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利民 余世海
(贛南師范大學,江西贛州,341000)
魏禧(1624-1680),字冰叔,又字叔子。他以古文名世,與侯方域、汪琬并稱為“國初三家”。魏禧古文成就固然很高,但其詩歌創(chuàng)作同樣數(shù)量相當可觀,質量不容輕視,尤其是中晚年的紀游詩。
清康熙元年(1662),魏禧第一次出游江淮吳越,“壬癸之際,私念閉戶自封,不可以廣己造人,于是毀形急裝,南涉江、淮,東逾吳、浙,庶幾交天下之奇士。”(《上郭天門老師書》)[1]265此后,魏禧多次遠游江淮吳越一帶,結交了汪楓、顧祖禹、黃鳴岐、冷士嵋、方以智、李天植、徐枋、惲日初、姜埰、歸莊等大量明朝遺民,也結交了朱彝尊、汪琬、毛扆、程邃這樣的江南學人。清康熙十九年(1680),魏禧卒于旅途中。外出游歷是魏禧中晚年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這一時期也是其詩歌創(chuàng)作的重要階段,可以說出游是魏禧中晚年詩歌創(chuàng)作的重大誘因和契機。據(jù)筆者統(tǒng)計,魏禧僅在其出游江淮吳越途中所作的詩就有九十余首。在魏禧五百三十余首存詩中,中晚年的紀游詩就占六分之一多,這類紀游詩正是本文的研究對象。
這里的紀游詩是指魏禧出游時所寫的記錄生命主體內(nèi)外運動軌跡的詩作。其內(nèi)涵非常廣泛,主要包括記述聞見、模山范水、憑吊思懷這三類題材的作品。謂之紀游詩,首先意在與紀行詩相區(qū)別,強調(diào)一個“游”字,以此突出魏禧的遺民身份?!啊螝v’是明遺民于‘躬耕’之外的另一種生活常態(tài)……相較于躬耕,游歷是遺民們對于生存意義的自覺強化,故而包涵了他們更多的對于‘生’的寄寓。”[2]122其次意在與魏禧山中所寫之詩相區(qū)別。彭士望《魏叔子詩集敘》曰:“今叔子古文盛行海內(nèi),好之者謂不后廬陵永叔,顧獨未見其詩,然自庚子適江南北,交游益廣,以古文之暇間為詩,詩益多,與山中之詩錯出?!盵1]1197指出魏禧詩歌的獨特價值,同時他還注意到魏禧中晚年的外出交游活動豐富了其詩歌創(chuàng)作,與他在山中、書齋里所作的詩“錯出”。這里的“錯出”,不僅是指魏禧“交游”之詩和“山中之詩”交錯出現(xiàn),更暗示二者呈現(xiàn)出不同的風格。
本文試用一個“清”字概括魏禧中晚年紀游詩的風格特征?!扒濉弊鳛橹袊糯恼撝幸粋€重要的概念,有著非常豐富的美學、詩學內(nèi)涵。蔣寅先生在《古典詩學中“清”的概念》一文中說:“作為風格范疇的‘清’,我覺得可以表述為形象鮮明、氣質超脫而內(nèi)涵相對單薄這么一種感覺印象……清是容易流于單薄的,如果清而能避免單薄的毛病,則是超常的品質?!盵3]魏禧的紀游詩,形象鮮明、氣質超脫,基本符合了“清”的詩美內(nèi)涵,其中抒發(fā)遺民情緒的詩作,“清”而不薄,可謂具備了“超常的品質”。本文將以魏禧紀游詩的題材作為分類依據(jù),從詩歌技法入手展開論證,并進一步探討魏禧紀游詩形成“清”的風格特征之原因。
魏禧中晚年的紀游詩在記錄異鄉(xiāng)見聞與感受時,多用“清”的字眼,敘事清奇生動,感慨清新脫俗,呈現(xiàn)出清奇新穎的風格。清奇新穎是指魏禧紀游詩給人耳目一新的那種感覺,清奇新穎的背后則是詩人那種自在、悠閑、散淡的心境。
首先,魏禧紀游詩多使用“清”這一字眼。如“欲覓讀書處,清秋共往還?!保ā蹲钥锷竭^陶彥存宅》)[1]1138-1139“一曲鏡湖水,悠悠待汝清?!保ā稄V陵重晤余生生將歸余姚賦別》)[1]1342-1343“點綴清秋色,芙蓉放一枝?!薄胺榛鹎吧礁?,清鐘此夜聞?!保ā对⒏惶锱尖仲涄V上人》)[1]1344“云深不識路,清磬一聲聞?!薄霸屏蛛p杖遠,秋雨一燈清。”(《同中公避兵云梯山庵柬見見副寺》)[1]1344這些帶“清”的詩句,都給人清新雋永之感。
其次,魏禧紀游詩敘述事情,清奇生動。魏禧有意剪裁詩句,注重視角的切換與場景的變化。如《早發(fā)華陽鎮(zhèn)》:
七日五日阻北風,江頭白浪高于篷。中秋夜泊華陽鎮(zhèn),琵琶琥珀聲瑽瑽。月高雞啼夜當午,官船吹角起擊鼓。不聞江上人語聲,惟聞滿江動檣櫓。北風漸軟江水平,高帆一一出前汀。估人利涉爭及時,何能熟寢待天明?披衣出船望江月,波黑天低光明滅。夢中每愛放江船,月落空江叫鶗鴂。[1]131
此詩描繪了一幅秋夜江景,在江、月意象的交替變換中,清楚、生動地敘述了華陽鎮(zhèn)入夜的聲色浮華、官船的聲威顯赫、商人的搏利早起,以及江船午夜出動的經(jīng)過,也簡單交代了詩人此刻靜觀人世動態(tài)的散淡心境。
除了詩歌敘事視角和場景變換的清奇生動外,詩中所敘之事本身也給人清奇之感。如《揖黃君》:
高郵城外水連天,高郵城下齊泊船。城里有人持書至,船上反側不成眠。舟子三更起理楫,送我獨上堤頭立。五尺以外皆波瀾,仆夫趁月負我涉。蘆中老父起呼豨,問汝半夜欲何為?逡巡借得墻外坐,泠泠風露沾我衣。身寒背倚濕蘆葦,腹饑口嚼干蓮子。西頭之月不肯落,東頭之日不肯起。須臾聞說開重門,短衣垢面揖黃君。[1]1317
此詩描繪了一幅冬夜離舟揖見友人的鮮活畫卷,詩歌畫面在城外、城下、城里、船上、堤頭、西頭、東頭這些場景中快速變化,清奇生動。此詩作于康熙元年(1662)九月,黃君為黃鳴岐,人稱黃黃山,安徽休寧人。本來魏禧是去淮安訪故人的。九月九日經(jīng)過高郵,因為西風大作,舟不能出湖。于是,魏禧登門造訪黃鳴岐,但黃鳴岐不在家中。待舟抵淮安,所訪故人已攜家去往河南。從淮安返回,再次經(jīng)過高郵,魏禧終于得見黃鳴岐?!饵S黃山七十詩跋》曰:“反泊高郵。天莫,大水塞衢巷。復遣使問黃山在否,得報書懇至,欲相見。余愕然曰:‘吾于是果見黃山矣?!拱胫郯l(fā),予舍去,獨上岸立風露中。質明,短衣垢面,款黃山門,遂作《揖黃君詩》?!盵1]632“蘆中老父起呼豨”“身寒背倚濕蘆葦”這樣的描寫,仿佛把自己比作“蘆中人”伍子胥;腹饑衣冷,短衣垢面,也很有逃亡之相。魏禧為何將一次普通的拜訪寫得如此清曠奇崛?因為在魏禧想象中,“黃山狀貌修長,面多奇骨,視瞻不尋常。其為人必激昂蹈厲,有橫絕一世之概;言論雄偉輕天下,鄉(xiāng)里善人不足比數(shù);必薄儒術,其子弟必通輕俠,有馬氏客卿之風?!保ā饵S黃山七十詩跋》)[1]631其人正是魏禧此次出游所欲結交的天下奇士。
清人裘君弘《西江詩話》卷十云:“冰叔古文宗八家,詩似非其所長,即公自云:‘余于律詩,心無所自得。’乃余讀勺庭詩鈔,清真恬雅,篇篇有法。蓋叔子天才超絕,養(yǎng)邃而心細,實一代之奇人。凡有所作,伯季間畢竟遜其一籌,不獨以古文也。七古尤佳,其《早發(fā)華陽鎮(zhèn)》云云,《揖黃君》云云,二首設色布景如畫,其清空一氣,又如話也,竟是唐人樂府神境。”[4]所謂“清真恬雅”,實為掩人耳目之語。魏禧兄弟的詩文集被列為禁書,就是因為其中有許多與清廷不和諧的奇思怪想。但其紀游詩敘事清奇生動,畫面感極強,的確“清空一氣”。
此外,魏禧紀游詩抒發(fā)感慨,清新脫俗。詩中的感慨就像是與人的對話、閑談,親切自然。運用典故,渾化無跡,清新脫俗。如《同彭躬庵江上逢杜美吾烹魚見食》:
廿年長臥翠微峰,偶爾與君江上逢。旱雨欲來村鼓急,高灘初下晚煙空。秦關久已稱天府,洛內(nèi)今誰識土中?汝會烹魚能大嚼,釜鬵曾有幾人同?[1]1353
頸聯(lián)的秦關、洛內(nèi)分別指陜西、河南,而天府、土中又分別是對秦關、洛內(nèi)的美稱。杜美吾,詩人自注說他是“陜西人,住河南”。這一聯(lián),表面上是對杜美吾家鄉(xiāng)和居住地的議論,實際上是對杜美吾其人的贊美。尾聯(lián)用典渾化無跡,烹魚、釜鬵,典出《詩·檜風·匪風》:“誰能亨魚,溉之釜鬵?!盵5]釜鬵是古代炊具。此聯(lián)的重點不是在敘述用釜鬵烹魚這件事,而是抒發(fā)感慨,認為能在同一個釜鬵里用食的朋友并不多,表達了詩人對這段友情的珍視之情。
再如《吳門六月歌》:
吳趨市上人如煙,大雨十日日衣綿。夜擁絮被塞兩肩,五更雙足猶連蜷。我居城市尚如此,況復千山萬山里。誰道嚴光為好名?五月羊裘釣煙水。[1]1324
前四句寫明吳門六月依然濕冷,后四句感嘆隱士的生活艱苦。尤其是最后兩句抒發(fā)感慨,為嚴光發(fā)生一辯。“羊裘”典出《后漢書》卷八十三《逸民列傳》:“嚴光字子陵,一名遵,會稽余姚人也。少有高名,與光武同游學。及光武即位,乃變名姓,隱身不見。帝思其賢,乃令以物色訪之。后齊國上言:‘有一男子,披羊裘釣澤中?!垡善涔猓藗浒曹囆c,遣使聘之?!盵6]嚴光披羊裘這一典故在后世詩文中多被引用,大多情況下嚴光是以不慕名利、睥睨王侯的隱士形象出現(xiàn),但在不少文人墨客筆下,嚴光又是一個沽名釣譽、欺世盜名的投機之徒,如明人郎瑛《七修類稿》卷二十九記載的宋人題寫嚴光的一首詩:“一著羊裘便有心,羊裘豈是釣魚人。當時只著蓑衣去,江水茫茫何處尋?”[7]①此詩為誰所作已不可考。清人袁枚《隨園詩話》卷四也記載了這首詩:“一著羊裘便有心,虛名傳誦到如今。當時若著蓑衣去,煙水茫茫何處尋?”(袁枚著,王英志編纂校點,《隨園詩話》,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 年版,第111 頁。)字句略有出入。而魏禧從自身經(jīng)驗出發(fā),為嚴光正名,去除陳見,認為嚴光在五月仲夏做出披羊裘這一反常行為,并不是為了搏取眼球、引人注意,而是實實在在的天冷御寒之舉。魏禧這一創(chuàng)見,在后世也得到了回響,錢大昕《雨宿止觀庵二首(其二)》云:“脫了菅衫卻換綿,黃梅雨后峭寒天。羊裘五月尋常事,漫認嚴光作地仙。”[8]總之,上述魏禧的兩首詩,用典推陳出新,感慨自然親切,屬于清新脫俗之作。
魏禧上述記述聞見的紀游詩呈現(xiàn)出“清曠閑淡”的風格,而下文模山范水、描摹風景的紀游詩則呈現(xiàn)出“清峻超拔”的氣質。單純描摹山水、風景,靜觀審美對象似非魏禧所長,他擅長將自身氣質融入山川風物之中進行創(chuàng)作。
首先,魏禧紀游詩善于刻畫人與自然的斗爭場面及由此產(chǎn)生的斗爭心理。魏禧出游江淮吳越一帶,主要是走水路,水路雖不似山路那般崎嶇,但水況復雜,風波無常,環(huán)境兇險。魏禧紀游詩中有不少涉及到行舟江上的描寫,如《上江行》:
長江卷水如推輪,黃云黑云屯天門。大風揚埃迷前津,橫船獨進負勢奔。舟子兢力各爭能。指揮不應力不均,舟中面面皆失色。風聲水勢相吞射。但見破船敗席沈江中,亂卷黃沙灑蒼荻。噫嘻!風波反復在頃刻。噫嘻!風波反復在頃刻。禱祠恐懼何所為?默然內(nèi)省不自得。[1]1318
這首詩先是描寫江上環(huán)境的兇惡與壓迫感:怒濤卷水,黑云壓船,大風揚埃。這是大自然的力量。后寫詩人橫船獨進,逆流而上,舟中水手爭先逞能。這是人的斗爭精神的顯現(xiàn)。人在大自然力量面前,終是渺小,在風吞水射之中,有些船只落得船破席敗、沉于江中。詩中兩個“噫嘻”,在詩句的反復中,凸顯了風波生于頃刻之間的悲感。面對生命的無常,詩人不免因恐懼而訴諸于鬼神,產(chǎn)生“禱祠”的舉動。但作為儒家士大夫,魏禧默然自省到“禱祠”的荒謬性,故而不能自得。這種理性的自覺和襟懷的坦然披露是魏禧紀游詩呈現(xiàn)峻拔之氣的原因之一。
其次,魏禧紀游詩喜用軍事意象和怪奇意象。這些意象具有崇高美和力度美,使得詩歌呈現(xiàn)出清峻超拔的氣質。如《夏云》:
秋云橫,夏云直,春云重,冬云一。四時云氣無端倪,惟有夏云最特奇。日邊滄波平,天際青峰突。波濤洶洶起層樓,峰巒矗矗如立筆。兩峰對峙不相聯(lián),平橋橫架人接跡?;蛴泻门闺p鬟,或有巨人持大戟。身騎高馬戴兜鍪,戈劍相撞如殺敵。獅子蹲跳熊羆號,獸駭禽奔勢相偪。大叫奇絕呼人看,倏忽形態(tài)已改易。有時雷聲殷峰中,金蛇閃爍時出沒。用兵譬淮陰,分合不可測。為文譬子長,雄奇恣胸臆。惜哉此云不致雨,四海何由被潤澤?[1]1324
詩人緊扣“特奇”二字,連用了一系列比喻,比喻生動新奇,層出不窮。更有趣的是,詩人還用韓信用兵、司馬遷為文來比喻夏云的變化,想象奇特,妙喻連生。值得注意的是,詩中有不少軍事意象:大戟、高馬、兜鍪、戈劍和兵;還有不少怪奇意象:獅子、熊羆、禽獸、金蛇。這些意象群,表現(xiàn)出雄豪壯闊的崇高美和雄奇蒼勁的力度美。這首清奇有力、清雄剛健的詩作寫于康熙十六年(1677)夏,此時魏禧將游三吳,卻因戰(zhàn)亂滯留廬陵山中,所以詩人最后還流露出對處于戰(zhàn)火中的四海黎民的擔憂,襟懷天下,更顯清峻超拔之氣。
此外,魏禧紀游詩常常選用高懸的視點描摹廣遠的空間。視點位于山巔或高樓,騁目于廣遠的空間,有“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氣勢。如《登五老峰》:
西控荊蠻南控吳,諸峰霄上托層圖。玄黃半合江湖水,髻履雙浮大小孤。往日不堪多謬誤,臨風長自笑頭顱。最憐星子城邊樹,行列分明似藝蔬。[1]1355
首聯(lián)兩個“控”、一個“托”,把五老峰山勢連綿、直入青天的雄偉姿態(tài)表現(xiàn)了出來,也交代了詩人位于山巔的視點。頷聯(lián)從五老峰上遠觀水天相接的壯麗景色,還用將浮在水面上的大孤山、小孤山分別比作發(fā)髻和鞋履,分明有一股“登高壯觀天地間”的雄健之氣。頸聯(lián)由“眼中之遠”轉到“意中之遠”上去。“意中之遠”是指由過去到現(xiàn)在的時間距離,在闊大的景致中反省往日之謬誤?!邦^顱”這一典故,出自南朝梁人陶弘景,本是感嘆年事已高,但詩人卻用一個“笑”字,頓使詩歌充滿了灑脫、豁達的精神。尾聯(lián)采用遠遠俯視的視角,望著那行列整齊分明的樹,就像在菜畦里種的蔬菜一樣,比喻生動貼切。
再如《登左蠡樓》:
湖光晚不盡,涼月正當樓。遠嶼平煙沒,明燈接樹流。艱難成客路,天地入虛舟。欲徑洞庭水,蕭蕭木葉秋。[1]1338
此詩也是先選擇了高懸的視點,而后寫遠景,再由“眼中之遠”轉到“意中之遠”上去,最后俯視洞庭水面,看到落木蕭蕭,不禁透露出羈旅之苦。值得一提的是頸聯(lián)“艱難成客路,天地入虛舟”二句,是說雖然客路艱難,但還是想俯觀仰察,以恬淡曠達的胸懷涵容天地。其中“天地入虛舟”一句,借用了李商隱《安定城樓》中“欲回天地入扁舟”[9]這一遒勁踔厲的詩句,雖只是襲其語匯,卻也足夠令魏禧此詩氣象闊大,充滿勁氣。這兩首詩通過遠觀與俯視,表現(xiàn)了清峻超拔的氣勢。
明清易代時期的文壇,“審美上則表現(xiàn)出對剛健質實之風的崇尚”[10]。魏禧的這類紀游詩,清峻超拔,清雄剛健,正是這一風尚的生動寫照。魏禧論詩也充分表現(xiàn)出對清雄剛健之氣的崇尚,在他筆下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對“剛氣”“秦氣”“牢壯之氣”“慨慷之氣”“歲寒后凋之氣”“毅然不撓之氣”“不可馴服之氣”等清雄剛健之氣的贊賞。如其在《與友人》中稱:“昔杜子美稱李太白詩曰:‘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噬倌曜魑?,當使才氣怒發(fā),奇思繹絡,如入梓澤,如觀沓潮,如駿馬馳坂,健鶻摩空,要令橫絕一時,然后和以大雅,灑以平淡,歸于至醇,而猶有隱然不可馴之氣,不可淹抑之光,斯為至爾?!盵1]323魏禧先是表達了對李白歌詩“清新俊逸”風神的贊美,而后運用“沓潮”“駿馬馳坂”“健鶻摩空”等意象,展現(xiàn)了一幅清空壯闊而遒勁有力的畫面。魏禧在此表達了其追求的詩美理想——“至醇”且有“隱然不可馴之氣”。這在《答施愚山侍讀書》中也有體現(xiàn):“是故至醇而不流于弱,至清而不流于薄也。”[1]289這種醇而不弱,清而不薄的詩美理想在魏禧的紀游詩中得到了充分的實踐。可以說,魏禧正是在詩歌理論與實踐上,對清代詩歌的創(chuàng)作和清代詩風的形成產(chǎn)生了一定的積極影響。
如果說記述聞見的詩作側重于敘事和議論,模山范水的詩作偏重于描寫的話,那么這類憑吊思懷的詩作則注重抒情,抒發(fā)遺民情愫。所謂憑吊思懷,或是憑吊故陵舊地,或是憑吊忠臣英烈,亦或是思親懷友,以此抒發(fā)故國之思、亡國之恨和郁郁之懷。如這兩首一揮而就的口占、題壁詩:
凍死不穿趙氏衣,尊公嚴冷久相知。過庭他日如相問,只道斯人住翠微。[1]1372(《靈巖值徐昭法孝廉令子解衣贈之口占一絕》)
萬家燈火倚江東,赤縣神州此大風。獨上浮屠高處望,令人空憶沈崑銅。[1]1377(《蕪湖塔題壁》)
徐枋,字昭法;沈士柱,字崑銅。他們二人都是明朝遺民,前者在明亡后終身不仕,其隱居生活極其清苦,二兒一女先后在饑寒交迫中殞命;后者在明亡后隱居在蕪湖,從事反清活動,后被捕,于順治十六年(1659)在南京被處決。詩人對他們的贊美與追憶,因為復國無望而顯得清涼沉郁。
魏禧紀游詩形成清涼沉郁風格的原因,除了抒發(fā)遺民意氣這一點外,更重要的是其在詩歌藝術上自覺向杜甫學習。
首先,是直接借用或化用杜甫詩句。如魏禧《廣陵重晤余生生將歸余姚賦別》中的“悠悠待汝清”[1]1343,化用自杜詩《渡江》中的“悠悠見汝曹”[11]910。又如《舟中贈楊參未外兄二首》中的“須發(fā)白紛紛”[1]1347,借用自杜詩《陪鄭廣文游何將軍山林十首(其九)》中的“涼月白紛紛”[11]134。
其次,是整首詩風格的凝練沉郁很像杜詩。既襲其貌,又師其神,甚至師其神而不襲其貌,達到“不煩繩削而自合”(黃庭堅《與王觀復書三首之一》)[12]322的境界。彭士望《魏叔子詩集敘》曰:“魯直專門于杜,無大氣以包舉變化之,雖極規(guī)模,終未神肖……吾易堂詩獨尚理識,每用古文法,自寫性情,以發(fā)抒其懷抱,不汲汲求肖于漢、魏、三唐。意未嘗不宗杜,欲規(guī)模其字句,何者是杜,不遑及也?!盵1]1197魏禧這些抒發(fā)遺民意氣和忠君思想的紀游詩作,不只是規(guī)模杜詩字句,更是求其神韻。如《高郵九日奉懷伯兄將自燕都出塞》:
高郵雄鎮(zhèn)控南淮,野水蒼茫沒草萊。獨立自憐云物好,隔船遙見菊花開。燕山秋色余金狄,塞上悲風接玉階。天地到今誰涕下,幽州此日莫登臺[1]1357。
此詩頸聯(lián)下句“塞上悲風接玉階”,化用自杜詩《秋興八首(其一)》中的“塞上風云接地陰”[11]1223。塞上悲風應是暗指清兵入侵,玉階是天子階,指故去的明朝廷。魏禧這首詩抒發(fā)的故國之思、亡國之痛,與杜詩《秋興八首(其一)》中展現(xiàn)的“故園心”一樣,都是孤獨與悲涼的。
又如《登雨花臺恭望》和《庚戌九月雨后重登燕子磯見伯季舊題悵然有懷》:
生平四十老柴荊,此日麻鞋拜故京。誰使山河全破碎?可堪翦伐到園陵。牛羊踐履多新草,冠蓋從容半舊卿。歌泣不成天已暮,悲風日夜起江聲。[1]1356
怪石孤亭立太虛,江山無恙獨愁予。不知故國幾男子,剩有乾坤一腐儒。東壁數(shù)行留雁字,西湖八月斷魚書。重陽最是多風雨,兩地登臨總未殊。[1]1361
魏禧出游吳地,至故都金陵地界,不禁悵然神傷,潸然淚下。前詩寫于康熙二年(1663)冬十月,魏禧至金陵,登雨花臺。首聯(lián)一個“老”字,表明不仕清朝、甘愿終老柴荊的崇高民族氣節(jié);一“拜”字,充滿了對故國舊京的恭敬與懷念。而“麻鞋”一語,令人不禁聯(lián)想到杜甫在國破流亡中“麻鞋見天子,衣袖見兩肘”(《述懷》)[11]303的場面。頷聯(lián)中的“山河全破碎”,化用自杜詩《春望》中的“國破山河在”[11]272,寫的都是家國破碎之痛。頸聯(lián)“牛羊踐履”既是寫眼前實景,又是在微妙地影射異族侵略者。面對山河破碎、皇陵不保的故京,詩人借登臨之機,在“麻鞋”與“冠蓋”、“新”與“舊”的對比中,表達了對投降清朝的達官貴人的譴責,抒發(fā)了強烈的故國之思和深沉的亡國之恨。后詩寫于康熙九年(1670)九月,魏禧至南京,重登燕子磯。詩中既有對兄弟的思念,更有對故國的思懷。詩人說“愁”,是愁在不知道故國還有幾個忠心耿耿、剛強有為的大丈夫,更愁在自己只是個“腐儒”,無力恢復故國。魏禧此處直接借用杜詩《江漢》中“乾坤一腐儒”一句,但魏禧僅是自嘲,沒有像杜甫那樣“自嘲亦復自負”:“落日心猶壯,秋風病欲蘇”(《江漢》)[11]1670,只留下復國無望、漂泊無依的遺民愁緒,清涼而沉郁。
再如《拜楊文正公墓》:
荒冢斜陽亂草青,布衣此日拜門生。長年魄戀忠誠府,亙古神依箕尾星。兩岸蓼花紅有淚,一江秋水澹無聲。孤魂最是難聽處,盍旦枝頭徹夜鳴。[1]1364
康熙十八年(1679)九月,賈熊季子賈重儀派人引導魏禧,找到了楊廷麟墓。詩前小序曰:“清江楊文正公廷麟,以丙戌殉義贛州,遼東賈將軍收葬之,事詳《崇禎御書記》。往禧求公葬處不獲,己未九月,就醫(yī)泰和過贛,得從賈公子尋公墓而拜之,因遂有詩?!睏钔Ⅶ朐文厦髀∥涑可袝鏂|閣大學士,清順治三年(1646)四月,清兵圍贛州,楊廷麟據(jù)城堅守,是年十月,贛州城破,楊廷麟投贛州城西清水塘殉節(jié),清軍右軍將領賈熊敬重忠臣,讓工匠用四扇門作為棺材,將楊廷麟葬在贛州西門外楊梅渡旁?!盎内P标杹y草青”是對楊廷麟墓的如實寫照,當時荒冢蔓草,蕪穢不治。魏禧在《崇禎皇帝御書記》中稱“禧,公門下士也”[1]769,“布衣此日拜門生”,表明了詩人與楊廷麟之間的師生關系。楊廷麟在贛州誓死不降清廷,南明朝廷曾賜贛州府為“忠誠府”;“箕尾星”典出《莊子·內(nèi)篇·大宗師第六》:“傅說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東維,騎箕尾,而比于列星。”[13]此處魏禧是將楊廷麟與傅說這樣的圣賢相提并論,可以說是對楊廷麟的極高贊譽。頸聯(lián)描繪了一幅“有我之境”,詩人以己觀物,故物皆著詩人之色彩,“有淚”“無聲”便是詩人的寫照。最后“盍旦枝頭徹夜鳴”一句,盍旦是夜鳴求旦之鳥,而“旦”常常被魏禧用來暗指明王朝,此處或許不只是說盍旦、楊廷麟在求“旦”,詩人自己也是苦苦求“旦”,渴望明王朝的恢復。整首詩意境凄清,清意凜然,不勝悲涼,雖沒有規(guī)模杜句,卻得杜詩“沉郁頓挫”之風神。
這一部分主要從魏禧的出游心態(tài)、魏禧的氣質變化、魏禧的光輝人格三個方面分別探討魏禧紀游詩“清”的風格特征形成之原因。如果上述詩歌技法層面的原因算內(nèi)因的話,那么下述部分所探討的原因就是“外因”。
魏禧紀游詩形成“清奇新穎”風貌的外因是其樂在游歷。魏禧把游歷作為擴展視野、增長見聞的重要手段,“禧閉戶窮山,垂二十年,恒懼封己自小,故欲一游吳越,就諸君子以正所學”(《與杭州汪魏美書》)[1]293。所以其在以詩紀游之時,總能記錄一些清奇新穎的見聞。他還渴望用游歷的方式結交天下奇士。這在其《自西溪尋友人》詩中可見一斑:
每到西溪路,客心都覺閑。斜檐支古樹,隔水度青山。歌雜漁樵處,人行煙靄間。清談杯茗接,日落不知還。[1]1342
此詩作于康熙二年(1663)魏禧客居杭州期間。其時魏禧寓居于西湖畔昭慶寺附近的水亭子上,故而能常往西溪訪客。所尋友人為沈昀、陳麗。沈昀,字朗思,本名蘭先,字甸華,浙江仁和人。陳麗,字貞倩,號正庵,浙江諸暨人。明末,隨兄長陳潛夫治軍開封,所籌畫暗合孫吳兵法。當其他諸營累累如兒戲,獨其軍屹不可動。與陳潛夫間關戎馬,立效以自見。明亡后,與叔弟祚明、季弟晉明奉母遷居至西溪隱居。本來出門遠游,寓居他鄉(xiāng),宣泄羈旅之思、無奈之情才是常態(tài)??晌红笥小按诵陌蔡幨俏徉l(xiāng)”的曠達心境,流連在古樹、青山、漁樵、煙靄之間,與友人清談終日。魏禧所往還者為詩人學者之流,其清談的內(nèi)容不僅是風景或學問,甚或是兵法。民國《杭州府志》中《人物志·寓賢二》曰:“魏禧,……游浙,與仁和沈蘭先、吳任臣、沈佳友善,寓會城水亭子,據(jù)案伸筆疾書,訂其著述,不問外事?!雹诶顥孀骸叮駠┖贾莞荆壕硪黄擤枴罚駠荒赉U印本,第12754 頁??芍?,魏禧其時正從事于著作的修訂。魏禧著述中有《兵謀》《兵法》《兵跡》諸書,陳麗則是有實際戰(zhàn)爭經(jīng)驗者,也是魏禧要結交的奇人。談兵說劍亦為志士仁人清談之佳境。風景悅人、情趣相投是“客心都覺閑”的原因。
可見,魏禧樂在游歷,把游歷當作增長見聞、結交奇士的重要途徑,甚至志在游歷。馬將偉先生認為魏禧把游歷之舉作為自己“后半生的一項最重要的事業(yè)而苦心經(jīng)營”,甚至“承載著生命的意義”[2]122。樂在此,志在茲,故其紀游詩透露出清閑自在的出游心態(tài)。這一心態(tài)是魏禧對出游見聞進行審美觀照的前提,也是其紀游詩呈現(xiàn)出清奇新穎風貌的重要原因。
魏禧紀游詩形成“清峻超拔”氣質的外因是受到其個人氣質的影響。此節(jié)標題所謂氣質變化,意思是說魏禧的個性氣質受外界熏陶,變化出清峻超拔之氣。文章第二部分論及魏禧將自身氣質融入山川風物之中進行創(chuàng)作,正是此意。
曹丕《典論·論文》說:“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盵12]158強調(diào)作家的氣質、個性,對各自獨特的文學風格的形成有重要影響。魏禧其人氣質雄奇精悍,個性直爽銳利?!肚迨犯濉肪硭陌怂摹段红麄鳌吩疲骸办麅簳r嗜古,論史斬斬見識議……形干修頎,目光射人。少善病,參術不去口。性仁厚,寬以接物,不記人過。與人以誠,雖見欺,怡如也。然多奇氣,論事每縱橫排奡,倒注不窮。事會盤錯,指畫灼有經(jīng)緯。思患豫防,見幾于蚤,懸策而后驗者十嘗八九……喜讀史,尤好左氏傳及蘇洵文。其為文凌厲雄杰?!盵14]可見魏禧雖然生性仁厚,身體羸弱,但其目光如炬,見識非凡,有一股雄奇、精悍之氣。魏禧也多次跟人提及自己的個性:“仆于天性骨肉中頗不可解,外此則一腔熱血亦欲一用,非用于君,則用于友,悠悠泛泛無所用之,又安能禁寶劍沉埋之恨?”(《復六松書》)[1]259“吾兄弟少好口語,舌鋒铦利?!保ā都膬鹤邮蕾罚1]297“禧生平亦敢于有為,鋒鍔自喜?!保ā杜c先輩》)[1]341此中充分顯示出魏禧直爽、銳利的性情。鄧之誠也說:“(魏禧)有精悍之色,知凡事皆以力作為第一義,而其要尤在于舍性命以為之。”[15]文如其人,魏禧雄奇精悍的氣質,直爽銳利的個性,使其古文呈現(xiàn)出峭拔、凌厲的特點[16],也使其詩歌表現(xiàn)出峻拔、雄健的特征。
魏禧紀游詩在峻拔、雄健這些特點之外,又透露出一股清氣,整體呈現(xiàn)出清峻超拔的風格。這與他中晚年豐富的交游活動有密切關系,正如劉勰所謂“江山之助”。魏禧早年有些寫于山中的詩作,或許能與“清”產(chǎn)生一些聯(lián)系,如《獨宿烏谷》:
朔風起山麓,終夜號群木。木石浪崩奔,暝欲撼高谷。赤電赫有光,光暝生反覆。咄咄山鬼來,怵然省幽獨。[1]1237
這首詩所體現(xiàn)的清氣,并非本文所論述的清峻超拔之氣,而是清寒、清幽之氣。還有諸如“鹖旦惡長夜,夜夜長悲啼。求旦不得旦,啼血立寒枝?!保ā堕L夜》)[1]1244“山木飛石并威勢,靈怪翕習往來倏忽蟠空際。下帷慄慄擁被臥,如見霹靂列缺施鞭而吐火。”(《大風》)[1]1309這些詩句都給人清冷可怖之感??梢哉f,行旅途中的山水滌蕩,蕩去了魏禧山中之詩清冷、幽峭的森竦氣,使得其詩歌多了些清峻、清雄的山水氣。
“古之能文者,多游歷山川名都大邑,以補風土之不足,而變化其天質。司馬遷,龍門人,縱游江南沅湘彭蠡之匯,故其文奇恣蕩軼,得南戒江海煙云草木之氣為多也?!保ā对ヂ勎募颉罚1]400魏禧認為司馬遷雄奇雅健文風的形成受到江南山水熏染的影響,這一看法用在他自己身上也正合適。在“天質”和“風土”的共同作用下,魏禧紀游詩蕩漾出清峻超拔之氣。
魏禧紀游詩形成“清涼沉郁”風格的外因是魏禧與杜甫具有相似的人生體驗和光輝人格。這是其紀游詩能習得老杜神韻的重要原因。
魏禧和杜甫,一個經(jīng)歷了明清鼎革,一個經(jīng)歷了安史之亂,雖然國破家亡、造次顛沛,但他們依舊心系天下、忠君愛國,具有崇高的氣節(jié)與光輝的人格。魏禧以明朝遺民的身份處世,在江淮一帶往復交游,拜訪遺民,憑吊忠烈,游覽故京,創(chuàng)作了不少思懷故國、心系民瘼的紀游詩。這類富有民族精神和忠君思想的沉痛作品,是其遺民身份的表征,貫穿了其詩歌的血脈,也譜寫了明清易代之際的主旋律。詩歌中所抒發(fā)的孤獨之感、故國之思、亡國之恨、家國之痛,具有感人肺腑的力量,盡顯清涼沉郁。
此外,魏禧和杜甫,都是多病之身。杜甫一生都在異地漂泊,往往是帶著各種病痛在寫詩。魏禧的江淮吳越之游也是與病痛相伴的艱難旅途。他在《脈學正傳敘》中說:“予十四得羸疾,自是至今三十六年,行必以藥裹?!盵1]376他也在紀游詩中多次提到“病”和“藥”,如“繡佛閑消病,裁箋強詠詩”(《清明日寄內(nèi)》)[1]1340和“自愧非苓術,多君置藥囊”(《宿江爾慈藥室出所次百官圖占骰擲之除拜悉依國制激勸兼有復覽佳詩率爾有作》)[1]1339。盡管飽受疾病折磨,艱難苦恨,但他心系的是百姓的苦難。如《柬宋牧仲員外》:
秋晚尋醫(yī)過贛江,使君遲我讀書堂。風吹北院清歌隔,雨灑東窗夜話長。蘭簿交新渾似故,橘盤坐久不聞香。最憐出語關民瘼,手把醇醪未忍嘗。[1]1363
此詩作于康熙十八年(1679)九月。《贈宋員外榷關贛州敘》曰:“商丘宋君牧仲,以刑曹郎榷關贛州,……聲聞于寧都。己未九月,予頭風作,就醫(yī)泰和,舟阻兵于贛,君聞而就交焉。先是君甫至,寓書山中數(shù)百言,以官守不得至,且迎予,予病辭。及相見,甚相得也?!盵1]525康熙十七年十一月,宋犖受命以刑部員外郎榷關贛州,十二月出都。湯斌《送宋牧仲分司贛關序》說:“寧都有魏冰叔兄弟,與彭躬庵、邱邦士方讀書易堂。余知之,未暇入山一訪,亦以諸子深藏交修,不求聞于世。余爾時雖粗知其姓氏,未能悉也。今得讀其所著書,想見其為人,屈指當日,已二十年,河山修阻,光陰荏苒,惟有浩嘆而已。天生人才無間古今,往者已矣,來者未可量。牧仲更從冰叔益求知所未知焉,勿如我之過時而悔也。還朝以此為使歸之獻,則牧仲之所以報國者深矣?!盵17]有湯斌的推薦在前,故而宋犖一到任就寫信邀請魏禧至贛州相見。湯斌和宋犖矚目于魏禧,也是因為此時朝廷有博學宏詞之征,而魏禧拒絕應征。宋犖殷殷致意,有為朝廷籠絡當代大儒的意愿。魏禧頭風病發(fā)作,要前往泰和就醫(yī),因為清兵捉船而滯留贛州。兩人見面后甚為相得,其原因就在于宋犖是一位關心民瘼的官員。當時正值福建、湖南、廣東初定之后,宋犖為政清凈,與民休息,官聲甚佳。魏禧非常欣賞宋犖的“出語”,自己也因此而不忍心品嘗那味厚的美酒??梢哉f,魏禧與杜甫一樣具有光輝的人格魅力,也難怪其能學到老杜詩句的神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