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林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吉安地區(qū)連火車站都沒有,蓮花去萍鄉(xiāng)卻有座“九曲十八彎”且陡峭崎嶇的高埠嶺公路攔著,人坐在客車上仿佛蕩秋千,到萍鄉(xiāng)火車站乘車極為不便。蓮花打工仔、打工妹有六七萬人,前往廣東的主要交通工具依托的只有大客車,但客車班線極為有限,一周來回僅有一兩趟,車次較少。每逢春節(jié)過后,候車大廳擠滿了返程的青年男女,人山人海,一票難求。一個個拖著大包小包的行李焦急候車的樣子,一雙雙期待返程上班的眼睛,一個個小伙子爬窗戶上車的姿態(tài),一浪高過一浪。
那時我還在學校教書,又恰逢寒假沒事,對這個市場行情也頗感興趣。做了深度的調(diào)查之后,我認為跑客運生意能賺到錢,比教書強。
1990 年農(nóng)歷十二月,一放寒假,我通過各種關系承包了縣林業(yè)局車隊郭師傅的一輛客車,與車隊寫了租賃合同,4000 元一輛包3 天來回,年后送打工仔、打工妹往返廣東。因為是第一次包車,為了能讓親朋好友坐車返程方便,也為了讓每個位置都能坐滿,不虧本,繳完錢后,我就背起書包拿著筆記本立即奔赴到南嶺、路口、湖上、閃石等鄉(xiāng)鎮(zhèn)熟悉的親朋好友家,逐戶上門了解,并詢問在廣東務工的親友年后返程的具體日期,預交車費,具體送達地點,等等。經(jīng)過十多天的奔波,共簽約繳費80 多人,分二批次送往廣東的東莞、深圳等地,大年初五一趟,大年初十送第二趟。就這樣,每天早出晚歸地在下面走村串戶,一直忙到大年三十,家里人都吃完了年夜飯,我才從湯坊村趕回家,全然不知大家都在忙著過年,可我一點兒也不覺得累。說句實話,這幾年做生意販煤跑運輸,還真有點像找情人一般,總是有那么一股勁頭,也嘗到了經(jīng)商掙錢的味道。
大年初五天剛蒙蒙亮,我胡亂地吃完早餐,就匆匆忙忙地往縣林業(yè)局大山里車隊趕。一路上,下著毛毛細雨,寒風刺骨,我撐著一把長雨傘,挎著小提包,幾乎是小跑著前進。因為還在過年,家家戶戶還不時傳來“噼里啪啦”的鞭炮聲,郭師傅和他的伙計早早地就發(fā)動了車子在大院子里等我。郭師傅是下坊仁本地人,四十多歲,身材魁梧,球頭,剪著短發(fā),穿著一身嶄新的藍灰色的工作服,也許年后第一次出車,要有那么點儀式感吧。他是一位非常有經(jīng)驗的老司機。他的搭檔陳師傅坊樓人,雖然年輕,可也是部隊轉(zhuǎn)業(yè)的好司機,看著他倆相互敬煙,喜笑顏開、精神飽滿的樣子,我心里踏實多了。相互問候之后,我坐在賣票的位置上指揮著郭師傅在南岑轉(zhuǎn)閃石、路口、湖上,繞一圈就坐滿了一車,還加了幾條小板凳,超坐了7 個人。那時包車的多半也是靠超座掙錢。然而一上車卻碰到七八個小妹少10 元、20 元的車費不等,她們幾乎帶著哀求的語氣叫著我:“叔叔,身上沒帶這么多錢,以后掙了錢再回家還你行嗎?”看著這些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熟悉的打工妹,我就心軟了,也不怎么計較,便爽快地答應了她們:“好了,上車吧!”“大家坐穩(wěn)啦!出發(fā)!”
客車一路從蓮花出發(fā),經(jīng)永新,轉(zhuǎn)吉安、泰和縣上105 國道。那個年代,沒有高速公路,去廣東唯一的通道就是105 國道。105 國道是水泥路面雙向二車道,車流量特別大。一上路,整個國道來往猶如一條不斷線的長龍,白天黑夜川流不息。如果順利,不出事、不堵車,兩個司機輪換著開,正常也要3 天一個來回。碰上個交通事故得堵上一兩天。
車子一直往前開,到廣東與江西的交界處,贛州龍南縣,省際交界檢查,郭師傅叫超座的琴水鄉(xiāng)望山村7 個小伙子下車走路往前趕,等過了這一關卡再上來,沒辦法,都是這個行情,超座的小伙子們也理解。到了吃飯的時候,105 國道沿途飯店很多,每個飯店差不多都是一位較為年輕俊俏的姑娘飛舞著絲巾,在路邊上招攬著客人。聽郭師傅講,夏季時,這些姑娘是飛舞著花裙子攬客。我們客車吃飯的飯店叫“仙客來飯店”,名字取得比較好,也許老板的初衷是把客人當作仙人一般來招待,可現(xiàn)實并非如此。飯店有個大院子,可停放四五輛大客車??蛙囈贿M入院子,只見飯店家的一個年輕小伙計,拿著一條鐵鏈子鎖在手里搖來晃去的,一頭流行的卷發(fā),看起來蠻新潮。車子剛一停穩(wěn),他便轉(zhuǎn)身把院子的鐵門給鎖上了,然后急步上車,用右手不停地招呼著旅客下車,嘴里咀嚼著檳榔,發(fā)出一股子怪味,難聞死了,可他卻在不停地吆喝著:“下車啦!下車啦!填飽肚子好趕路啦!下車啦!全部得下車!”似乎帶點命令的語氣。也許是為了趕時間吧,郭師傅和店老板一樣吆喝著所有旅客下車,有的打工妹沒錢,掏出包里自家的年貨食品充飯,不想再花錢吃飯,可這樣也不能留在車子上休息,必須得下車,這場景跟電影上演的如出一轍,那小伙計就是一個十足的“小阿混”,看到就惡心!沒辦法,當時就是這樣。
我和郭師傅被店家安排在“仙客來飯店”所謂的雅座,也不過是一個小間而已,不一會兒工夫就上了四五道本地的特色菜,聽郭師傅講這些全免費。而旅客管你吃與不吃,一律按10 元一人收錢。我問郭師傅:“哪來這樣的規(guī)矩?這不是坑人的黑店嗎?”郭師傅說:“就這樣啦!習慣就好,廣東開放以來就這樣。”我有點看不慣,想打抱不平,想找飯店老板理論理論。我說:“這些打工仔、打工妹可是我的親朋好友的小孩,以后他們回去說我怎么辦?”郭師傅怕我弄出什么事來,極力攔住我,阻止了我的沖動。他說:“都這樣!慢慢習慣就是?!边€真怪,這些長年在外的打工仔、打工妹們都紛紛自覺繳錢吃飯。沒錢的小弟妹,我只好替他們繳了,馬上吃點兒,填飽肚子即可。那年頭,交警也不管酒駕,我們酒足飯飽之后又開車上路了,開了不到半個小時,原先提前下車的已在前頭足足等了幾十分鐘,又累又餓地重新爬上車。
車子緩緩進入廣東省連平縣上九連山路段,那里可是九曲十八彎,跟萍鄉(xiāng)的高埠嶺一樣那么蜿蜒曲折,那么陡峭,那么崎嶇??蛙囋谏铰飞向暄驯P旋著向上向前爬行,然后向下滑行,如果車況不好,剎車不靈,肯定是不安全的。我也挺佩服郭師傅的手藝。我們坐在車子里搖來搖去像蕩秋千似的,生怕不小心摔下懸崖,真的好險!就在我們的車子前面不到50 米的地方,還真的親眼所見一輛載滿打工仔的客車側(cè)翻落下山崖,還好未堵車,郭師傅從旁小心駕車而去,嚇得我渾身直打哆嗦。我跟師傅講:“慢點開,注意安全!這次掙的錢咱倆平分,好嗎?!”郭師傅也是厚道之人,他說:“開車是我的本分,你盡管放心!這一帶路況我比較熟,要不然車隊領導也不會派我來!”
到東莞已是凌晨三四點鐘,到處燈火通明,到處都是工地,各種機器發(fā)出震耳欲聾的聲響。當時的東莞與深圳的路還在修,到處坑坑洼洼,一到工業(yè)區(qū)門口停車,不知哪里冒出十幾輛騎摩托車載客的男子,打開車門就不停地吆喝著載你去什么廠,嚇得女生不敢出去,膽大點的且同路的男女還是坐摩托走了,膽小的求我等到天亮才敢出去。夜里在樟木頭還碰到修路施工隊打架的,反正感覺當時的東莞、深圳挺亂,很不安全!都是我?guī)С鰜淼募亦l(xiāng)人,我寧愿虧本也要兌現(xiàn)我對他們家人的承諾:安全送到廠里!等全部送完已是第二天中午,肚子餓得咕嚕直叫。車子在龍崗轉(zhuǎn)悠,好不容易找到一家“辣妹子湘菜館”。三個人點了五六個菜,郭師傅叫了幾瓶啤酒慢慢品嘗,我一下子吃了5 缽飯,而且把缽子架起老高,一塊錢一缽,結(jié)果被店里一位年輕的湘妹子笑了:“這位先生,你怎么可以吃這么多呢?我還第一次看見這么能吃的老板。”我聽了,臉上火辣辣的,這湘妹子的確是“辣味十足”,弄得我怪不好意思的,只好多吃菜算了。
酒足飯飽之后,便打道回府?;氐缴徎ㄒ咽堑诙炝璩课妩c鐘,我高興地把錢包倒出來數(shù),把老婆給吵醒了。我索性把一路上發(fā)生的趣事、驚險事以及105 國道之亂象跟老婆講了一遍。老婆發(fā)話了:“老公,不管你掙多少錢,反正這是第一趟,也是最后一趟,還是安全要緊!一家人平平安安要緊!我如果愛錢,還會嫁給你這個窮教書的嗎?當初我的閨蜜還勸我,與你相處的問題要好好考慮考慮。我喜歡的是你愛學習、上進,做事的那股子精氣神。只要我們一家人在一起開開心心、平平安安地過日子比什么都強!”由于老婆的極力反對,我只好放棄第二趟,將穩(wěn)定的客源轉(zhuǎn)手讓給了其他老板。從此以后,安心教書,專心育女啦!
第二天,在廣東省河源市連平縣九連山發(fā)生的客車側(cè)翻事件在中央一套《新聞聯(lián)播》也播了。想想也真是很驚險、好恐怖,讓我著實虛驚了一場。
多年以后,我回到路口老家,那年跟出去的打工仔、打工妹一半以上成了小老板,見到我,便要還當年欠下的車費,要請吃飯,我說心意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