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海峰
我參加高考那年暑假,父親要把棉花地里套種的梢瓜全部拉藤清除,因為棉花已經(jīng)開放三角蕾了,再不清除就要影響到棉花的產(chǎn)量,不能因小失大。
父親從地里拉了幾板車的瓜堆在院子里,母親劈了一個下午,在缸里放一層瓜壓實了灑一層鹽,已經(jīng)劈了整整一缸,齊腰高的那種水缸,估計一家人一年也吃不完。其實,梢瓜子是很好的下飯菜,青翠欲滴的梢瓜腌一夜后,就變得軟塌了,撈出鹵,再曬兩天太陽,就變成了薄如紙厚、色澤金黃的瓜子了,切一盆往豆豉汁里一泡,軟嫩爽口,實在是好吃;或者,把瓜子切好,放一點紅椒與毛豆小炒,瓜子毛豆是很下飯也很下酒的菜。農(nóng)村種地人家哪有不腌瓜子的。但現(xiàn)在的問題是太多了,全部腌了沒處放,一家人一年也吃不了,莊戶人家戶戶都有,送人還沒人要。
晚上,父親吃了晚飯,點上一支煙出門了。等電視里《新聞聯(lián)播》快結束的時候,我聽到父親回來了,就趕緊出來。父親說:“你趕緊洗澡睡覺,明天一早跟我一起把瓜拖到市里去賣,趙三說了,暫時沒人來收,但市里的菜市場上賣一塊五元錢一斤,天亮前趕到批發(fā)市場,起碼也能批個塊把錢?!蔽液敛华q豫地答應了。
母親沒有說話,只是準備了幾個大的化肥袋子,一一洗干凈,把瓜裝好,父親找來氣筒,把新舊兩輛自行車的輪胎上足氣,把兩個車架都用布包好,防止碰破瓜皮,皮一破,瓜的賣相就不好了。
第二天早上,我沒有等到父母來叫醒,就自己起來了,我是被父親的咳嗽聲弄醒的。我聽到父母在外面的場上走來走去,我一看鬧鐘,才四點鐘,母親已經(jīng)把梢瓜都選好了,在大澡桶里洗干凈,再和父親一起往袋子里裝,父親嘴上的香煙一明一暗的,不時還側過頭來用嘴角吹一下煙灰。
六袋瓜都裝好了,這東西是不能用繩捆的,繩一勒瓜皮就壞了,父親在自行車的兩邊都掛了個大簍子,都是鋼筋焊接的支架,在簍子里墊上軟草,然后把瓜袋放簍子里,上面再鋪一層軟草,再橫一袋在上面,這樣,我和父親各拖三袋,父子倆吃點面頭,趕緊上路,離市區(qū)還有五十里路呢。
第一次騎這么重的車,雖然父親堅持讓我騎新車,但我仍然感覺腳頭很重,不過還能應付,好在現(xiàn)在的路都是很平坦的,農(nóng)莊上都是水泥路了。出了莊子,上了柏油路,人漸漸地多起來了,大多是賣青貨的,去市里趕早市。
父親一聲不吭,騎在我后面,大概趕了半個小時的路,經(jīng)過一個叫“李灶”的小鎮(zhèn),路邊有兩個人走到路中間攔住車,我心里有點緊張,不想對方先開口說話了,賣什么的,下給我們吧。
我一聽,知道是虛驚一場,原來是兩個小販子。
父親跟在后面跳下車,問怎么個下法?梢瓜多少錢一斤?昨晚才摘的。
整下,六角。
太少了,不賣。父親沒有討價還價,回得很堅決,口氣上沒有協(xié)商的余地。
販子笑笑說,那你就繼續(xù)蹬車吧,蹬到市里也這個價。
我看父親一只腳踩在自行車的腳踏上,另一只腳從前面輕輕一抬就騎上了車,理都不理販子。我跟著也騎上車,就聽販子在后面說,瘦驢拉硬屎,老倔頭。
我覺得六毛錢也能賣了,但父親不賣,我沒有發(fā)言權,全聽父親的,自己也沒有做過生意,也不會做生意,但我相信,父親是有道理的,這里能賣六毛,拖到市里的批發(fā)市場,批個八九毛應該沒有問題的,販子最后也是要送到市里的蔬菜批發(fā)市場,無利不起早,不賺錢他們吃啥?
天大亮了,到了一個叫“六公里”的地方,這地方N 年前因距市區(qū)有六公里而得名,現(xiàn)在都是城區(qū)了,路邊有販子大聲問,賣的什么?我的父親問,梢瓜多少錢一斤?五角,販子說。我的父親沒有回應,直接趕路。
我從來沒有來過市里的蔬菜批發(fā)市場,到了才知道,偌大的市場里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的人群里單人都不好走,更不要說我們還推著一個重載自行車。父親就在緊靠市場大門外面的一空地上把自行車架起來,把兩個車上橫著的瓜袋解下來,先把軟草鋪地上,把袋子鋪草上,然后把瓜整整齊齊地碼在袋子上,再把車龍頭上的秤拿來順在瓜的旁邊,人一屁股就坐在旁邊的臺階上,人剛坐下,他就趕緊先摸根煙點上。
父親已經(jīng)累了,我覺得自己的腿也發(fā)軟,但我沒有往地上坐,站在父親的旁邊。
小瓜多少錢一斤?有路人問。
一塊。父親趕緊拿下嘴上的煙,他沒按趙三說的一塊五報價。
問的人什么也沒有說,繼續(xù)往里走,丟了東西似的從攤位上一一尋過去。
套紅袖章的來了,厲聲責問是誰允許你們在這里擺攤的?父親就立馬站起來說,主任,幫幫忙,自家長的小瓜,吃不了,賣幾個零用錢。你看,我趕了幾十里的路,也不曉得這里的規(guī)矩。
我看你也不像個做生意的,下次不許了啊,下次再在外面擺攤就罰款了,今天就不罰款,把攤位費交了,十塊錢。說完“呼哧”一聲就把收據(jù)撕下來,遞到我父親面前。
主任,我一個瓜還沒有賣呢。
這個我不管,既然占了地方,就要交錢,你占了這么大的地方,收你十塊錢已經(jīng)很照顧你了,快一點交錢,要不然跟我到市場辦公室去。說完就準備伸手過來拿順在瓜旁邊的秤。
我一個箭步?jīng)_過去擋在父親前面,把秤拿在手里別在屁股后面說,你還講理不講理啊,跟你說了剛剛才到,一個瓜還沒賣呢。
哎,看來今天還要打架呢。紅袖章眼睛里放出了兇光。
父親連忙把我拉到身后說,主任大人大量,不要跟小孩子計較,我交錢,我交錢?;仡^厲聲對我說,給我蹲一邊去,沒你的事情。
我父親從褲兜里掏出一個超市里的塑料袋,打開數(shù)了十塊錢給紅袖章。那袋子里都是零錢,最大的面值也就是十塊。
紅袖章收了錢沒事似的走了。
我窩了一肚子的氣。
等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有一個酒店采購來問價,父親堅持說一塊錢一斤,那采購說如果八角錢一斤我就買一袋帶回去。父親朝采購招招手說,開個市,賣一袋給你。說完就把車上的袋子搬下來開始稱,55斤,采購給了錢,父親給他搬到三輪車上。
陸陸續(xù)續(xù)地零賣了幾袋,八角、九角的都有,父親開口都要一塊,但幾乎沒有不還價的。我現(xiàn)在才知道,來蔬菜批發(fā)市場的不全是菜市場里的蔬菜販子,有不少是一些睡不著覺的老頭老太太,來批發(fā)市場淘一點便宜菜,也有一些是大小酒店的采購。
眼看快散場了,還有一袋半多點兒瓜沒有賣出去,父親開始吆喝起來,小瓜便宜賣了,小瓜便宜賣了。
一個大媽站住了腳問,多少錢一斤?
整買,六角。父親不再報價一塊。
貴倒是不貴,就是我拿不走。大媽說。
老嫂子,就沖你剛才說了句公道話,你真心想買,我替你送過去,你自己稱,然后給錢。
大媽這才蹲下來看看瓜,說瓜還真不錯呢,買回去腌點,腌瓜炒毛豆不錯呢,我家老頭子愛吃,她邊說邊翻看了地上的瓜,然后站起來拍拍手上的灰,說走吧。
我推個空自行車跟在父親后面,瓜在父親車后面的簍里,父親推著車跟在大媽后面走,七拐八拐地終于到了一個居民小區(qū),大媽住一樓,父親讓大媽自己稱,大媽說,你自己稱吧,沒多大名堂。父親嘴里不停地念叨,說你老姐姐真是個好人,今天遇上好人了。
出了那戶人家,父親在小區(qū)的花園邊把車架好,坐到旁邊的石條凳上,把錢都拿出來,細細地數(shù)了一遍,然后又重新包好,揣褲口袋里,然后點上一支煙,推著車往小區(qū)外走。我推著車跟在父親后面走,看到父親的腰累得彎成秤鉤狀,心里很不是滋味。
現(xiàn)在回去車雖然輕了,但感覺腿很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