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中的樹（組詩）

一個靈魂

一

像一滴永恒的水，

從高空中，墜落在一面扇形的鏡子上，如同活躍的

耀斑，在爆發(fā)之前，一只鴿子的六個面， 燒傷你的雙眼。我是山頂?shù)?/p>

云鰭上，被遺忘的雷電

撕開的一個角，讓我看得見她： 一朵回聲團——六枚花瓣

和一個自身。她們互相認識，

也容得下彼此。我意識到這個世界，只過去了三十三年，我看到的

天空底座，逐漸被染成基督的顏色；那些舉起來的手

和吐痰的面孔，驅(qū)趕著伏地行走的人， 在一張膠片紙里。一個她的

腳趾，卡在石縫間；一個她露出甜笑； 一個她嚼著黃油面包殼；

一個她的眼眶，總是流淌親密的山泉；一個她溫柔、傲慢，像一條鱒魚，

像一桿槍?，F(xiàn)在，她們抱在一起，

在禮拜天，“保持一種恒久的可能性①”， 如同一個豎起來的“一”，支撐一棵向山上

生 長 的 無花果樹。

二

我用細長的

手指，剝開雷霆：山房裸露仙鶴，鼴鼠環(huán)抱

前夫。坐在水中的石塊上，紡織山風的都是莊子。那望不到邊的

格?；?，將天連接起來。

在荒原中，我好像一棵茂盛的樹，

在兩條河流之中，我首先是一個人， 然后是一個傳統(tǒng)，即便

他們向我舉起殺人之心，我在萬物悲泣的中央， 毫無耗損。那堵墻

站在原地（世紀的旋渦之中）， 從未移動。墻壁上長出來的手掌， 好像是從我的胸腔里

長起來的，越來越多。河流讓我想起幾個好朋友，他們坐在他們曾經(jīng)

坐過的河谷之間，你能聽得見他們的笑聲，穿過整座空空

山谷的便是。這幾年，我很少來看他們， 他們睡得太久了，如同

河底的六竅巖洞，在水中不停地咆哮。我知道他們在說什么，

我躺在草叢里聽，煙嘴上的火星在劇烈地燃燒， 我沒有什么好消息，梗在腦中的

彈片，仍然在聽

三

一個像耳墜一樣的

手爪，非常年輕。它沒有穿過清晨，沒有抓過輕風，

就和步槍瞄準鏡，被歷史擊碎在地。它們在地上，

像人的身體。我看得見他們的臉， 在一夜之間，都變成了

炭火。泥土也都混進了他們的

血液，從云中掉下來的閃電，揪住他們的脖子。我在其中，將自我

置于一種絕境，在樹影下，空氣正準備稱量一個健壯的男人已經(jīng)死去的

身體和靈魂。我扛住洪水，一些身穿白色長袍的

女孩，在禮拜天活下來的

路上，比賽長跑。她們都知道，

人與人之間的廝殺，在閃光的泥土上， 要腐爛更多人類的年月。

我想象著六張笑臉，它們在同一棵樹上， 我看著它們既矛盾，

又彎曲的恐懼，隨草葉發(fā)狂，

如同一株紅籠頭菇一樣，源自一次曙光。我從它的雙腎里面，拯救一個

插座。然后，在暴雨中，我馱著一塊石板往家走。

夢里，死了很多人。

信中的樹

——給 Javier 和 Daniela

白晝此刻在蠟燭上

左右縱橫，加速蘋果樹，分布清晨。屋檐上的斜坡，噴涌著

彈跳、墜落的肉光塵：

太陽縱隊，動蕩地下沸騰的 室內(nèi)。鳥群、魚鰭和鋼琴聲，

在即將拆遷的危房旁，

繞著挖土機翻開樹根。他搖晃鑰匙鏈上的手電筒，掛在漁網(wǎng)上的

嬰兒，如同跪向激蕩水域的蒼鷺和夕照。割斷的

干草，它的梗莖，像堅挺的塔尖， 奮力撐起風中陷落的下午。

一些鐘聲，像一片云帆， 席卷森林，我在圣誕之星

短暫的和平下，穿過葉片上浮動的北海與水潭，我燃燒著降臨

在大地上的薄暮，從上一個夜晚中鑿出第九個夜晚和它的

城市?！靶」媚锏哪樢巡赜谔O果葉間”②， 我在他的歌聲里，

看見一群白羊和一雙木鞋

從秋千架上，穿越他“休眠的

傷口”：誕生的大海，淹沒方舟。

祖先的廟

蚊蟲從我的左眼

飛穿右眼。這回聲的統(tǒng)覺，使我的枝葉，

奔流畿輔。靈魂的庇護所前， 風、豎起的

雨絲，形同道法。湯匙一般的父啊， 陷入土壤，幾盞燈的

光輝，從另一個世界連綿花蓋。我從持續(xù)

暴飲的水、霧之間，發(fā)現(xiàn)一扇門，

站在起源中。（西升的太陽，它腹中的

車輪滾滾。）眾夜分開

水杉，大地飛堵道路，河流上的

洼地，好像我的

每個人的手③，和虔誠的稻谷。他躬身

扶起月光，清洗樹耳。

經(jīng)過的放燈人，螞蟻在他們的喉嚨里爬行?；囊爸械哪切?/p>

和圓頂屋，

會長成睜著眼睛的球，會長成心臟。懸欠之塔，

我呼吸，它里面的燈。

怪 獸

他們的肢體，喂養(yǎng)著

永不朽壞、巨大

虛無的實體。在里面，他們的眼睛， 從倒出的威士忌和它塞住的

空瓶子，路燈光狀的

無邊漏斗，提煉著，他們博學(xué)的子孫和他們身上的太陽能。在同一個

時辰里，地下的中央，

最深的巖石上，那些混亂的

腐爛尸體站起身來，穿上他們的

七宗披風，繞向黃瞳孔、方眼球的巨靈。蔚藍的天空，懸置著蠅王

黑色群山的主峰。空曠的地球上，

每天都在減少生物。人，也越來越少。無數(shù)雙手，升出城市的煙霧，

冬日的薄冰。旋風下的

他們，在鱷魚叢中，扭彎肋骨，

鱗甲割破的皮肉，在黑暗中，留下蝎子隨便爬進爬出的洞口。他們的

心跳，像飛不起來的袋子，被活人的血鼓起，但是還沒停止。

他們在脆弱的靈魂里，在嬰孩的

呻吟里晃蕩，拒絕哀求。在它睜開眼睛的光線里， 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是活生生的

太陽。黑山羊刨開他們的腹部，星辰緩慢， 臟器里的光，冰冷、殘忍。

東野圭吾男孩女孩

穿過江底，我看見她熄滅的

太陽（正在熄滅）。我站在機器蒸煮的海上，她像海潮

從海洋里，撿來的

床墊。他站在樓頂反復(fù)對我說，“神明就在雨中”。

方形隧道，鏈接的

廢棄樓殼，它的通風道口，蘋果正在樹上觳觫，樹上的

花蕾，在凍結(jié)的

法光外毀滅（我從毀滅里聽到一聲毀滅的無生）。河堤上的

雜草叢，陡立起來的

蜂群，從城鄉(xiāng)之間低矮的木門，逐個擁入那個營養(yǎng)不良的

蜂巢內(nèi)，伸縮它們的

陽氣，如同盛開的

菊花之手。它們撥弄的

進出的玉柱，毀滅著尚未升至天上

劃分白夜的零：上主

精美的造物。那些養(yǎng)育蛀蟲的

幽暗，暴于堤壩里的空線管。殘缺的

連翹，撅起冰雪下木神的脈動，卡在爛泥里的半個本身，如同墜入

鐘聲的種子。

注：

① 詩人、學(xué)者林季杉女士的饋贈。

② 出自多多《給朱麗婭的歌》。

③ 出自保羅·策蘭《明亮的石頭》。

（李浩，詩人，現(xiàn)居北京）

責任編輯：夏海濤? ?呂月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