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可
深夜的值班室電話總有一股喪鐘的味道,催命般地響個不停,讓人心臟收縮,聽覺延遲。
“誰死了?”我又問了一遍。
“不知道,就在‘在水一方’桑拿浴,你們抓緊過來吧!”報案人的聲音有些不耐煩。
“兇手呢?”
“不,不,這人好像是猝死的?!?/p>
電話還沒掛,探長老閆已經(jīng)抓起車鑰匙出了門。半分鐘后,我和負責現(xiàn)場勘驗的高級工程師老朱也都鉆進了警車。
“朱工,這是第幾個了?”閆探握著方向盤問。
“從月頭數(shù),已經(jīng)第八個了。”
“年關難過啊。”
“冬季本來就是心血管疾病的高發(fā)期。”朱工轉(zhuǎn)向我說,“小米,上次是暗訪,這次是明察,你可不要英雄氣短啊。”
“別哪壺不開提哪壺。”閆探嘿嘿笑道。
彼時,我剛加入公安隊伍成為一名刑警,可以想見,警察這個職業(yè)為涉世未深的我打開了通向真實世界的大門。走進其中,我就不再只是旁觀者,而是在還原真相的過程中,成了深度介入者,甚至會決定故事的結(jié)局。這其中當然會遇見許多矛盾、許多眼淚,難免也會讓我懷疑人生,但畢竟那時我才二十出頭,向上生長是壓倒一切的。
說回“在水一方”桑拿浴,不久前我才和它打過交道。在偵辦一起團伙毒品案件時,有線索反映這里的8號按摩小姐是個賣“零包”的小毒販。為了不打草驚蛇,閆探便讓臉生的我偽裝成嫖客進入桑拿浴,以“包夜”的名義把8號給釣出來。可是我不僅臉生,技術(shù)也生。見到8號后,我止不住面紅耳赤,嘴巴哆嗦,沒兩句話就露了怯,被老鴇和保安認定為暗訪記者,要不是閆探帶戰(zhàn)友們趕來救場,我可就真鬧大笑話了。
坐在警車里,我積蓄力量,準備討回在這里失掉的尊嚴。但站在桑拿浴大堂里的報案人,卻讓我頓時腦子一片空白。顯然,這個黑臉的中年男人對我的到來也非常驚訝。
“黑臉剛,你也在啊?!遍Z探冷冷地說。
“事情很麻煩喲。”黑臉剛回過神來,領著我們?nèi)藖淼搅松D迷〉亩强头俊?/p>
走廊和兩側(cè)的房間里都空寂無人,只有鄧麗君在音響里低聲吟唱《我只在乎你》。我們隨黑臉剛走到噩夢一般的走廊盡頭,一具肉體闖入我們的視線。
這是一個光著上身,穿著金黃色短褲的男人,匍匐在床上,腦袋耷拉在床邊,地板上有一攤渾濁的嘔吐物。昏黃的燈光照在粉色的壁紙、褐色的地板,以及男人略略發(fā)灰的脊背上,被門框定格為一幅散發(fā)著死亡氣息的古典油畫。
“客人都被你們清場了?”閆探臉上有慍怒之色。
“不是為了方便你們調(diào)查嘛?!焙谀槃偞鸬?。
“把目擊證人也清走了吧?”
“哪兒能呢!”
“帶我去看一看監(jiān)控?!?/p>
閆探和黑臉剛走后,醫(yī)院急救人員也抵達了現(xiàn)場。醫(yī)生檢查了死者的脈搏和瞳孔,宣布了死亡的結(jié)論。隨后,朱工接手勘驗工作,他對屋內(nèi)的環(huán)境,以及尸體的表征做了初步檢查,均沒有發(fā)現(xiàn)被侵害的痕跡。接著,朱工又給死者剪了指甲,提取了部分嘔吐物,并帶走了床頭柜上打開蓋子的冰紅茶……在做這一切時,朱工是那么的沉默莊重、小心翼翼,仿佛在完成一場死亡儀式。初步排除了刑事案件的可能性后,朱工又將現(xiàn)場交給了我和從監(jiān)控室返回的閆探。
“得弄清楚死者的身份,”閆探對我說,“檢查一下他都帶了哪些隨身物品?!?/p>
好吧,不能慫。我走進房間,摸索掛在衣架上的衣服,只找到了一部最新款的iPhone??磥硪怄i這個男人的身份,必須先解鎖這部手機。
閆探此時已經(jīng)托起了死者的腦袋,我一愣,隨即明白了閆探的用意,我將前置攝像頭對準了他的面部。手機傳出兩次振動,拒絕了解鎖的請求。
“試試指紋。”閆探說。
我屏住呼吸,先是抬起死者的右手,然后用另一只手固定住他的大拇指,摁在了手機屏上。這是我第一次觸碰一名死者的手,冰冷、細膩,仿佛海底沉船里的一件南宋瓷器。
手機依舊沒有識別出指紋。
“這玩意兒居然懂得人走茶涼的道理?!遍Z探嘟囔著,接過手機,在解鎖界面隨意劃動了一個“7”的圖案,然后一拍大腿,“開了!”
在手機相冊里,閆探發(fā)現(xiàn)了一張身份證照片,與死者面部比對后,確認了身份。接著,閆探打開通訊錄,點開排在最前面的“爸”的電話號碼,然后將手機遞還給我。電話接通前,閆探低聲提醒我:“通知人過來就行,不要說太多?!?/p>
我“嗯”了一聲,聽筒里傳來了一聲:“喂?”
先是確認對方身份,接著表明自己身份,繼而通知其子牽涉一起案件,請他務必立刻來“在水一方”桑拿浴一趟。一切謹遵程序,聲音不帶任何感情色彩。
“你是騙子吧。”
我報出了警號和姓名,并建議他撥打“110”核驗我的身份。
“他是不是嫖娼被抓了?”對方的聲音中顯出一絲痛苦。
我堅持在電話里不便透露太多,要他盡快趕過來就行。
聽筒里沉默了,遠處有婦人問是誰打來的電話。
“家里人如果能來,就都過來吧。”我著急忙慌補了一句。對面,閆探皺起了眉頭??磥?,這是一條節(jié)外生枝的建議。
我下到一樓大廳,在等待死者家屬到來的空當,不禁猜想他們會乘坐何種交通工具,又會在路上說些什么。死者母親大概會驚慌失措,說一些無關緊要的話。而那位父親,很有可能會盤算著該找哪些權(quán)貴幫兒子說情開脫,同時還得想辦法幫兒子向單位請假,隱瞞他違法被抓的事實……這是他們能夠預料到的最壞結(jié)果嗎?寒風中,我的牙齒不禁咬住嘴唇,咬得生疼。
趕來的是死者的父母和姐姐。這個計劃外的年輕婦人,穿著質(zhì)量較好的職業(yè)套裝,身上的香水有著攻守兼?zhèn)涞奈兜??;蛟S是個內(nèi)心強大的女人,我這么想著,一轉(zhuǎn)念,又覺得在生死面前,誰都很難說得上內(nèi)心強大。
“發(fā)生了什么?”死者姐姐問我。
“先跟我上樓吧?!蔽艺f。
那位母親有些遲疑:“要不要通知他媳婦?”
“家丑不可外揚。”這位姐姐斷然拒絕了母親的建議。
三人隨我上到二樓,我讓那對父母在樓梯口等待,只帶著死者姐姐穿過寂靜的走廊,抵達盡頭的那個房間。只是一瞥,她就迸發(fā)出尖利且痛苦的號叫。而我也在此刻(和之前數(shù)次處理類似警情相同)仿佛躲進了攝像機的后方——我看到遠處那位姐姐緩緩屈膝,披肩的長發(fā)如瀑布般遮住她的側(cè)臉;我看到旁邊那位母親嘴巴慢慢張開,繼而渾身戰(zhàn)栗;我看到那位父親呆立在原地,眼神空洞得就如盲人的玻璃體。
一陣尖銳的疼痛,掐斷了我的審視。死者姐姐的指甲已經(jīng)深深刺入我的手背。
“你父母還在后面?!遍Z探在邊上提醒她,“還要請你辨認一下。”
姐姐稍稍鎮(zhèn)定了一下,直起身子。朱工輕輕扭過死者的脖子,展示那副愈發(fā)灰白的面孔。她點點頭,確認了弟弟的身份。
“初步懷疑是中風引發(fā)的猝死,具體原因還需尸檢后進一步確認?!敝旃ぱa充道,“當然,尸檢是需要征得家屬同意的。”
到此,現(xiàn)場處置暫告一段落。余下的,便是痛苦且蒼白的等待。好在不多久,殯儀館的工作人員就來了。他們從樓梯口那對父母的身邊擠過來,進入房間后,將男子裝入尸袋,抬上擔架,然后運到樓下。這一家三口一直跟在擔架后面,直到尸體即將裝車時,姐姐才拽著母親來到擔架前,看了死者最后一眼。
我站在十米開外,呆呆地望著這告別的一幕,不禁遐想,如果我是那位姐姐,會拉著母親去看死去兒子的遺容嗎?我不知道。
閆探和朱工不知何時來到我的身后,朱工嘀咕道:“可能會鬧?!?/p>
當然,一個獨行的男人,死在一家桑拿浴里,這其中讓人有許多想象的空間。即便不構(gòu)成刑事案件,民事上也得有人承擔責任。而這便是那句“可能會鬧”包含的意義。
沉默片刻,閆探嘆了口氣:“朱工,你帶這家人先回隊里,向他們介紹后續(xù)的流程,同時也探一探他們的態(tài)度。我和小米留下繼續(xù)搜集線索,盡可能還原死者死亡前后的經(jīng)過?!?/p>
老朱這人面善,平時說話也極為誠懇。很快,死者父母便在他的引導下上了警車。而死者的姐姐,則在離開前用手機拍下了“在水一方”的霓虹招牌。
等這一撥人離開后,閆探才對我說:“沒有監(jiān)控,沒有賬目,連端茶倒水的服務員都沒影了?!?/p>
“黑臉剛怎么解釋?”
閆探冷笑一聲,反問:“你和黑臉剛之前認識?”
“很久以前認識的,那會兒我還在上學?!蔽液龖獙?。
閆探“哦”了一聲,不再追問。畢竟,在這座人口不足十萬的小城,人與人之間有交集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接著,他背過身,撥通了一個號碼。只言片語間,我能聽出他是在打聽某個隱秘的藏身之處。
掛上電話,閆探帶我回到客房部,順著二樓樓梯又上了一層,被一扇防盜門堵住了去路。閆探讓黑臉剛把門打開,并警告他不要把事情弄得太難堪。黑臉剛勉為其難地掏出鑰匙,打開房門,放我們來到三樓。
不同于樓下的客房,三樓只有兩個大房間,一間堆滿了各種雜物,另一間則被許多軟床拼出的大通鋪占據(jù)了大半面積,被單上還散落了許多蕾絲短裙和情趣用品,卻不見一個按摩小姐的蹤影。黑臉剛正要解釋,閆探徑直走到墻角的一臺立式空調(diào)前,用力推開,一個門洞顯現(xiàn)了出來。
我走上前去,看到門洞里是一個小房間,里面也有一張小床,一個年輕的按摩女郎正屈膝坐在床上??吹轿覀兒螅哪樕舷仁且魂圀@愕,隨后又露出了某種好似他鄉(xiāng)遇故知的釋然表情。
我們將黑臉剛和按摩女郎帶回隊里分開問話。探長老閆和社會經(jīng)驗豐富的黑臉剛單獨斗法,自然,問話按摩女郎的任務就留給我了。
當空調(diào)主機發(fā)出低頻噪音時,女郎先開口道:“不是我做的。”
“別急,你叫什么名字?”
“馬大慧?!?/p>
我囁嚅著她的名字,好像是在咀嚼某道家常菜,畢竟茫茫人海中,馬大慧這個名字可謂是再尋常不過了。當我意識到對面的女人正在盯著我看時,我問道:“好吧,馬大慧,你剛才說自己沒做什么?”
“我沒有殺那個男人?!?/p>
“哪個男人?”我明知故問,以此讓對方暴露更多漏洞。
“那個死在二樓包房里的男人?!?/p>
“你怎么知道有個男人死在二樓包房?”
“聽別人說的?!?/p>
“你沒有親眼看見?”
“沒有?!?/p>
正如兩點間最短的距離是直線,以上問話便是希望直接獲取真相。只是,世上哪有那么稱心如意的事呢?我停頓片刻,接著問馬大慧:“是誰安排你躲進小房間里的?”
“沒人安排,我就是想在里面待著?!?/p>
“中間沒有出去過?”
“沒有?!?/p>
“不去服務客人了?”我故意笑笑——這肯定是個極為愚蠢的笑。
馬大慧搖了搖頭。
“因為生理期?”我突然問道。
馬大慧怔了片刻,然后冷笑道:“你怎么能證明我是一個坐臺小姐?”
一瞬間,我真以為自己冒犯到了她,但轉(zhuǎn)念一想,我們都清楚“在水一方”是個什么地方。于是,我讓自己的語氣強硬起來,馬大慧也變得針鋒相對。
“這是你上班的時間啊?!?/p>
“上班就不能磨洋工了?”
“其他按摩女郎都去哪兒了?”
“不知道,她們?nèi)ツ膬阂膊粫嬖V我?!?/p>
“馬大慧,”我直呼其名,“讓你過來,就是想弄清楚客房那個男人的死因,還死者家屬一個真相。你要明白,我們針對的不是你,我們也初步判定那個男人并非被人殺害,我們只是需要你說出真實情況配合我們的調(diào)查?!?/p>
馬大慧的左手開始摳右手大拇指上的水晶指甲貼片。
為了便于她消化理解我的話,我遞過去一支煙。馬大慧幽幽地吸上一口,說:“我記得上學那會兒,你偷偷躲在廁所里吸煙?!?/p>
“什么?”我一怔。
馬大慧將手指插入她一側(cè)的長發(fā),緩緩搖頭,仿佛剛才我沒聽清的那句話來自她的夢境:“如果我說了你們想聽的,那我的飯碗就沒了。黑臉剛是不會饒過我的?!?/p>
“黑臉剛就在隔壁,你不說,他也會說的?!?/p>
“他不會說的,他就是干這個的,出面替老板擺平麻煩,那也是他的飯碗。”馬大慧將煙灰彈進水杯,“死者家屬無非想訛‘在水一方’一筆錢,所以才要你們證明他在死前叫了小姐。可這不丟人嗎,他們難道不打算維護一下死者的尊嚴?”
馬大慧把話說透了,說絕了,我卻還沒想好怎么接招兒。“別扯那些沒用的,不要讓我們針對你?!蔽伊滔乱痪浜翢o意義的狠話,離開詢問室,來到隊里的小院讓自己冷靜一會兒。
此刻,二樓亮燈的辦公室里,朱工正在向那一家人解釋著什么。不過,他的解釋時常被打斷,家庭成員之間也起了爭執(zhí),想必對是否尸檢還沒有統(tǒng)一想法。辦公室的門外,還站著一個陌生的女人,正舉著手機打電話。
“那是死者的老婆,本來正和死者鬧離婚,沒想到出現(xiàn)了新情況?!遍Z探在我身后苦笑道。
我問閆探:“死者家里什么態(tài)度?”
“死者父母不想兒子挨刀,但那個姐姐卻想替弟弟討回一個公道。另外,死者老婆也同意尸檢。她們希望向‘在水一方’提出索賠,畢竟,錢也是一種安撫?!?/p>
我點點頭,問閆探對于黑臉剛的詢問情況。
“沒問出什么?!遍Z探攤攤手,“那個按摩女呢?”
我也搖頭。
“也不是全沒辦法,”閆探說,“我剛在系統(tǒng)里查了,馬大慧有吸毒前科?!?/p>
隨后,閆探和我回到詢問室,當“三合一”的檢測試紙被閆探放到桌子上時,馬大慧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絲恐懼。
閆探清了清嗓子:“想必小米已經(jīng)跟你說了,我們并不是想針對你,除非……”
馬大慧低下頭,借此掩飾她痛苦糾結(jié)的表情。我和閆探則在等待著,等待她做出抉擇。
“真不準備說嗎?”閆探又逼問了一句。
馬大慧沉默良久,輕吐一口氣:“測不測都一樣,我承認我在吸毒。”
閆探和我對視,在我們阻止事態(tài)滑向另一條軌道前,馬大慧開始交代自己在兩天前才吸食過冰毒。閆探的肩膀松垮下來,整個人也泄了氣,像是一部電視劇還沒到高潮就草草劇終。他對我說:“找個吸毒筆錄的模板問吧?!?/p>
四十分鐘后,我將馬大慧吸食冰毒的問話筆錄拿給閆探過目,建議查一查她的上線。閆探告訴我:“馬大慧本來就在禁毒部門的關注名單中,她只是一個最底層的吸毒者。至于她的上線,以及上線的進貨渠道也都在我們的密切關注中,只等時機成熟就統(tǒng)一抓捕,所以咱們這次不用節(jié)外生枝?!?/p>
“那桑拿浴猝死的事,不再問一問了?”
閆探乜了我一眼:“底牌都打出來了,你還有什么高招兒嗎?”
我搖搖頭。
“這也算是一種交代吧。對于死者家屬來說,有人受到處罰倒了霉,雖然和猝死的事情不相干,至少也能讓他們心理平衡點兒?!遍Z探打了個哈欠,“快后半夜了,抓緊辦戒毒的手續(xù)吧?!?/p>
我用冷水洗了把臉,強打起精神,開車去局里找領導批強制隔離戒毒的手續(xù)。等辦完手續(xù)往回走時,已是凌晨兩點半。街道上早已空無一人,只有寒風在大街小巷掃蕩,所到之處,卷起漫天的塵埃與碎屑,頭頂上的夜空卻異常寧靜。月亮掛在中天,好似一枚薄脆的蜜蠟,幾片凍裂的浮云懸在不遠處,又如黑板上沒有擦拭干凈的粉筆灰,像是在暗示我某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已然發(fā)生。我不禁放慢車速,沉浸在這比一生還要漫長的黑夜中。
最終,我還是將強制隔離戒毒兩年的法律文書攤到馬大慧的面前。馬大慧只是掃了一眼,便簽下了自己的名字,并按下了紅色的手印。動作之流暢,仿佛是確認銀行定期存款的存單。
接下來就該送押了,只是戒毒所尚在一百公里開外的山區(qū),此時行車,人困馬乏,存在安全隱患。閆探便安排我繼續(xù)看押馬大慧到天亮,再由其他人接手送押工作。
“我累了,想躺一會兒。”得知清晨才去戒毒所,馬大慧提出了一個合情合理的要求。
我讓馬大慧在一張長椅上躺下,一只手銬在椅子的扶手上。為了讓她更舒服些,也為了表達我的一份善意,我還為她找了一套被子和枕頭。而我,則坐在馬大慧的對面,瞧著她調(diào)整手腕,讓身體不再那么擰巴,又將被子卷成卷兒,把大半個身體裹了進去。最后,她閉上眼,鼻息緩慢沉重,我想她是感冒了。
沒準兒,我也會被傳染感冒……我這么想著,不知何時打起了瞌睡。我驚醒的那一刻,詢問室電子鐘上的數(shù)字是5∶13。電子鐘下面,是抱著雙膝坐在長椅上的馬大慧,一如她被抓時的那副模樣。手銬則空落落地懸在長椅的扶手邊上。
我的腦袋直發(fā)蒙——她是何時掙脫手銬的?她為什么沒有悄悄逃走?我努力克制著嗓音,像是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你怎么坐起來了?”
“睡不著,快天亮了?!瘪R大慧淡淡地說。
“冬天天亮得遲,還能再睡會兒?!蔽移鹕恚蛩阒匦陆o她戴上手銬。
“我記得你,我們是小學同學?!瘪R大慧突然說,“姓米的還挺少見的。”
“什么?”
“那會兒,我的名字還叫馬慧慧,后來才改成了馬大慧?!?/p>
“哦?!蔽彝蝗辉~窮,往事從腸胃深處翻涌上來。
“關于我,你都記得些什么?”馬大慧居然沖我微微一笑。
“你那時候個頭兒很高,坐在最后一排?!蔽蚁肫鹚齺砹恕?/p>
“還有呢?”
我搖頭:“那都是很多年前了?!?/p>
“有一件事,你應該記得?!瘪R大慧看著我,眼睛里有了光。
看到我沒接茬兒,馬大慧淡淡地說了起來:“那是小學五年級的下學期,一種叫做小浣熊的方便面很流行,大家都在攢包裝袋里附贈的動畫卡片。我費了很大勁兒,花光了零花錢,才集齊了全部卡片??蛇€沒等我向同學們炫耀,最稀有的那張卡片就不見了。我懷疑它被人偷走了,卻不知道是誰。有些同學會把集到的卡片放進鉛筆盒,或是書包的夾層里。為了找到丟失的那張卡片,我便趁著課間操時間,留在教室翻看同學們桌洞里的鉛筆盒和書包。丟失的卡片雖然沒找到,我卻發(fā)現(xiàn)不少同學們剛買來的小浣熊方便面。我抵不住誘惑,撕開了一袋,接著又撕開了許多袋,但都沒找到那張?zhí)貏e稀有的卡片。就在我埋頭翻同學們的桌洞時,一個同學闖了進來,他發(fā)現(xiàn)了我并報告給了班主任?!?/p>
說到此,馬大慧停了片刻,乜了我一眼,接著說道:“班主任讓我回家請家長,我不肯。她就說我是小偷,還說之前同學丟的鉛筆、橡皮和零花錢都是我偷的。我當然不承認。班主任很生氣,便讓我上臺當著全班同學的面做檢討。檢討書還是她幫我寫的,我只需要一字不差地讀出來。其中有一句話我記得特別清楚:小時偷針,大時偷金。我想,班主任是想通過我這個反面典型,向同學們講這個道理?!?/p>
“你不是小偷。”我的話說得極沒有底氣。
“我只是把同學們的方便面袋撕開了,我沒有偷他們的卡片,沒有吃他們的方便面,更沒有偷過誰的鉛筆、橡皮和錢?!瘪R大慧直視著我的眼睛。
看到我沒有說話,馬大慧嘆了口氣:“五年級的那個夏天,當我站在講臺上,面對嚴厲的班主任,面對那些被我撕開方便面袋的同學們,我覺得自己和小偷沒什么區(qū)別。我還記得檢討結(jié)束后,班主任要全班同學幫我改掉壞毛病,大家異口同聲地說‘好’。那一刻,我流下了眼淚,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有羞恥感?!?/p>
“我記得你當時哭得很兇?!蔽乙呀?jīng)完全想起她說的這件事了。
我是不是小偷,我想老師和同學們都有自己的答案
“其實,要不是今天看到你,我也不會想起小時候那段糗事。”馬大慧打了個哆嗦,清水鼻涕流下來,又被她吸了回去,“我是不是小偷,我想老師和同學們都有自己的答案。就像今天晚上死掉的那個男人,他到底叫沒叫小姐,還不是看大家愿意相信什么樣的故事?!?/p>
馬大慧說完這番頗有哲理的話后,我倆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寂靜的值班室內(nèi),只有她不時吸溜鼻涕的聲音,填充了因殘缺真相帶來的隔閡與尷尬。隨著時間一分一秒流逝,我越來越清楚地回憶起來,當年撞見馬大慧翻桌洞并向老師報告的那個學生,就是我。
我欠她一個道歉,但當我終于鼓起勇氣開口時,卻是一句虛弱的質(zhì)問:“你為什么沒有趁我打盹兒時走掉?”
“其實就算你們不來抓我,我也打算自己去戒毒所戒毒,我不想再渾渾噩噩過下去了。還有,我的毒癮好像犯了,如果過會兒我克制不了,你就把我綁起來吧。”
說完,馬大慧斜身躺下,身體裹進被子里,將右手手腕伸了出來。我走上前,將手銬重新戴在了她的手腕上。
天還沒亮,同事們就來接我的班了。當他們帶馬大慧離開房間,即將押上警車時,我走上前去拍了拍她的肩膀說道:“謝謝?!?/p>
同事狐疑地看了我一眼。
“這是我小學同學?!蔽乙贿吅龖獙?,一邊透過余光瞥見了馬大慧臉上的一抹微笑。
幾天后,案子有了結(jié)果。
死者家屬終于同意尸檢,為求保險,還做了毒化方面的檢測。綜合判斷后,法醫(yī)認定死因是腦干急性出血。至于出血的誘因,很大程度緣于死者當晚在銀行安排的招待客戶的晚宴上大量飲酒。而酒后泡桑拿,則像是在烈火上澆了一壺汽油,直接引爆了血管。
在警方的調(diào)解下,死者所在的銀行拿出了五十萬的補償款,支行行長還因此被撤了職?!霸谒环健鄙D迷t給了五萬元的撫恤金。在向法院托管的賬戶交款時,黑臉剛戲謔說這是出于人道主義的關懷,是所有按摩技師的“血汗錢”。
至于為何由法院托管,是因為死者父母和妻子對如何分這筆錢產(chǎn)生了矛盾。雙方后來對簿公堂,官司打了挺長時間,到底是個什么結(jié)果,已經(jīng)不在我的關注范圍。
讓我難以忘懷的還是此時已經(jīng)關押在戒毒所的小學同學馬大慧。她沒有在我睡著時脫逃這件事,讓我感到自己又欠了她一份人情。但是這份人情和上份一樣,是難以說出口的,畢竟她只是一個沉迷毒品的按摩女郎。
為了彌補心中的虧欠,我開始調(diào)查有關黑臉剛和“在水一方”涉嫌違法犯罪的線索。一度,我陷入某種偏執(zhí)的情緒中,就連閆探都旁敲側(cè)擊地問我是不是和黑臉剛有什么過節(jié),并勸我不要用力過猛。
就在我自以為孤軍奮戰(zhàn)之際,局里突然對“在水一方”展開了突擊行動,黑臉剛連同他的幕后老板都因為涉嫌組織賣淫被采取了刑事強制措施,等待他們的,將是不低于五年的有期徒刑。
到此,整件事也就算告一段落,我也很快抖擻精神,撲到新的案子上面去了。至于心中的那份虧欠,也慢慢被時間填平。偶爾,我還會回想起初入警的那段時光,帶著一種過來人的視角,認為自己那會兒太過一根筋,案件偵破絕非是點到點的追逐,而是由許多線索匯聚成的一張網(wǎng),將真相一網(wǎng)打盡,亦將時間一網(wǎng)打盡。是啊,人生何處不相逢,我們需要的只是一點兒耐心。
正如許多年后的某一天,我再次見到了馬大慧,就像電視劇里的場景,我們站在斑馬線的兩端。她衣著普通,體態(tài)略顯臃腫,但面色紅潤了許多,她的右手還拎著一塑料袋的鴨梨。顯然,她也認出了我,并先向我點頭打招呼。我怔了一下,笑了,只等斑馬線的綠燈亮起。
故事到此,認真的讀者想必已經(jīng)看出了一個破綻,那就是我與黑臉剛之間的故事,你們甚至可以嗅出某種私人恩怨的氣味。
事實的確如此。
我的故事始于上世紀九十年代末的某年九月。那會兒,我還只是一名初中生。父親在八十公里外的郊區(qū)做采煤工,一周回來一次。母親是家庭主婦,平日里除了買菜做飯,就只有打麻將這一個愛好,并不賭錢,純粹是為了消磨下午的空閑時光。母親有幾個固定的牌友,其中就有黑臉剛。
那些年月,礦上效益不太好。礦工們大多面臨兩種選擇,要么是被一次性買斷,下崗后自謀出路;要么接受外派,到幾千公里外的內(nèi)蒙古礦區(qū)工作。
為了保住現(xiàn)有的工作,父親發(fā)了瘋地加班,有時候一個月能下三十個井,偶爾回家也是步履匆匆。為了生計,一家三口一起吃飯時,父親將飯菜與石頭一般的沉默都吞進了胃里。飯后,父母鉆進臥室,門被從里面鎖上,有時傳出濃重的喘息,有時則是低聲的爭吵。我掰掰腳趾頭,都知道屋里在進行著什么。
父親離開后,生活恢復常態(tài)。我按時按點上學,母親也按時按點出門打麻將。有時麻將打得晚了,我便去奶奶家吃晚飯寫作業(yè),直到醉意難掩的母親將我接回家。我是有些討厭母親飲酒的,但想必母親也能嗅到我身上殘留的、少年叛逆的香煙味道——既然她沒有戳破我的秘密,我便也同樣試著包容母親,正如我們貌合神離地一同努力理解沉默粗莽的父親一般。
我上初三的某個秋日,不知怎的,母親沒有來奶奶家接我。次日清晨上學前,我不放心,回了一趟家,發(fā)現(xiàn)家門口停著警車,門是開著的??蛷d里,父親正揮舞著胳膊向警察申辯著什么,母親則拖拽著他的另一只胳膊,就像拖拽著一艘行將沉沒的大船的纜繩。
我的出現(xiàn),讓暴躁的父親立刻安靜下來。沉默片刻,父親擼起袖子,露出他木瘤一般的手腕。那名警察先是摸出手銬,然后惱怒地擺了擺手,帶著父親一同出了屋子,鉆進警車。
警車走后,我問母親發(fā)生了什么。母親先是說礦上停工檢修,父親提前回了家。接著,母親問我有沒有吃早飯。然后,她便轉(zhuǎn)身進了廚房,很久都沒有出來。我猜想母親一定是慌了神。
那天我沒有去上課,臨到中午,父親獨自回了家,母親則已經(jīng)準備了滿滿一大桌菜。我暗自松了一口氣,心想母親的勞作總算沒有被辜負,當然其中也有我的幫廚??僧斘覄偸M一碗米飯,父親已經(jīng)拉著母親進了臥室。我聽到父親像是復讀機般,急促地說了許多話。接著一段沉默過后,母親哭了,間間斷斷說的話碎成了許多玻璃碴子,刺進了我的心坎上。隨后,他們回到飯桌,父親握住母親和我的手,用一種陌生的冷冰語調(diào)說:“我們是一家人,對不對?”
有關母親被人強奸的傳言,經(jīng)由當事人之口,傳及街坊鄰居,又被他們的兒女偷聽了去,在課后學校的廁所或是操場跳遠的沙坑里,轉(zhuǎn)述給了我??粗瑢W們一個個躁動的、難掩興奮的面孔,我克制著自己點頭的次數(shù),仿佛在聽一個陌生女人的故事。
慢慢地,我拼湊出了事情的大概:那天午后,母親獨自到公安局報案,說是黑臉剛在前一天晚上將她灌醉,然后帶到一家小旅館實施了性侵。次日清晨,父親得知母親被人欺負后,沖到黑臉剛家中,只是一拳,就將其打成了血氣胸。接到報案后,警察走訪了相關當事人,又帶母親去醫(yī)院做了包括婦科在內(nèi)的身體檢查,均沒有發(fā)現(xiàn)被暴力侵犯的證據(jù)。警察對黑臉剛進行了問話,黑臉剛辯稱他和我母親相好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了,只不過一切都是偷偷進行的,沒有任何人可以證明。要不是我父親發(fā)現(xiàn)徹夜未歸的母親包里有一盒避孕藥,后面的一切都不會發(fā)生。
在那段時間里,最難熬的是晚上。每當我和母親坐在飯桌前,我都很想問她和黑臉剛到底是誰說了謊??墒?,母親肅殺的面孔,遏制了我發(fā)問的沖動。
后來,和父親一樣,我不再回家,放了學就往奶奶家跑,專心備戰(zhàn)中考,只留母親一個人守著空蕩蕩的房子。母親也曾來到奶奶家門口,彷徨著,等待我從屋里出來和她一起回家。
最終,她還是孤身離去。再后來,黑臉剛撤回了對父親故意傷害的指控,母親雖然沒有撤回被性侵的報案,也沒有繼續(xù)在街坊鄰居的議論中,一遍遍跑去公安局盯著警察破案。事實上,母親已經(jīng)很不受警察待見了。關于性侵案的流言蜚語又傳了一陣,直至再沒有新的真相可以被發(fā)掘,直至每個人的心中也都有了各自的答案……
中考結(jié)束后,父親將我從考場接回家。進屋之后,我的直覺告訴我,母親已經(jīng)不在了。
母親確切是哪一天走的,我不知道。她沒有留下只言片語,衣櫥里的衣服也只帶走了幾件。起初,我以為她只是出門做短暫的旅行,但她離開的日子如連綿不斷的梅雨,濕漉漉地一點點沖刷掉她在我生活中的全部痕跡。就在我以為雨永遠不會停時,這股濕氣突然消散不見,留下暴曬后龜裂的、再不會長出任何生命的土地。也是在此時,我接受了現(xiàn)實,母親再也不會回來了。
之后,生活按下了快進鍵。我考上了省重點高中,三年住??嘧x后,進入了畢業(yè)便可包分配的公安院校。父親則接受了單位的外派,去了內(nèi)蒙古的一家煤礦,那里是露天煤場,不似老家八百米深井的幽暗禁閉,除了戈壁的風更大一些,安全系數(shù)倒是高了不少。
時間雖然讓許多往事褪去了顏色,我的耳畔卻時常回響起父親的那句話:“我們是一家人,對不對?”這樣的聲聲回響,慫恿著我打電話給遙遠的父親,問問他當年那個秋日的午后,在狹小的臥室里,他都對母親說了些什么。入警以后,我也不止一次想通過公安的人口數(shù)據(jù)系統(tǒng),查找母親的下落,弄清楚她在哪里,又過著怎樣的生活。
但這些念頭,都被我強壓住了。因為我知道,這個家已經(jīng)完了,事后再去補救些什么已沒有意義。因為我還知道,當年我并非只是一個旁觀者,我的羞恥連同我的固執(zhí),已經(jīng)成為讓天平傾斜的最后一根稻草。事實上,我真正想告訴父母的是:任何真相都已無所謂,我從心底已經(jīng)原諒了他們。同樣,我也請求他們的原諒,原諒彼此,原諒我。
就在我與馬大慧重逢的那年秋天,父親結(jié)束了他的采礦生涯,正式從內(nèi)蒙古那家煤礦退休。為了幫他搬家,我請假飛去了內(nèi)蒙古,又換乘多種交通工具,向父親暫住的地方——一處造城運動后留下的鬼城進發(fā)。
抵達時已是深夜。在小區(qū)門外,我撞見了一頭草原灰狼,孤零零地擋在我的面前。我停下腳步,好奇戰(zhàn)勝了恐懼。我們彼此凝視了半分鐘后,灰狼用爪子刨了刨硬邦邦的水泥路面,像是在向我宣告:它不僅精于在這塊貧瘠的草原上狩獵,也在某種程度上,找到了人類活動的灰暗縫隙。
一種略帶酸楚的希望,在我的心中悄然泛起,我想,那或許是成長的味道。我緊了緊包帶,繞過那頭不肯退讓的灰狼,走進了父親居住的小區(qū)。
責任編輯/張璟瑜
插圖/馮功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