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出川

這位川北佃農(nóng)家的少年，看起來有些老成——眉峰上揚，顴骨高突，巴蜀男兒，蓋有英氣矣。

少年大號喚作朱代珍，祖母和鄉(xiāng)鄰更愿稱其“阿狗”“狗娃子”。后來，少年參加科舉考試，“朱代珍”成了“朱建德”。再后來，他去往云南，決意再次改名。這個名字，日后震動華夏，如雷貫耳，也成為民族記憶中一個無法磨滅的印記，這就是——“朱德”。

在川北老家時的朱德。

朱德故居是一座典型的川北農(nóng)家小院。（本刊記者 付玉梅 / 攝）

回首他的年少歲月，可以推測，風(fēng)吹日曬的田間勞作、機敏好動的豪爽性情，定然使他擁有一身黝黑的膚色。他站在四川盆地火熱的日頭下，望著周遭聳立的重山，這無盡的屏障，似乎把村子和外面的世界隔絕了。年少的他格外留意一條通往山外的路，常常跟在過路的外鄉(xiāng)人后頭，直到人家將他趕回去，他還一步三回頭地顧盼路的盡頭。那里，是屏障裂開的一道縫隙，背后藏著的，是彼時的少年難以想見卻充滿好奇的光怪陸離。

2023年五四青年節(jié)前夕，《環(huán)球人物》記者來到這個小山村，站在朱德同志故居紀念館的展覽板前，與年少的他“相遇”。我們想探尋：當初那個少年是如何越過山丘，如愿見著不朽，成為舉世皆知的“朱老總”的？從這里出發(fā)，一頭扎進近代中國波瀾壯闊又波譎云詭的舞臺中，哪些人與事，共同鐫刻出這個閃亮的名字？

一進山，豪情撲面而來。谷雨時節(jié)，川北的山林裹滿綠色。路面不算寬，時不時閃出幾個農(nóng)戶，背著背簍。司機一路飛馳，嫻熟地踩下一個個急剎車。遇見下山的熟人，搖下窗，用方言開吼：“認不得我咧！”高亢的嗓音和笑聲飄蕩在山谷里。坐在后座，記者使勁拉著緊繃的安全帶。

約莫40分鐘，記者抵達四川省儀隴縣琳瑯村，朱德出生在這里。眼前這座青瓦房面的三合院，原是一個丁姓地主廢棄的糧倉，后來租給朱德一家棲身。房子西側(cè)有一個六面都是板壁的倉屋，就是朱德呱呱墜地的地方，簡陋的木板床、桌椅、衣柜都擠在昏黃的燈光里。

朱德生活在一個很能吃苦、又有紀律的佃農(nóng)家庭里。他稱祖父為“中國標本式”農(nóng)民，直到臨死前不久還在地里勞動。祖母則是家中指揮全局的人，一聲吆喝，誰也逃不過，輪番下地、喂豬、割草、放牛。他后來回憶：“我從小就是餓著肚子長大的。因此后來搞革命運動時好像根本不知道餓。我從小到大都干活，所以后來做體力勞動時，從來不覺得面子難看?！?/p>

如果要在童年里找些甜蜜時刻，朱德會回想起巴掌大小的芬芳野花，以及炎熱夏日里可以一頭扎進去的小河，還有母親的搖籃曲——“月如眉，月如弓。月如眉，月如鐮。不似眉頭常皺?！?/p>

母親鐘氏共生下13個孩子，朱德排行第四。家里“養(yǎng)不起那么多張嘴”，只活下來6個男孩、2個女孩。兩歲時，朱德被過繼給了伯父朱世連，成為養(yǎng)子。

朱德從未懷疑過母親的愛。在記憶中，她從未責(zé)罵過他一句?？墒?，她總為家事忙得不可開交。唯有在哼唱搖籃曲時，母親才專屬于他，還會邊唱邊用眉毛給他做表情。

鐘氏體格健壯，比一般婦女要高大一些，渾身像有使不完的勁。由于常年干活，面色黝黑，大大的褐色眼睛里寫著賢惠和憂愁。朱德曾說，自己長得很像母親。不只是樣貌，他在性格方面也與母親很相像。鐘氏性情溫良，從不發(fā)脾氣，對上孝敬長輩，對下愛護子侄，和妯娌、叔伯關(guān)系也打點得很好，大家都很敬重她。

鐘氏自幼生活在一個江湖藝人家庭，從小就跟著父母跑碼頭，飽嘗人間辛酸。她連自己的名字都沒有，卻總是同情比自己更窮苦的百姓。遇到叫花子上門時，她總設(shè)法給點吃的，還要說上幾句寬慰的話。朱德認為：“母親同情疾苦的人——這是樸素的階級意識。”

“鐘氏雖然養(yǎng)育著眾多子女，日夜忙碌，但始終秉承著勤勞的習(xí)慣、待人的善心、溫順的脾性，朱德也在耳濡目染中習(xí)得。尤其是有耐心、有同情心，這兩點幾乎構(gòu)成了朱德一輩子的品德底色?！痹颇鲜≈袊费芯繒u會長吳寶璋告訴記者，母親給朱德帶來的赤子之心，伴隨了他的一生。

父親的形象則有些不同。生父朱世林是個脾氣火爆、容易沖動的漢子。養(yǎng)父朱世連治家嚴謹，干活勤快，一分一毫都省得不能再省，時常得為全家打主意。

席聘三先生開設(shè)的席家砭私塾。

唯獨在一件事上，朱世連大方得出人意料，那就是對朱德的教育。朱德6歲那年，伯父頗有遠見地提出，拿出省吃儉用存下的錢，送他去家族藥鋪埡私塾讀書。朱德回憶：“家里本來是沒有錢讀書的。但是那時鄉(xiāng)間豪紳地主的欺壓，衙門差役的蠻橫，逼得家人決心節(jié)衣縮食培養(yǎng)出一個讀書人來‘支撐門戶’?！?/p>

鐘氏雖然沒有文化，也十分支持朱世連的決定。她甚至提出把朱家三兄弟都一起送去讀書，并主動包攬“娃兒們干的那點活計”。

上學(xué)那日，朱德被眼前的排場嚇到了。天還沒亮，全家都起來了。三兄弟隨著伯父像執(zhí)行神圣的使命一樣出了家門，全家老小把他們送到門外，肅立，目送他們遠去，直至背影消失在朝霧里。

感受到家人的重視，朱德也爭氣。他在私塾里年齡最小，但記得的字最多，一年下來，已能熟讀《三字經(jīng)》《大學(xué)》《論語》。家族私塾很快不能滿足他的求學(xué)欲，家人于是將他送到更大的丁家私塾。

朱家三兄弟出現(xiàn)在丁家私塾那日，一場“戰(zhàn)事”埋下伏筆。這里的學(xué)生多是地主家的孩子，看到這樣“低下”的新同學(xué)，十分不爽。一日，有人趁先生不在，故意大叫：“啰啰啰……三條豬潲水不吃，跑來吃書……”滿堂大笑。朱家兄弟憤怒了，雖然人數(shù)不占上風(fēng)，但從小勞動練就的身板發(fā)揮了作用。他們將十幾個人打得狼狽不已。

先生趕來，戒尺落下，板子重重地打在朱家兄弟手心。

朱德又惱火又委屈，打架時沒哭，這時卻哭了起來。他想不通，為什么霸凌的人受到保護，抗爭的人反被懲罰？他不服，從此更加硬氣。

只是，個人反抗的作用在當時是極其有限的。9歲的朱德很快受到一次極大的打擊。租種地主的田地要交納租糧，朱家本就入不敷出，還得供孩子上學(xué)，地主突然要卡脖子加租，朱家再也掏不出了。那年除夕夜，地主的管家直接上門，逼他們退佃搬家。朱家只能被迫分居兩處，朱德生父帶領(lǐng)一家遷居陳家灣，朱德則隨養(yǎng)父母搬到朱家在大灣的老屋。

與敬愛的母親分別了，朱德悲痛不已?！拔覀円患胰丝奁B夜分散，人手少了，又遇天災(zāi)，莊稼沒收成，是我家最悲慘的一次遭遇?！?/p>

如今，游客從丁家糧倉到朱德在大灣的新“屋頭（四川方言，指房子）”去，要爬一條長長的石階，再坐觀光車繞幾段山路。下車后，映入眼簾的還是一座川北三合院。記者站在院子里抬眼望去，依舊是層層高山，與舊“屋頭”景致相差不大。但對朱德來說，他的處境已完全不同。

因為生活困難，朱德到大灣后失學(xué)了，心情也很沮喪。伯父不忍埋沒他，待安頓下來，就跑去借錢供他讀書。事實上，當初他選擇回到大灣老屋，就是考慮到附近有一間私塾，聽說里面的教書先生很好。丁家的蠻橫讓伯父更加堅信：家里一定要培養(yǎng)出讀書人，否則世代的命運將永遠如此。

教書先生叫席聘三，年過半百，兩次考秀才未中，索性回家設(shè)館教書。他很愿意接納窮人家的孩子，實在交不起學(xué)費的就緩交或免交。他見到朱德，覺得這孩子眼神中帶著韌性，印象很好。他是一個仗義執(zhí)言、犀利幽默的老先生，常把做官的人罵得狗血淋頭，被朱德稱贊為“周身叛骨，朝氣蓬勃的評論家”。

順慶府中4HIeM/M2Hbaf57RCwaoPdHE06p9p1YoLSO0y2dytchc=學(xué)堂。

儀隴縣立高等小學(xué)堂。

朱德重回學(xué)堂時，外面已然時局動蕩。川北山區(qū)收到甲午戰(zhàn)敗和《馬關(guān)條約》簽訂的消息足足晚了一年，直到1896年，席聘三才好不容易弄來一份由康有為起草的“公車上書”手抄本，帶到課堂上朗讀。他時而聲淚俱下，時而激昂怒罵，朱德也跟著落淚。

伯父得知朱德開始關(guān)心國家大事后很欣慰，特意叮囑：“席先生是正直坦誠的人，他講過的話千萬不要出去亂說，否則會帶來麻煩?！?/p>

朱德連連點頭。為了聽更多國家大事，他拎著一壺米酒去先生家做客。幾杯酒下肚，席聘三從黃巢起義講到太平天國，嘆息道：“現(xiàn)在的世道太壞了，是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老百姓就好比是小蝦米?！薄盀槊癯?，才有光明世界！”

年少的朱德熱血沸騰，一路快跑回家告訴伯父。伯父看著眼前的朱德，覺得他突然長大了。

從10歲到18歲，朱德都堅定地跟著席聘三學(xué)習(xí)。他讀書不再僅僅是為了家人，而是有了新的方向——救國。

一個世紀過后，記者站在他奔跑過的土地上，望向他的房間，確切感受到那個少年對成長的渴求。他的臥室在二樓，不對外開放。墻上有一個不規(guī)則長方形的洞，導(dǎo)覽員介紹說，這是他為了夜里讀書通光而鑿出來的。此時正是晌午，附近的農(nóng)家樂飄來火熱的辣子嗆味，混著犀利的川音和暴烈的陽光。在這樣滾燙的地方，朱德骨子里的熱血心性開始迅猛生長。

“朱德在少年啟蒙階段遇到席聘三，無論是在知識學(xué)習(xí)還是人格培養(yǎng)方面，受到的影響都是巨大的。當時正值中華民族陷于內(nèi)憂外患的苦難歲月，席聘三雖在山村中，對外面情況掌握得并非完全清楚，但他積極獲取信息，發(fā)揮了教育的作用，對學(xué)生的沖擊是很強烈的，使他們意識到國家貧弱就要挨打。朱德由此深刻接觸到愛國主義教育，建立起報國之心?！眳菍氳罢f。

成年后的朱德讀膩了“子曰”“詩云”，渴望變化。席聘三與家人鼓勵他去參加科舉考試。出發(fā)那天，一如兒時上學(xué)第一日光景，家人齊齊來給他送行。朱德背著舊包袱，步行了37公里，來到儀隴縣參加縣試。這是他19年來第一次離開家鄉(xiāng)，鉆進屏障背后的大世界。

這場考試很輕松，成績也喜人：朱德在千余人中考進了前二十名。接著，朱德趕到順慶府（今南充市）參加府試，又中榜了。但他的注意力已經(jīng)不在考試上，而是被順慶府的新式學(xué)堂吸引走了，里面有新教材、新教具、新知識。

省試臨近時，一紙詔令傳來：廢止一切科舉考試。朱德覺得這是“天助”，借機提出想去讀新式學(xué)堂。這次，伯父罕見地沒有支持他：“到手的功名丟了，誰不痛心！”那夜，朱德和伯父都沒有合眼。天未亮，朱德就起床去找席聘三，請他勸說伯父，最終得到應(yīng)許：家里支持他去讀新學(xué)堂。

朱德跨過了新舊教育的分割線。在順慶府中學(xué)堂，朱德發(fā)現(xiàn)世上的新知識多得很，眼界大開。他接觸到一批具有科學(xué)知識和維新思想的有為之士，比如學(xué)堂的校長張瀾，就是中國同盟會的創(chuàng)辦人之一。

張瀾主張革新教育，提倡婦女讀書，在教學(xué)中重視愛國維新思想和科學(xué)知識的傳授，深受學(xué)生喜歡。他講課內(nèi)容十分直白，比如：“要亡國滅種了！現(xiàn)在什么都不要管，就是犧牲身家性命，也要救國家！”

朱德被同盟會的歷史吸引，偷偷借到鄒容寫的《革命軍》一書，第一次接觸到“革命”字眼。張瀾先生的話不停在他腦海中回響。他將壯志寫進了畢業(yè)時贈友人的詩里：“祖國安危人有責(zé)，沖天壯志付飛鵬?！薄桔咏逃龓Ыo他扎實的詩文底子，他日后為人熟知的是軍事家的一面，鮮為人知的是，他的詩文也很漂亮。

1907年初，“因為怕要亡國了”，操練習(xí)武在年輕人中蔚然成風(fēng)。朱德得知成都新建了一批學(xué)堂，決意要過去，并考入四川通省師范學(xué)堂附設(shè)的體育學(xué)堂。

體育學(xué)堂不大，師生總共也就200余人，但朱德在這里依然能感受到暗流涌動。彼時，同盟會被清廷定為禁黨，只能進行秘密活動。

有一天，一本同盟會機關(guān)刊物《民報》不知由誰塞到了他的枕頭下。從紙張痕跡看，它顯然經(jīng)過許多人的手。他讀完后，又悄悄地塞到其他同學(xué)的床上，并焦急地盼望有人來與他接頭。當然，這個愿望沒有實現(xiàn)。

這年底，他從體育學(xué)堂畢業(yè)，被一位老師推薦到儀隴縣立高等小學(xué)堂任體育教習(xí)兼庶務(wù)。

新舊勢力之間的沖突十分激烈，在儀隴這個封閉的山區(qū)縣城尤其如此。守舊分子跑去縣里告狀，稱朱德的體育課要求學(xué)生穿短褂和褲衩，是“猥褻的課程”，鬧得學(xué)堂差點被查封。他們又雇用流氓惡棍來搗亂。朱德不堪忍受，只能教學(xué)生學(xué)習(xí)武術(shù)自衛(wèi)。

朱德日后說起這段往事：“我們抱了科學(xué)民主的思想，想在家鄉(xiāng)做點事情，守舊的豪紳們便出來反對。”“我開始了反對封建主義的真正斗爭?！?/p>

這是他頭一回投身到社會中獨立謀生。他想通了：“教書不是一條生路！”旋即，毅然辭職。

不久后，他收到一封從成都寄來的信，老同學(xué)敬镕約他一同報考云南陸軍講武堂。他答應(yīng)了。

蜀道難，難出川。

朱德沒有告訴家人。他先去了成都，然后一路向南奔昆明。以今天發(fā)達的交通方式走這條路線，也得花一天時間：先驅(qū)車1小時從大灣抵達鄰縣營山縣，才能換乘3—5小時的高鐵到成都，緊接著又是5—7小時的高鐵或兩小時的飛機到昆明。

那時的朱德，全憑一雙鐵腳板。1909年春節(jié)剛過，在儀隴通往成都的驛道上，走來一位身背布袋、腳蹬草鞋的青年。他一路健步如飛，5天就走到成都，只用了普通人一半的時間。與敬镕會合后，兩人又是徒步，取道嘉定（今樂山）、敘府（今宜賓）進入滇境，再經(jīng)昭通、東川到達昆明，足足走了70余天。

如今，4月下旬的春城昆明，街頭有大片綠蔭，與淡紫的藍楹花、紫紅的杜鵑花交映。朱德第一次到云南也是這個時節(jié)。若有人遇見他，想必會好奇地問：“是什么讓你不惜瞞著父母、徒步千里也要來這里？”

“問題就是非得救國不可?！敝斓略趧由砬皩⑿穆晫戇M了《贈諸友》：“志士恨無窮，只身去西東。投筆去從戎，刷新舊國風(fēng)?！?/p>

“這是一種堅定想要改變中國現(xiàn)狀的志向?！痹颇详戃娭v武堂歷史博物館宣教部主任、副研究館員張文清告訴記者，從教育救國到軍事救國，朱德在云南時經(jīng)歷了思想上的一次重要轉(zhuǎn)變。

1909年，清政府為了維護搖搖欲墜的統(tǒng)治，在昆明設(shè)立陸軍講武堂，效仿日本士官學(xué)校的軍事培養(yǎng)體系，希望培養(yǎng)一批新式軍事人員。朱德、敬镕二人正好趕上招生季，但報考后，只有敬镕一人被錄取。

這中間有一段小插曲。敬镕后來透露，講武堂不喜招收外省籍學(xué)生，他偷偷改成了云南昭通府的籍貫才被錄取。而朱德用四川原籍報名，就落榜了。那時，朱德帶的盤纏幾乎花完，只能先入川軍步兵標當兵。一兩個月后，他再次報考講武堂，探聽到蒙自無人報考，就報蒙自籍應(yīng)試，這才考入講武堂丙班步兵科。

入學(xué)后，朱德一口濃重的四川口音很快就露餡了，差點被開除。時任講武堂總辦李根源知道這事后說：“籍貫錯了，改過來就可以，不要為這個問題把一個不辭千里來報考講武堂的有志青年拒之門外?！敝斓逻@才化險為夷。

今天，沿翠湖公園西側(cè)走，講武堂的橙黃色建筑很是顯眼。記者穿過門樓，看見一個寬闊的操場——朱德當時就是在這里揮灑汗水，進行實操訓(xùn)練。講武堂的軍事教育和訓(xùn)練是近代化的，要求非常嚴格。在操場上，他們嚴格地進行班、排、連、營、團的隊列教練，要求每人將各個動作做到純熟才能結(jié)束。學(xué)員上課、操練與生活都在講武堂內(nèi)?！爸斓略谥v武堂度過了一段充滿激情的時光，打開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門——在正規(guī)的軍事院校，接觸到先進的軍事思想，積累了實戰(zhàn)訓(xùn)練技巧，大大培養(yǎng)了他的軍事才能?！睆埼那逭f。

講武堂正大門。

1911年，朱德（前排左一）與講武堂丙班步兵科部分同學(xué)合影。

朱德自己也說：“這段時間我學(xué)習(xí)得很舒服，沒有什么掛慮，家嘛離得老遠，也沒有親戚朋友，可以說是一個特別專心學(xué)的時期?！?/p>

1910年夏天，他留下一個“名場面”。日本和法國的領(lǐng)事提出要參觀講武堂，名義上是“觀摩祝賀”，其實是“黃鼠狼拜年”，想對清政府的新軍一探究竟。李根源收到消息后，對全體師生訓(xùn)話：“你們?nèi)缤呱蠎?zhàn)場，要以拼命精神去揚國威！”

操練當天，丙班一隊學(xué)員朱培德?lián)沃笓]，表演了隊形變換，動作整齊劃一，精神飽滿，贏得陣陣掌聲。接著，丙班二隊學(xué)員朱德指揮學(xué)員進行刺殺表演。

朱德一聲口令：“散開！”“殺！”眾聲一詞，響徹長空，150人如棋盤一樣橫豎成行。

表演開始后，朱德怒目圓睜，宛如置身在戰(zhàn)場上，氣勢逼人：“向前，突刺！”

“殺！殺！殺！”

操場上卷起一股風(fēng)暴，檢閱臺上的兩國領(lǐng)事看得目瞪口呆。經(jīng)此“一戰(zhàn)”，朱德與朱培德收獲“模范二朱”稱號。

在面對同學(xué)師友時，朱德可不是這般怒目圓睜的形象。或許這就是母親在他身上留下的影子?！爸斓聫哪贻p時起有一種包容的品格，待人寬厚仗義。他進入講武堂時已經(jīng)23歲，在同屆學(xué)員中年紀偏大，又因為身心經(jīng)歷過艱苦的歷練，因此他在群體中總顯得成熟，能像‘老大哥’一樣照顧別人?！睆埼那逭f。

張文清在講武堂已經(jīng)工作25年了。她見過數(shù)不清的軍事迷，因為瞻仰“朱老總”的風(fēng)采而特意前來“打卡”，畢竟講武堂是朱德軍事生涯的起點。

這里，也是朱德 “成為革命者的起點”。

1910年下半年，清政府的新軍急需補充軍官，從丙班學(xué)員中挑選了100人編為特別班，將一年的課程壓縮至8個月。朱德被選中了，由此還結(jié)識了一位即將帶領(lǐng)他登上中國軍事舞臺的風(fēng)云人物——蔡鍔。

蔡鍔有“神童”之名，在長沙師從梁啟超，后來東渡日本學(xué)軍事科學(xué)，以“中國士官三杰”的赫赫聲名畢業(yè)，回國后在江西、湖南、廣西督辦軍事學(xué)堂。

講武堂學(xué)員進行隊列操練。

時任云貴總督李經(jīng)羲把蔡鍔調(diào)到云南，安置在設(shè)于講武堂的教練處，等待派遣。初見蔡鍔時，朱德覺得他像一個“典型的知識分子”，體弱面白，不茍言笑，每天除了工作就過著與人隔絕的生活。朱德感到，此人絕不簡單。

當朱德發(fā)現(xiàn)蔡鍔只比自己大4歲時，更是震驚，也更為敬佩，便以請教為由，經(jīng)常去他的辦公室借書報看?！坝行﹫蠹垇碜运募亦l(xiāng)湖南，有的則是共和派的秘密報紙，其中有一些來自香港和東京，這些報紙大聲疾呼，猛烈攻擊各式各樣的帝制派，并主張武力推翻清廷。”朱德曾回憶。

蔡鍔雖然允許朱德在他那里讀報，但在重大政治問題上“從不表露意見，對于清廷也從來沒有不滿之意”。

進入講武堂不久后，朱德就加入了同盟會。他多年后回憶：“蔡鍔雖然不是同盟會成員，也不公開和講武堂來往，卻暗中和同盟會保持著聯(lián)系。當時清政府對革命力量的壓迫是極端殘酷的。蔡鍔當時對講武堂的革命活動作了很好的掩護。”

講武堂南樓閱操摟。

當云南新軍中的同盟會會員黃毓成去找蔡鍔，希望得到對革命活動的支持時，蔡鍔斷然告誡他：“時機不到干不得，時機成熟時絕對同情支持?！?/p>

時機很快來了。1911年10月10日，武昌起義爆發(fā)，起義主力是湖北的新軍。9天后，蔡鍔同云南新軍中的同盟會員羅佩金、唐繼堯、劉存厚、雷飚四人密議，準備起義。接著，他們又在10月22日、25日、28日三次秘密開會，歃血為盟，決定駐昆明的新軍各部在10月30日，即農(nóng)歷九月初九重陽節(jié)夜里的12時同時起義，由蔡鍔任起義軍臨時總司令。

朱德生命中的第一仗到來了。講武堂特別班學(xué)員早在8月提前畢業(yè)，朱德是其中之一，被分配到蔡鍔部下當?shù)谌邊f(xié)第七十四標第二營左隊的副目，相當于副班長。沒過幾天，他又當了司務(wù)長，負責(zé)“作士兵運動”。他說：“當司務(wù)長一個月，士兵就運動到手上來了?！?/p>

重九起義中攻打的軍械局。

10月30日，預(yù)定起義的日子到了，發(fā)生了場意外。晚上9時左右，準備起義的北校場士兵在抬運子彈時，遇到值日隊官（即連長）的查究。情緒激昂的士兵開槍打死了幾個軍官，起義因此提前發(fā)動。起義軍攻入昆明北門，進攻五華山和軍械局。身在巫家壩的蔡鍔當機立斷，下令第七十四標也提前出發(fā)攻城，宣布云南起義?！盁o巧不成書。原本在通信不發(fā)達的當時，北校場提前發(fā)動起義，南校場是無法馬上得知的。但北校場的清軍報告給了李經(jīng)羲。由于蔡鍔深藏不露，李對他很信任，馬上就來詢問他有何對策，蔡鍔因此能第一時間作出全局起義的反應(yīng)?！敝袊嗣窠夥跑妵来髮W(xué)教授劉波說。

另一廂，朱德所在連隊的隊官擔(dān)心“造反”會被“滅九族”，臨陣脫逃。朱德站了出來，痛斥清政府的腐朽，號召男兒建功立業(yè)，將散掉的士兵召回大半。蔡鍔當即指定朱德暫替連長職務(wù)。黎明時，起義軍已占領(lǐng)所有城門，朱德率部攻打云貴總督衙門。其四周高墻壁壘，鐵門緊鎖，易守難攻。朱德帶著左隊還未逼近，守敵的機槍已經(jīng)響了，吐著火舌射向四方。朱德跑去炮營請求支援，發(fā)現(xiàn)只剩下一門重炮和三發(fā)炮彈，他說：“足夠了！”

蔡鍔（1882年—1916年）

“轟！轟！”兩聲巨響，震得大地顫抖。硝煙散開后，起義軍戰(zhàn)士一陣歡呼，大門被轟開了。緊接著第三發(fā)炮彈命中，總督衙門大門全被摧毀，在一片殺聲中，朱德率左隊沖入?？偠窖瞄T的衛(wèi)隊營中有不少四川人，朱德曾利用同鄉(xiāng)關(guān)系對他們做過革命工作，因此他們很快就繳了械。

接下來是追捕李經(jīng)羲。通過審訊俘虜，朱德得知他逃匿至四集堆一個姓蕭的巡捕那里，便帶人前往，將蕭家大院圍個水泄不通。有的士兵等不得，要沖進去，被朱德攔住。

朱德沉著喊話：“李經(jīng)羲，你只要下令云南新軍都投降，就可以免你一死。有立功表現(xiàn)還可贖罪！”

李經(jīng)羲當場答應(yīng)。朱德將他帶回向蔡鍔報告：“此事如能成功，就可減少許多不必要的傷亡，對國家、對百姓都有好處。到時可以把李經(jīng)羲送出境?！辈体姍?quán)衡利弊，認為這是上策，采納了朱德的建議。

不久，昆明以外各地的巡防軍相繼被肅清，云南全省宣告獨立?！爸斓碌能娛虏拍芎驼尾拍芏荚谥鼐牌鹆x中初露鋒芒?！睆埼那逭f：“曾經(jīng)的農(nóng)村青年，成長為一名真正的軍人了?！保ǜ兄x朱德同志故居紀念館對本文的支持和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