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蕾蕾去了城里,失去了最后一支力量的賀老貴,仍然繼續(xù)他曠日持久的戰(zhàn)斗。賀老貴雖然年紀一大把了,但他自我感覺身體還非常強壯,還處在人生的壯年。他不知道這場戰(zhàn)斗會持續(xù)多久,但他發(fā)誓,只要他還有一口氣,絕不會放棄??囡L、凄雨,蜘蛛、蟲蟻、老鼠,塵埃、野草、藤蔓,還有村公所龍主任,以及看不見摸不著的歲月流年,都是賀老貴頑強作戰(zhàn)的對象。
這天上午,村公所龍主任又來了,龍主任是這一個月之中第六次來了,龍主任用手拍響老屋大門時,賀老貴正在樓上投入新一天的戰(zhàn)斗之中。戰(zhàn)斗當然是很激烈的,賀老貴雙手握著一條一丈二尺長的竹篙,竹篙的另一頭綁著一束稻草結,稻草結做成如羽毛球似的,竹篙從尾羽插入,樣子像一支折斷了槍頭的紅纓槍。他將“紅纓槍”舉起來,在樓上賣力地左沖右刺,從左邊沖到右邊,從瓦梁橫掃到樓板,把樓角落或者橫梁上正在不斷擴張的蜘蛛網絞到綁在竹篙的稻草結上。他正忙著,忽然發(fā)現一隊黑螞蟻從窗口長驅直入,雄赳赳氣昂昂,爬到樓上的橫梁上做窩。賀老貴氣得牙癢癢,立刻找來一瓶殺蟲劑,一邊朝著那隊黑螞蟻猛烈噴去,一邊咬牙切齒地說道:“來呀,來呀,來一個死一個,來兩個死一雙?!笨吹秸瓷纤巹┑暮谖浵亸臋M梁上窗口上紛紛落到樓板上,他心里升起一種得勝的喜悅。一會兒,賀老貴看到頭頂上的瓦出現一條指頭大的光亮,有漏水的可能,于是,他把光亮下的一只大木桶移一邊去,他擔心雨水漏下來,淋壞這只不知哪朝哪代的人留下的木桶,他剛把木桶挪動,就看到一只大老鼠從桶底跑了出來,迅速往墻角落上猛竄,賀老貴急忙脫下一只帆布鞋,狠狠地朝著已爬到墻上的老鼠砸去,正巧砸中老鼠。老鼠中了鞋,翻身掉了下來,在樓板上打了個滾,又往雜物堆下竄,因為中了一鞋,速度慢了很多,還未等再次藏起來,已被賀老貴手中的一條廢棄的四方木頭砸偏了腦袋。一場戰(zhàn)斗過后,賀老貴已是滿頭大汗,衣服、頭發(fā)與臉都沾滿了發(fā)黑的灰土與蛛網,他感覺有些累了,但他也感到很滿足,是那種用自己付出力量而得到收獲的滿足感,同時也感到快樂,是那種取勝了的快樂。這樣的戰(zhàn)斗幾乎每天都在進行,每天賀老貴都以他頑強的戰(zhàn)斗力樂此不疲,而樓上的蜘蛛、老鼠、螞蟻以及塵埃,似乎決不肯認輸,今天被賀老貴打敗了,明天又會卷土重來,蜘蛛重又在樓角落織網,螞蟻又在橫梁上做窩,老鼠繼續(xù)啃咬祖宗留下的木箱,歲月又在賀老貴舍不得丟棄視若珍寶的古老紡織車、谷桶、木箱上面落滿塵埃,與賀老貴作殊死較量。還有屋背上的瓦,常常被到處亂竄的鼠們弄翻好幾處,賀老貴每隔一段時間,就搬出木梯,爬到屋脊,把弄翻的瓦片重新修整好,不然,一下雨,雨水就漏下來,把樓上的東西都滴壞。當龍主任拍門時,賀老貴已暫時休戰(zhàn),蹲下來,正興致勃勃地觀賞那只一直放在樓上的古舊又破損不堪的已經沒有鼓面的鼓桶,因為看得太投入,那“嘭嘭嘭”的拍門聲,他竟然沒聽到。這只鼓桶是實木做成的,木心挖空,有水桶那么大,也如水桶那么高,下部稍微比上部小,兩側各有一只銹得發(fā)黑的酒杯大的鐵環(huán)。如果不是上部的邊緣布滿了指甲大的鉚釘以及僅剩兩指多大的鼓皮,讓人看出來還像一只鼓桶,不然,還真讓人以為是一只舊木桶呢。賀老貴很喜歡這只破損不堪的鼓桶,視若寶貝,每每看著木質斑駁發(fā)黑的鼓桶,腦子里總會幻發(fā)起家中先人們在各種節(jié)日里敲打這支鼓的情景,如電影一般,一幕幕在他腦里迭現。賀老貴由此想到家中曾經的輝煌,心里感到非常欣慰。而這支鼓桶到底有多少年代了,賀老貴并不清楚,父親在世時,沒有跟他說過,也許連老父親都不清楚。賀老貴記得,在他很小的時候,就發(fā)現家中樓上放有這只鼓桶了,第一次看到時,就是這樣的破損。雖然是只破損的鼓桶,似乎也沒有任何用處,也不值一分錢,但既然家中先人們都舍不得丟棄,他賀老貴當然也要把它保護得好好的,只是讓他不放心的是,兒子媳婦以及孫女都去了城里,也不愿再回來,當然他們也不會喜歡這只破爛的又無用的鼓桶,還有這老屋中所有的破舊東西。兒子早就想把這些破舊的東西當木柴燒掉,賀老貴不同意,兒子說:“有什么用?又不值錢,放在這兒礙手礙腳?!辟R老貴為此常常唉聲嘆氣。老祖宗留下的念物,這一代人根本不會珍惜了,也不會有上一輩人這種珍惜舊物的心情了。兒子還想把老屋也拆了,在原地再建新樓房,賀老貴也不同意,他說老屋永遠都不能拆。兒子說不拆遲早會倒掉,他說他只要活著就不會讓他倒。兒子沒辦法,只得在老屋旁邊另選屋地,建了一幢兩層的樓房,賀老貴卻戀著老屋,不愿住新樓房,白天在新樓房吃飯,晚上依舊回到老屋睡覺,他說他住慣了老屋,在新樓房會睡不著覺。兒子一心只想著能讓父親過得好些,可他卻處處不愿領受,兒子無可奈何,由得他。
蕾蕾跟著她爸爸去城里時,11歲了,一直在家由賀老貴帶大,蕾蕾在家時,是賀老貴與蜘蛛、鼠蟻、塵埃、風雨,以及在屋邊的柑橘園與雜草藤蔓作戰(zhàn)的得力助手,賀老貴架樓梯上屋背撿漏時,蕾蕾幫他扶木梯;賀老貴上屋背換下腐朽的瓦殼板,蕾蕾幫著遞個錘子;賀老貴轉戰(zhàn)在哪,蕾蕾陪他到哪,在他身邊助威吶喊,隨時助上一臂之力。他累時,蕾蕾幫他捶腰,他滿頭汗水時,蕾蕾拿來毛巾幫他揩干凈,他口渴時,蕾蕾拿來一杯濃茶讓他解渴,當然了,他有時也會帶蕾蕾去兩三里路外的恒河鎮(zhèn)上,買她喜歡的動漫書,買她喜歡的玩具,還有她喜歡的小陽帽、小花傘。蕾蕾對他說過,她長大了,不會去城里的,在家里陪他。這話使得賀老貴特開心,他不希望蕾蕾一長大就離開了家,希望蕾蕾能在家里多陪他幾年?,F在的恒村,都是些老人與小孩,女孩子一長大,就去了城里,很少回來一次,直到在城里嫁作別家的媳婦,永遠也不見影子了。還有男孩子們,往往讀完了初中,就去了城里,去了城里就再不愿意回家了,一兩年只回來一次,回到村里,這也看不慣,那也看不慣,住不上三五天,又匆匆離家。他們內心里,已將自己視為城里人了,在城里拼命攢錢,買房娶媳婦,做個城里人。就是做不上城里人,也要賴在城里,租個房住下來,也要在城里住一輩子。賀老貴的兒子就是這樣的,18年前,只有初中水平的兒子就離家去了廣東一個小城鎮(zhèn),打拼近20年,在外成了家,如今又成了廠里一名車間主任,聽他說,一個月能拿到上萬塊的錢,前幾年,也在城里供房了。兒子曾經接過賀老貴到城里住,賀老貴初到城里,看到的一切都令他感到新奇,兒子不想做飯,拿起電話一按,一會兒就有兩個戴著白帽穿著白衣的女孩把飯菜送到家。兒子口袋沒錢花了,走到街頭,從身上掏出一張小紙片,把一張小紙片往街邊墻上的“機器”細縫里一插,那“機器”眨眼之間就吐一大沓錢出來。對于賀老貴來說,這一切都是那么新奇,像玩魔術似的。他對兒子說:“你有了這張紙片,還去上啥子班?一天多插幾次就夠你一年花用了?!眱鹤勇犃怂脑?,臉上的神情怔住了一會兒,然后笑了笑,沒作回答。不到半年時間,賀老貴就鬧著回鄉(xiāng)下老家了,他對兒子說,城里的空氣盡是汽油味,他聞得難受。他還說,一出門口就是那么多汽車、摩托車,來來回回,橫沖直闖,這讓他時時小心在意極不自在。他還說,城里人雖然多,但找個人說說話都找不到,住在隔壁的人家,半年了大家都互不相識,還做啥鄰居?很讓他悶。他還說,城里的豬肉不好吃,雞肉不好吃,蛋也不好,青菜不好吃,油也不好吃,所有的東西都不如鄉(xiāng)下的味道好。賀老貴說的是實話,其實他想回鄉(xiāng)下,那是心里老是念著鄉(xiāng)下家里那間老屋,老屋門前那棵柿子樹,還有老屋樓上那只破損的鼓桶,以及那些年代久遠已經多年不用的谷桶、舊木箱、舊木桶,等等。他擔心他不在家時,這些先人留下的東西被老鼠們啃爛,以及被漏雨淋壞。
蕾蕾從小跟著賀老貴長大,其實蕾蕾也極想爸爸與媽媽不要在外打工了,回來跟他們一起過日子,一家人在一起,那是多開心呀,但爸媽是不會聽她的話的,爸媽也不會回來過日子。他們說,在城里一個月就能攢幾千至上萬塊,回來干嘛?回來一年也攢不到在城里一個月的多。沒錢就沒好日子過,沒錢就沒新房子住。都是錢呀錢呀,蕾蕾雖然還沒長大,似乎也感到生活是那么無奈。
家里有好幾畝柑橘園,就挨著老屋的旁邊,是蕾蕾還小時,兒媳婦從城里回來住的那幾年,與賀老貴一起種下的,兒媳婦本想在家一邊帶蕾蕾,一邊打理這片果園。只是五年前,往果園里下了一大筆本錢,到了秋天,收獲的三萬斤柑橘,卻沒價錢,往年每年都來村里收購柑橘的廣東老板,那年卻沒來,三萬斤柑橘只賣了個爛價,連投下去的本錢都收不回來,兒媳婦灰了心,覺得種水果風險太大,于是把剛上小學一年級的蕾蕾留在家里,再次去了城里。如今,賀老貴常常在老屋與蜘蛛、老鼠、蟲蟻作戰(zhàn)一番后,又接著把戰(zhàn)場轉移到柑橘園去,帶著鐮刀,割那些與柑橘爭奪地盤的野草,還有那些與柑橘搶占空間的荊棘與藤蔓,只是,那些野草荊棘與藤蔓也不甘心失敗似的,賀老貴今天割完,它們明天又長,賀老貴割完這邊,那邊又長出半人高了,與賀老貴不斷較量。前幾天兒子回來時,就對他說,別去割了,割來有啥用?讓它們長吧。賀老貴很不服氣,他說,不割,地就荒了。
賀老貴終于聽到拍門聲了,那熟悉的拍門節(jié)奏,讓賀老貴一下子就猜到是龍主任又來了,還猜到龍主任是為了這座老屋來的。原來,鎮(zhèn)政府為了響應上面提的農村城鎮(zhèn)化建設的文件精神,準備用恒村作為試點,先修一條水泥路,水泥路從賀老貴屋門前經過,門前就是恒村的路口,是外人進入恒村的主要通道。龍主任說老屋為舊瓦房,斑駁的泥磚墻,與現代化的農村城鎮(zhèn)化建設格格不入,影響村容,有礙觀瞻,所以建議拆除。兒子是支持拆老屋的,他擔心賀老貴經常爬樓梯上屋背撿漏,有個閃失。但賀老貴是鐵定了心不愿意拆除的,他在老屋住了將近一輩子了,有太深的感情,他舍不得老屋在他面前消失。龍主任前幾次來作賀老貴的思想工作,什么從大局著想,為建設農村城鎮(zhèn)化著想,為子孫后代著想,苦口婆心說了半天,賀老貴就是絲毫不動搖,賀老貴有他不想拆的觀點,他說,建設農村城鎮(zhèn)化也要保留一部分古建筑呀,你看城市里頭不也有古建筑嗎?城市都可以容得下老房子,農村為什么就容不下!龍主任說,那可不一樣,城市里的古建筑是有選擇性地保留下來,就是說有一定歷史背景要保留下來,而不是全部。賀老貴說,那農村就不能有選擇性地保留下來嗎?再說我的老屋也有一定的歷史背景呀。龍主任說,有啥歷史背景?賀老貴說,解放當初,來打土匪的解放軍在我這老屋住過,有個連長在老屋里辦公。龍主任聽了,沉默一下,然后才說,這也算有歷史背景嗎?賀老貴說,那不算嗎?1973年,學校老師帶學生到我老屋里開憶苦思甜會,我還給學生說過這些事呢。龍主任一時語塞,怔了一會兒,才說,這……
賀老貴猜得沒錯,龍主任今天來還是因為要拆老屋這件事,當賀老貴走下樓,一身蛛網滿臉灰塵出現在龍主任面前時,龍主任驚訝地看著他,接著笑了笑,然后說:“我說老伙計,你這老破屋子真該要拆了,你看看,你從里面走出來,就糊了你滿臉的灰塵,虧你還天天睡里面,拆了吧?”
賀老貴心平氣和地說:“唉!我說不拆就不拆,你還天天來,你就讓我再住三四十年吧,等我斷了這口氣了,你想怎么拆就怎么拆,沒人攔你了?!?/p>
龍主任說:“鎮(zhèn)里催得緊呀,我還能等下去嗎?今天來,是想告訴你,先把老屋拆了,村里補助你一部分資金,你自己也出一部分,再在老屋的原地上建一層房,這樣,你還是在原來的地方住?!?/p>
賀老貴說:“老屋拆了,再建一層房,那還是原來的老屋嗎?”
龍主任再一次無功而返,他實在拿賀老貴沒辦法,決定明天讓張鎮(zhèn)長親自出馬,做賀老貴的思想工作。
午飯之后,賀老貴帶上鐮刀,腰上再掛上一把鉤刀,把下一個戰(zhàn)場轉移到老屋邊的柑橘園里。進了果園,賀老貴忽然想念去了城里的蕾蕾,如果蕾蕾在家,她也會帶上一把小鐮刀,跟他一塊兒去果園割雜草砍荊棘的。賀老貴多么喜歡蕾蕾在他身邊,總覺得他所有的親人只剩下蕾蕾了,他累了時,坐在草地上,卷上一支喇叭筒,“叭達叭達”,吞云吐霧,悠然如神仙,這時候,蕾蕾往往撲在他的背上,用一雙稚嫩的小手撫弄他滿頭的白發(fā),或者輕輕去捏他的大耳垂,這讓他覺得,他不再孤獨,也不再寂寞,感覺活著是那么可貴與幸福。如今蕾蕾也去城里了,這一去,就意味著也會像恒村許許多多的女孩子一樣,再也不回來了,在城里上小學,再上初中、高中,也許還會上大學,畢業(yè)后就在城里找工作,接著就是嫁作人婦,永遠留在外面了。還有那些剛長大的男孩子,還有其他成了家的,或者沒成家的,一個個都往城里跑,去了,就幾乎不再回來了。蕾蕾是在放暑假時,跟著她爸爸去城里的,去之前,曾經握住賀老貴的手,口口聲聲對他說道:“公公,我去城里看我媽媽幾天,又會回來陪你的,你相信我,我真的會回來的?!辟R老貴也真的相信蕾蕾會回來,也像他曾經在城里一樣,住不慣的。但直到開學,蕾蕾的身影再也沒有在家里出現過,兒子給他打來電話,告訴他,蕾蕾在城里上學了,她在城里認識很多跟她玩的小朋友了,還在培訓中心報名學習鋼琴演奏,還買了很多從來沒有見過很新奇的玩具,她不想回去了。賀老貴聽了,心里一陣兒緊縮,久久呆住了?,F在,賀老貴望著早已荒蕪成野嶺似的柑橘園,無限的傷感直上心頭,蕾蕾,再不會在柑橘園出現了。但只一會兒,賀老貴心里又坦然了。他默默地說,去吧,你們都跑城里去吧,只我一個人,也要在這里繼續(xù)戰(zhàn)斗下去。賀老貴眼睛閃發(fā)出犀利的光芒,咬牙切齒,忽然把手里的鐮刀扔在草地上,從綁在腰上的刀鞘上取下一把鉤刀,雙手握住刀把,舉起來,狠狠地一揮,“咔嚓”一聲,一棵酒杯大的苦楝樹被攔腰斬倒在地。
園里635棵柑橘樹,因為長期無人護理,早已被齊腰深的茅草、荊棘、雞屎藤、鐵線藤、狗牙刺,以及數不清的野雜樹、螞蟻窩、植物等層層包圍,重重壓迫,讓這些柑橘樹喘不過氣,伸張不開枝丫,有的開始枯萎,有的已經死去,大多數都在茍延殘喘。兒子與媳婦是不會在乎這些柑橘樹的死活的,更不會在乎這塊地變成了荒地,但賀老貴在乎,只要他一有空就到這里來開辟另一個戰(zhàn)場,用鐮刀,用鉤刀,與不請自來侵入園里爭奪柑橘地盤的茅草、荊棘、雞屎藤、鐵線藤、狗牙刺、野雜樹和螞蟻作戰(zhàn),只是,這個戰(zhàn)場太大了,太復雜了,他前幾天砍干凈的鐵絲藤,今天又張牙舞爪似的爬滿了一大片柑橘樹,前幾天已斬盡殺絕的雞屎藤,今天又氣勢洶洶地占領各個角落,最讓賀老貴氣憤的是,前天他在一棵柑橘樹上除掉的螞蟻窩,今天他看到三棵柑橘樹上出現了五個螞蟻窩。賀老貴氣得牙癢癢,這些螞蟻也太欺負人吧?太霸道了吧?是成心跟他作對吧?賀老貴可不甘心敗在這些鐵線藤、雞屎藤手上,更不甘心敗在螞蟻手上,他想揮動鉤刀把結上螞蟻窩的那些枝條砍下來,然后放一把火燒掉,可他砍了一刀,樹枝一搖動,窩里就爬出千萬的黑螞蟻,眨眼之間,整棵柑橘樹上全是密密麻麻來來去去耀武揚威的黑螞蟻,賀老貴再想去砍,衣袖剛一接觸到柑橘樹,他的身上就爬上七八只螞蟻,有兩只迅速竄到他的脖子,在他脖子上狠狠地一咬,賀老貴又癢又痛,嘴里叫了一聲苦,急忙扔掉鉤刀,雙手全身上下又拍又打起來。忽然,賀老貴肚皮上又挨了一口,他趕快把衣服一翻,看到一只黑螞蟻正在他肚臍內啃呢,他氣得滿眼通紅,把黑螞蟻從肚臍里摳出來,兩個指頭狠狠一捏,那螞蟻瞬間被挫成了粉末。
賀老貴接著把衣服脫下來,湊近眼睛,翻過來,翻過去,領子、袖子、口袋,前面,后面,仔仔細細地查看八九遍,確定沒有螞蟻了再穿上。賀老貴再不敢觸碰那幾棵結了螞蟻窩的柑橘樹,一時束手無策,難道就這樣敗在螞蟻手上了?他很不甘心。賀老貴正在一籌莫展之際,目光忽然落在旁邊一座墳堆上,那墳堆上長滿了一人高的黃茅草,草葉有的青,有的枯。賀老貴拿起鐮刀,來到墳堆旁,割下一大把黃茅草,做成一支火把,他決定葬送幾棵柑橘樹,也要將五個螞蟻窩消滅干凈。賀老貴回到螞蟻窩旁,掏出火機,點燃了手里的黃茅草,火苗立刻嘩啦啦地躥上半空,然后,賀老貴將點燃的黃茅草朝剛才啃咬他的螞蟻窩伸過去,螞蟻窩很快就冒起了藍煙,并發(fā)出了一種燒干牛糞的氣味,許多剛爬出窩來的黑螞蟻紛紛往下掉。賀老貴手持黃茅草一邊燒一邊幸災樂禍地說道:“看你死不死,咬我,咬呀,看你還咬不咬,你們能戰(zhàn)得勝我,我就不信,出來啊,看看是我死,還是你們死……”
賀老貴怎么也想不到,隨之發(fā)生的事,令他措手不及。他剛燒燃第一個螞蟻窩,那棵葉子有些枯黃的柑橘樹也跟著燃燒起來,忽然吹起了風,風一吹,嘩嘩啦啦一陣響,火苗到處亂竄,旁邊的藤蔓、雜草、雜樹很快也燃燒了起來,火越燒越大,越燒越猛,轉瞬之間,一大片柑橘樹都燒了起來。賀老貴開始還砍了一條小樹枝打火,但火勢太大了,根本無法撲滅,最后賀老貴放棄了撲打,一時手足無措,傻乎乎地望著面前的漫野大火,不知如何是好。更不妙的是,那火勢本來是朝著北面方向燒去的,不一會兒,似乎有意要與賀老貴開個殘酷的玩笑,突然之間,火勢變了方向,朝著南面方向燒去了,賀老貴的老屋就在南面,而且就在柑橘園旁邊。賀老貴驚恐萬狀,看著越來越逼近老屋的火勢,干瞪眼睛,無計可施,腦子里一片空白。
賀老貴發(fā)呆了半天,之后,他顧不得拿起扔在地上的鐮刀和鉤刀,跌跌撞撞,蹣蹣跚跚地往老屋方向跑去,那火勢在他身后不斷蔓延過來。賀老貴還未跑到老屋,就看到龍主任在老屋大門前的空地站著,看到他跑過來,龍主任急急地朝他叫道:“是怎么回事?”
賀老貴到了龍主任面前,氣喘吁吁地回答:“燒,燒起來了……”
龍主任問:“怎么燒起來的?”
賀老貴說:“唉!我,我燒螞蟻窩,把果園燒著了?!?/p>
“你這老屋有危險呀,我剛報了警,叫消防車來,我就猜到是你的果園燒起來了?!饼堉魅慰戳丝丛綗浇幕饎?,著急地說,隨之又對賀老貴說道,“快去老屋,把你那些舍不得丟的寶貝東西搬到外面?!?/p>
龍主任這句“寶貝東西”是含有辛辣味道的,賀老貴當然能聽得出來,但此時,他抬頭看了看遮天蔽地滾滾濃煙,火勢正朝著老屋越逼越近,不由多想,立刻跑去推開老屋大門,走了進去。此時,從小鎮(zhèn)方向傳來了消防車連續(xù)不斷的警笛聲,由遠而近。那龍主任也準備跟進老屋,想幫一下賀老貴,盡可能地在大火燒上老屋之前,協(xié)助賀老貴把他那些“寶貝東西”移出外面來。龍主任剛抬起右腳準備跨進大門檻,猛然發(fā)現賀老貴又從里面沖了出來,一聲不作,一陣風似的從他面前擦身而過。龍主任只好停住了進屋的腳步,扭頭望著賀老貴向外走去的背影,問道:“你去哪里?”
賀老貴仍然不作一語,一直往外走,往通往小鎮(zhèn)的大路走。這時,警笛聲越響越大,從低矮的房屋、樹叢、土堆之間已可看到紅色的消防車若隱若現,正朝著恒村這邊馳來。賀老貴正是迎著飛奔而來的消防隊走去的,而且他走在大路的中間。龍主任看著賀老貴的背影,皺著眉頭,一臉疑惑,此時,村里也來了十多個人,都站在龍主任的旁邊,都望著迎著消防車而去的賀老貴,不明白賀老貴到底要干什么。消防隊終于出現在眼前了,來的是兩部,一前一后,讓所有人驚訝不解的是,賀老貴依然走在大路中間,沒有絲毫想避讓的跡象,當消防車越來越逼近面前之際,賀老貴忽然舉起了雙手,一邊迎上消防車一邊不斷地作出停止前進的搖擺動作。消防車終于在離賀老貴十米遠的地方停了下來,同時,賀老貴也停了下來,雙手依然舉在頭頂上空做出“停止”“無事”的動作。只見駕駛消防車的軍人從車窗探出頭來,看著站在路中間的賀老貴,不明白他這是怎么回事?
柑橘園里的大火終于蔓延到了老屋旁邊,嘩啦啦的火苗如一條巨大的火龍,張牙舞爪,來勢洶洶,火舌子長長地一卷,呼啦一聲,老屋的瓦頂上面立即著起了火苗,濃煙滾滾,只一會兒,整幢老屋就成了一片火?!?/p>
責任編輯/王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