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有病住在市人民醫(yī)院,它是解放軍513醫(yī)院的前身。站在病房的窗戶,雖已時到春分,但由于春寒,后山大片的灌木還是沉靜的赫色,一株株山桃花的點綴,給人呈現(xiàn)縷縷綠意,我的視線定格在山腰一棵蒼翠茂密的大槐樹,它的四周灌木叢生,隱約可辨土窯洞的痕跡。這個地方左側(cè)下坡便是延安革命時期舉世聞名的南區(qū)供銷社,它的正對面是韓家窯則,轉(zhuǎn)過韓家窯則,便是詩圣途經(jīng)后人為紀念他而冠名的杜甫川。這棵槐樹下的土院曾是我老姑的家園??粗?,我的眼睛莫名地濕潤了,我別去此地已有30多年了。
老姑是我母親的姑姑,排行老幾我未可知曉,只知我外爺為大,他與外婆在母親幾歲時便去世,韓家窯則還住著四外爺和他的親侄,我的堂舅,聽舅舅說,堂舅是二門家,其父便是二外爺,是邊區(qū)政府大官,西安剛解放時被國民黨特務(wù)縱火燒死。三外爺一直住在米脂老家,故而母親的娘家長輩在延安只有老姑和四外爺。四外爺不愛戀人,跟外人乍胳膊動腿,跟小輩吹胡子瞪眼。老姑和善,每年正月或者冬閑,母親到十里鋪大舅家,總要先到這七里鋪土院去看望老姑,在她家小住幾日。
那時年幼,記不清老姑的模樣,以及她的年齡。只記得老姑對我們很好,一見面就親熱地叫著母親的乳名“潤”,問這問那,手摩挲著我的頭。老姑的愛撫,無疑似一縷陽光射進情感暗夜,光照我心。她從窗肩上取下紙包,小心地一層層揭開,取出兩顆白色晶體狀的東西,放進我的口里,頓時,甜透了心。母親告訴我,這是冰糖。至此,我知道了世界上最甜的東西是冰糖,也記住了是老姑給我第一次吃的冰糖。以至于此后的幾十年,每每吃到冰糖,就想起在昏暗的土窯洞的窗肩的紙包里,裹著的那甜美無比的東西,那東西讓我在渾沌之年月夢縈魂牽。老姑為什么放在高高的窗肩上,那是防止頑皮的孫子們“侵害”,在那個物資極端匱乏的年代,既使在城市,冰糖也是稀罕物品。老姑院子里住著她的一兒一女,我大叔高福興和旦姨。院子轉(zhuǎn)過土岇,則住著三叔高福勝。我多少年中從未想過老姑父和二叔的存在。直至現(xiàn)在寫文字時才意識到這一點,問鼻管上插著氧氣的父親,父親想了一會兒,說:我和你媽結(jié)婚就沒見過你老姑父,聽說年輕時就病故了,你二叔好像是在老家給人過繼出去了。
老姑身體應(yīng)該不錯,她一直自己生火做飯。我們到來,長輩們都很熱情,大叔、三叔、旦姨都要請我們吃飯。大叔、三叔、姨夫都在建筑公司工作。據(jù)說,解放前,大嬸家是大資本家,都有私人飛機。她的前夫死了,便帶著獨生女兒丑女,從西安來到延安下嫁給窮光棍大叔后,再未生育。為了頂門立戶,大叔將老家二叔的兒子潤生過繼為子。大嬸頭發(fā)一絲不亂,衣服干干凈凈,家里拾掇得一塵不染,大叔雖是目不識丁的粗人,但從不對她高聲大言。她對我們和顏悅色,但我總覺得難以親近,現(xiàn)在才明白那是一種知書達禮的熱情,是一種文明禮貌的體現(xiàn)。三嬸多在工地當小工,說話聲高,三叔唯她首是瞻,她說東,三叔絕不往西。三叔請母親,這樣說:潤,你三嫂叫你吃飯哩。我有點兒怕她,我發(fā)現(xiàn)兩個女兒兩個兒子也都怕她。其實,她就是性格直爽,不藏著掖著,嘴巴不饒人,刀子嘴豆腐心,生人不知,熟人皆曉。旦姨生育二男三女,姨夫王衛(wèi)福,只管上班,到時交工資,家中大小事體皆由旦姨承擔。那時旦姨的大女兒愛已經(jīng)開始當小工了,旦姨夏天推著四個膠皮輪的木推車,七里鋪大街上聽見吱吱扭扭的聲音,便知是賣冰棍的旦姨過來了。她看見我們,便立即打開箱蓋,揭開保溫毯,取出冰棍塞進我們手里。那時一根冰棍五分錢,相當于能買十顆水果糖,我們無錢,既使有錢也舍不得眨眼之間就從口里化掉十顆糖。
老姑是什么時候去世的,我忘記了。她去世后母親也去七里鋪土院,但住在旦姨家。母親說她小時候父母去世,是老姑收留了她。老姑家人多生活困難,上山開荒掏地,一齊動手,她脾氣倔,難免和三叔吵架嘔氣,總是旦姨護著她,所以她們兩個親近。旦姨依然對我們親熱,大嬸和三嬸依然請我們吃飯。旦姨的兒子軍平、三叔的大兒子延平與我同年等歲,我們在一塊玩的多。我們站在鹼畔數(shù)從柳林方向路過七里鋪進入延安的小車,我報數(shù)說上來多少輛,他們糾正我是下來,我說明明是上來??次也环?,他們便指著南河,以此河水流向城里為證,河水是往下。我還是不服輸,問他們從這里進城是說上城還是下城?他們說當然是上城。我說那為什么人進城是上城,車進城就是下了?他們自然回答不上。我們彼此不能說服。他們幾次帶我在夜幕下躲過哨兵,翻墻到513醫(yī)院看電影,頗為緊張刺激。后來漸漸長大了,不愿意跟著母親去七里鋪后山了。有一次,他們安排我到三叔的鄰居家借住,主人小伙嫌我腳臭,黑著臉嘟囔:這些鄉(xiāng)里人一身臭味,沒羞沒臊,蹭吃蹭喝。這件事讓我自尊心深受打擊,就不樂意去了。1985年,姨家的女兒出嫁,母親捎話讓這時已在城里參加工作的我去趕門戶。再后來,雖去我舅舅家還要路過七里鋪,但我再未去老姑的故居,只是每次路過必要向那山坡的大槐樹行注目禮。大叔大嬸、姨夫、三叔何時去世,我一概不知,只知道老姑和大叔去世時,母親進城趕去參加葬禮。此后紅白事,他們再沒通知,遠程相隔,我們不曉信息,禮尚往來,我們結(jié)婚便也不再邀請他們。說實在的,路途相隔是事實,也有城鄉(xiāng)差別和生活習(xí)慣的緣故。我們每年都進城入門踏戶,在我的記憶中,老姑家族的任何人沒有光顧過我們蟠龍鄉(xiāng)下。天生的城里人和鄉(xiāng)下人,與生俱來的自豪和自卑,在我們心中筑起了一道無形的厚墻,親情也難以完全逾越。老姑的離世,加之生活的忙碌和物質(zhì)的困難,一定情況下淡化了情感。其實,老姑家住七里鋪后山,尚屬城里,可拖家?guī)Э冢瑢儆诔鞘胸毭?,她子輩皆是建筑工人,孫輩皆沒有考上好的學(xué)校,過早地進入社會,沒有文化支撐,知識貯備,工作單位均是企業(yè),以至于改革之初,下崗者居多。
本地人都說延安地方太小,出門就見熟人,拉起就是親戚。三叔的大女兒高延玲兩口子與我同在一個工廠,而且住在同一個院子。我兒子出生滿月時,旦姨和三嬸從延玲處聞訊,也趕來參加,讓母親著實高興,令我感動。后來得知,旦姨的二兒媳亦是我們廠的擋車工,我妻子與她在一個車間多年,但不知還有親戚關(guān)系,而我在本廠當主要領(lǐng)導(dǎo)已二十載,至今知其人其名,竟不識其面。我兒子現(xiàn)在已是而立之年,歲月恍惚,世事悠悠,想起旦姨和三嬸昔日境況,不由得無限感慨。
自從20世紀90年代初,從老家蟠龍進城一直租房的父母終于搬進了延長油田小區(qū),樓房窗明幾凈,寬敞漂亮,母親喜悅之情自不待言。聽住在棗園的大哥說旦姨的三女兒三娃開公交車,母親囑咐大哥告訴三娃她想旦姨。幾日后三娃便將旦姨送來,住了兩日。我與旦姨的見面再就是延玲的兒子海波的婚禮上,她與三嬸坐在娘家首席,我的兒子劉欣和新郎是發(fā)小,婚禮上的伴郎。旦姨和三嬸精神矍鑠,不見龍鐘之態(tài)。這時旦姨已搬離了七里鋪后山,三嬸也已住在土窯洞坡下,南區(qū)供銷社后面三眼新石窯里。她們兒成女就,含飴弄孫,頤養(yǎng)天年。
2015年正月,母親病逝,父親讓通知旦姨,我們考慮她當時已83歲高齡,怕她經(jīng)受不住悲痛,躊躇良久,終未告知。父親聽說旦姨常在南橋河畔公園“頂棍”“掀花花”,便坐公交車幾次前往,但未遇,引為憾事。剛才,父親忽然問我:你旦姨歿了?他這幾天住院記憶有些混亂,我說:沒有。父親說:她比我大一歲,九十了。又問我:你旦姨住在哪里?我說:聽說自己吃住,她一向剛骨。父親再未言語。他近兩年畢竟年事已高,身子不是這兒疼,就是那兒不靈便,但還是走路不讓人扶,在家不讓人陪,一個人住著偌大的三室大房,空曠,便顯得寂寞孤獨。
我凝望著老姑家已被灌木湮沒的老院,想著從這里走出的后人。大叔的繼女女娃可能在供電局工作,父親說他與母親曾去過她家,就在寶塔賓館旁邊。大哥說她應(yīng)近70歲了。大叔的繼子潤生好像住在馬家灣大修廠,他與二舅的兒子毛蒼投緣,故而在二舅家的紅白事中見過幾次樸實無華的他。雖都生活在方圓十來公里的延安,幾十年來,我只見過旦姨家的二女兒麗麗和三女兒三娃幾面。我因孩子上學(xué)在延中溝租房,見過麗麗來收房租,她在此地有兩間房。三娃一次到延玲家順便來我家坐了一會兒,另一次是我坐她駕駛的公交車,人多,她沒看見我。大女兒愛,兒子軍平,小兒子海軍從事什么職業(yè),住在哪里,家中人口多少,我一概不知。倒是三嬸家的情況我知道一些,高延平跑西安的中巴車,我有他的微信,經(jīng)常見他在微信中招徠顧客。高延玲已退休在家撫育幼孫,其夫杜偉對堪輿風(fēng)水頗有研究,選墳禳解,聽說甚是忙碌,我在白事中偶見其身影。聽同事們說他包攬了撫育孫子一應(yīng)事體,摒棄新式撫養(yǎng)方式。聽延玲說,妹妹紅苗的光景很好,其余情況不得而知。老姑的子弟沒有大起大落,大富大貴,都本分為人,過著平凡普通的生活,平常人家,兩手刨食,雙腿走路,不求吃鋼咬鐵,有改天換地壯舉,但求于世無害,于心無愧,安老床榻。
我與大哥相商,待父親出院,我們?nèi)タ吹┮蹋€應(yīng)抓緊時間,畢竟她是耄耋老人,已到日薄西山,有今沒明的日子。正在病床輸氧的父親靜聽我們說話,一臉恬靜,此乃他心所愿。
責(zé)任編輯/石淑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