氣里。
洮州大地上一年一個指望,人人指望的綠青稞還沒有變黃就全被白雨打了,顆粒無收。
洮州大地將遭遇歷史上少有的大饑荒。
一年莊稼二年苦,一場白雨白下苦。
滿世界的腐臭味彌漫了好幾天,那種味道好像滲到了土層里面,久久不能散去。
白雨過后的幾天,再也沒有落過一滴雨。大太陽從東面的山頭上升起后就一直懸在天空中,直到一點一點挪騰著翻過西面的大山,把田野里的斷草、地里折了身子的莊稼稞子通通曬成了干草。
靠著那一把莊稼生活的人們,絕望得連出門的勁頭都沒有了,身子軟得撐不起僵硬的軀干。
丁仰遷走在舊城大街上,見人們都是一臉的焦慮和迷茫。本來開春風調(diào)雨順得叫人心里樂開了花。自從種子撒在地里以后,就沒有被烤過,兩天一場小雨,三天一場大雨,莊稼出苗快,也出得齊,剛露出地皮就像澆了油似的瘋長。農(nóng)人以為今年將會是一個大豐收年,但一場白雨把一切都毀了。人們的希望像燃著的火頭上被澆了泡尿,滋地一下就滅了,連影兒都不見。
丁仰遷也聽牛馬販子說了,這年中原大旱,關(guān)中大旱,夏糧顆粒無收,再加上日本人的燒殺搶掠,中國百姓的生活苦得像吞了黃連。雖然其他地方大旱,但洮州春上雨水充沛,莊稼長得嫩嫩的,再耐上一兩個月,將是洮州少有的豐收年??烧l知人算不如天算,一場白雨把洮州人的希望毀滅了,把一切都毀了。
晨陽剛露了頭,丁仰遷放下喝了幾口的早茶,低著頭背著手走出了大門。他邊走邊思考,他不知道要走到哪兒去,也不知道為什么要這么走來走去。馬先生也低著頭走在大街上,一臉的愁云,和他打了個照面。馬先生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頭,他咧開嘴僵硬地笑了一下,算是回應馬先生?!坝H家這是要到哪兒去?小心地上的石頭絆倒你!”馬先生用腳勾了勾丁仰遷的腳。
丁仰遷毫無表情地盯著馬先生的眼睛說:“唉!亂走呢,心焦得像纏了麻碾子,你說這咋辦呢?莊稼全完了,大饑荒馬上要來呢。有錢人家里還有點糧食,窮人們是一年奔往一年,沒有任何余糧。地方上怕是要出亂子呢?!?/p>
馬先生嘆了口氣,憂慮地說:“現(xiàn)在國家吃緊,百姓也吃緊,再遇上這么一個荒年,可叫百姓咋活呢?”
“舊城有錢人是有點糧食的,大戶人家有糧倉,吃幾年都不成問題,但問題是窮苦人家從開春就指望著地里,指望著一個好年景,誰知這場白雨讓窮苦人家的指望全泡了湯。現(xiàn)在有些人都準備拖兒帶女地提棍討飯了?!倍⊙鲞w聲音低低地對馬先生說道。
兩人邊走邊說,越說心越焦,心越苦。他們的日子會受一點影響,但不是太大。家里的存糧吃個一年半載不是問題,但問題是大多數(shù)的百姓都沒有糧食吃了,那就是天大的問題。
馬先生突然停住腳步,盯著丁仰遷一臉真誠地說:“要不,憑您的臉面,呼吁舊城的大戶們拿出一部分余糧,按當下的價錢賣給缺糧的百姓。我估計糧食要漲價,而且隨著饑荒的來臨會是一天一個價錢。現(xiàn)在渡普通百姓的難其實就是渡大戶人家自己的難?!?/p>
丁仰遷低著頭走著,沒有作聲。他知道,現(xiàn)在呼吁也是白呼吁。他小時候有年大旱,有人站出來,要舊城的大戶人家開倉放糧,救救窮苦百姓,可過了幾天,呼吁的人竟然被人放了暗絆,差點要了命。
兩個人走在舊城的大街上,見有人提了籃子和镢頭,領(lǐng)著孩子面無表情地到田野里挖野菜去了。
白雨這樣一打,田野里的野菜也被打得爛成了泥,好在野菜生命力強,已經(jīng)從爛葉縫里煥發(fā)了生機,透出了嫩嫩的新芽,給人留下了一絲希望。
但田野里透出的這點嫩芽哪里經(jīng)得住這么多镢頭的剜挖呢,用不了幾天的工夫就會連根都不剩。
看來,饑荒的到來是遲早的事。
七
饑荒像瘟病一樣蔓延著,先從城里開始,再到鄉(xiāng)下。
丁仰遷的家里每天都會來很多人,都是來借錢借糧的親戚。人都求到門上了,多多少少得接濟一點,不能讓來人空著雙手回去。馬碧黛整天愁得連飯都吃不下,沾親帶故的都來借錢借糧,就是堆成山的糧食也會被搬空,家里一個大糧倉很快就見了底。糧倉的門大開著,來的人都見到了這空空的糧倉。丁仰遷知道,人餓急了,會做出不可預料的事?,F(xiàn)在他把糧倉里的糧都借完了,誰都知道他家里沒有余糧了,也許是最安全的。
在這緊要關(guān)頭,前方傳來了消息,說丁洮生帶的自衛(wèi)隊與日本人的小股隊伍遭遇了,折損很大,給前線的東西全被日本人掠了去。舊城像刮起了一陣風,人人都在打聽著折損的事,打聽著一個個扛槍出去的人。人人都在祈禱災禍不要落在自己家人頭上。
丁仰遷和馬先生也都在祈禱丁洮生帶出去的這些人都能活著回來,哪怕是折條腿、缺條胳膊、瞎只眼睛,只要能留條命回來,就算是對父母和親人的一個交待。
一邊是白雨造成的饑荒,一邊是出征人的折損。人們知道馬先生上通天文下曉地理,是舊城數(shù)一數(shù)二的明白先生,都跑來問他情況。馬先生面對淚眼婆娑的人們不知如何勸說。他知道,自古征戰(zhàn)沒有不死人的,更何況是與兇狠的日本人打仗。馬先生擺著手勸說來的人,說征戰(zhàn)肯定是要死人的,但這種死法不窩囊,是兒子娃娃(方言:爺們兒)的死法。
這邊人們在無望地打聽著,那邊追趕丁洮生的川娃子派人趕在前頭來舊城送信:戰(zhàn)死的人就地埋了,受傷的活人都送回來了,活著渾身完好的人繼續(xù)往前線去了。
很多人都在祈禱他們的家人不要被送回來。照送信人的話,送回來的都是瞎眼缺胳膊少腿的。那到底送回來的人都是誰呢?送信的人沒有說。送信的人說他們是在半道上碰見傷員的,拉了幾大車。是川娃子命令他提前返回送信,其他人都跟著川娃子追趕自衛(wèi)隊去了。反正他見到的傷員傷勢都比較重,他也沒敢細看,就打馬往回趕了。
那些傷員是在一個天晴的午后回到舊城的。舊城的城門大開著,城門外的臺階上坐了一群人,饑黃的臉上布滿了愁云。
丁仰遷、馬先生,還有舊城的一些頭面人物,都站在城門口迎接他們的英雄。
有些人依然在城門口進進出出,扛著頭,提著籃子,到田野里去挖野菜。往年年景好的時候,草叢里的地丸子像胖娃娃的小手,嫩顫顫的,貼在地皮上,手快的人半天就能揀一籃子,提回家后揀掉草粒,洗干凈后和上蔥就可以捏地丸子包子吃??涩F(xiàn)在呢,草叫白雨打干了,地丸子也隨著草芽子干了,趴在地上半天也揀不到半把。有人從草縫里揀出和著土粒的地丸子就往嘴里送。太餓了,餓得來不及抖掉土粒。
城門洞里進進出出的人都低著頭,沒有了以往那種熱情的笑臉。等待傷員的人們?nèi)齼蓛傻刈诘厣希捕际且荒樀某钊荨?/p>
城外的大道上,在虛虛晃晃的煙障下,一長溜大車緩緩地向城里開過來。
寂靜的人群里突然有人哇地哭出了聲,人們爭先恐后地奔向遠處的大車。
趕大車的人看見了也沒有回應,還是不緊不慢地前行。
丁仰遷挽了馬先生的衣袖,看了一眼站在這里的頭面人物,然后默默地隨著躁動而悲慟的人群,迎著遠處的大車走去……
一把抓破天荒關(guān)了藥鋪,門上掛了個“今日歇業(yè)”的小牌子,人卻不知跑哪兒去了。人們猜想他是接他的伙計去了。人們不知道藥鋪里的那個伙計是他什么人?,F(xiàn)在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是傷是殘。
一把抓知道,在這樣一個混亂世道,隱姓埋名是對自己最好的保護。
“今日歇業(yè)”的小牌子就一直那樣掛著,上面落了一層薄薄的塵埃。
八
舊城街道比那次落了白雨還悲慟,人們捶胸頓足、哭天喊地的,仿佛舊城的天塌了。兒童們聚集在一起望著悲號的大人們,一臉迷茫。
這次回來的人里面沒有丁洮生,也沒有一把抓藥鋪的伙計。不知他們是犧牲就地掩埋了,還是繼續(xù)奔赴前線了??傊?,沒有他們的音訊傳來,也沒有見到他們傷殘著回來。
馬先生仔細地辨認著每一個人,讓家人往家里領(lǐng)。
趕著大車回來的人說完好活著的人都往北走了,也不知道他們的死活。死了就地掩埋的人將永遠留在北方的土地上,再也回不來了。
回來的人是帶著傷殘回來了,死去的人終將成為游魂,一個個抗擊日本人的游魂,游蕩在北方的土地上。
馬先生一本正經(jīng)地問丁仰遷:“丁洮生還活著嗎?”
丁仰遷頓了頓,望著天空里游蕩的浮云,憂慮地說:“在槍林彈雨中穿行,就看他的造化了。缸沿上跑馬,總有失蹄的時候?!?/p>
“能活著回來就是他的造化,也是我們大家的造化。我是怕回不來呢?!瘪R先生無比擔憂。
地里斷了茬口還沒有死掉的青稞苗、洋芋秧追趕著夏末的時光,重新生發(fā)出了一些新苗。一層青草已透出了地皮,在枯萎的干草縫里探出了青嫩的芽頭。
丁仰遷從城外的田間轉(zhuǎn)回來,直奔馬先生家。他要把這個好消息告訴馬先生。要是天公作美,收一把秋穗子還是有希望的,雖然只能收一把青青稞,但總比沒有任何收成要好很多。
馬先生鞋面上沾滿著泥水進了城門,老遠看見丁仰遷,大喊:“丁掌柜,請留步!”丁仰遷轉(zhuǎn)過身,老遠就對馬先生笑了。
看來,令人擔憂的饑饉在秋末會有緩解。一把青青稞就能救條人命。
丁仰遷看著馬先生嘴角上總算有了一絲起皮的微笑,低聲說:“看來是天不絕人。地里的青稞都發(fā)新苗了?!?/p>
“雖然天不絕人,但日本人要絕舊城人,更要絕中國人,讓中國人當亡國奴。這是一個比饑餓還緊要多少倍的事情。要是不把日本人從中國趕出去,如果有那么一天,中國人當了亡國奴,那將是一個比饑餓還要恐怖的事情?!瘪R先生仍然有幾分擔憂。
“中國有四萬萬人呢,只要人人爭氣,那一人一腳也能踏碎日本人的腳把骨(方言:踝骨),更不要說拿起刀槍跟他們拼命了?!倍⊙鲞w很自信。
馬先生搖了搖頭,很不自信地說:“中國人心不齊哪,要是心齊,哪有這回事呢?!?/p>
丁仰遷拍了拍馬先生的肩膀,微笑著說:“誰說中國人心不齊,你看,我舊城人心多齊,聽說要打日本人,二話不說,生死不顧,上馬就走?!?/p>
“先不說這些遠話了,說說當下吧。丁洮生的音訊有了沒?他現(xiàn)在到底是死是活?沒有準信,我愁得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瘪R先生邊走邊焦慮地說。
“生死都是有定數(shù)的。不必過分焦慮,讓他死他活不了,讓他活他也死不了。你相信我的話,該做啥就做啥,不要刻意去想他的生死。”
令他們欣慰的是,田里落透了雨后新生發(fā)的嫩苗又像澆了油似的瘋長??磥?,今年的青稞苗到落霜時能結(jié)穗,但肯定是黃不了。有灌滿漿的青青稞就差不多了,也能抵擋一陣饑餓??磥砩咸爝€是眷顧了饑饉中的人們。
有了這一絲希望,舊城就有救了,舊城周遭的百姓也就有救了。
九
馬碧黛每天也跟著出城的人們?nèi)ネ谝安?,挖一口是一口,挖一口就能省一口糧食,多一口糧食就能多一分安穩(wěn)。她家糧倉里用來度荒年的糧食全被借空了,自家沒有剩多少糧食??粗婀窭锏拿嫒諠u稀少,她一日比一日心焦,一日比一日慌神。
丁仰遷讓人打開糧倉的擋板,讓陽光射進去,除一除糧倉的霉氣。其實,他的用意馬碧黛是清楚的,他是要讓來過他家的人都知道,他家的糧倉空了,不剩一粒糧食了??墒且淮蠹易尤艘燥?,這不是件小事情。
現(xiàn)在馬碧黛把饃饃做熟后就裝在一個竹籃里,用繩索吊掛在灶房的椽縫里,讓孩子們夠不著,免得他們整天亂吃浪費,能省一點是一點。
自從饃饃被吊掛在了椽縫里,丁仰遷也忍著摳心的饑餓,盡量一天只吃兩頓飯,其余省給孩子和做活兒的人吃。
丁仰遷心里還有一個最大的憂慮,就是丁洮生。他怕兒子缺胳膊少腿或是瞎著回來,也怕兒子戰(zhàn)死疆場,尸骨無存。他家可是三代單傳啊,到丁洮生這一輩上,他本指望著能多生幾個娃娃,可天下的事情哪有事事遂人愿的。
現(xiàn)在無論如何也要讓孫子吃飽吃好,讓他茁壯成長。兒子這輩子怕是指望不上了。還真應了當年爺爺?shù)囊痪湓挘f人指望人往往是指望不住的,所以爺爺一輩子也就沒有過多地指望過兒孫,自己倒也活得灑脫,八十多歲無疾而終。這是爺爺?shù)恼軐W。雖然家風傳承了下來,但是丁仰遷確實做不到爺爺那樣?,F(xiàn)在他只想把孫子拉扯大。
日子一天天地像推磨般過去,不緊不慢。閑下來的時候,馬碧黛抱著孩子坐在院子里的那棵大杏樹下,望著石兒山或棲鳳山上飄過的浮云,幻想丁洮生騎馬跨過一道道山川與日本人拼命的場景;或是望著兩座山頭上深深的戰(zhàn)壕,想象丁洮生就是趴在那樣的戰(zhàn)壕里,冒著槍林彈雨抵御日本人,掩護后方的土地和百姓。不覺之間,會有一行清淚嘩地順著臉頰流了下來,滴在孩子的頭上。孩子常會望著流淚的母親,一臉驚愕。
馬先生不時地過來看一看馬碧黛,安慰一番,其實他也不知道戰(zhàn)事將會怎樣發(fā)展,丁洮生會不會活著回來。丁洮生是他最得意的學生,是他一生的驕傲。雖然有那么一段時間,丁洮生曾讓他失望過,但那只是一陣子的事?,F(xiàn)在他覺得丁洮生在他的心目中最是高大。海水瞭不透,人心識不透。他沒有真正識透過丁洮生的心。現(xiàn)在,他只要一來,馬碧黛就要嘩嘩地淌眼淚,兒女的眼淚像刀子,淌下來就傷娘老子的心。他知道女兒心里的痛苦和無助。
有時候,馬先生也會陪著女兒流淚。他也不知道他一個男子漢為啥要不爭氣地淌眼淚。他陪女兒淌眼淚的時候,丁仰遷不說不勸,裝個忙人走開,不去打擾他。
其實,丁仰遷的心里更難過,都說兒女是娘老子心頭上的肉?,F(xiàn)在丁洮生去了前線,生死不知,他能不牽掛,能不心焦嗎?
遲到的消息不斷地從外面?zhèn)鬟M來,傳到舊城的大街小巷。
舊城那些跟著丁洮生一同去前線的年輕人的家人,心情都跟丁仰遷和馬先生一樣,沒有哪一天踏實過,都在望眼欲穿地等待著好消息傳來。
可傳來的哪有好消息呢。
十
終于有消息傳了來,說丁洮生帶去的人馬全折損完了。
這是一個令舊城人崩潰的消息。
舊城周圍田里新生發(fā)的青稞秧苗都已經(jīng)重新出穗了。高低不齊的青稞穗子青青的、嫩嫩的,惹得一群一群的麻雀飛旋在青稞田上面。有人走在田埂上,隨手捏一捏正在灌漿的青稞穗子,臉上露出憨厚的笑容。這種多日難得一見的笑容,包含著對往后日子一種莫大的期盼。
馬先生和丁仰遷再次在街面上碰見了,互相看了一眼,默默地走著,都不作聲。
丁洮生至今到底是死是活,沒有個準信兒,其他活著去了前線的那些人也都沒有個準信兒?,F(xiàn)在有消息傳來,說人都折損完了。他們信還是不信呢?
這個消息像一陣風刮過了舊城的天空,也刮過了人們的心頭,讓那些焦急等待的人心都縮成了一團。
馬先生終于耐不住寂寞,擔憂地對丁仰遷說:“您門路廣,托人多方打聽一下,看娃們到底咋樣了?”
丁仰遷一臉焦慮,望著藍幽幽的天空,眼睛里閃著晶瑩的淚光,鼻子酸楚著說:“我還是那句話,就看娃娃們的造化了,希望他們都能完好著活著回來。到哪兒去打聽呢?人活著一天一個地方,死了那就連骨頭渣都不見了,再不要說回來?!?/p>
多日不見的一把抓突然出現(xiàn)了,聽人說,是從前線回來的。
一把抓滄桑落魄,沒有了往日的朝氣和笑容。
他低著頭打開關(guān)閉了多日的藥鋪,慢慢地擦去柜臺上和百子柜柜沿上的塵土,重新坐診。
一把抓失蹤這么多日,對舊城附近的害病百姓來說是一個謎。他為什么會失蹤,他失蹤的原因是什么,這個沒有人清楚。他回來了,嘴卻牢得像鋼封了一樣,人們從他的嘴里問不出一點話頭。
人們還聽說,那年流落在舊城附近的川娃子在戰(zhàn)場見到了丁洮生。
川娃子和他帶去的人也沒有一個回來的。
傳說日本人已經(jīng)打過了黃河,與自衛(wèi)隊和川娃子帶去的人展開了一場生死決戰(zhàn)。
十一
丁洮生回來了。
丁洮生沒有完好著回來。
丁洮生把他的一只胳膊和一條腿丟在了戰(zhàn)場上。
舊城周圍,山場上的草青青翠翠的。田里的青稞穗子在秋陽的撫照下已灌飽了漿,一日日地飽滿起來。雖然是晚熟的青稞,但也有了幾分秋實的味道。
丁仰遷突然蒼老了許多,鬢角的頭發(fā)全白了,額頭上增添了幾道深深的皺紋,步履再也沒有了往日的強勁和靈活。他徹底變成了一個和舊城普通百姓一樣的老者。
馬先生雖然表面上沉靜如水,但心里也在滴血滴淚。
舊城周邊的空地上突然堆起了許多墳堆。
傍晚時分,馬碧黛推著丁洮生,望著棲鳳山下那一個個新堆的空墳,淚水潺潺地流個不停。丁洮生眼前浮現(xiàn)著和日本人決戰(zhàn)的一幕幕場景,只有仰天長嘆。
他望著棲鳳山下的青稞田,突然扭過頭對馬碧黛說:“我想吃一把燒熟的青青稞?!?/p>
馬碧黛轉(zhuǎn)過身抹了一把清淚,笑著說:“走,回家,我給你燒去?!?/p>
夕陽下,棲鳳山像染了一抹大紅的斑駁殘墻。
山下,新起的空墳光禿禿分布在黃昏之下,透著幾分凄慘和空茫。
十二
一把抓突然瘋了。
他手里拿著一瓶治槍傷的藥,滿大街哭喊著,大罵日本人不是人,是咬人的畜牲。他咬牙切齒地望著天空,讓日本人賠他兒子……
十三
丁洮生捧著一把燒熟的焦黃青青稞,含著淚狠狠地咀嚼著,像是拿命在咀嚼。
十四
又是一個青稞飽滿的季節(jié),舊城來了個年輕人,長得跟當年瀟灑的丁洮生一模一樣。
他喊著要吃燒熟的青青稞。
他一邊吃著一邊流淚,給人們講述一段并不遙遠的當?shù)貧v史。
歷史的大潮翻過了一頁,舊城又繁榮昌盛了起來,在青藏高原上顯露出了它固有的生機。
原刊責編 安殿榮 張金秋
【作者簡介】敏奇才,回族,1973年生于甘肅臨潭。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十期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培訓班學員。小說、? 散文、劇本散見《中國作家》《民族文學》《天涯》《美文》《散文選刊》《光明日報》等130多家報刊。出版散文集《從農(nóng)村的冬天走到冬天》《高原時間》,中短篇小說集《墓畔的嘎拉雞》;著有長篇小說《紅雀河》《雪域馱鈴》等。作品入選20余種選本。作品曾獲甘肅省第三屆黃河文學獎,第五屆甘肅省少數(shù)民族文學獎,第五屆新月文學獎一等獎,全國“五彩夢·同心圓”民族團結(jié)進步征文一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