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洪霞
聲嘶力竭的蟬鳴,伴著一股股熱浪,順著半開的窗戶涌了進(jìn)來。
站在充溢著消毒水味道的搶救室里,看著身上插滿管子、胸部隨著呼吸機(jī)起伏的她,我的淚兀自流下。
走廊往右拐的一間辦公室里,醫(yī)生正在跟我的家人分析她的病情。
我沒有去聽,此時此刻,我只想靜靜地陪著她。吊瓶里的液體還在往她的體內(nèi)流淌,卡在床邊的尿袋,要時不時地擰開,把里面的液體倒掉。
家人陸續(xù)從醫(yī)生辦公室出來,從他們臉上的表情和隨后而至的護(hù)士快速而熟練地撤掉她身上的各種管子和夾子的動作中,我知道了答案。
家人開始忙她的后事。
我用溫?zé)岬乃礉衩?,輕輕擦拭她冰涼但還沒有完全僵硬的身體。
她是那么愛干凈的一個人。記得第一次走進(jìn)她的家,我驚呆了,那么大的兩居室,居然到處都閃著光,那種干凈程度讓我無所適從,我回過頭,看向身后的男友。
男友瞬間明白了我的拘謹(jǐn),他摟過我,在我耳邊悄悄地說:“不要怕,我媽只是愛干凈,沒有潔癖。”說完,他對著廚房喊:“媽,伊伊來了?!?/p>
廚房里,彎腰駝背的她,停下手里的活兒,在水龍頭下把手洗了又洗,沖了又沖,然后才一瘸一拐地走了出來。
她戴著口罩,露在外面的兩只眼睛被周圍落滿疤痕的皮膚抽緊,斜斜地向上吊著……
盡管男友不止一次地對我說過,他母親年輕的時候,在一次火災(zāi)中為救幾名學(xué)生受了很嚴(yán)重的傷,我有了思想準(zhǔn)備,但她的樣子還是讓我大吃一驚。
我不敢想象,她摘掉口罩會是什么樣子。
但那樣的一雙眼睛里,卻充滿了笑意。她親熱地向我伸出手,但隨即又收了回去,那雙滿是疤痕的手微微顫抖著,在圍裙上來回摩擦。
那天,全家人坐在一起吃飯,唯獨(dú)她沒有上桌,總是在廚房里忙這忙那,一會兒說有湯要做,一會兒說還要加個菜,嘴里還不停地招呼男友,說給伊伊夾菜,讓伊伊多吃點(diǎn)。
我?guī)状蜗肫鹕砣N房請她上桌,但都被男友制止了。他小聲說:“我媽會不自在的。”聽他這樣一說,我只好作罷。
臨出門時,我伸出手,想去拉她的手,但她巧妙地躲開了。她把手藏在圍裙里,就像她的臉藏在口罩下一樣。
原本我和男友商量好了,結(jié)婚后要跟他父母生活在一起。她知道后極力反對,堅持讓我們單獨(dú)過。
我知道她堅持的原因。
一天傍晚,我替加班的男友回家取東西。敲門后,屋里傳來她的聲音:“怎么又忘記帶鑰匙了?!彼盐耶?dāng)成了下樓遛彎的男友父親。
話音未落,門已打開。
屋里沒有開燈,借著正在播放的電視機(jī)里忽明忽暗的光,我第一次看到了她的臉……
剎那間,一種不由自主的恐懼感讓我心跳加速。我強(qiáng)裝鎮(zhèn)定,輕輕地喊了聲:“阿姨,是我?!比缓笥H昵地上前,伸出手,想去握住她那茫然無措、無處躲藏的手。
就在我的手剛剛觸碰到她手的瞬間,她就像沉睡的人猛然驚醒了一樣,慌忙用手捂住臉,轉(zhuǎn)身往屋里走去。
站在原地,我呆怔了好一會兒。出門后,我哭了,為剛才自己那不爭氣的恐懼,但更多的是心疼她。盡管后來很多次,我向她婉轉(zhuǎn)表達(dá)了在我面前,她不用戴口罩,我能接受和面對她的臉??墒?,她很執(zhí)拗,在我面前,始終沒有摘下過口罩。
轉(zhuǎn)眼間,兒子出生了。她抱著孩子,眼睛里透著喜悅,一遍又一遍地跟我和愛人保證,說你們好好上班,我會好好把孩子帶大的。
愛人說:“媽,還是摘下口罩吧,讓孩子從小熟悉您的臉,他長大后,對您才沒有陌生感?!?/p>
她抬起頭,看向我,眼睛里分明帶著疑問:我真的可以摘掉口罩嗎?
我微笑地點(diǎn)頭。那一刻,她眼里含淚。
后來,她在家里哄孩子時不再刻意戴上口罩,但每次外出,她還是會戴上,她怕別人異樣的眼光,更怕嚇到別人家的孩子。
孩子上幼兒園后,她都讓孩子爺爺去接送,她說孩子小,也有自尊心,她怕孩子會受到小朋友們的嘲笑。
如今,她就這樣無聲無息地躺在這間搶救室里,她的右耳邊還掛著一只口罩。我眼前仿佛出現(xiàn)了這樣一幅畫面:她精心地打扮自己,穿上最好看的衣服,又習(xí)慣性地戴上口罩,然后滿心歡喜地走出家門,去接第一天上學(xué)的孫子放學(xué),這是她和孩子約好的……
輕輕擦拭她滿是疤痕但此時卻無比安詳?shù)哪?,我在心里一遍遍地問自己,她真的就這樣走了嗎?
從此,世上再也沒有能滿懷愛意地和我談?wù)撏粋€男人的女人了,再也沒有人告訴我這個男人小時候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了……
在殯儀館,我為她捧了骨灰,旁邊的人提醒,說戴上手套,我把手套放在一邊。我知道,這溫?zé)?,是我和她最后的親近。
整理她的遺物時,七歲的兒子不知道從哪兒掏出一張照片,拿給我看。
照片上,一個穿著緊身衣的女孩在跳舞,她青春的臉上洋溢著明媚的笑,長長的手臂揚(yáng)起,細(xì)手纖纖。
這是誰?我問得有點(diǎn)漫不經(jīng)心。
是我奶。孩子說。
一陣驚詫,我重新拾起已經(jīng)放下的照片,細(xì)細(xì)地端詳。
原來,她曾經(jīng)也是個美麗的姑娘。
我的手指在照片上輕輕撫過,慢慢地,停在了那雙光潔的手上。
我望向窗外,任淚水在臉上肆意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