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千年古城十字街的老街巷,就像走進了時間的隧道,空氣中好像還飄溢著那股醇厚勁道的酒香味。
記得東街東首那個坐北朝南的臺門,是當年新建大隊的大隊部。谷雨前后,里面被辟作蠶室,開始了給桑養(yǎng)蠶、采收鮮繭的蠶事兒;到了秋收時節(jié),它又成了工場和作坊,主要制作番薯粉絲,附帶著釀造番薯燒酒。那番薯燒可不同于古越大地上一般所產(chǎn)的花雕、女兒紅等低度黃酒,它是50度以上的高度白酒,每每出酒之時,那濃郁的醇香四溢,隨風飄逸,彌散在整個街坊,沁人心脾……
住在西街西頭一個坐南朝北臺門里的鄭大叔是位嗜酒如命的中年鰥夫,與獨生女兒相依為命。他自幼習武,且飽讀詩書,后又闖蕩江湖,因此閱歷豐富、能說會道,曾幾次對我講:“中國酒文化博大精深而又歷久彌新,無論是義士俠客,還是文人墨客,似乎都對那杯中之物情有獨鐘。一頓豪飲,游俠們醉臥他鄉(xiāng),把那刀光劍影和快意恩仇流傳千古;暢飲之余,歷代詩人消愁感嘆,留下了一篇篇《將進酒》的不朽之作。
然而,成為我街坊鄰居的鄭大叔已不再舞劍耍刀,也不舞文弄墨了,他只是個在古城大街上擺地攤的小販兒,他愛喝酒,大抵是喝紹興黃酒,且每天喝四次:一大早起床后先喝上三四兩早酒,匆匆吃碗水泡飯后,乘著蒙蒙亮的天色,挑著一擔日用雜貨上街去賣;至9點多時收攤,買上一些菜肴和兩斤新開封的壇裝酒回家,11點時開喝中餐酒,一般都要喝下半斤;下午4點又喝下午酒,慢慢地喝它個六七兩;晚間9點一過再喝夜酒,直到半斤小酒落肚,才去呼呼大睡。如此杯起杯落日復日,酒醉酒醒年復年,鄭家挨近臺門的那兩間小屋中時常彌漫著馥郁的芬芳,那種香氣還不時外溢,向著路過的我撲鼻而來。到了盛夏傍晚,鄭大叔就會轉(zhuǎn)場至臺門外,就在街邊迎風處坐飲。當他把酒瓶塞一打開,便有一股清純的芳香溢出。在芳氣籠人的酒香中,鰥男的情懷無需言說,鰥男的悲喜也無需表述。他只顧接二連三飲下杯中酒,那是一杯杯含情的酒,一杯杯飽含萬種風情的酒!美酒香濃入口甜,對鄭大叔來說,喝著香噴噴的老酒是種極大的享受,那不僅僅是舌頭和口腹的享受,更是精神與靈魂的享受!
在西街中間向北拐進去,再轉(zhuǎn)兩個彎,便來到西南門河邊的一個平屋小院。后院臨河處,可見兩間漏頂破壁的泥墻屋,依稀可辨它曾經(jīng)一間是豬舍,另一間是個簡易的釀造小作坊,那里面空置著兩只七石缸,并有一長溜偌大的空酒甏魚貫而出,從那棵茂盛的白梅樹下穿過一扇籬笆墻門,延伸進了竹園蓬下一個備戰(zhàn)備荒時期挖掘的防空洞?,F(xiàn)如今,喝盡那一甏甏窖藏酒的平屋主人早已駕鶴西去,而我睹物思人,仿佛又回到了那逝去的歲月。
家父生前只是個荷鋤耕種的農(nóng)人,可他卻“一壺濁酒慰風塵”,天天與酒作伴,中、晚兩餐都得喝。他不僅愛喝酒,還會土法釀酒,什么米酒、燒酒都能釀造。從晚秋到深冬再到開春,只要是農(nóng)閑,他要么在大隊部釀番薯燒,要么就走村串戶去幫著釀米酒或燒酒。無論在大隊集體,還是在社員個體,他幫忙一整天也不圖別的報酬,只要每餐酒管夠,臨走再帶上一小壇酒,可惜在當時糧食緊張的農(nóng)村能雇請他釀酒的農(nóng)戶畢竟少,所以他單憑手藝換酒顯然滿足不了自己的需求。由于家境條件有限,他又買不起黃酒,就只好憑自己的力氣,去四處墾荒種番薯,多釀造些番薯燒。
“搗香篩辣入瓶盆,盎盎春溪帶雨渾。收拾小山藏社甕,招呼明月到芳樽?!?/p>
每到3月,父親就在后院竹籬邊開地撒上辣蓼草籽,6月便叫我收割起來,由我母親煎熬制成辣蓼水,然后拿大米磨粉,將兩者混和揉捏成圓子,發(fā)酵并曬干便成了酒引白藥。到了11月番薯收獲時節(jié),我挑選新鮮完好的番薯,一籃籃去河埠清洗干凈,再倒在釀酒坊地面攤著的竹簟中;母親就坐于簟間,麻利地把番薯切塊,裝入蒸桶內(nèi)蒸,直到蒸汽升騰個把小時,取出熟番薯攤晾在竹簟,使之降溫與作坊的室溫接近。父親接過我已搗磨成細粉的酒引白藥,按他心里有數(shù)的比例撒在番薯料坯上,邊撒邊攪拌均勻,隨即倒入七石缸內(nèi);待拌藥的料坯裝滿大缸后,父親將它扒平,覆蓋上一層約1公分厚的稻谷殼,再用黃泥密封,讓料坯發(fā)酵。大約兩個月后,選個晴朗的冬日,父親把火爐和酒蒸桶等蒸餾器具搬出小作坊,架在后院中央,接著又去南門外擔來最清甜的山泉水。我和母親一起在作坊內(nèi)攤開竹簟,擦拭干凈,將已發(fā)酵的料坯倒上。父親拿一定量的稻谷殼拌和進去,拌勻后就把原料盛入酒蒸桶里,加上適量的山泉水,接著生火開始炊蒸。當蒸桶內(nèi)原料沸騰時,其蒸汽經(jīng)冷凝導流管化作液體慢慢流出,那便是原汁原味的番薯燒。父親把一甏甏注滿冷卻了的燒酒加蓋密封后,小心搬入那被竹林與梅樹枝梢遮掩著的防空洞窖藏起來,至少在三年之后才開封暢飲。
那窖藏后的陳年番薯燒之香,不像普通曲酒那樣的濃香,而是一縷縷淡淡的卻綿延不絕的清香,其中分明帶著番薯的甜香味。父親在田間地頭忙完農(nóng)活,收工回家后就立馬舀一碗甏裝酒來喝,第一口剛下肚,那一剎時的痛快,仿佛把半天的勞累全驅(qū)走了。那酒似乎成了父親生命的血液,喝著它,父親便會心情愉悅,喜上眉梢,忘了疲憊和壓力,拋卻了瑣事和煩惱。
看他喝得津津有味,我也經(jīng)不住那酒香的誘惑了,便會嘴饞地去品嘗。幼時是用筷頭蘸著入嘴,童年敢吮吸一小口,少年時已可飲上一調(diào)羹,以后發(fā)展到能喝下一大盅。它口感地道醇厚,味覺純正柔和,每當那佳釀之液悠然滑過舌尖、潤潤地過喉入嗓、溫暖著腸胃時,我便感覺其香醇既緩緩游離在鼻吸里,又悄然滲進了血脈中……
記得有個元宵之夜,街坊東面一個曬谷場放映著露天電影,我因之前好幾次看過那影片,便提前回家,只聞一股梅花清香和著陳年酒香隨風飄來,原來是父親坐在后院白梅樹下借著明月自斟自酌,正把酒臨風,悠然自得矣。于是,我便湊攏去,自然也就坐下對飲了。那潤喉的陳年燒如清冽的甘泉,喝了還想喝,讓人在不知不覺中醉了。等我兄妹和母親看完電影回來,我們父子倆酩酊大醉,都已臥地而睡。
那一醉,已經(jīng)整整四十載,然而,即便是醉,那陳年佳釀也不上頭,真正純天然的番薯燒哪!如今,若是那酒還有,若是父親健在,那我們父子倆且再呼明月到芳樽,且再來個一醉方休!
責任編輯/石淑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