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屋

王淑彥

1

“唐宋親情會”微信群里，四哥發(fā)布了一條信息，引起了一場舌戰(zhàn)。

四哥說：“老家的祖屋年久失修，耳房房頂落架了，門窗也掉了。正屋房檐脫落，朝陽的坡屋頂子上的椽子腐朽了，塌了兩個大窟窿。請家人們出出主意，該怎樣處置老房子？”信息發(fā)出的時間是下午五點，晚飯后，群里熱鬧起來。

“唐宋親情會”是由大外甥建起來的，名字也是他起的。他喜歡唐詩宋詞，想讓這一大家子過上詩一般的生活；也聽說老家的村莊建于唐末宋初，就隨意起了這么個名字。進群的是我們兄弟姐妹和子孫們，三代三十四人，時常聊聊老家、祖屋、祖院、祖輩、父輩和現(xiàn)在，很溫馨，也很浪漫。說到祖屋要坍塌了，大家反應各不相同。

第一個發(fā)言的是大姐，她是老師，說話很有條理，也挺直白，免不了得罪人?！白嫖菡退眠@么快呢？上次去不是還好著呢嗎？咋說塌就塌了呢？再說，祖上家業(yè)怎能斷在我們手上？不能丟，這還用討論嗎？翻修！實在木料不能用了，重蓋，一定要把房子建起來。那可是祖祖輩輩幾代人的心血啊，咋能塌掉不管？咱們不怕丟人嗎？”七十四歲的大姐，現(xiàn)退休，在廊坊居住，她感嘆著。

“大姑，重蓋誰去住啊？你又不在家，我們這一代人都在外地工作，城里有房也都不在家，蓋上也是閑著，閑家物，沒用?！币粋€侄子表態(tài)了。

二姐說：“葉落還歸根呢！出嫁的閨女總想回娘家看看，誰也不希望娘家房倒屋塌。再說了，那里不是還有大家共同的念想嘛！我同意重建，那木料拆了也用不上，都酥了?！?/p>

“我親愛的姑姑們，為了個念想，投那么多資金翻蓋，不值得。在那么高的大臺臺上蓋房，成本高不說，連個車也進不去。從東邊走，得從斜坡上走上去，拐兩次彎兒，從大街上走進家里。咱那王家胡同是按推進平板車的寬度設計的，也開不進汽車啊。家家都有車了，總不能不開車吧！”一個侄子論述著。

“姥姥家的房子別看矮，但暖和，我還想躺在炕上數(shù)星星呢。你們要是翻蓋啊，算我一份，我也出錢?！币粋€外甥女陳述著。

“能躺在炕上數(shù)星星，那也能在炕上望月亮吧？多愜意??！蓋吧蓋吧，浪漫的生活。對了，聽我媽說，還能在房頂上看長城，還能聽到大山的回聲，多美?。∧鞘浅抢锶讼蛲臓I地??！”外孫女想象著、描繪著。其實，那就是我們小時候的真實生活。

“想象很浪漫，現(xiàn)實很殘酷。那處祖屋矮矮的，上百年了，拆下來的材料是不能用了，要蓋就得買新的。誰出錢蓋呀？蓋了又歸誰呀？你們要回家，可以住家里另外兩套房子，我爸媽兩人，也不用住那么多房子，他們還等著你們回去做伴呢！我說姑姑們、伯伯們，別操心了，賣了得了?！庇钟兄蹲颖響B(tài)了。

大哥沒有兒女，住在養(yǎng)老院，他只用手機打電話，不會玩手機，他是看不到群里對話的。三哥也于一九九八年因車禍去世了，留下兩個侄子，都在外地，沒有發(fā)言。

二哥不再沉默了，發(fā)表著自己的觀點：“賣掉是不好辦到的，因為那是祖上傳下來的房子。我們哥兒幾個分家時，只把母親和我們幾個蓋的新房子分了，祖屋是作為家中公產保留下來的。分家的時候，我在唐山，妯娌們議論為什么不分祖屋，這幾年我好像越來越明白了母親的意思。那個地方不能賣，那是祖上留下的根，是大家共同的精神家園啊！”

母親于一九九〇年的農歷六月十三去世，從那時起，祖屋再沒住過人。母親去世后的第一年，那座溫馨的小院冒出來一棵棵洋槐樹苗，經四哥修剪留下來二十多棵。三十多年過去，那些洋槐樹長到了二十多米高，雙手一摟，都快抱不住了。每年五六月份，滿院黃白色的一嘟嚕一嘟嚕的槐花，鉆出濃密的長卵形樹葉，散發(fā)出清新的、淡淡的芬芳。每每在這個時候回到院中，渾身都被槐香浸染著，直達心底。好像母親伸開雙臂，擁抱著我們；又好像在母親的懷里，聞到了母親身上奶香的味道。

每到槐花盛開的時候，我們兄弟姐妹常會不約而同地聚在那里，有時帶著孩子，有時帶著媳婦兒、老公，在那里相聚是最快樂的事情?；貞涍^去，重溫往事，有說有笑。大家神奇地發(fā)現(xiàn)，那些樹不是樹，而是母親的化身?；睒鋼u曳的“沙沙”聲，分明是母親的叮嚀與囑托；槐花甜甜的清香，分明是投進母親懷抱聞到的奶香，更像是母親端來的飯香；槐樹下習習的清風，分明是母親的撫摸與親吻。

“奶奶家的槐花開了嗎？今年開得艷嗎？門口那盤石碾還在吧？房后那棵杏樹還結杏兒吧？那杏兒金黃金黃的，特別甜，至今我也忘不了那味道?！边h在美國工作的侄子，抽空發(fā)來一條信息。

“我想回去看姥姥家了。姥姥最喜歡我，還教過我《黃河大合唱》呢！要蓋房，我出一份?！币粋€外甥表達著自己的心情。

隨后，孩子們發(fā)來一張張照片。有的在耳房前拽著門環(huán)，一個紅衣少女的形象；有的在石碾上盤腿而坐，一個淘氣大男孩兒的留影；有的是登著梯子，拿著籃子，上房取紅薯干、取柿子的樣子。還有幾張孩子們的合影，他們用槐花編出一個個美麗的花環(huán)，套在脖子上，槐香縈繞著他們……

二哥發(fā)來一張全家福，還調侃了一句：“你們看照片里沒有誰？她去哪里淘氣了？”我知道二哥在點我。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在報社工作的二舅，給全家拍合影的時候，我還沒有來到這個世界上呢。在祖屋正門前，圍著父母的哥哥姐姐們高興的樣子，一直讓我羨慕。

四哥說，那些槐樹已經砍掉了。因為鄰居們說那里長期不住人，常有野貓聚集，晚上的叫聲、黑天里的流竄讓他們害怕。再加上樹木越長越高，遮蔽了鄰居家的房屋，房子不見太陽，房子上的木料發(fā)霉了，總是從瓦下掉土坷垃，瓦片也快掉下來了，他們要求伐掉那些洋槐樹。四哥順從地聽了他們的要求，找人伐掉了，槐樹錢頂了伐樹的工錢?；睒錄]賣到錢，白白伐走了。只是伐樹的時候，由于槐樹太高，把房子也砸壞了。大家一直在心中的疑問，加速祖屋坍塌的原因，好像找到了。

“唐宋親情會”群里頓時無語了，出奇地寂靜。

一大段沉默后，是大姐、二哥、二姐、三姐和孩子們發(fā)來的一個個流淚的表情。繼而，又發(fā)來一串串問號和省略號。

2

算起來，祖屋該有一百三四十歲了。我們的祖籍在白洋淀邊上，算是一個小小殷實之家。先人們從山西大槐樹遷移到一個叫西向陽村的高崗上，靠著勤勞置辦了田產，蓋上了瓦房。可兩次鴉片戰(zhàn)爭后，政局混亂，列強入侵，再加上不是旱就是澇的自然災害，家境漸漸衰落。

有一年水災，白洋淀一片汪洋，淹掉了土地，淹沒了房屋。高祖王會香帶著名叫“江、河、湖、海”的曾祖四家人，溯源向西北方向逃荒，來到了拒馬河的發(fā)源地淶源。他們先在杜村落腳，安下家來之后，住了一二十年，留下了大曾祖父江和三曾祖父湖；后來，這兩家成了杜村的名門望族，后人曾當過縣法院院長。高祖又帶著二曾祖父河和我的曾祖父海兩家，繼續(xù)向東行進二十五公里，來到了拒馬河北岸懸崖峭壁的高臺上。與盧姓、顏姓、馬姓、李姓、張姓、林姓等融為一體，在名叫辛莊的村里，建起了王家胡同。

老王家以織席、耍叉會、辦音樂會、做生意、販牲口為業(yè)。三里五鄉(xiāng)的，沒有不知道他們的。遇有紅事、白事，他們會拿上音樂會的家什——笙、管、笛、簫、云鑼、嗩吶、二胡、長短號子等樂器，打場奏樂，說唱助興。每遇節(jié)慶日，他們也會辦場音樂會，送給鄉(xiāng)親們樂和樂和。鄉(xiāng)親們求著幫忙修補炕席的時候，他們會拿著席刀、席篾兒走家串戶，為鄉(xiāng)親們修修補補。這些活兒從不收費，既搭工，又搭料，因此贏得了鄉(xiāng)親們的認可。雖是外來戶，可沒有外鄉(xiāng)人的感覺。

村里的人們大多也是外地聚集過來的。盧姓來自涿州盧家場村，古時稱范陽郡，是東漢政治家盧植的后裔。顏姓來自山東，是顏回的后裔；也有人說來自博野，是顏元的后裔。馬姓來源于西北或是蒙古草原。這個村莊據(jù)說從唐末宋初開始有人定居，宋遼戰(zhàn)爭后，“檀淵之盟”把此地歸屬了遼國管轄。一代代繁衍生息，漸漸興盛起來。民風既有農耕文明的儒雅，又有草原文明的彪悍。而白洋淀搬來的王家，既有文的音樂家風，又有武的耍叉弄槍，還有實實在在的持家本領，村里的人們都很喜歡老王家的人。

老王家蓋房的時候驚動了鄉(xiāng)鄰。在那高臺之上的一個中心位置，東西向蓋起了十五間大北房。

房子蓋好了，在村里雖不是最高的，但也是高房子之一。高祖上過私塾，教育孩子們很有辦法。曾祖父胸懷寬廣，也很講究，房子絕不能超出鄰居房子的高度，那樣會壓住人家，妨礙人家，會影響和氣，一切都以和為貴，以鄰為友。

后來的日子還算順利，曾祖父給我的爺爺們都娶了媳婦。我的祖父為老大，叫王殿秀，住在最東頭的院落，娶了個盧氏的奶奶，高祖、曾祖父最滿意。他們說，盧氏家風好，盧氏女子懂事理，王家要發(fā)達了。后來，我的父親、伯父、叔父們相繼來到了祖屋里，可惜沒有一個姑姑，表親就少了些。

3

高祖為躲過水災、八國聯(lián)軍侵略的外患，選擇了留在山里的高臺上，建屋定居，繁衍生息，然而卻沒能躲過日本人的“燒光、殺光、搶光”的魔爪。

“九一八事變”后，大伯父被國民黨抓壯丁，背硫酸時燒死了。年輕的二伯父去保定參加了抗日救亡的隊伍，成了一名共產黨員。三伯父參加了八路軍。老王家又有了一個特殊的名字——“抗屬”，“抗屬”真讓老王家“火”了幾把。

那是一九三七年十一月，父親接到組織上命令，讓他組織村里的民兵埋伏在閆莊子的山坳里，負責配合八路軍殲滅從易縣進犯淶源的日本鬼子。那天，父親給奶奶說，日本鬼子要攻打縣城了，勸奶奶和鄉(xiāng)親們一起躲進山溝里。奶奶還有些舍不得這房子，說：“不看著哪行?。咳毡救四苣梦覀兝掀抛釉趺礃?？”祖父是個見過世面的人，他好像知道了父親“要出去干事兒”的意思，就囑咐說：“放心去吧，家里有我呢。”父親辭別二老，隨隊伍出發(fā)了。

戰(zhàn)斗進行得很激烈，憑借地形和熟悉的環(huán)境，軍民打了個大勝仗，鬼子們被打死打傷二百多人。清理戰(zhàn)場的時候，父親望了一眼自己的村莊，熊熊的火焰沖向天空，一股燒焦的味道飄了過來?！安缓?，逃跑的鬼子又去咱們村里禍害去了。”他們穿過玉米地，蹚過拒馬河，從南沃頭的河底攀巖爬上村里。從村西最高的山梁望去，王家胡同的房子上躥著火龍，直上云端。

“隊長，先從你們家滅火吧？”

“不行！先救顏家，后救我家！”

“隊長，怕來不及了！”

“別啰嗦，這是命令！”

那時候的父親身體結實，一米七八的大個子也就一百二三十斤，身體輕盈，再加上常年做叉會會長，功夫讓人稱道。十來公斤的鋼叉，在他手上好像一根竹竿那樣輕，在頭上、腰中、襠下舞動著，邊舞邊唱。鋼叉所到之處，呼呼生風，扇動著樹上的葉子一片片飄落下來。月牙形的鋼叉頸上掛著銀白色的套環(huán)，旋轉起來好像寺院里塔鈴的交響。在這熊熊大火面前，父親和他的隊友們揮舞著掃把猛烈抽打，掃把著火了，澆上些水；掃把燒沒了，再抽出一把荊條，在房梁上、梯子上抽打著火苗。他們與火龍較量著。救下幾處房子后，父親最后來到家中，房上的椽子、檁條都燒落架了，木料發(fā)出“嘎巴嘎巴”的聲響。他的隊友們抽打著零星的火苗，父親發(fā)現(xiàn)了蜷縮在西墻根兒下的祖父、祖母，他們相擁在一起，目光中帶著痛苦，帶著仇恨，帶著希望。那一刻，所有的力量都壓在了父親身上。

“你們沒走啊，嚇壞了吧？”父親問雙手一直在發(fā)抖的祖父、祖母。

打量之后，父親說：“還好，沒傷著你們吧？身體沒傷就好。別急，我再把房子蓋起來?！辈恢菄樧吡嘶陜?，還是嚇破了膽，兩位老人滿臉灰色，表情木訥，聽到父親的話后，才失聲痛哭起來。

戰(zhàn)爭環(huán)境下，沒那么多講究，房子能住就不錯了。再次上梁的時候，父親找來木匠，把燒焦的柱子頂端鋸掉，露出新木茬兒；又把燒煳的大杔、上梁、中梁刮去煳面，安上椽子、檁條，再覆上青瓦，就重新蓋好了新房，只是比隔壁三祖父家的矮了一些。

祖父和父親經常挨三祖父的數(shù)落，責怪他們做抗屬。房子被燒了，祖父、祖母有時候也會責怪父親：“不老老實實做生意，總往外跑，做什么？還有老二老三去干什么了，不回家，回家就趕上跟鬼子打仗。你們兄弟幾個在做什么？”父親笑而不答，被問急了就說：“你們的兒子們在做大事、光榮的事，在打日本鬼子！”說到這兒，二老會反問父親：“你們能打日本鬼子？狠狠地揍他們！要給咱們家報仇！”父親咧嘴笑了。

老家房子第一次被燒時，母親還在水橋溝種地，喂姥爺跑腳的紅棕色騾子、深灰色馬。母親成為黨員后，父親緊追著母親，母親卻不知道父親打過游擊。聽說父親先救別人的房子，讓自家房子落了架，母親才真的動了心。后來，母親成了祖屋的主人，也是住的時間最長的一位。

沒想到，母親成為祖屋主人的一年后，祖屋又一次面臨滅頂之災。

我們的村莊四面環(huán)山，東側、北側、西側都是綿延起伏的山巒。南山離村莊有兩公里的路，南山腳下是閆莊子村。一條蜿蜒的拒馬河從西向東緩緩流淌，兩岸的沖積扇上，祖輩們辛勤耕耘，已培植出肥沃的土地。

北部群山中，盤旋的長城猶如一條巨龍，保護著這里的山川、土地和人民，但它卻未能保護住群山里的寶藏。日本人在北山開了石棉礦，抓民夫運石棉，修公路，打石棉礦石。新婚不久的父親、母親接到上級通知，要想辦法切斷交通，不能讓寶藏糟蹋在日本人手里。

在祖屋的炕上，聽著從拒馬河傳來的水聲，父母心里極不平靜。一輛輛運石棉的日本汽車的喘息聲，刺痛了他們的心。這里是中國的國土，是中國人民的家園，日本鬼子是什么東西，竟敢在我們這里撒野。望著窗前的明月，父親母親躺在炕上，合計著破路的計劃。他們想到了一句話：“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彼麄兊呢熑尉褪乔袛嗳毡竟碜拥倪\輸線，保住我們的石棉礦。

村里民兵來到了長城嶺的馬路上。從山上滾下一塊塊巨石，用鐵鍬挖出一道道壕溝。當鬼子發(fā)現(xiàn)的時候，長城嶺上的山路已被破壞了兩公里多。父親和他的隊友們完成了一次巨大的使命，快速返回主村的路上，被站崗放哨的鬼子發(fā)現(xiàn)了?？蓯旱墓碜訉o辜的祖屋，放了第二把大火。

父親、母親又一次重復著救火的路子。先救他人的房子，當回到自己家里時，房頂子又一次脫落下來。再次蓋上房頂，進屋住的時候，房子又降低了高度。

祖屋第三次著火，是因為給抗日民主政府和八路軍運送公糧被日本鬼子發(fā)現(xiàn)。父親告訴母親，抗日民主政府的同志和前線的戰(zhàn)士在吃臭椿樹葉、山桃樹葉充饑，戰(zhàn)斗力急劇下降。上級通知，要把堅壁在后溝子的公糧送出去。這是一次極為重要的任務。而那個時候，日本鬼子正窮兇極惡地進村掃蕩，稍有不慎，就會暴露；稍有疏忽，就會全軍覆沒。還是在祖屋那盤熱乎乎的炕上，父親、母親做出一個大膽的決定：用給祖父祖母準備的棺材板，將公糧送出去。送出去之后，日本鬼子對祖屋點了第三把火。第三次修好入住時，房子更矮了。不久，大哥出生，長到了一米八的大個子，進門總被提醒：“注意，別碰著頭?！?/p>

4

一九四九年后，日子平穩(wěn)了，父親母親告別了“頭掖在褲腰上”的日子，戰(zhàn)斗中凝聚的愛一下子爆發(fā)出來。我們兄弟姐妹們相繼出生在祖屋里，過著“屋矮聲高”的熱鬧生活。

記得兄妹八人常坐在熱乎乎的炕上，腳對著腳猛勁兒地對著踩，誰的腳先歪了誰就會輸，誰輸了誰唱歌。我最小，也想顯擺顯擺，故意被踩歪了，站在炕上，高聲唱起來。把熟悉的歌唱完，哥哥、姐姐們再教首新的。那段時間，物質上說不上富裕，可精神上是輕松愉快的。

父親去世得早，可我并不缺愛。在那個低矮的祖屋里，我得到了大家的愛護，好像父親就在身邊。

母親把三個哥哥送到了部隊，雖然很想念他們，可別人問起想不想孩子的時候，她嘴上總是說：“不想，他們保家衛(wèi)國去了，去搞建設去了，有什么好想的？”可每當有人問她這些問題后，她總會囑咐我給哥哥們寫封信，告訴家里的情況，囑咐他們在部隊建功立業(yè)。那一封封飽含母愛的家書，都是從祖屋發(fā)出的。我從小就成了母親的秘書，辦公地點就在祖屋。

有一年，一組工程兵進村鋪設光纜，住在我家。清澈的拒馬河水流淌著，戰(zhàn)士們挖好導流渠后，挖溝鋪設光纜。正在鋪設線路的時候，導流渠沖開了一個口子。眼看就要前功盡棄，戰(zhàn)士拉起手，坐在決口位置，用身體擋住了決口。在高處觀看的母親急忙回到家中，把正屋騰出來，把住在東屋的戰(zhàn)士們的被褥抱進了正屋；還燒了滿滿一鍋熱水，另一鍋煮了半鍋姜湯送到了工地。戰(zhàn)士們回到家中，高一米八的大個子低頭走進正屋，用熱水洗臉泡腳時，母親的眼淚像串珠一樣流淌。

我們的孩子們都愿意上姥姥、奶奶家。在姥姥、奶奶的炕上，做游戲、聽故事、聽小喇叭，心里美極了。祖屋很矮，可我們的心很敞亮，像長了翅膀，飛得很高很高。

一大家子人趕上了好時代，有在全國各地工作的、上大學的，還有留學國外的。村里人夸我們有出息，請教母親咋管孩子，母親常說：“沒有別的，聽黨話、跟黨走，走不錯的。”

家里人陸陸續(xù)續(xù)外出工作或遠嫁他鄉(xiāng)，孩子們也在城里成家立業(yè)，村里只留下四哥和四嫂。母親在世時，蓋了兩處大院，房子是夠住的。那處老院一直保持著第三次重蓋的樣子。后來，村里給補助，讓修繕一下，可我們怕父母和祖輩們“找不到家”，一直沒有翻蓋。

祖屋面臨坍塌，由四哥代全家申請，經村兩委同意，我們兄弟姐妹們集資翻蓋了新房。

新房是由二哥主持蓋的。拆祖屋時，二哥擺了個方桌，燒上三炷高香，對著祖屋深深鞠躬：“列祖列宗在上，今天我們這些后人們要拆除老宅，蓋新房了。請你們也住住新時代的房子，有排水，有空調，有電燈，還有云數(shù)據(jù)呢！不管你們在哪里，相信你們一定會看到美好的新生活的?！倍鐚ψ孑厒冋f著心里話。他還轉告列祖列宗，他和我去白洋淀尋過根了，那里的老宅子一直有人看守，直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才翻蓋做了大隊部，老家的親人們一直盼著有人回去。

祖屋拆除的過程讓人心酸。我們發(fā)現(xiàn)祖屋用的木料很湊合，特別是山墻的三角形橫梁是燒斷的，搭在山墻上，根本起不到固定平衡作用，想起來都后怕，一旦出現(xiàn)松動，中梁就會砸下來，后果不堪設想。特別是那些年，大哥作為生產隊的計分員，每天晚上祖屋里都坐滿了人。也許是好心有好報吧，祖屋一直呵護著我們。

新房蓋好了，跟鄰居的一樣高，一樣寬敞、透亮。蓋了正屋和東屋，西側是平平整整一面墻，請畫家給創(chuàng)作了一幅《尋源圖》：一隊人身帶席刀、嗩吶，肩挑擔子，孩子們坐在擔子兩端的筐里；他們身后是一片汪洋，前方是綿延起伏的群山，山上是古老的長城、烽火臺。

令人想不到的是，新房蓋好后，院中央竟又長出幾棵新洋槐樹苗。四哥拍下新洋槐樹苗，發(fā)在了“唐宋親情會”群里，并留言：“明年槐樹就要開花了。”后經我們兄弟姐妹們討論決定：“一、大家集資蓋房的明細記錄放在新房的收藏室里，作為家庭文物予以保管；二、新房仍是公產，每個人都有居住權，原產權屬于兄弟姐妹八人；三、每年選出一個院長，負責排班入??；四、每個人都要在新房記錄本上續(xù)寫新祖屋居住的故事；五、每年中秋節(jié)和槐樹開花的時候，是全家大聚會的日子，平時的小聚自由組合?！?/p>

最后一條信息是大姐發(fā)布的：“請家人們把老祖屋的物件、照片收集存放在新祖屋里。每個人都要寫‘我和祖屋的故事以及每年的進步與變化，也一并存放進去?！?/p>

責任編輯：楊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