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子馨
在電腦、一支筆和一臺打字機(jī)之間,/我的半天過去了。有一天半個世紀(jì)也會這么過去。/我住在陌生的城市,有時候跟陌生人/談?wù)搶ξ沂悄吧氖虑椤?我聽很多音樂:巴赫、馬勒、肖邦、肖斯塔科維奇。/我在音樂中看到三種元素:軟弱、力量和痛苦。/第四種沒有名字。
——節(jié)選自亞當(dāng)·扎加耶夫斯基《自畫像》
我坐在壁爐前,如樹干般褶皺遍布的手翻動著一本幾近破碎的陳舊牛皮紙本。柴火噼啪著蹦出一小簇火花,搖曳的火光映照出黃褐色紙頁上有些模糊的字跡,一段書寫于上的經(jīng)歷在我腦中展開。
經(jīng)歷實(shí)在過于離奇,隔著時光更顯得它如同一段精神失常者的臆想,但這又的確是我曾經(jīng)的筆跡,字字句句都提示著我似乎確有其事。
行將就木的我,透過熟悉的字跡看到了年輕時候的我,以及那件難忘的事。
我是在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看見那幅畫的。
我熟練地進(jìn)入一間我觀察已久的房間準(zhǔn)備翻找屋內(nèi)的現(xiàn)金時,一個幽幽的聲音打斷了我——“我都這樣了還要被偷,什么世道?”
我并沒有驚慌失措,或許是出于對自己前幾日觀察的自信,我確信現(xiàn)在這間屋子里不可能有人。我循著聲音找到了一個隱沒在昏暗中的畫架,掀開覆于其上的白布,一張尺寸不大的自畫像映入眼簾。
借著微弱的光,我看見畫布上,用粗糙的筆法涂著一個男人的頭像。那張毫無特色的臉讓人過目即忘。不過,我還是認(rèn)出來了,這憔悴的面龐,這刮不干凈似的胡楂,這無光的雙眼,還有終日如喪考妣般的表情,屬于這間畫室的主人。
那張被油彩構(gòu)造出的凹凸不平的臉?biāo)坪跤兴兓?,嘴唇緩慢地蠕動:“噢,天哪,先生,您是這么多日子以來第一個能聽見我說話的人?!闭f著他呈現(xiàn)出一種要落淚的激動表情。
強(qiáng)烈的荒謬感縈繞著我,不過不知何故,我竟選擇了安然地與之共存。
我聽那個畫上的男人講述自己的離奇遭遇。
他告訴我他叫米蒂恩克,是個毫無名氣的畫家,平時只能靠帶一兩個學(xué)生掙錢糊口,偶爾也有不富裕的先生或太太們過來尋他作一幅廉價的畫像。
某天,這個三流畫家突發(fā)奇想,試圖通過他人的描述繪制一張自畫像。那天,他一直忙于與親朋好友交談。聽著他們對自己的描述,他在畫布上粗略勾勒出一個形象。
看著畫布上笑容溫暖、充滿激情、散發(fā)著才氣的臉,頹喪陰郁的米蒂恩克突然感受到一股難以言說的痛苦扼住了心肺。似乎有另一個人一直代替他與旁人交流。學(xué)生、朋友甚至家人,看到的他都不過是他為了迎合別人而塑造出的溫和外殼,真實(shí)的他陰暗地蜷縮在外殼里,卻不承想連最親近的人都從未發(fā)現(xiàn)。
他頂著不適完成了這幅自畫像——或者說是他人描繪出的他。米蒂恩克著魔般地涂抹著那張溫和的笑臉。他不懂畫的父母常將他看作時運(yùn)不濟(jì)而被埋沒的天才,他也是用這種借口來逃避一事無成的現(xiàn)實(shí),只有他清楚自己技藝的拙劣和靈魂的蒼白……
“隨和而有才氣?!彼呐堰@么評價他。但他是清楚的,所謂隨和不過是逃避爭吵的手段,而胡亂背誦的各類專業(yè)名詞,連自己都不清楚其具體含義。
“學(xué)識廣博?!彼膶W(xué)生如是說。他當(dāng)然知道對于尚未從兒童真正過渡到少年的學(xué)生來說,只是隨口胡謅的經(jīng)歷便能稱得上廣博。
他涂抹著,涂抹出自己的臉,那張臉掛著與真實(shí)的他截然相反的表情。
完成這幅畫的那一刻,米蒂恩克感到一陣天旋地轉(zhuǎn)。再睜眼時,他仍身處畫室,視角卻十分奇怪。他似乎突然變矮了,而且無法掌控自己的行動。他的面前,一個長著他的臉的人正在為學(xué)生授課。
米蒂恩克明白了自己的視角——他在那幅剛剛完成的自畫像里。他呼喊,學(xué)生們卻聽不見,只是聚精會神地聽著他們學(xué)識淵博的老師侃侃而談。是的,那個正在授課的人絕對稱得上是學(xué)識淵博,那些他如數(shù)家珍的知識是米蒂恩克從未掌握過的。
米蒂恩克在畫中目睹了這幾天來那個長著他的臉的男人在畫室里教授學(xué)生、練習(xí)繪畫,甚至將甚少有過親密舉動的女友帶至家中。他看著女友柔情似水地環(huán)著那個人的肩,夸贊他比從前更加善解人意。
每當(dāng)有外人進(jìn)入,米蒂恩克總是大聲呼喊求救,但從未有人能聽見,也從未有人多看這幅擺在昏暗角落的奇怪畫像一眼,除了那個假冒他的男人——每當(dāng)米蒂恩克出聲求救時,那個男人都會輕蔑地看著他,似乎在嘲笑他的徒勞。
“我知道那個人是誰。那幅自畫像我畫得粗糙,許多細(xì)節(jié)都與我不同,那個假冒我的人臉上就有那些區(qū)別。” 米蒂恩克頓了頓,繼續(xù)說,“不知為何,我變成了畫,而他變成了真人,欺騙著我周圍的所有人!”
米蒂恩克憤憤然起來了。他轉(zhuǎn)而又變得非常激動,說:“先生,您是至今為止第一個能聽見我說話的人,求您幫助我,去向我的親人與朋友揭發(fā)他,說出真相!”
“哦……先生,你知道這實(shí)在有些離奇?!蔽颐媛峨y色。這事情實(shí)在過于離譜,何況摻和這件事于我而言毫無益處,反而可能被當(dāng)成精神病。
見我猶豫,米蒂恩克急急解釋:“那人臉上真的與真實(shí)的我有許多區(qū)別,只要向我家人指出,他們一定會相信的。他今天去我父母家了,麻煩您帶我去與他當(dāng)面對質(zhì)?!蔽疫€是想拒絕。他又接著說:“我節(jié)儉度日,有一筆積蓄,如果您能幫我這個忙,我將把所有的積蓄都贈予您?!?/p>
我承認(rèn),這實(shí)在有些誘人。
于是我便到了米蒂恩克父母的家門前。
透過窗戶,我能看見米蒂恩克一家正進(jìn)行著其樂融融的爐邊談話。他那眼神不大好的女友似乎也在。
我見米蒂恩克的表情有些扭曲,便安撫似的拍了拍畫框。
在他的催促下,我終究還是不情愿地敲響了房門。
開門的是米蒂恩克的母親。她狐疑地上下打量著我,十分警惕地開口詢問:“請問你有什么事嗎?”
我知道我現(xiàn)在的模樣很難讓人不警惕。一身破舊的衣物,背后是五彩斑斕的半干的顏料——那是我在米蒂恩克那陰暗且凌亂的畫室中不小心靠上一幅未干的畫留下的痕跡。而且,我手里還捧著一幅奇怪的畫像。
“晚上好,夫人。”我盡可能地露出和善的微笑,內(nèi)心卻只想趕快結(jié)束這場尷尬的對話。
意料之外的是,我竟沒有在故事講完之前被趕走。米蒂恩克夫人好脾氣地聽完了這個離奇的故事,抬手準(zhǔn)備關(guān)門。我正慶幸能及早結(jié)束這場尷尬的對話,畫像里的米蒂恩克突然大叫起來:“等等!你告訴她屋內(nèi)那個人臉頰上沒有痣,那是我從小便有的標(biāo)志。”
面對這幅會怪叫的畫像,米蒂恩克夫人仍面無表情,看來她是真的聽不見米蒂恩克的聲音。我伸手拉住了將要合上的門,說:“米蒂恩克說他臉頰上有顆痣,屋里那個冒牌貨是沒有的吧?!?/p>
終于,火爐旁的其他人也趕了過來,一家人齊刷刷地擠在狹小的門后看著我和我手里的畫像。他們似乎完全沒有讓我進(jìn)去的意思。
“我從不記得他臉上有什么痣?!泵椎俣骺说母赣H老米蒂恩克說道。
“似乎是有過……記不清了?!币慌缘哪贻p女子猶豫著,她大概就是米蒂恩克的女友。
畫框里的米蒂恩克急切地說出一大串他認(rèn)為家人應(yīng)當(dāng)記得的往事,而我飛快地復(fù)述著。
童年時羨慕鄰居家小孩的玩具并嘗試竊為己有,少年時期曾因?yàn)槟赣H的指責(zé)深切憂愁過并嘗試用父親藏的酒澆愁,近年來因?yàn)閷ψ约豪L畫的懷疑與靈感的枯竭而一度自暴自棄,由于自己的平庸時常脾氣暴躁,在收入難以維持生活時憂郁絕望……如此種種,讓我感慨著這個神經(jīng)質(zhì)的三流畫家竟有一顆脆弱敏感的心。
“夠了!”老米蒂恩克突然粗暴地打斷了滔滔不絕的我,“你不要在這里污蔑我兒子,他絕不可能是那種人!”
站在老米蒂恩克身邊的“米蒂恩克”未置一詞,只是輕輕撫著氣得面紅耳赤的老父親的背。
“你兒子是什么樣的難道你不清楚嗎?他說的這些事你們做家人的不可能發(fā)現(xiàn)不了吧?”我轉(zhuǎn)而看著米蒂恩克的女友,又說,“尤其是小姐您,難道您完全不知道他近年來的心理狀況?”
“不可能,米蒂恩克是這世上最具靈氣的畫家,他絕不可能有什么自暴自棄的念頭,也從未有過暴躁脾氣。”
“夠了,夠了,我從不記得我兒子是這樣一個人。”米蒂恩克夫人氣憤地伸手指著我,聲音有些顫抖,“若他真如你所說,平庸無能,滿腦子都是陰暗得猶如魔鬼附體的念頭,那我寧可沒有這個兒子?!?/p>
“可那才是真實(shí)的我……”畫框里的米蒂恩克喃喃道。
“但這才是你真正的兒子啊。”我說。
米蒂恩克一家卻不再想聽我任何一句話。
那個始終平和的、得體的、溫和的“米蒂恩克”自始至終沒有說過一句話,可他毫無疑問地勝利了。
門在我鼻尖前狠狠拍上,撞到了我懷里的畫框。
“要不要……再試著解釋一下?”我問米蒂恩克。
“不……算了!那就是他們想要的。”米蒂恩克又恢復(fù)了那種氣若游絲的語氣,臉上的神色似乎更加灰敗憔悴了,此時的他看起來猶如一幅真正沒有靈魂的拙劣畫像。
我將米蒂恩克放回了他畫室的架子上。
“說起來,米蒂恩克是你的姓吧,那你的名字叫什么?”我突然問。
但是他再也沒有出過一聲。他變成了一幅真正的畫像。
我是在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看見那幅畫的。
我從未與旁人提起過這件事,因?yàn)闀r至今日我都無法得知,那究竟是真實(shí)發(fā)生過的,還是我的臆想。
后來我依靠從米蒂恩克畫室里搜刮出的他的積蓄經(jīng)商致富。得幸于笑臉逢迎的本事與高超的演技,我徹底掩埋了我不堪的過去和我自己,如今我也在姓氏前冠上了“德”字,擁有了一座莊園。
我將老舊的筆記本投入火中,這上面記載的經(jīng)歷實(shí)在過于離奇,且記下了我真實(shí)的往事,而我已經(jīng)時日無多,不愿這本筆記本毀壞了我的名聲。
我靠在爐邊的座椅上,疲倦地閉上了眼睛。
我感覺到家中的女仆過來幫我蓋毯子時探了探我的鼻息,隨即一聲驚叫。我的兒女們飛快地涌入……霎時嗚咽與嘆息充斥了這間屋子。
奇怪的是,我的意識似乎仍舊停留在身體里。
我聽見女兒抽泣著說:“父親一生光明磊落并且學(xué)識淵博,他是多么偉大的一位父親啊?!?/p>
我聽見大兒子嘆息著:“父親白手起家,從未取過一分不義之財。”
我突然后悔將那本筆記本投入火中。我震驚于這些詞會用在一個曾經(jīng)的盜賊身上。
管家太太念叨著:“德·米蒂恩克先生是一位多么溫和寬厚的先生啊!”
我那似乎已經(jīng)逐漸混沌的大腦突然閃過一絲清明。
德·米蒂恩克先生。
米蒂恩克。
那個沒有月亮的夜晚所發(fā)生的事情流水般沖刷我的大腦,最終只余下這個名字。
千千萬萬個米蒂恩克先生。
我名字叫什么?
我咽下了喉頭的最后一口氣,徹底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