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冬梅
在清水河,你不必刻意去尋找春意,不必貪婪地呼吸,你只需放下手機,走出門去,春天自會給你遞來一盞清風,誰能不愛這酒一樣的風?一百萬年前大地噴出的氣息,混雜著牛羊的氣味,青草的氣味,路邊綻開的幼嫩的桃花、杏花、李花的氣味,像存了幾十年、幾百年的老酒,撲面的香,令人神醉。頭像鉛一樣重,腳卻是羽毛一般輕,飄飄地向那綠的地里去,采一把金黃耀眼的花。一定不要說話,要用心去聽聽那桃啊杏啊李啊的花苞,在說什么叫人臉紅的悄悄話。你去,去站在那粗糙的白石欄旁邊,瞧那潺潺河水里的冰塊兒鈴兒似的叮咚響,你去瞧那蜂呀蝶呀,沒見過春天的世面,歡喜得跟什么似的!
在清水河,不出門走走簡直是浪費光陰。即使不出去吧,至少也該在案頭養(yǎng)一盆植物。這植物不必多名貴,也不必多文雅,只要能在春天里綻出一抹新綠便可。多肉、四葉草、巴西木,什么都行。即使封閉在家里,你坐在那案幾旁,看著幾片綠綠的油油的葉片,一天天地繁茂起來,多少烏云壓在心頭也可煙消云散。你不必為那桃花的嬌羞動心,也不必為那鵝黃的細蕊丟魂,但你一定要多去看看那朵從窗縫里潛進來的紫色牽牛花。那紫的花兒、綠的葉兒,那長長的翡翠藤,順著電線軟軟地臥在房頂上,還要耷拉下一只纖細玲瓏的腳來招蜂引蝶。你瞧她那親近的老朋友爬山虎,也要上去,攀了整整一墻。深綠的莖兒仿佛還有點孱弱,新發(fā)的葉芽兒就更像個小嬰兒了——這些乳臭未干就會作弄人的小東西!
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了這些素不相識的小姐們,請不要吝惜你的贊美,你要小跑著去和她們問好。如果有能力,最好給這些弱不禁風的孩子們搭個花架。細細的紅繩挽在細細的架子上,風一吹,她們就優(yōu)雅地蕩起秋千來。鄰居的小姑娘在繩上穿了鈴兒——這確確實實是真的鈴兒——風再起時,丁零零丁零零的聲音便也順著牽牛藤朝房頂上去了。不要膽怯,你拿起相機唱著歌兒,就大搖大擺地走到那花下,合照十張。不!十張?zhí)倭?,這樣的春天就該美美地拍他一百張兩百張,把手機內(nèi)存占滿了也不甘心才好。
在清水河,你不能只滿足于低處的小風小景,你應該爬到高處去,站到房頂上、樓頂上、塬墚上,盡可能地去向高處、向遠處瞭望。天是水洗過一般的藍,藍得高遠,藍得清透,藍得讓人暈眩,不知身處何方。在這樣空、這樣藍的天上,高懸著一個白花花的太陽。仰望這樣的天、這樣的太陽,總讓人想起《逍遙游》,讓人從胸腔里發(fā)出“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的吶喊。你用手搭一個小涼棚,向更遠處眺望,望到地平線消失在黛青的樹林里。這時節(jié),什么都是綠的,什么都是紅的,什么都是粉的、白的,色彩飽和得簡直要滴下一大桶顏料來!那遙遠的玉米地里,棕色的是新泥,黃色的是拖拉機,拖拉機的煙囪是咖啡似的黑,裊裊白煙更像是咖啡的熱氣,直升到那片藍得近乎不存在的天上去,再結(jié)成一朵慈祥的云。陸游說韓駒用錯了“蔚藍”,這樣看,“蔚”也許果真是個名詞?
除了清水河,你上哪兒能找出這么一片閑靜而略有些憂郁的風景來?哪怕你站在那青石板的街上,讓陽光暖融融地曬著你的后背,也不能動。你要閉上眼睛去感受,隔絕一切喧鬧,一股溫柔的氣息從腳底酥酥麻麻地向上傳,繞著你最敏感的腦神經(jīng)……你會愛上清水河。清水河人不講究古典,也不追求現(xiàn)代抽象,在這一片古老的大地上,就地取材,打幾窟土窯,箍幾孔石窯就過了幾輩子。清水河的人們仿佛也格外鐘愛新鮮的東西,紅磚砌成的院子里,玫紅的、絳紫的、鵝黃的,精細或粗糙的枕巾床單,各色的冬衣整整齊齊地晾在繩上。這院子里最好還要有一棵海紅樹,曲曲折折的枝頭綴著點點新綠,不久就在夜風里輕輕綻出雪白的朵兒。圍墻外有一只小狗在睡覺,左腳爪搭右腳爪上,頸上的皮在頜下疊成波浪似的小山,毛茸茸的耳朵、尖尖細細的胡須有一絲絲顫抖,仿佛它已經(jīng)睡了一百年,一百年沒有人從這墻根下經(jīng)過,一百年的霜和露都結(jié)在了它的小胡須上,輕輕一動,那水珠就要掉了。清水河的人民就像直穿縣城的那條清水河一樣平靜,清水河的日子就像那條平靜的清水河一樣細水長流。
生命如此短暫,你總要用心去感受一次清水河吧。在清水河,你可以騎著共享單車就把整個縣城轉(zhuǎn)個遍;在清水河,你不該步履匆匆;在清水河,你的心要和那原野上的牛羊一樣安適。你要到廣場上看一次大爺大媽跳舞,你要在夜空下暢想未來,你要在一個粉色晚霞鋪滿天際的傍晚,抱著半塊西瓜和朋友們放聲談笑。在清水河,你得用心才能抓住四季的輪轉(zhuǎn)。不要害怕,在這里,你可以放心去愛任何一件可愛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