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思嘉
| 瑞典式松弛 |
去年10月末我剛好有幾天年假,想著在家橫躺不如出去走走,便打開軟件搜索周遭最便宜的飛行目的地,斯德哥爾摩恰好是其中之一。我在一小時內訂好了獨行的機票與酒店,打算第一次嘗試毫無計劃地到陌生國度隨意走走。
抵達斯德哥爾摩市區(qū)的時候接近傍晚,距離日落還有一段時間,我信步來到被無數人推崇的“最佳落日觀賞點”,想見見這座城市的全貌。此時,這一處的天色暗了下來,天與海的顏色被染成了濃郁的墨藍色,唯有一抹金色余暉正好落在遠處的教堂尖頂,不過停留了幾秒,就為那教堂添了幾分神圣感。
我隨意坐在一旁的巖石上,秋風簌簌吹在臉上。眼前的景色不算出眾,但放下“一定要見到無與倫比的好風光”這個執(zhí)念后,我面對這幅空曠美景,心里倒也生出了幾分平靜。
瑞典語中有個詞叫“菲卡”,和最近流行的“松弛感”不謀而合。所謂“菲卡”大約是一種生活態(tài)度或方式,意味著短暫中斷某一項活動(如工作),與家人、朋友或同事一起喝杯咖啡、吃塊蛋糕?!胺瓶ā痹谌鸬涞氖軞g迎度,從工作日下午咖啡館的人流量就可窺見一斑。
入鄉(xiāng)隨俗,我每日三省吾身,告誡自己不許為了景點疲于奔命。第二天我睡到自然醒后,便去不同的咖啡店品嘗肉桂卷,大呼一聲“好吃”。正值工作日的上午,店中顧客大多閑散,或三兩好友,或情侶夫妻,也常有白發(fā)蒼蒼的老人,帶著一卷報紙和如今幾乎被電子產品沖散了的學者氣息,在那兒盡覽天下事??Х葯C旁綠植生機盎然,無倦地向上生長,咖啡的氣息縈繞鼻尖,苦澀卻又香甜。
| 權力的游戲 |
瑞典君主沒有實權,但這并不妨礙宮殿成為必去觀賞的人文杰作。初見王宮回廊的第一眼,需用“驚艷”二字形容。長廊古典大氣,人行走于階梯之上,似能一步一步踏出中世紀的回響。白色大理石表面刻著淡色花紋并輔以精美雕飾,讓人流連于它的巧思又不會因為過于繁復而迷了眼。宮殿穹頂繪有宗教意味濃郁卻色彩淡雅的畫作。天使雕塑捧著燭火,欲飛升欲啼哭,而最妙的是遠高出地面的一排拱形窗,青色石塊與金色日頭一齊守著歲月靜默旁觀,讓這本該昏暗的景致如夢如幻。
我去的時候恰逢荷蘭王室到訪,瑞典王宮許多宮殿都被關閉,剩余幾處房間大多有著相同的美感——大方與華美并存。幾尊通體純白的雕塑為王宮添了幾分人間煙火氣。走向王宮另一端,即能看見王室舉辦宴會的大廳。層高約十幾米,讓本就空曠的地方顯得有些寂寥。參觀者中有一對德國父子,兒子大約五六歲,軟軟童音對父親說:“能在這里開宴會也太棒了吧!”
游覽王宮后,我不由地對瑞典的歷史產生了幾分興趣。之前我去過冰島與丹麥,掌握了一些關于維京人的知識。不過,除了維京文化,瑞典還有哪些屬于自己的故事?通過工作人員和紀念品店老板娘的講述,我幸運地撿起一些歷史碎片,再借助資料檢索,發(fā)現(xiàn)原來《權力的游戲》中的“血色婚禮”幾乎就在這里真實發(fā)生過。
公元1397年至1523年,瑞典、丹麥和挪威三國組成聯(lián)盟,共事一主,史稱“卡爾馬聯(lián)盟”。然而,自1430年,瑞典貴族逐漸對丹麥的主導地位感到不滿,開始反對聯(lián)盟,尋求民族獨立。1520年,瑞典反抗活動頻發(fā),丹麥國王克里斯蒂安二世率軍進入斯德哥爾摩,逮捕了大量的反對派貴族,承諾大赦并設宴款待以安人心。在眾人放下戒備后,克里斯蒂安二世卻下令拘禁和屠殺反對派貴族,史稱“斯德哥爾摩大屠殺”。幸存貴族古斯塔夫·瓦薩因此起義,發(fā)動瑞典解放戰(zhàn)爭,驅逐丹麥軍并登基稱王。聯(lián)盟至此正式宣告瓦解。
王宮幾步之遙外正是大屠殺的發(fā)生地——老城最著名與最古老的大廣場,也是斯德哥爾摩游客最密集的地方。我隨意挑了一塊石頭坐下,望著眼前幾座色彩鮮活的建筑,人流穿梭,歡聲笑語,幾百年前曾血色慘案,歷史輾轉。
| 感受諾貝爾 |
廣場上另外一座建筑是諾貝爾博物館,館內展品大多是啟發(fā)諾貝爾獲獎者的一些私人物件。諾貝爾獎的設立初衷是表彰為全人類作出貢獻之人,并希冀后人不斷追求三個品質:勇氣、創(chuàng)造力、好奇心。
逛博物館時,我偶遇了幾個來自德國的同齡人,我們坐下來一起喝當地噱頭十足的“諾貝爾湯”,還一起尋找莫言坐過的椅子。不少獲獎者會在博物館的小餐廳用餐,并在某張椅子上留下自己的簽名。工作人員看我們四處找椅子的滑稽模樣早已見怪不怪:這一定不是第一批撅著屁股上手掀椅子的人。
斯德哥爾摩市政廳是諾貝爾獲獎者參與晚宴的地方,由于人數眾多,每位嘉賓只有57厘米的座位空間。至于王室,自然有特權——他們被多贈予精準的5厘米??紤]到參加晚宴的女士多以盛裝出席,設計師拉格納爾·奧斯特伯格將樓梯的每一級踏步設計得較常規(guī)更矮。他讓妻子艾莎穿著禮服反復走動、不斷試驗,因此這個樓梯又被稱作“艾莎的樓梯”。
市政廳內的“金廳”由1800萬塊1平方厘米的金子鑲貼而成,正中間端坐著另由彩色小塊玻璃構成的梅拉倫湖女神。女神左側還有一組亞洲人物,其中一位身著清代服飾的中國人,據傳是旅居瑞典的康有為。戊戌變法失敗后,他曾在斯德哥爾摩生活,吟過一句“瑞典百千萬億島,樓臺無數月明中”。
| 沉船博物館 |
此外,我還去了一趟當地最有名的沉船博物館。1627年,瑞典“瓦薩”號戰(zhàn)艦完工,其名“瓦薩”正是為了紀念上文提到的帶領瑞典人民掙脫桎梏的國王。
這艘為了彰顯瑞典海軍實力的巨輪,在1628年首航途中便失事沉沒,成了一出諷刺的悲劇——其設計本身出現(xiàn)了致命疏漏。相信每一位到達博物館的訪客,都會被眼前的龐然大物所震懾。站在船底向上望,竟有一種一眼望不見頭的失控感;登上最高處俯視,底下人影綽綽,像一只只懸浮的螢火蟲。
展出的戰(zhàn)艦曾在海底沉睡333年,直至1961年才被打撈上岸。幸運的是,沉船水域恰好沒有啃噬木材的生物,遺骸因此保存完整,另有逾1.4萬件脫落的木質部件也被打撈出水。經過修復,戰(zhàn)艦如今得以重見天日,木材未朽、彩繪尚艷、雕塑猶新,它們?yōu)楹笕肆私夂脱芯?7世紀的海上生活、造船技術與海洋戰(zhàn)爭提供了寶貴的證據。
| 通勤的藝術 |
一天晚上,我趁著夜色去了斯德哥爾摩地鐵站——世界上最長的藝術長廊。由于地質構造不同,斯德哥爾摩許多地鐵站建于巖石之間,這原始粗獷的自然風貌便成了藝術家的一塊天然畫板。150多位設計師,橫跨70多年的創(chuàng)作,裝點了100余個地鐵站,三個數字為我們構建了這座城市的文化掠影。
“中央車站”紀念的是正在鑿刻巖洞的工人,他們的貢獻以如此溫情又藝術的方式流傳下來;“市政廳”站被厚重的黃土色籠罩,一如廣袤的大地,一如無言的自然;“索爾納中心”站染滿了旭日初升蓬勃的紅,以及森林不盡的綠,熱情奔放的兩色撲面襲來,懷揣著對生命的敬畏;“技術大學”站畫著哥白尼日心說的代表作、牛頓三大定律,以及達芬奇創(chuàng)作飛行器的說明圖,巖頂高懸一盞燈,仿佛在叩問身后無知的混沌與人類對未知不屈的探索。我想知道通勤路上,斯德哥爾摩居民仰頭看到這些他們習以為常的創(chuàng)作時,是否還會偶爾為之一驚呢?總之,對我而言,這是此次旅行的意外驚喜之一了。
我的斯德哥爾摩之行還有許多未落筆的經歷,比如隨意登上一艘渡輪出海時見黑云壓城山雨欲來;走在步行街上,偶遇兩個小人手牽手的紅綠燈;又比如,在夜幕低垂、華燈初上之時,漫無目的地徘徊于街巷之中,在房與房的空隙之間,瞥見即將消逝的白日微光,掉落在海浪之上,星星點點,無窮無盡。
編輯: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