炒豆粉香噴噴

畫家陳巽如

陳巽如，1949年生，中國美術(shù)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金龍崖》（兒童繪本）獲第六屆全國美術(shù)展覽銀獎，《中國民間故事精選本》插圖《湖南作家作品選》整體設(shè)計獲全國第四屆、第五屆書籍裝幀藝術(shù)展二等獎，《牛王牽出牛王節(jié)》插圖獲日本野間國際兒童讀物插圖比賽三等獎。

畫家賀鵬

賀鵬，深圳廣電集團高級主管，曾擔(dān)任連續(xù)七屆“深圳關(guān)愛晚會”包裝總統(tǒng)籌，主創(chuàng)了“金鵬獎國際短片大賽頒獎晚會”“中國城市春晚”等多個大型電視晚會和大型活動的視頻設(shè)計，業(yè)余時間創(chuàng)作兒童繪本。

一

陳巽如說要送我一本新書，我高興，我一直喜歡她的畫。

新書收到了，《炒豆粉香噴噴》，是她和兒子賀鵬的合作。

哪一筆是她畫的呢？哪一筆又是賀鵬的？我看著，分不出。

想想，這也很自然，她是賀鵬的娘，賀鵬是她的崽，他們娘崽兩個的合作，我又如何分得清呢？又有什么必要分？

這本書講了一個故事，同時也畫了一個故事，我們從這個故事中，看到了過去的老長沙。

這個故事好長好長，從“三國”講到了現(xiàn)在。這個故事又好短好短，只講了一個細(xì)妹子如何吵（炒）著要吃豆粉結(jié)果卻是沒有吃到。于是，她開始嚎啕大哭，穿著新衣服，在地上打練滾。

炒豆粉，香噴噴，練地打滾愛死人。

二

翻著《炒豆粉香噴噴》，我心里還這樣想，如果這本書不是畫給孩子看，而是畫長沙的老故事，畫三國演義的關(guān)公黃忠，畫魏延如何追殺韓玄，畫那時的“南倒脫靴”“西倒脫靴”，還有“刺韓湖”，還有后來的“賜閑湖”，還有不斷演變的長沙城，一定也是好看的。至于是不是歷史的真實，我覺得都不太重要，只要畫得有味就好。有味也是一種真實，一種想象中的真實。人多是想象的，尤其對歷史，人是一種想象的動物。我這樣地揣摩著，想象著，又想起了上個世紀(jì)60年代的末期，也就是1969年，我一個人在長沙進了一中讀初中。有個晚上，睡不著，我一個人溜出了學(xué)生宿舍，在湘江邊走來走去，不知自己今后的日子會是一個什么樣子。后來，累了就坐下，靠在一棵樹腳下，迷迷糊糊睡著了。醒來，只見一輪明月，照著閃著亮光的江水，流著，流著，默默流著，不休不止，無窮無盡。好多年后，有天半夜，我又醒來，想起自己過去的生活，還有正在繼續(xù)的日子，寫了這樣的一首《長沙》：

只有在有月亮的晚上

你才能夠清晰看見

這座兩千多年的古城

是如何地從地下

一點

一點

升起來

你會看見它的城墻

那么厚

那么高

每塊磚都十分特別

漢白玉般

閃著幽光

城上旗幟迎風(fēng)飄揚

月下聳起無數(shù)刀槍

抬頭望一眼

一輩子難忘

每個月夜

都是這樣

只要你在湘江河旁

一個人能坐到天光

你就能夠看見古城

是如何的

一點

一點

由大變小

由高變矮

最后完全縮進地里

就像從未有過一般

大地上是一片陽光

這也是我想象的嗎？這要看你怎么看了。那天晚上，在湘江邊，坐在那棵樹的腳下，長沙古城在我眼前真的就是這樣漸漸一點一點浮現(xiàn)出來，然后慢慢慢慢消失，就像夜的海市蜃樓。

三

《炒豆粉香噴噴》，是個好故事，畫得也很好，也有味，但現(xiàn)在的孩子們看得懂嗎？看了后會明白當(dāng)時的那些孩子們?yōu)槭裁匆ベI豆子磨豆子炒豆粉？為什么那個小姑娘會因為沒有吃到豆粉，“看準(zhǔn)那一攤泥巴水，就勢朝地上滾過去”“連滾帶爬，雙腳亂蹬，將舅舅家鬧了個天翻地覆”？作者講述的這個故事、作者描畫的那個年代，已經(jīng)過去上百年了，現(xiàn)在的孩子們會明白當(dāng)時的那些孩子們平時很難吃到點心，有也只有一點點嗎？（能吃飽飯就不錯了）知道人們?yōu)槭裁磿腰c心叫點心嗎？（即便就是有，也只一點點，所以叫點心）所以，繪本中的孩子，會將零錢湊攏來，一起去買豆子，磨豆子，炒了豆粉吃。可惜的是那點豆粉也不夠他們?nèi)揽p的，輪到小姑娘也就只剩下那個舔得精光的碗了。難怪她那樣傷心了，所以，她那樣發(fā)飆了！她的傷心和發(fā)飆，我是感同身受的，因為我不但經(jīng)歷過少有點心吃的年代，而且還曾經(jīng)歷過飯也吃不飽的歲月，那就不知如何說了。我曾寫過一篇小文《蔡湘萍》：

餓的滋味，很難受，其味不但關(guān)乎肉體，而且尤其關(guān)乎心靈，特別是在他人都有唯獨你無的那種時候。

那是在中學(xué)，長沙市一中，我只讀了一年初中。

那一年，除了日常上課之外，還有很長一段時間，在挖防空洞。

沒有錢，口袋里面空空的，有的只是布粘布。

該吃飯了，同學(xué)們，拿出自己帶的吃的，有的是餅干，有的是法餅，有的還是雞蛋法餅，我沒有，我走開，一個人。

防空洞頂滲出的水，叭嗒，叭嗒，滴下來，落進脖子里，冷得人打噤。

洞里，燈光，暗暗的。腳下，坑道，濕濕的。

她從后面趕上來，輕聲叫住我。這是自從同學(xué)以來，她第一次喊我的名字（當(dāng)然，我也沒叫過她。她是學(xué)校宣傳隊的，會唱歌，會跳舞。我看過她演的阿慶嫂，演得真的非常好）。

我轉(zhuǎn)過身來。

她伸過手來，手里面是兩個包子。

想拒絕，做不到。

1969年進初中，我讀一年就畢業(yè)了。畢業(yè)時，我被下放農(nóng)村（分配的方針是“四個面向”：面向農(nóng)村，面向工礦，面向基層，面向升學(xué)。我因家庭出身不好，自然被分配下農(nóng)村）。

好多年之后，我總想起她，時不時地想起她。

每次，想起，心里面，總有說不出來的味道。

她叫蔡湘萍，坐在我前面，上課有時偷著看書。那時的我，不看書。

那時的我，進初中前，已經(jīng)在打零工賺錢。

那時的我，非常頹廢，隨時都有可能犯罪。

人都是隨著時代的。能在時代中保持住自己就是非常幸運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