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一】
沒到三峽以前,只把它想象成巖壁峭絕,不見天日。其實,太陽這個巧妙的照明師不但利用出峽入峽的當(dāng)兒,不斷跟我們玩著捉迷藏,它還會在壁立千仞的幽谷里,忽而從峰與峰之間投進一道金晃晃的光柱,忽而它又躲進云里,透過薄云垂下一匹輕紗。
早年讀書時候,對三峽的云彩早就向往了,這次一見,果然是不平凡。過瞿塘峽,山巔積雪跟云絮幾乎屏在一起,明明是云彩在移動,恍惚間卻覺得是山頭在走。過巫峽,云漸成朵,忽聚忽散,似天鵝群舞,在藍天上織出奇妙的圖案。有時候云彩又呈一束束白色的飄帶,它似乎在用盡一切輕盈婀娜的姿態(tài)來襯托四周疊起的重嶺。
初入峽,頗有逛東岳廟時候的森凜之感。四面八方都是些奇而丑的山神,朝自己撲奔而來。兩岸斑駁的巖石如巨獸伺伏,又似正在沉眠。山峰有的做蝙蝠展翅狀,有的如尖刀倒插,也有的似引頸欲鳴的雄雞,就好像一位魄力大、手藝高的巨人曾揮動千鈞巨斧,東斫西削,硬替大江斬出這道去路。巖身有的作絳紫色,有的灰白杏黃間雜。著名的“三排石”是淺灰?guī)S,像煞三堵斷垣。仙女峰作杏黃色,峰形尖如手指,真是瑰麗動人。
盡管山坳里樹上還累累掛著黃澄澄的廣柑,峰巔卻見了雪。大概只薄薄下了一層,經(jīng)風(fēng)一刮,遠望好像楞楞可見的肋骨。巫峽某峰,半腰橫掛著一道灰云,顯得異常英俊。有的山上還有閃亮的瀑布,像銀絲帶般蜿蜒飄下。也有的雖然只不過是山縫兒里淌下的一道澗流,可是在夕陽的映照下,卻也變成了金色的鏈子。
船剛到夔府峽,望到屹立中流的滟滪灘,就不能不領(lǐng)略到三峽水勢的險巉了。從那以后,江面不斷出現(xiàn)這種攔路的礁石。勇敢的人們居然還給這些暗礁起下動聽的名字:如“頭珠石”“二珠石”。這以外,江心還埋伏著無數(shù)險灘,名字也都蠻漂亮。過去不曉得多少生靈都葬身在那里了?,F(xiàn)在盡管江身狹窄如昔,卻安全得像個秩序井然的城市。江面每個暗礁上面都浮起紅色燈標(biāo),船每航到瓶口細頸處,山角必有個水標(biāo)站,門前掛著各種標(biāo)記,那大概就相當(dāng)于陸地上的交通警。水淺的地方,必有白色的報航船,對來往船只報告水位。傍晚,還有人駕船把江面一盞盞的紅燈點著,那使我憶起北京的路燈。
每過險灘,從船舷俯瞰,江心總像有萬條蛟龍翻滾,旋渦團團,船身震撼。這時候,水面皺紋圓如銅錢,亂如海藻,恐怖如陷阱。為了避免擱淺,穿著救生衣的水手站在船頭的兩側(cè),用一根紅藍相間的長篙不停地試著水位。只聽到風(fēng)的呼嘯,船頭跟激流的沖撞,和水手報水位的喊聲。這當(dāng)兒,駕駛臺一定緊張得很了。
船一聲接一聲地響著汽笛,對面要是有船,也鳴笛示意。船跟船打了招呼,于是,山跟山也對語起來了,聲音遼遠而深沉,像是發(fā)自大地的肺腑。
(選自《蕭乾散文》,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22年版,有刪改)
該游記是作者蕭乾的親身經(jīng)歷。作者筆下初入三峽的感受是森凜,接著寫了三峽的陽光、云彩、山峰、樹木、瀑布、險灘……突出了三峽秀麗多姿、峭拔陡立、流急灘險的特點。
在描繪景物的時候,作者善于運用豐富的想象和聯(lián)想,由于想象的附麗,三峽變幻出了瑰麗的蘊含生命的色彩——“云漸成朵,忽聚忽散,似天鵝群舞,在藍天上織出奇妙的圖案”“兩岸斑駁的巖石如巨獸伺伏”“山峰有的做蝙蝠展翅狀”“也有的似引頸欲鳴的雄雞”,畫面是活跳的,它交融著詩情,洋溢著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