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賞力的必須養(yǎng)成,實已是不用說明的了。湖山的晨光與暮靄,舟子同樵夫未必都能夠領(lǐng)略它們的佳趣。名家的繪畫與樂曲,一般人或許只看見一簇不同的色彩,只聽見一陣繁喧的音響。一定要有個機會,得將整個的心對著湖山繪畫樂曲等等,而且深入它們的底里,像蜂嘴的深入花心一樣。于是第一口的蜜就嘗到了,一次的嘗到往往引起難舍的密戀,因而更益去尋覓,更益去吸取。譬諸蜂兒。好花遍野,蜜亦無窮,就永永以蜜為生了。
所以這個機會最重要。它若來時,隨后的反復(fù)修煉漸進高深,實與水流云行一樣是自然的事。最壞的是始終沒有這個機會。譬如無根之草,又怎能加什么培養(yǎng)之功呢?任你怎樣好的藝術(shù)陳列在面前,總仿佛隔著一幅無形的黑幕,只有彼此全不相干罷了。
可是這個機會并不是純?nèi)我蚓壍模覀冏约耗軌蜃龅闷甙朔謨旱闹?;只要我們拿出整個的心來對著湖山等等,同時我們就得到機會了。什么事情權(quán)柄在自己手里時,總不用憂慮?,F(xiàn)在就文藝一端說,我們且不要斥責著作家的太不顧人家,且不要怨恨批評家的不給人引路;我們還是使用固有的權(quán)柄來養(yǎng)成自己的欣賞力罷。
如果我們存著玩戲的心來對一切的文藝,我們就劫奪了自己的幸福了。玩戲的心只是一種殘余的如灰的微力,只能飄浮在空際,附著于表面,獨不能深入一切的底里。更就實際生活去看,只有莊嚴地誠摯地做一件事情才做得好。假若是玩戲的態(tài)度,便不能夠?qū)懞靡粡堊郑嫼靡环?,踢好一場球,種好一簇花,甚至不能夠講好一個笑話。對于文藝,當然終于不會欣賞了。我們應(yīng)以教士跪在祭臺前面的虔意,情人伏在所歡懷里的熱誠,來對所讀的文藝。這時候不知有別的東西,只有我們的心與所讀的文藝正通著電流。更進一步,我們不復(fù)知有心與文藝,只覺即心即文藝,渾和不分了。于是我們可以聽到作者低細的嘆息,可以感到作者微妙的愉悅;就是這聽到這感到,我們便仿佛有了全世界。于是我們嘗到第一口的蜜了。
如果我們存著求得的心來對一切的文藝,我們就杜絕了精美的體味了。求得的心總要聯(lián)帶著伸出一只無形的手來,仿佛說:給我一點什么。心在手上,便不能再在對象上;即使在對象上還留著一點兒,總不能整個的注在上邊。如是,我們要求的是甲,而文藝并不給我們甲,我們要求的是乙,而文藝又并不給我們乙;我們只覺得文藝是個吝嗇不過的東西,不得不與它疏遠了。其實我們先不該向文藝求得什么東西。我們不要希望從它那里得到一點知識,學(xué)會一些智慧,我們又不一定要從它那里曉得什么偉大的事情,但也不一定要曉得什么微細的生活。我們應(yīng)當絕無要求,讀文藝就只是讀文藝。這時候我們的心如明鏡一般,而且比明鏡還要澄澈,不僅僅照得見一片的表面。而我們固有的知識智慧感情經(jīng)驗與文藝里邊的情事境界發(fā)生感應(yīng),就使我們陶然如醉,恍然如悟,入于一種難以言說的快適的心態(tài)。于是我們嘗到第一口的蜜了。
我們是讀者,不要被玩戲的心求得的心使著魔法,把我們第一口的蜜藏過了。
(摘自長江文藝出版社《葉圣陶散文精選》,西米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