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成難
我們村莊四周是一望無際的莊稼地,從村莊的任何一面走出去,都能看到遠處一條由麥田(或稻田)與天空構(gòu)成的虛淡的地平線。當然,這是二十多年前的我看到的,如今那些曾是地平線的地方早已被廠房代替。
我對童年的記憶大多與農(nóng)忙有關,從白墻上把鐮刀取下來、坐在井邊磨刀開始,到割麥、脫粒、揚場、翻曬、堆草垛等等,我熟悉每一道工序,哪些活計需要男人去做,哪些是女人完成,哪些由孩子分擔,分工似乎早已約定俗成。
很少有誰家獨自完成農(nóng)忙的,都是你幫我?guī)滋?,我?guī)湍銕滋欤餐瓿蓳屖?。我的主要任務是給在地里干活的大人送食物,我們這兒稱“二頓兒”。挎一只竹籃,籃子里裝著燒餅、油條或粽子,另加一鍋稀飯和幾只空碗。把食物放到田埂上,大人們陸陸續(xù)續(xù)收起鐮刀走過來了,我喜歡坐在他們之中,也拿起一塊燒餅或油條,舀一碗稀飯,嘴在碗邊咻出“哧溜溜”的聲響。
吃完不會立即下田,而是在田埂上說說笑笑歇會兒。我喜歡聽大人們閑聊,一個話題接一個話題,像皮球一樣在他們之間彈跳著,回旋著,平日里原本端著飯碗在樹下或某個墻腳閑聊的場景移植到了田間。只是玩笑的尺度更大了,笑聲更放肆了,這與勞動強度成正比吧。
我絕沒有美化勞動的意思,深知“夏收掉層皮”的辛苦。完成了割麥,整個農(nóng)忙才下來大半。夜里是不回去的,睡在打谷場上,四周麥把兒堆積如山,鼻子里是泥土和汗水的混合氣味。我陪爺爺在麥垛上過夜,臨睡前聽大人們不緊不慢地聊天,不知不覺困倦起來。天沒亮,有人醒了,但沒爬起身來——身子骨還散著呢,繼續(xù)躺在麥堆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
再過些年,有了麥客,他們從北方過來,南方莊稼比北方成熟得早,麥客們便從南往北一路割回去,割到家,自家的莊稼也成熟了。麥客們操著我們不太聽得懂的方言,我們那兒一律稱北方人叫“侉子”,這詞在鄉(xiāng)鄰的口中不具有貶義,幾乎可看作一種昵稱。侉子們在誰家割麥就住在誰家,說是住,不過是在堂屋里打個地鋪而已。
一畝田大約三五元,到了20世紀90年代末,也不過十幾元,因為都是種地的農(nóng)民,這場“生意”顯得十分質(zhì)樸和單純,麥客與主家吃在一起,住在一起,共同搶收,如一家人。如果不是請麥客幫忙割麥,這種與陌生人共同生活的經(jīng)歷我們是不會有的,北方的麥客拓寬了我們孩子的世界,好像那個只在書本上看過的城市突然親近或熟悉了。
再后來,有了收割機,一切都交給機器,不再看到一群人坐在田埂上說笑的畫面了,麥客不見了,打谷場消失了,石碾子不知所蹤。
前年,我把自己在城里的房子賣了,搬到了鄉(xiāng)下。院墻外面的荒地里就有一只石碾子,問鄰居,原來這兒以前正是打谷場。
我的窗外是一片麥田,從頭一年的冬天,到第二年的夏天,麥子由青轉(zhuǎn)黃,再變成金黃。我目睹了時間的腳步。割麥的季節(jié)到了,窗外麥田里人們的閑聊與笑聲像豆莢里的豆子一樣炸裂。我無法專注于手中的書,于是合上書,向他們走去。那塊地有點兒丘陵的意思,面積小,收割機也進不來,只能人工收割。我加入他們,拿起鐮刀一起干活。歇下來的空檔,也坐在田埂上,吃著他們帶來的食物,突然有些恍惚。
有一天,我在一頁舊報上看到了“麥客”二字,突然一驚,這個詞仿佛與這個詞所代表的那群人正在消失。我仍然要說明,我不是為勞動或鄉(xiāng)村唱起贊歌,而是想寫下時代變遷中人的情感變化,以及農(nóng)耕文化被工業(yè)文明代替后那些消亡的部分。
小說是虛構(gòu)的,或許,這篇創(chuàng)作談也是我虛構(gòu)的,唯有“麥客”這個詞,以及這個詞代指的那群人才是真實。
大地由青轉(zhuǎn)黃,再由黃轉(zhuǎn)青,麥子見證了一切。
責任編輯:崔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