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森林

馬雷要來，黃明也要來，聽說李國友也要來。已經(jīng)好多年不見了，他們相約要去喬小桑那里聚一聚。

馬雷有時會把黃明叫上跟李國友一起喝點小酒。李國友的父親前不久去世了，用李國友的話來說就是父親去了天堂。李國友這樣說的時候眼睛還是微微一紅，這讓馬雷和黃明覺得李國友還是很真實，一點都不裝。馬雷和黃明有時候還會一起去李國友的紅磚小別墅看看，那座小別墅里里外外總是收拾得干干凈凈的，還種了不少花，其中有不少的天竺葵，紅色的，大多種在小別墅西邊的一個長方形臺子里。

馬雷早就知道臺子下面就是個酒窖，里邊是葡萄酒。

“這下邊有不少葡萄酒?！?/p>

馬雷小聲說，不知對誰說。

“白色的天竺葵其實更好看，我喜歡白色的?！?/p>

又不知馬雷小聲對誰說，但他身邊沒有別人。

“你喜歡白色的還是紅色的？”

馬雷又問，看著旁邊，旁邊沒有人。

等人都到齊了，他們就準備動身了。他們已經(jīng)商量好了，要在喬小桑那里待上兩個白天三個晚上。這正好占掉了他們的星期六、星期日兩天時間，星期一一大早他們就可以趕回去，誰都不會誤了上班。因為他們現(xiàn)在都有了新的工作，都是給私人打工，所以他們都很努力，很怕失去再次工作的機會。他們要在這兩個白天三個晚上的時間里好好說說話，說說這幾年發(fā)生的各種事。這幾年真不好過，但他們終于熬過來了。這次聚會，他們還要喝一點喬小桑自己泡的酒。時間過得真快，哎呀，他們當森林守護員的日子像是離現(xiàn)在太遙遠了。那個大雪紛飛的冬天，積雪深達一米，那是多么漂亮的雪，多么好的雪啊。他們當時的編組是四個人一組，一二三四，這你明白了吧？他們是同一個組的，他們誰都說不清，今天是昨天的夢還是昨天是今天的夢，過去的那段生活實在是太讓人想念了。雖然現(xiàn)在不是冬天，也沒有雪，而且天還真夠熱的，但他們好像都已經(jīng)等不及了。因為今年是閏四月，所以緊跟著的夏天中伏也是兩個，這讓許多人弄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現(xiàn)在的人們對農(nóng)歷都不太熟，人們不知道為什么在這樣的閏月年里會有兩個中伏。這就讓今年的夏天顯得格外炎熱。這就讓他們特別懷念那幾年他們待在一起的冬天，懷念他們的黑森林。森林離遠了看或離近了看，其實都是黑色的，要知道，在冬天下過一場雪之后森林會有多么黑！

“許多人都以為森林是綠的，其實是黑的?！?/p>

馬雷小聲說，不知對誰說，他身邊根本就沒有別人。

“對不起，我那次不是故意的，我原想只輕輕推你一下，想不到你就摔了下去，我不是故意的?！?/p>

馬雷又小聲說，但不知對誰說。

“我不是故意的?！?/p>

這句話他都不知道說過多少遍了。

他們?nèi)齻€，怎么說呢，現(xiàn)在突然都羨慕起喬小桑來了，因為前些年分開的時候，唯有喬小桑決定留在黑森林那邊。開過會發(fā)過最后一筆工資，他們便分開各奔東西了，留下來的喬小桑去給養(yǎng)馬場種馬飼料，也就是大量地種玉米，那幾百畝的玉米在太陽下邊被風拂動得閃閃發(fā)光，可真是壯觀。那個養(yǎng)馬場就在黑森林旁邊，可那里現(xiàn)在連個馬影子都見不到，變化可真是太大了。因為養(yǎng)馬場到黑森林不遠，所以過去經(jīng)常有馬動不動就跑進了黑森林里。過了很長時間，最長的都快夠一年了，那馬又會突然回來，人們不知道它們這么長時間都去了什么地方，人們也不知道它們在黑森林里都做了些什么。人們要做的第一件事當然就是把馬蹄子好好修一下，再不修就走不了路了。養(yǎng)馬場的工人們說那些回來的馬都是因為蹄子長得像四只彎曲的角，走不了路了才回來的。但人們也很奇怪那些野馬怎么不會這樣。還有那些野驢，誰給它們修蹄子？它們的蹄子怎么不會瘋長到這種地步？這到底是怎么回事？連養(yǎng)馬場的老工人都回答不上來，他們也不懂。馬蹄子對馬來說十分重要，馬蹄子一旦壞了，那匹馬便只好被殺掉，但馬肉不難吃。馬雷他們當年可沒少吃馬肉，熏過的馬肉可以放好多年，熏馬肉燉圓白菜不怎么好吃，也不太難吃，但人們總是用熏馬肉燉圓白菜，好像熏馬肉只能燉圓白菜，其實熏馬肉燉土豆也不難吃。馬雷他們有一次去參加養(yǎng)馬場的撲克比賽，他們打撲克，有人在外邊不停地拉手風琴，翻來覆去地拉同一支曲子。馬雷記得那天的晚飯是一顆完整的馬頭，當然是已經(jīng)煮熟了的，還有一大碗切碎的洋蔥。馬雷可被嚇壞了，被那煮熟變形、齜牙咧嘴的馬頭嚇壞了。他看著養(yǎng)馬場的工人把一只馬眼珠子從馬眼窩子里摳了出來，然后用小刀把它一切兩半。那可真像是一顆被剝掉皮光溜溜的、又被切成兩半的皮蛋。養(yǎng)馬場的工人們說馬眼珠子可是最好的東西，它可以讓每個男孩子都變成一根名副其實的鐵棍子。李國友當時看著馬雷，還笑著說：“馬雷早已經(jīng)是根鐵棍子了，根本就不需要再變成一根鐵棍子?！比藗兙投夹α似饋恚顕颜f這話時，馬雷忍不住嘔吐起來。馬雷實在是忍不住了，他被那個馬頭嚇壞了。他捂著嘴，跑了出去。天上的星星可真多。后來他回到了城里，再也沒見過那么多的星星。

那天喬小桑打來電話向他們發(fā)出重返黑森林的邀請，馬雷馬上就想起這些事來了。還有就是馬雷又想起第一次看種馬交配的事，那匹公馬可他媽太高了，比人都高，當時馬雷、黃明、李國友還有喬小桑都為馬場里的那些小母馬擔心，結(jié)果它們什么事都沒有。

“煮熟的大馬頭可真是太嚇人了?！?/p>

馬雷又對旁邊小聲說，但他旁邊并沒有人。

“我告訴你，太嚇人了?！?/p>

馬雷又小聲說，他旁邊還是沒有人。

“無論去什么地方我都不會讓你看煮熟的馬頭的，這個你放心，我怕嚇壞你?！?/p>

馬雷又說，他旁邊根本沒有人。

“你們來吧?！蹦翘靻绦∩Ｔ陔娫捓镞@么說，說他很想念過去的日子，“太想念了，我那天做了一個夢，夢到咱們在一起，你們趕快來吧。”

“你真夢見我們了嗎？”馬雷問。

“讓我們回到過去的日子好不好？我這邊把一切都準備好了?！眴绦∩Ｔ陔娫捓镞€說他愛人要烤柿子面包給我們吃。

一說柿子面包，馬雷興奮起來了，他馬上就憶起那種特殊的味道來了，太好吃了。

“這種面包可太好吃了。”

馬雷側(cè)臉對旁邊說，但他旁邊根本就沒有人。

“你吃過就知道了，你以后也學著做好不好？”

馬雷又對她說，她根本不在他跟前。

這時候，喬小桑還在電話里繼續(xù)說著他的話：“你們趕快來吧?！眴绦∩Ｓ终f，“今年的魚罐頭我也做好了?！?/p>

“是馬哈魚的嗎？馬雷問。

喬小桑說：“現(xiàn)在的馬哈魚還沒過來，是梭子魚的，很肥。”

“我們會馬上去的，還有我的女朋友?！?/p>

馬雷說，又看了一下旁邊，旁邊沒有人。

“好啊，一定把你的女朋友也帶上?！眴绦∩Ｕf。

“我看看她走得開走不開?！瘪R雷說。

“讓她來，讓她來，咱們一起喝酒，一起打咱們的那種撲克，為了過這破日子我們現(xiàn)在活得實在是太緊張了?！?/p>

“你別讓自己太緊張，一切都會過去的?！瘪R雷說。

“我好想去黑森林里待兩天，好想?！眴绦∩Ｕf，“媽的，我有好長時間都沒輕松過了?！?/p>

“什么撲克？咱們的什么撲克？”馬雷問。

“你是不是把咱們打撲克的事給忘了？那么大的雪，咱們在黑森林里，咱們想打撲克卻到處都找不到撲克，就只好自己畫了一副，你忘了嗎？”喬小桑的聲音突然哽了一下，“咱們這回要好好打一次撲克，咱們再畫一副好不好？像上次那樣，咱們自己畫?！?/p>

“撲克？對，撲克?！瘪R雷想起來了。

“想起來了吧？”喬小桑問。

“想起來了，想起來了?！瘪R雷興奮地說。

“那可太珍貴了?！眴绦∩Ｕf。

馬雷有些感動，但他不知道喬小桑說的“回到過去的日子”是什么意思，問題是過去的日子誰能回得去？馬雷的眼里突然有了眼淚，他朝旁邊看看，用手拍拍那把椅子：“坐下來，坐下來吧?！?/p>

馬雷的旁邊沒有人，屋子里很安靜。

“還有，采蘑菇的季節(jié)也到了，咱們到黑森林里去采蘑菇?！眴绦∩Ｓ衷陔娫捓镎f，“你們每人最好準備一個大帆布口袋，現(xiàn)在黑森林里遍地都是蘑菇，我保證你們每人都能采到滿口袋最好的紅菇?！?/p>

“紅菇真長出來了嗎？”馬雷問。

“到處是紅菇，快來吧。”喬小桑說。

“我會給你采許多許多紅菇的?！?/p>

馬雷馬上側(cè)過臉對旁邊小聲說，但馬雷的旁邊并沒有人。

“咱們做最濃的蘑菇湯好不好？”

馬雷又對旁邊說，但馬雷的旁邊沒有人，有汽車在外邊開動，有人從車上下來了，車門“嘭”的一聲關(guān)上了。

時間像是突然就變得慢了下來，還有兩天才是星期五。馬雷坐不住了，他想象他們已經(jīng)去了巴魯特魯湖湖邊。馬雷坐在那里，想象自己已經(jīng)坐在了喬小桑的家里，當然還有她。馬雷想象自己已經(jīng)在喬小桑家喝著熱氣騰騰的茶，她也在喝，她一邊喝一邊還笑瞇瞇地看著馬雷。那個茶壺是俄式的，這邊的人都習慣使用這種壺，壺上有一個小水龍頭。他們還吃了喬小桑媳婦王小華烤的柿子面包，面包上還抹了王小華做的草莓果醬，吃飯的時候當然還有紅菇燉小公雞。馬雷想象他們幾個人都沒在喬小桑家里多待，而是吃過飯就跟著喬小桑出發(fā)去了湖邊。那個湖里有很大的魚，湖就在黑森林的邊緣上。說到那個湖，他們當年經(jīng)常踏著結(jié)冰的湖面去縣城，這樣會少走不少路。有一年冬天，由于天氣太冷湖面冰結(jié)得太厚，湖里的大魚因為缺氧死了好多。馬雷記得他們一邊在冰上走一邊看冰下的死魚，一米多長的大魚在冰下浮了密密麻麻的一層。后來用十多輛大卡車才把這些死魚拉走，據(jù)說那些死魚后來都被做成了可口的罐頭。馬雷從那之后就不再吃任何魚罐頭。

馬雷想象他們先去看了看湖，然后才進了黑森林。黑森林真是安靜，只有當你停下來一動不動時才能夠聽到林子里的各種響動，鳥叫啊，樹枝折斷的聲音啊。他們要去尋找他們當年待了兩天兩夜的那個木棚子，那種木棚子黑森林里邊有好幾處。當年那場雪可真大，他們四個人在黑森林里迷了路，被困在風雪中，多虧了那個木棚子。他們跑進了黑森林里，遇上了大雪，才躲進了那個木棚子。

松雞在叫，雪啊，那么大的雪啊。

馬雷不想睡了，窗外有汽車駛過的聲音。聲音也太大了，好一會兒，馬雷才明白過來，那是飛機從上空飛過的聲音。馬雷從床上爬起來去了廚房，他想去廚房找點什么來喝。馬雷明白，去廚房其實并不是為了找點什么來喝。馬雷把燈打開，那一摞硬紙片就在燈下，他已經(jīng)把它們準備好了，他用手摸了摸，紙片很光滑。他要把那一摞硬紙片裁出來，裁成撲克牌大小，一共五十四張，撲克牌應(yīng)該是五十四張，紅桃、黑桃、方塊，再加上梅花和大小王。

“你怎么也不睡？你睡吧。”

馬雷看了一下身邊說，但馬雷身邊并沒有人。

馬雷從冰箱里給自己取了一根雪糕。

“要不你也來一根？”

馬雷又對旁邊說，他旁邊沒有人。

前幾天小區(qū)的電線線路壞了，結(jié)果冰箱里的那些雪糕都化了。來電后它們又都重新凍了起來，但它們已經(jīng)不是雪糕的形狀，馬雷的手里就拿著這么一根奇形怪狀的雪糕。

“你要不要也來一根？”

馬雷又笑著對旁邊說，馬雷旁邊根本沒有人。

“你不來嗎？”馬雷又笑著說，馬雷旁邊壓根就沒有人。

馬雷的廚房不小，他平時吃飯就在這個廚房里。廚房里放著一張長方形的餐桌，餐桌上放著一瓶酒，是那種可以裝兩斤酒的大酒瓶，還放著一個高腳的瓷果盤，一個很大的、本來應(yīng)該是筆筒的東西，只不過他經(jīng)常用它來插花，所以它就變成了一個花瓶。花瓶里邊現(xiàn)在還插著一把花，不過早就干了，現(xiàn)在還可以看出那曾是一大束玫瑰，紫色的。餐桌上的這些東西，馬雷認為都是她放的，所以馬雷就一直讓它們那么放著，原樣，一動不動?，F(xiàn)在除了那些東西還有那一摞硬紙片，那一摞硬紙片現(xiàn)在就靜靜地躺在燈下。馬雷要把那一摞硬紙片一張一張地裁出來，裁成撲克牌大小。

馬雷坐了下來，那是他的座位，背對著窗戶，而她習慣坐在馬雷的對面。馬雷坐了下來，又朝對面看了看。對面什么人也沒有。

“要不你去睡吧?！?/p>

馬雷說，馬雷身邊沒有人。

馬雷把手放在了那一摞硬紙片上說：“我裁完就睡?！?/p>

“這次我會給你采到不少紅菇，是紅菇?！?/p>

“……”

“你說得對，紅菇的顏色真好看?！?/p>

馬雷又說，馬雷身邊根本沒有人。

吃完雪糕，馬雷開始裁那些硬紙片。這時窗外有手電的光柱一閃一閃的，是小區(qū)守夜的保安在檢查每一棟樓，他們總是用手電照來照去。

“跟你說，我們上次遇到的那場雪可真是太大了?！?/p>

馬雷裁著那些硬紙片說，馬雷身邊沒有人。

馬雷一邊裁那些硬紙片一邊又對身邊說：“這次我要去兩天，我會多帶一件衣服，黑森林里邊到了晚上會很冷，白天30℃，到了晚上也許連10℃都還不到。”

馬雷在跟誰說話呢？馬雷的身邊沒有人。

“我會給你帶回來一大袋子紅菇，沒問題，紅菇?！?/p>

馬雷說，馬雷身邊根本沒有人。

“你去睡吧，我裁完就去睡?！?/p>

馬雷繼續(xù)說，馬雷身邊壓根就沒有人。

“你去睡吧，我看你困了?！?/p>

馬雷又說，馬雷身邊從來就沒有人。

馬雷聽見有人在他身后的那棵樹下小聲交談。

馬雷把東西收拾好了，他們準備回去了，兩天的時間過得真快，他們要回去了。他們每人真的都采了一大袋子紅菇，他們雖然有些舍不得分別，但他們必須要回去了。

馬雷發(fā)現(xiàn)自己忘了拿剃須刀，就進屋去取。他再出來時，見喬小桑一瘸一瘸地朝他走過來，喬小桑昨天從溝那邊跳的時候不小心崴了腳。

喬小桑過來了，站在馬雷的面前，他先是把一只胳膊搭在了馬雷的肩膀上，遲疑了一下，然后另一只胳膊也搭了上來，這樣一來喬小桑就等于把馬雷面對面摟在了懷里。

喬小桑的聲音很小，喬小桑對馬雷說：“忘了吧，兄弟，那不是你的錯，是她沒站穩(wěn)，也許她根本就不知道后邊有那么深的溝。好好地生活吧，好在都過去了。忘了她吧，你找個好姑娘結(jié)婚吧，大家都知道那件事根本就不怨你?！?/p>

喬小桑說話時馬雷一直低著頭，他什么也不說，但喬小?？吹搅笋R雷的臉上瞬間淚流滿面。

“我永遠跟她在一起。”馬雷小聲說。

“我會永遠跟她在一起?！瘪R雷又小聲說。

“我要永遠跟她在一起?！瘪R雷還是小聲說。

喬小桑面對面摟著馬雷，摟得很緊。喬小桑的臉上瞬間也都是淚，他緊緊摟著馬雷，摟得要多緊有多緊。

不遠處的黑森林此刻是寂靜的，像是連一點點聲音都沒有，只是偶爾會傳來幾聲松雞的啼叫，一聲，又一聲。一聲，又一聲……

原刊責編 練彩利 張 凱

【作者簡介】王祥夫，以小說、散文創(chuàng)作為主。作品多見于《中國作家》《當代》《十月》《人民文學》《上海文學》《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山西文學》《黃河》《新華文摘》《收獲》《北京文學》《芙蓉》《江南》《紅豆》等刊物。文學作品曾獲第三屆魯迅文學獎、《上海文學》獎、《小說月報》百花獎、趙樹理文學獎、林斤瀾短篇小說·杰出作家獎等獎項。出版有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隨筆集等四十余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