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片子在近岸邊的地方將冰鑿薄,一透光,中午氣溫升高,水溫也升得快,魚群在冰下聚沒聚集說不準,但總歸是必要做的第一步。他等著小東和二黑,不時到岸上看看來車沒有,等他倆來了,又會不會彼此攙扶,但凡有一個醉的,今天都難成功。方片子反復跟二人申說,這挺危險,別當鬧著玩。午時已過,三點之前,就這么會兒稍縱即逝的工夫,出門他跟老媽保證過,今晚做魚。眼瞅太陽高掛,荒涼四野上,車輪軋雪的咯吱聲,漸漸靠近了。
車停穩(wěn),半天沒人下來。方片子去拽門,小東剛拔下鑰匙,車里煙味濃重,空調(diào)沒開,冷颼颼的,將二人一路開來積攢下的埋怨都化為實體,雪片一樣摔到方片子跟前。他想知道發(fā)生了啥,卻沒人跟他解釋,二黑僵著臉,轉(zhuǎn)頭抓車上的釣竿。小東把一瓶子煙頭扔進雪地,胡嚕一把凍得一嘴鼻涕的臉,四下看,問方片子,這就是你選的地兒?方片子引他看剛選好的洞,沒透,現(xiàn)在溫度夠,人到齊了,鑿正合適。小東說,你應該早點兒鑿開,等啥啊,我倆到了就起竿,瞎耽誤工夫。方片子沒說話,小東二黑都頭回冰釣,不懂,正常,他愿意耐心教給兩個發(fā)小兒,這不是垂釣園,不是夏天江邊,坐一天就行;要有毅力,魚都熬了一冬,人要不能學會等待,就別想有收獲,播種還講時令呢。小東打手勢叫停,說知道他是行家,別上課了行不?這一路,他跟二黑給彼此上課都上得夠夠的,都聽不進輔導了,只想拿分兒。
可方片子還想給他們說,這里挺有學問,得知道選洞,留心冰層厚度。有些水域雖然在近岸結(jié)冰牢固,中心可能仍是一層薄,只有當冰層厚度大于一捺才可開鑿。一捺,方片子摘下手套,跟小東比畫,十厘米不到,越長越好,電話里跟你們說了,帶短竿,帶短的了吧?二黑點頭,魚竿被他架在肩上,像個獵手架好了弓。要帶紅蟲,腥味兒重,冬季魚蔫兒,刺激必須強。餌不活不行。對了,方片子手一拍,盯緊二人,千叮嚀萬囑咐,帶墨鏡沒有?二黑一笑,帶個屁。我來釣魚,不是來當殺手。小東說,行了方片子,趕緊弄吧。我有散光,不怕雪盲啥的,眼一閉一睜,看的是光明燦爛。方片子自去把墨鏡戴上,三人合力,給最后一層冰干通透。泛熒光的冰塊下頭,水流看著慢,實則湍急,又黑又亮。你們總該帶凳兒了吧?方片子說。小東看他,我最后跟你說,今天心情不好,來這兒散心,開闊。你再叨叨,我現(xiàn)在就回,二黑跟不跟我不好說,我一定走。不信你再說一句。
方圓十里,就他們仨,位置是方片子幾天前偵查好的。遠望能看見廢棄了的東灣大橋,所有遠離市區(qū)的地方,都有冰釣愛好者長年駐扎,方片子和他們混過一陣,有了經(jīng)驗,也有他們的體驗,即這門愛好,還是講求單獨。有經(jīng)驗的獵手不需要成群結(jié)隊,冰釣是孤獨者的選擇,他自己試了幾回,的確不賴,尤其有些時候,釣著釣著,雪花下落,感覺人成為課本里的插畫,只差蓑衣和斗笠,不然便實打?qū)嵉鬲氠灪?,享一個宇宙的孤寂和自在。方片子很想把這種高于世俗的體驗同人分享,可他沒成家,沒孩子,身邊只有一個老媽,朋友基本沒有,說不上屈指可數(shù),屈指也就二黑小東倆人,而他們也是在若干年后,同為失意的情形下,才找見彼此。洞里架下倆竿,二黑沒下,站車旁抽煙,算聽進了方片子的話,即多網(wǎng)多收,純純妄想。
等待就是進程。方片子喜愛冰的顏色,特別是封凍住的江的色彩。冰洞開鑿產(chǎn)生的碎片,在原本平滑的淺藍色上,紛飛出白色紋路,像那些歷經(jīng)百年、身價飛漲的瓷器表面,線條開裂,橫七豎八,與經(jīng)過烈火不同,眼前的“瓷片”是飽經(jīng)封凍。等到啥時候?小東問,魚是不是都凍死了,不知道咬鉤?我們可都按你說的做的。方片子說,要等。小東說,你等吧,有魚叫我。早知道這么冷,我不下車,學那孫子,二黑早回車上了。方片子回頭,二黑正走下來,手揣棉襖里,罵小東,讓你說的,我這么窩囊。小東說,你不窩囊,沒窩囊人了。還知道放個屁???二黑不置可否,臉色平靜,方片子一望便知,二黑沒喝多,但有酒打底,晃蕩著朝兩人來,拳頭也攥好了。小東和二黑臉對臉站著,冰洞下有魚打滾的痕跡,沒咬鉤,看著獵物跑了,方片子一聲嘆息。
他們沒對彼此使拳,都被環(huán)境的孤寂壓制,雙雙回洞口蹲下,凝視方片子的魚竿。浮漂動了,小東跳起,干他媽的方片子,你個傻子,起竿!方片子本可以等那條大魚,憑感覺得知,不止一條圍著逡巡,還是下意識收線,挑竿,看銀光閃過,法羅上岸。他有點兒灰心,老媽不愛吃這個,刺少,但是肉厚,不比鰲花或鯽花,小魚,炸了還行,冷水魚講究就是醬燉,吃一個鮮嫩。小東把魚摘下,扔桶里,埋怨說,等半天,就等來這。他又在質(zhì)疑方片子選址不對,說,你有經(jīng)驗,經(jīng)驗哪兒呢?方片子說,你讓我起竿的。小東說,我讓你起大竿。方片子說,不釣就別指揮。小東笑起來,指給二黑,這小子有脾氣了,不讓說。咱這趟是圖啥,看他節(jié)目?二黑笑了,一手掐腰站住,他背上的魚竿還沒落水,還像個獵手,氣定神閑站在一處。他叫了聲方片子,意思不明白,算安撫他,別和小東一般見識。他自己就不見識,感覺經(jīng)風一吹,寒氣一凍,男人的心事也和游魚一致,可以冰封,對于餌料,能狡猾閃過。
一個鐘頭過去,收獲兩條法羅、幾條老頭,老頭魚被方片子攥過倆手,攥得精滑,心想到家要自己給它們收拾干凈。老媽歲數(shù)大了,記不下事,魚頭是有毒的,得剪掉,再細致地摘下內(nèi)臟。他自己周全家里倆人吃飯,沒十年也有八載,平時都好度過,無非將小時候老媽料理他的招數(shù),再還施彼身,難度過的,是隨年歲經(jīng)長,不咋熟悉的那個成人世界。他不愛煙酒,一時半會兒融入不了小東和二黑,但主打一個伴隨,覺得他們可能和自己一樣,也需要來自同齡人的寬慰。在一同走過不見希望的求學路后,幾人都期盼得到來自他者的風,吹醒死水。哪怕對彼此吹牛?菖呢,牛?菖也是亮——方片子能吹的,只有釣魚。在他聽二黑和小東談論家庭,談論哪個男的不是人時,偶爾會貢獻一句,三花五羅十八子,咱們冷水,咱們更嫩。說完,酒桌要涼一陣,無論小東還是二黑,眼底都一片無助,在空地上費力跋涉。方片子靜待氣氛再回熱鬧,幾張桌的叫罵中,隱約看見自己的世界,是白天藍冰下,一個個沒有安慰的洞,此消彼長,像打地鼠。
就這兒干等?小東問。方片子搖頭,不是干等,也不是不等,一種策略而已。他不知道小東和二黑是怎么看待等候的。二黑自去抽煙,小東跟上,在冰凍外圍走出螺旋,談話聲讓方片子和魚,都聽得一清二楚。二黑,小東說,該舍就舍,別以為能感動中國。岸上有倆人腳印,以及伐倒后還沒帶走的整根原木。二黑說,你不知道啥叫責任,別問,你不知道。小東說,不算方片子,咱倆是不是在一塊兒二十來年了?跟我你都不掏心,跟誰?二黑說,我不針對任何人。你要因這個挑我,咱倆白交。小東說,你太不瀟灑。二黑踢走一塊雪,我是男人,能扛的自己扛,沒義務把什么都告訴你。我有自尊。小東說,你就是怕人看笑話,我還能不知道。二黑說,那的確是我白交你。小東眼睛不眨地看他,想一通拳給二黑揍死,又悵然若失,啥也不能解決,感覺是傷了心了。二黑比傻?菖方片子還難交,方片子說不知道的時候,是想有人問他,啥不知道?二黑說不知道的時候,是想讓人反躬自問,你憑啥不知道。這種居高臨下的態(tài)勢,別說發(fā)小兒,誰都難消受,小東對空無打了兩拳,二黑還是哼哼著笑。
你們得等。方片子望著冰洞,說好來釣魚,計劃那么多時候,真來了,留我一人守著,那我自己也行。二黑蹲在他身邊,他第一次聽方片子說冰釣時,就覺得這該是單人活動,他也一直渴望這樣的氣氛,不同于方片子,在漫長的寂寞后期待同盟,在自己看來,所有伴隨,都是消耗。離婚后,他對人情有了天翻地覆的感知,事事也無不坐實自青春期起,便亙守于心的理念——如果你不想顯得扎眼,就要學別人一樣,恨爹罵娘,糟踐你的生活,而非糟踐自身??捎行┰?,只有放在被酒精戰(zhàn)勝的肉身中講出,才顯得不那么格格不入。二黑從方片子肩后望向?qū)Ψ?,不是第一次體會到,像方片子這樣被視若傻?菖的存在,也許享有更飽滿的自由。沒奢望,全是剛需,非得如此,才好不被貸款和婚變壓垮,心存一個童話。
太寂寞了。小東說,我想是有四五個老哥,在邊上結(jié)網(wǎng)。查干湖冬捕你倆看過沒,一網(wǎng)網(wǎng)大魚,熱火朝天。方片子說,那是活動。二黑問,咱有啥不同。方片子說,咱們是狩獵。小東說,自己跟自己熬唄,你釣魚,魚釣你,誰解乏誰算。方片子換了手,說也可以這么論。小東說,不網(wǎng)住自己就行,一竿釣一個,冤種才上鉤。二黑看他,你把話說明了。小東搖頭,我沒說你,姜太公釣魚,愿者上鉤,都自愿。方片子聽不懂倆人的話,也不想懂,他們隔著距離,還各自揣兜,對洞里的魚看熱鬧一般,不夠上心。時間一分鐘一分鐘過,其間小東回到車上,順窗給二黑扔煙,后者沒有一次接到,在雪地里尋摸,光是看著,方片子也覺得不妥,那姿態(tài)簡直像是給狗扔飛盤。上學時,二黑小東坐一張桌,倆人成績不分勝負,都在車尾吊住,畢業(yè)后,二人結(jié)下了相比過去更深厚的情誼,雙雙步入社會,也各自吊在尾部,雖說分開了車廂。
我今天等你,還是小東在說,今天不給我話,我給小鳳說你死了,掉冰窟窿了,她不用再等,可以換人。他又喊向方片子,釣你的魚!方片子不再回頭,卻深受屈辱。二黑說,我是不是給你臉了,錢小東?小東說,我給你臉。二黑說,我和小鳳的事兒,跟你有啥關(guān)系。小東說,真他媽可樂。和我沒關(guān)系?一個我兄弟,一個我親妹妹。我不樂意看你倆好?還是我給你倆介紹的,別忘了。二黑說他沒忘,也不用老是提醒,他對小鳳是真心,但前妻帶著兒子,過得不易,他不伸手幫忙,不是男人樣。為啥小東理解不了呢,這就是時間問題。方片子聽倆人撕巴分神,凝視魚竿,漂半天不動,像是冰層之下也久沒聽聞是非,想把戲聽完整。方片子,小東一聲吆喝,猿猴似的拉長聲音,方片子!他哼哈帶笑,來我給你講講,你這黑哥,外頭該多些賬。方片子捂上耳朵,說我不聽,你倆是哥,你倆解決。我被你們騙了,以為真的來釣魚。小東笑個不停,拍著膝蓋一手指二黑,一手指方片子,我真長見識,他說,你倆都屬那個鴕鳥的。二黑不發(fā)一言,煙頭在他指尖閃爍又丟失。
這個洞不靈,小東看看桶里的漁獲說。他變著法兒地圍窟窿踩踏。方片子勸不住,他們學不會耐心,將魚都給勸走了。冰洞幽深,只要是洞,對方片子而言,都飽含誘惑。他起先有理想做考古學家,后來思維收緊,走入偏狹,專研盜墓小說。他牽掛的不是寶物,而是深處有多深,無人知曉的龐大黑暗下,有沒有另一條抵達開闊的路。這些他能講給誰聽呢?他看見小東左拐右拐,消失在一個山坡后,二黑說他去撒尿了。他和方片子一起靜靜待著,方片子觀察,二黑見老不少。后者給方片子的印象一直是條黑瘦的豹子,孤僻、兇惡,其實自己給自己舔爪子時流露的情緒,比上學時所有姑娘還見脆弱。脆弱讓他總那么迷人,無論男女,都感到自己在悄無聲息,被其吸引。二黑說,別他媽看了,傻子似的。方片子問,小東為啥罵你?二黑說,感情的事兒,你不懂。方片子說,好吧,我不懂。我有啥不懂的,你們老覺著自己懂。二黑冷笑,處過對象嗎?處過一個嗎?方片子動了動沒有變化的魚竿,說到時候,我媽會給我介紹。給你介紹到被窩兒里去?二黑今天一直在笑,像小東一直在罵,方片子一直在說魚的事兒,在堅持等。風變大了,把近處的碎冰和遠處的雪片吹向人的眼睛。
二黑說,還你倆玩吧,我要走。小東回來,問他打算咋走。二黑說開車,他要回去見小鳳,明擺著的。你們倆人,你們能再叫著車。小東咧嘴笑,對方片子,不是你說,他是人不?方片子也覺得事情不該是這個結(jié)果。他想的是他們能一起開車回去,帶著滿滿的漁獲,都到他家。不是說好了的,他來做魚,給他倆下酒,也讓他倆見見老媽,陪老媽說說話,告訴她,兒子在外有朋友,都人高馬大的,體面極了。他聽見小東也說行,說他晚上的班,白天在家睡飽了不好嗎?養(yǎng)精蓄銳,多掙點兒錢。結(jié)果為陪朋友,來釣什么破魚。釣個屁。小東一腳給旁邊的魚桶踢倒,魚順著流水滑出,在冰上賣力蹦跶。方片子把魚抓起,可每抓一條扔回桶,不舒服的感覺就重一些。小東二黑已經(jīng)在互相扯衣服了,半天沒動真格的。方片子問,為啥這么對我?他走過去,一把推開倆人,指著小東,你為啥這么對我?
我對你咋了?小東明白了必須干個人,不然邪火出不去,可沒想到是對方片子。想明白的時候,他已經(jīng)給方片子揍進雪里,騎著他,方片子嗷嗷號叫,越叫打得越重,而二黑一直看著。行了,二黑說,給方片子揪起來。小東嘴上不停,一直問候方片子的媽,方片子的生活方式。他在周圍跳舞似的走路,抬手把桶里的魚又倒回了洞。方片子聽見魚被倒進去,像倒幾塊石頭,發(fā)出沉重的咚咚聲,他嘴邊淌出血來,擦一把,樣子更嚇人。這讓其余倆人快速想起過去的某個時刻,即當著所有人在班上,方片子也這么和老師對峙過。他好像從來也不覺得磕磣,怎么狼狽怎么展現(xiàn)給人,而不是去還手。方片子從不還手,他就是欠,任誰都覺得他自找,大家都有其他敵人和仇恨,誰也沒拿他當個對手,可方片子怎么就一回回往上撞,撞到如今都不明白,二黑和小東可能是他遇見過的最善良的兩個人。當他們還愿意陪他,讓他有個平等機會出現(xiàn)——他不捫心自問嗎,誰真?zhèn)λ耍克钟猩独碛?,不能咽下去?/p>
二黑讓方片子冷靜冷靜,回車里坐會兒。他們都上車了,桶和竿留在原地,估計方片子還準備再釣,到時他倆就先回去。方片子,二黑給他拿紙,擦擦。小東坐在后頭,說剛才都蒙了,真蒙。不是故意的,片子。他伸手捏方片子肩膀,跟二黑示意,這事兒挺有意思。他們都等著方片子說點兒啥,哭也行,給個反應,他倆就可以哼哈地安慰,然后結(jié)束今天。方片子擦了擦臉,說他好幾年沒挨揍了。他把血紙團揉在手里,感覺小東和二黑之間,氣氛和睦多了,上學時他倆也一起這么揍過人,每次揍完,倆人感情就更好,更像兄弟。如果能順利度過這次的危機,倆人還要一個嫁妹,一個娶妹,成為真正的一家,小東還想把二黑也發(fā)展成出租車司機,慫恿他把這臺破車賣了,換個能拉腳的。我咋記得過去你老挨揍呢,小東提醒二黑,你記得不?學校誰得誰揍他。方片子說,出學校就沒有了。二黑說,是,法治社會,小東你以后不許這樣。小東點根煙,往外吐氣,邊笑邊咳嗽,像個被對象埋怨的壞小子,說保證不了,最后一回。
他倆打配合說越來越冷,太陽眼看下沉,今天不可能有啥收獲。何況,他倆后面還有事兒。方片子,你也聽見了,都十萬火急,整不好出人命啊。小東嚇唬他,我那妹妹,性子急,我都整不住。方片子說,都怪你倆。現(xiàn)在兩點,三點前都還能釣著,再試試。二黑瞇眼看他,我倆陪你夠久了。方片子說,沒有,你倆沒陪。小東發(fā)出忍耐的嘆息聲,感覺被折磨得夠夠的,他越過方片子,抓二黑胳膊說,來,你把門給他開開,讓他去釣。車下比先前昏暗得多,乍暖還寒,白天如一場漫長的流星,不給人后悔的機會,許愿便再次結(jié)束。方片子一動不動,他挺明白的,等我下車,你倆就會把車開走,是吧?二黑沒說話,自剛才,他就問自己,和方片子到底是不是朋友。他是什么時候和他們混到一起的。二黑和小東一樣覺得好笑,理解了小東揍他的理由,這么艮呢,感覺精神不正常。方片子難道看不出嗎?哪怕現(xiàn)在他氣呼呼地甩門走人,給他倆送句滾,也算種氣魄。方片子沒有,只是跟個賭氣的孩子同他并不親密的父母對峙一樣,好像他的情緒,還能給倆人造成啥負擔,渾然不知,要拋下他才是他們最大的共識。
要是你倆煩我,你倆下去。方片子說,車也不遠,我順窗說話,你們能聽見。我想讓你倆幫我釣一條,不挑大小,有一條就行。我跟我媽說好了,今晚吃魚,得讓她吃著。小東還想說什么,二黑已打開門,招呼他下來。走前二黑和方片子說,十分鐘,行嗎,我倆就釣十分鐘。要沒有魚,你也別抱怨了。方片子把手表從衣服里拽出,說他看著,十分鐘行。小東說,你就慣他吧。方片子卻喊,別罵我了,我能聽著!小東回身比個中指,跟二黑大笑。這小孫子,小東叼煙,在洞口蹲下,換他拿竿,上頭紅蟲早沒影了,他讓二黑再給他捻一個。二黑鉤蟲,小東瞥他,?菖,我想給你衣服鉤了呢。二黑說,咋不鉤你爹。小東說,以后都備不住是你丈人。叫聲舅哥!二黑說,碰上你這家子,算我沒積下德。方片子喊他倆不準再說話了,聽你倆說,魚都精神了。不能讓它們精神,得渾渾噩噩地走入死亡。小東壓低聲音,學女人動靜,得渾渾噩噩地走入死亡。上學時他語文也不好啊。二黑一笑,蔫人出豹子,出大腦炎。你沒覺得嗎,他有問題。小東點頭,覺得了。方片子一字一頓,我沒問題,我就是不愛說話。他盯著他們車下的后腦勺兒,像上學的時候,他坐在最后,盯著一排排漆黑的后腦勺兒,很想鉆進他們的思維,找到那個將自己和別人分開的路障在哪兒。方片子委屈地抽著嘴角,剛才沒哭,現(xiàn)在想哭,哭的又不是剛才。
才安靜一分鐘,竿動彈了,小東眼睛發(fā)亮,被二黑按住,他說,你等等。小東看對方,二黑有些時候,會讓人懵懂著想信他,跟隨他,小東霎時想過,如果二黑也開出租車,會很快混成小圈子里的大哥。還設想,往后年節(jié)再回家,二黑坐在桌上,身邊是他妹妹,小東和小東一家人會把所有專注都奉獻給他,相信二黑瘦弱的肩膀和那種雖讓人感覺冒犯,卻飽含力量的穩(wěn)當,能帶領(lǐng)全家收獲尊嚴。尊嚴,男人這輩子就圖個尊嚴。過去二黑和他喝酒時這么說過,小東挺不以為然,就這一瞬,感受著曠野安靜,他聞見二黑身上的汗味,深感贊同。聽二黑的對了,一起竿,居然是兩條,一條吃餌,一條吃前者的尾巴,都咬得那么死,餓瘋了似的,脫水還不放松。鰲花帶鯽花,給倆人樂的,尤其小東,小心翼翼抓著魚,往桶里送。二黑喊給方片子,收成了!方片子知道會是這樣,把手放在車上堵塞的風孔處,感受微弱的暖意,太陽幾乎消失,藏到云后。
二黑要走,小東問他干嗎不再試試,他感覺現(xiàn)在運氣來了,也許方片子真選了個好地兒,這里聚魚,鰲花也不便宜。好容易來一回,方片子就要一條,再釣多了,咱們賣唄。他打了一下二黑的肩膀,沒到十分鐘呢。二黑回頭看車,方片子人如外號,理出梯形的頭型和他的國字臉搭配,木訥得就像塊磚,一塊青磚。方片子臉色蒼白,死不瞑目的眼睛瞪著他們,嘴唇半張,又像剛上岸的魚,吞吐著氣泡一樣的模糊語言,不知道和自己叨咕些什么。
方片子在想他昨晚寫的日記。老媽睡下了,客廳就他自己,電視放著電視劇的重播,老小區(qū),樓上還有沖馬桶時那種總讓人醍醐灌頂?shù)?、崩潰的打擾。如果能在看到一朵喜歡的花的時候,就笑起來,不介意任何反應,說喜歡它,說我從來沒有見過它。如果能在面對喜歡的女人的時候,狠狠抱住她的頭,說你看看清楚,欲望是你帶來的,蔓延去了冰層,將咱們都給凍住了。假如,能夠,說我想說的實話,就不用一直進入幻想,維持休息,在你們一次次揍我的時候,認定有另外一個世界,在人類無望達到的認識下頭,遙遠、漆黑、珍貴。我看到過,就在我身上,有了躍躍欲試的兇神。這就是我為什么沒人喜歡,也是為什么,我信賴自己的心肝脾臟,遠超相信人生有公斷。我絕望小心地活過三十五歲,吃媽媽的養(yǎng)老金。我能欺騙更多的人,像冰層下的魚,欺騙過一個冬天。假如神明就是這樣塑造我,要我偽裝,要我獻祭。假如獻祭能夠讓我真清醒,我已經(jīng)在走這條路上。寫完,他念了幾遍,方片子很容易記住寫下的話,雖然這從沒讓他脫穎而出,但一定有所幫助。老媽也起夜,沖響他家的馬桶,經(jīng)過方片子時,問他為啥不睡。她猜他明天要和朋友去冰釣,興奮。方片子說,可不,小東和二黑玩這個,都是第一次。
方片子搖上車窗,當看到他們和孩子一樣在每次起竿收魚時歡呼,拍手,他們都學會了小心地開心,剛被小東打走的墨鏡,現(xiàn)在也被找回,戴到后者臉上。二黑越來越快地眨眼,光線雖弱,地面卻還是那么白茫茫,冰還是那么慘亮亮,氣溫快速降低,他知道,他們撐不了多久。就這樣吧,二黑揉著眼睛去提桶,挺沉了,得有十條,差不多。小東收好家伙事兒,跟他說,以后沒事兒咱倆也能來。你說呢,多有意思。二黑說咱們還得學,方片子有用。小東把這句話大聲重復了,讓方片子能聽著,他像是這會兒才被寒冷戰(zhàn)勝,往車里一蹦一跳地走,嘴里亂唱。
二黑拽把手,門一動不動,疑心這么會兒工夫凍住了,可他清楚記得,走前車里插著鑰匙,沒熄火,手機也留在上頭。小東說方片子真行,給自己鎖里頭了。他咋這么笨?小東敲玻璃,告訴方片子,按哪兒解鎖。但是二黑把他拉回來,讓他好好想自己,再想想窗里方片子的臉。方片子把手放在方向盤上,聽遠處傳來的槍聲。這兒挺遠的,靠近一個刑場,今天是處決的日子。他也不再等待,轉(zhuǎn)著方向盤,像轉(zhuǎn)動上了鉤的魚嘴,想把什么給擰下來。
方片子,別鬧了啊,沒意思。二黑說,誰也沒想把你咋的,都給你釣魚了。就算方片子說話,他倆人也聽不見,車窗很厚,車里不算暖和,但外面一定寒冷,這個天氣,晚上零下二十攝氏度打底,再晚,和西伯利亞有一拼。二黑碰碰小東,示意他道歉,說啊。小東喊他,他媽聽不見!讓我道啥歉,都你給慣的。小東把臉近近地湊在車窗上,笑著,手指方片子說,再給你一次機會,現(xiàn)在把門打開。方片子也扭頭看他,后者的表情和手勢太過熟悉,每回挨揍之前,如果對方還有耐心,他都有這番表示,好像如果方片子給他一個機會,他就能給方片子機會似的,他們想要的都不是這個??捶狡右粍硬粍?,小東瘋狂踹門,找石頭砸窗,二黑問他干啥,他就剩這臺車了。小東說,車能再修,我凍壞了咋算。他倆站在車頭,先是好笑,慢慢地,笑不出來了。冷風快給他倆鉆透了,沒帶來冷靜,卻只有憤怒,還讓人被情緒燒著。二黑之前萌生的問題拋了回來,即方片子算不算他們的朋友。現(xiàn)在問題換個問法,他們算方片子的朋友嗎?啥,是朋友?
二黑手機響,方片子接,是個女人聲音。她說我是你嫂子,讓二黑接電話。方片子說嫂子好,二黑沒和我在一起,我是小東。女人說,小東啊,聲兒咋還變了。聽說你們今天釣魚去,真有心哪??捶狡幽米约菏謾C接電話,二黑臉色一變,現(xiàn)在砸窗的是他,想讓電話里聽見,好有辦法解救。方片子說,頭回來,我們都迷上冰釣了。太有意思了,不想走都。女人察覺不對,她想到了另一方面,是不是騙我呢,你倆到底在哪兒?方片子放開手,手機就像剛才小東往洞里扔的魚,叮咣一聲掉到地上,隨后他便給關(guān)機了。他猶豫過要不要再學幾聲冒泡的動靜,或許更好,可已然如此,就這樣吧。他其實有點兒得意忘形,不單出乎小東和二黑的意料,也出乎他自己的。方片子突然覺得,老天爺想起了一件事,即他并不是天生的啞巴。他一直悶著,而等待,沒讓人喪失表達的能力?,F(xiàn)在,老天給了他一個機會,讓他看見先前一排排的后腦勺兒,都聚精會神轉(zhuǎn)回頭,期待方片子心情好,他們就能得來繼續(xù)是活人的機會,而不是作為木偶存在。這種機會,方片子只在最美的夢里有過,醒來后,抱著枕頭,他深陷其中,身體還打哆嗦,等老媽叫。老媽會帶著無能為力的音色,走進屋,拖著兩只洗脫色的棉鞋,問今天他有啥安排。他反問她想吃啥,這就是安排。老媽老了,越來越老,可是和所有東北父母一樣,即便撇除了對兒子能夠建功立業(yè)的奢望,也最想看見,兒子是個正常人。什么是別人眼中的正常人,男人嘛,要能說會嘮,煙酒不忌,到哪兒都能找見關(guān)系,將個人名字一報,等于報出所有履歷和本事,再不濟,有幾個狐朋狗友,搬家的時候來撒把力氣,最后喝多,醉在桌下,仍拽著彼此的腳,說你是我的親兄弟。
方片子過于激動,找來找去,車上啥也沒有,抽屜拉開,剩半包煙,他最煩這個,沒一次想過嘗試。從他嘴里吐出來的煙霧中,他看到小東和二黑肢體蜷縮,耐心蹲在地上,不時蹦高,蹦也是耐心,他倆開始講究一種保暖的策略。方片子一直都有這么訓練自己,晚上回屋,關(guān)門,對著四白的墻壁,想有一人,正靜靜同他提問。那人關(guān)注他的每一延宕,和那些呼吸里不消多言的哀傷。我也很關(guān)注八卦和娛樂,方片子坐得很自在,蹺著腿,像電視里一個接受采訪的藝術(shù)家,撓撓自己沒啥可撓的頭發(fā),說,我更在意,什么是內(nèi)心輕松的方式。如果你活在我的處境,就能知道,這里和冰下一樣。海明威知道吧,他有理論,寫小說才這么用,但如果你問,我要說,很多時候,人生亦然。問題不是寫小說才有,是你憑什么讓人這么關(guān)注,想去研究你的八分之七。說實在的,我不想告訴誰,誰也不配。但有時我又賤賤的,希望人知道,我有那八分之七。真好奇,你們是什么時候,都上過了一樣的補習班,學會去表達自己,學會那種讓我覺得害羞死了的東西。我一表達吧,冷場,冷得比冰還冰。上學時班主任指著我當眾宣布,他不用醫(yī)學報告給鑒定了,他就是傻子。方片子咳得難受卻痛快,隨之而來感到惡心,和說話一樣,得給什么吐出來才好。二黑在窗外揮手,星星都出來了,方片子是真沉迷,他對外界感覺不到。魚凍一冬,也是這樣的感受,但凡有餌,就想上鉤。讓方片子上鉤的東西叫自在。面對倆人,他也揮手,作為一種鼓勵說,你們現(xiàn)在,才到八分之三。
小東沒放棄,還在不斷散熱,浪費體力,二黑想拽他,拽不住。小東每想拿石頭砸窗,方片子便埋怨地看他,同時把車發(fā)動,前后行駛不遠,遛狗似的,看小東一次次摔,就不開走。二黑來敲窗了,手點在玻璃最上,讓方片子明白,給落點兒縫就行。方片子其實也想聽二黑說話。二黑牙齒磕得透響,小東剛想撲,被前者一腳放倒,二黑罵小東,是方片子見過最厲害的一次。方片子搖開縫兒后,二黑甚至對方片子說,你要喜歡,我給他揍半死都行。片子,你開門。你不知道多冷。方片子說,二黑,我不想害你倆。二黑說,我知道,你心里有冤,我們平時對你,太那個了。方片子說,我不想害你倆,就想難為你倆。二黑問,是這樣嗎,片子?要這樣,我也不是威脅你,往后咱還處不處?我能保證自己,小東多虎你知道,你娘兒倆往后還想不想好?方片子笑,又來這套。他說,不不,我不來了,片子,你聽哥說。方片子說他聽著呢,他們很少這么說話,如果非得選一個,方片子手按心口,二黑,你可以是我朋友,一個知己。但你心比誰都黑,對不,小東是個傻?菖。二黑說,對,小東是傻?菖,你從來不是,我們小瞧了你。方片子辛酸地笑了,我剛才跟嫂子說,我是小東,和你來冰釣。我們迷上了這個,要很晚回去。她有點兒著急,我沒解釋,把你手機關(guān)了,你覺得這樣行嗎?二黑說太行了,我煩死那娘兒們。但你不該關(guān)機,還有小鳳,小鳳是無辜的。她很軸,今天我不回去,真像小東說的,她會鉆牛角尖。
方片子問他,現(xiàn)在能和我說說嗎,你和小東一直背著我干的事兒。你倆以為我啥也不懂,要是朋友,不懂也替你分擔。愛那個小鳳?二黑宣誓一般,愛,因為有愛,我這條命,不能報廢。方片子說明白了。二黑,你讓我感動。二黑手指摳進窗縫,此時此刻,一點兒溫暖,就能讓魚恍惚。方片子也用手鉤窗,在上頭哈氣,暖和點兒沒?二黑搖頭,太窄了。小東哭的聲音,已經(jīng)微弱,他開始一件件解自己的衣服,二黑想抱他,又舍不得這一縫隙的希望,抓耳撓腮,差點兒給方片子跪下,說他們會洗心革面,真真的,往后用所有時間聽方片子說所有的愛好。我們是兩個傻?菖,二黑說,我們和你比不了,我倆命賤,都有包袱,給個寬大,領(lǐng)導。方片子頭回被叫領(lǐng)導,看表,快七點了,小東脫到只剩線褲,小肚子垂垂著,不斷拍打,也沒紅起來。是小東先給方片子跪下的。讓方片子聽見,風聲將聲音吹走時,仍帶一句臟話。二黑低腦袋說他沒知覺了。
這是個明亮的夜。方片子下車,給倆人攙回,他們都已近昏迷,一會兒哆嗦一下,回座上觸電似的,視線不能聚焦。返程方片子開車,他惦記后備箱的魚,鰲花鯽花,還有柳根,今晚夠了,有這些收獲,往后再和那群老頭說起,也能吹噓,他找見了個天然好窩,算學會冰釣的本事了。小東口齒不清,叨咕得讓人心煩。方片子又抽了口煙然后扔掉,說你再來一句,給你扔道口。明早上一樣的結(jié)果,掃大街的發(fā)現(xiàn)你,和凍死個酒蒙子一樣,報告政府。二黑說,咱直接開醫(yī)院吧,我耳朵疼,感覺爛了一塊。方片子回身看,確有這個跡象。小時候聽過,爛耳朵爛耳朵,耳朵在凍爛前,奇癢難耐,那么也許得怪二黑自己抓的。他還想問他倆,現(xiàn)在心里,是何感受,是不是體會過命懸一線,終生都將享受不安。方片子又說,其實是很好的一課,讓你們知道冰洞多深,今天但凡你倆誰,多揍我一拳,就沉底了。我左右沒嫌疑,意外,死無對證,年年都有掉冰里的。但我沒想這樣。他迅速被自己感動,吸鼻子說,二黑,至少你明白,我渴望啥。
二黑說他明白,從后座拿魚線把方片子脖子勒住,沒深發(fā)力,窒息使人暈眩,就像他倆剛才瀕死,也體會到一樣的干涸。小東跟著緩過來了,這番變故,讓他面對二黑,簡直流淚。啥叫大哥?大哥比誰都會忍,更切記忍到最后,無須再忍。倆人各自坐上方片子一條腿,把后座放平,方片子躺倒了,被擊鼓傳花,抽耳刮子。小東說,我能宰了他,你信不。二黑點頭,那咱倆也得蹲笆籬子。說穿了,你眼里有他嗎?小東不住打哆嗦,巴掌越抽越狠,都不像出于自己,是過為強大的寒冷,代風行使主權(quán),抽,就是一個春天。方片子奄奄一息,另兩人和起初一樣不懂,前者到底圖啥。好像就等待那個挨打的機會,都給他打出習慣來了,偏往上撞,像魚愛咬鉤。一時的吃飽這么迷惑人嗎?二黑撿起手機打開,小鳳的信息沖出來,我愛的是你。二黑回一行,我就活你。
給他扔道口吧,還有他的竿和魚。魚留一條就行,其實都多余。二黑在夜色下伸出手說。雪下不完,一場接一場,未經(jīng)寒冷,都想不到人世多暖。方片子全身冷透,被架下車,這里逼近市區(qū),筆直開能到機場,但路燈少,行人杳不可聞。倒在地上七扭八斜的他,還在說魚的事兒。二黑說給你留了,你摸摸。小東有些怕,問,咱算謀殺不?他覺得給方片子揍半死,以后不來往就行,畢竟最后他也沒想要他倆的命。二黑卻說,他想過。小東點頭,是,他自找的。二黑,這是給他一個教訓,你說呢?二黑說,一個慘痛的教訓,從今往后,方片子沒朋友,沒人不嫌棄他,也許除了他媽,他媽也快死了。一上車,小東給二黑抱住,后者起惡心,但沒推開。小東說,這一輩子,我跟定你了。二黑認真地看清后者發(fā)紫的嘴唇逐漸轉(zhuǎn)紅,內(nèi)心波瀾,壓音調(diào)問,為啥?小東說,為我們經(jīng)過生死。在我倒在地上撐不住的時候,你踢了我一腳。二黑把車開走,后視鏡里方片子躺在雪地上的身體,就像一塊鐵皮,刮不起來,會被蓋住。二黑一手握方向盤,一手握住小東,咱們是兄弟。他說,到啥時候,都是。小東哭了,說剛才他真的感覺,要見上帝了。他不信教,信有因果,你不信嗎二黑,我們都是好人,可我們都不少該賬。二黑說信,但個人路是個人走,不能老存幻想,有人攙你一把的時候,你最好別哭。說著二黑把空調(diào)轉(zhuǎn)到最大,冷風稀薄,流動著,他倆共同回想,剛經(jīng)歷過的無助,就像你跟世間一切呼號,都得不到回應。這感覺是很可怕的。二黑告訴小東,他想有個知己,但感覺誰也不是。方片子的體驗,他其實有過。
可你心好,小東說,你沒丟下我不管。然后他緊著抽煙,發(fā)現(xiàn)方片子抽了更多,覺得這不可能。二道不遠了,老廠房,拐彎就是,小鳳在家,可能二黑一進門,她就會哭哭啼啼把自己掛他身上,說你老婆今天又呲兒了我。二黑會笑,讓她安靜會兒,她向來喜歡聽他講故事,那么今天的主題該是柳暗花明。你不認識方片子,他要捋她頭發(fā)告訴她,讓小東在旁補充,一個上學時的傻子,今天險些害死他倆。別問,我都不知道為啥,他能起殺心,最后又給我倆饒了。小東還會喝酒撇嘴,說二黑給想復雜了,借他倆膽,敢干這個。二黑仿佛能看見方片子,按著肋骨,在雪地蟲子樣挪動的身形。他想起來問小東,咱倆給他留魚沒有?小東說留了吧。二黑問留的啥。小東說柳根,手一樣大,他起手第一個攥住的,就那條魚,這他還覺得可樂,留個屁,咱倆已經(jīng)仁至義盡了。車停在小東家樓下,窗里,燈直截了當明亮著,二黑不想說話,就這么看。等會兒他們還會喝酒,享受熱鬧,小鳳會鉤住他的脖子,再笑自己哥哥,就你,會做魚嗎,還釣魚?小東必然把氣喘勻,說釣人才不易。
方片子費力地爬著,渾身上下都是傷,血簡直忍不住,吐臟水一樣從嘴里往外涌,浸透衣襟,隨他爬行帶出軌跡。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人叫他,同志,醒醒……同志,你不能這么吐,胃出血了都,喝多些?方片子咕噥著,來人沖他彎腰,給個地址,你說話。方片子問,有魚沒有?對方拿腳刮了刮雪,說看著有一條,凍得梆硬。不是,你在乎這干啥,保命要緊。有用,方片子說,我媽在家等著,今晚做魚,最好醬燉。路面雪花紛撒,大雪時候是這樣的,天染成紅色,不見啟示,但仿佛耳畔有個殺神,跟你說殺,殺,也跟你說,收,收。方片子知道,今天是殺不夠,也收得晚,這樣的結(jié)果,挺合理的,至少,他還落下條魚。魚結(jié)了冰霜,不復精滑,他想給魚在胸口焐暖,還沖路人笑。他說,媽媽,我終于感到了自由,和凍死的魚也說,不用再擔心,我有朋友。朋友在我兩只眼睛里,像遙遠的星際,閃光閃芒。路人說去他媽的,這人瘋了。方片子那晚能看見通道,從沒如此清晰,簡直像專迎他的,帶醬燉的香味兒,人緩緩走進鍋里。我要說出,我喜歡啥。方片子說,我喜歡一朵花,就用我的語言告訴它。讓他說著了,春天的時候,二黑和小鳳在婚宴上,也敬出祝酒,感恩戴德,鼻頭發(fā)酸——走一個,給所有的朋友。
原刊責編 王小王
【作者簡介】楊知寒,女,1994年生。作品見《人民文學》《上海文學》《花城》等刊,并被《小說月報》及《小說選刊》選載。曾獲豆瓣閱讀征文大賽最佳人物獎、蕭紅青年文學獎等獎項。現(xiàn)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居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