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毛
小時候我曾真真正正看過一場戲。
我的老家在西北一個貧瘠的村莊。說起來也有些年頭了,戲院的門是木頭做的,上面漆著紅色,院墻高三米,看著像以前的大宅門。院墻是土砌的,戲臺子也是土,地下都是土,村里人都搬著小板凳擠著坐在臺下。
奶奶念叨著要去看戲,記得那日是正月初五,我跟著奶奶來到這里。
過年期間好不熱鬧,即便是晚上,也能聽見遠處廟上傳來的耍社火的鼓聲。夜晚很黑,但去戲臺的沿路家家都掛著紅燈籠,人群浩浩蕩蕩,還有小孩在沿途放炮。我生氣地捂著耳朵,直至走到戲院,被里面的景象深深吸引,像是父親常看的電視劇《走西口》里的場景一樣,簡陋卻隆重,這里仿佛還停留在另一個遙遠的年代。
我聽不懂那日在唱什么,只看到一個戴著大黑胡子的老人在臺上瞪大眼睛,花臉小生翻著跟頭,臺下一片叫好。奶奶坐在折疊小凳上,叫我不要亂跑,小孩子們都坐在前面。也許是好奇,想仔細看看化了裝的演員,我鉆出人群,一屁股坐在大音響旁。心臟隨著秦腔的鼓點振動,我靜靜地仰望著,眼看著那大黑胡子腳下露出的黑布鞋,在土臺子鋪著的紅地毯上激起塵土。他許是注意到我,走步時多朝我走來,俯身,臉上的油彩反著光。我屏住呼吸,以為他會一把將我拎起—— 一剎那,他又忽然擺頭,朝著舞臺中間走去了。
散場時,我正尋找著奶奶,戲臺不遠處忽然放起花炮來。小孩尖叫著抱頭鼠竄,我回過頭,煙火在臺上大黑胡子老人的眼里明明滅滅。
我往回走著,奶奶家的火爐上肯定還燒著熱茶,明日我要和小伙伴們?nèi)ド侥_的祖厲河探險……我將村落拋在身后,只是很久很久都沒有忘記黑胡子老人的身影。我沒能忘記那個戲院,嬉笑的人群,在后臺拉二胡的七伯。
幾年前回老家過年,偶然路過戲院,戲院拱門緊閉,褪了色的對聯(lián)在風中搖搖欲墜,在北方冬日稀薄的光下,仿佛被時光遺棄。親戚說,村里早就建了新的廣場,戲也有好幾年沒唱了。
奶奶走后,我就再也沒有回去過年。
站在城市霓虹之中,我無法再去領略那粗獷荒蕪的山,熱鬧非凡的廟會。我知道,年少紅木桌上插著的香火其實永未熄滅,它依舊能讓我想起那些被掃雪聲吵醒的清晨,奶奶悄聲進屋籠火,而我還是一個沒有長大的孩子,在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