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晚艷
沿214 國道,從鹽田赴芒康縣城。
與國道平行著一條江不成河、河不成溪的水帶,水時而涓涓細流,時而紅沙滾滾,薄紙般淺的水面時不時地拱一團或扁一塊,像人體長了腫瘤。江不成江,地不是地,不寬的表面很長的距離,遠看,像舞蹈演員手中揮舞的飄帶。偌大的原野,一排走進高原后難得一見的像白楊的樹,把視野可及的地方相隔成一道滄桑的綠、斑斕的綠色后,紅色土塊立的立、躺的躺,千奇百怪,如人生百態(tài)。農作物離得很遠,眼前一片模糊的綠。紅的白的民房稀稀落落地立在干涸的河道邊或寬闊的原野中,看似著落自然,卻讓人感覺落寞,就像寒冬披了件流浪漢的棉被。路不平,小索的車開得跌跌撞撞,所經之地的不少橋沒幾座四平八穩(wěn),還有倒了一截的,來往車輛不得不繞著半圓從旁邊借道過。漫長的路程從一片山谷走進另一片山谷,由一處高坡爬到另一處高坡,前后左右的山,如禿頂的中年男,稀稀疏疏的植被艱難地綠著。
一切都是滄桑的模樣,只有各民房屋頂恣意飄揚的五星紅旗,在賣力地演示溫暖,宣揚著時代的希望和脈搏。
忽然,心事如陽光下的山,牛皮癬般一時亮一時暗,一會兒陰一會兒晴。
進入芒康縣城,214 國道和318 國道相融,視野頓時開闊起來,剛剛經歷的來時的路像翻過的日歷,唰地從心里掉落。到所住酒店把行李安頓好,洗了個舒適的澡,時間顯示下午18 時,太陽卻旺盛如廣州正午,我和友在芒康主街道和廣場一個勁地擺拍。
“你看!你看!”晚餐桌上,友回看手機照,眼睛瞪得老大,眼珠子都快蹦到我臉上了。
友是極為含蓄之人,能讓她如此一驚一乍的絕對不是平常事。我湊過頭,原來,我在芒康廣場的照片,身后的政府大樓頂層以藏、漢雙語寫著“偉大的中國共產黨萬歲”,標語正中,五星紅旗在碧藍的天空迎風飄揚,陽光正珍珠般鋪灑下來……
我是愛國的,但這種愛國愛黨標語,還真讓我的眼眶唰地濕了,不是煽情,那種復雜的情緒,無法言喻。
臨走買單,飯店藏族大姐硬要塞給我一個迷你版熱水瓶,我果斷拒絕。
這年代,訛詐層出不窮,出門在外,少惹為妙。
然而,我使勁推,大姐費力塞。
小索在旁邊笑得雙肩一顫一顫:“姐,她是要送我們奶茶喝,不要錢的。這里風大,晚上冷,喝熱奶茶暖和,住得近,喝完把熱水瓶送來就是?!?/p>
哎呀!
我尷尬得眉頭皺,大姐還是微微笑。
第二天一早,小索說318 國道美女和野獸共存,美麗的很美麗,艱險的更艱險。小索的總結像廣告:“國道318,沒有最震撼,只有更震撼!”
這使我心跳,也讓我期待。
從海拔3850 米的芒康到左貢,上邦達過怒江72拐,經八宿停在海拔3850 米的然烏湖,中間的業(yè)拉山口海拔4600 米,大范圍的金字塔地形包圍著無數個小金字塔,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翻越高山,穿行峽谷,一路和江水同呼嘯,與懸崖共心跳。每一段都蕩氣回腸,真正是“蜀道難,難于上青天”。
相對而言,芒康到左貢的路段中規(guī)中矩,高山內的原野,感覺不到身處高原,地平,坡度也緩和,沿途都是水泥路,白墻紅瓦的村舍都飄著國旗,一路有“不忘初心”“聽黨的話”“精準扶貧·堅決脫貧”“世界水泥看中國,中國水泥看海螺”等標語。左貢境內隨處可見廈門幫扶的電站、樓盤。再看紅色標語,已沒有第一次在芒康縣城見到“偉大的中國共產黨萬歲”
時的那種激動,但溫暖一直在內心控制不住地翻滾。
出左貢,路變窄了,車又開始多起來,還經常有坑洼,路上時不時出現牦牛。牛有的在路邊,有的在路中間,車子開近也不理不睬,慢悠悠地,屁股一扭一扭。推開窗拿出手機對著拍照,牛還仰著頭,扇扇尾巴,瞪瞪眼,眼睫毛吧嗒幾下,像配合著擺pose。
好想做一頭這樣的牛,在高原上,在大山里,在這曲曲折折的深谷,優(yōu)哉游哉地妖嬈。
一路沿著瀾滄江和玉曲河前進,四周的山依舊如禿頂的中年人,風子彈一樣穿過車頂,深谷的江河很平緩,水流聽起來像輕緩的二胡。路上的騎行逐漸多起來,有騎摩托的、踩單車的,還有徒步的。老天很任性,剛剛陽光燦爛,沒一會兒就昏天黑地,以為要下雨,又唰地明亮起來。過邦達草原,小雨如冰粒從天而倒,草原啪啦啪啦地響。
“那邊發(fā)生車禍了?”我驚叫。
一輛慘不忍睹的白色小車停在我們即將前行的U 字形路口。
“姐姐,那是模型,模型?!毙∷骱舻負踝∥业囊曇?,“那只是模型,你如果怕,別看。”
有這樣的模型,證明就有這樣的事情發(fā)生過,或者,時時刻刻都有可能會發(fā)生這樣的事,在蕓蕓眾生里,在來來往往的每一個鮮活的生命里。
小索一句“扎西德勒”,我們便一起上了車,沿路,處處像穿越電影里的黑洞,旋風瘋子般撕扯,風口的五彩經幡七零八落。
過左貢,快到八宿,小索忽然把車開到路邊一空地,說叫我們下車,他到后面接個人。
不對,這深山高原的,萬一他把我們放下不管怎么辦?
“姐姐,剛剛我看到路邊有個婦女在叫車,我們車上人剛好夠,我不能載她,但想了想,她背著重東西,就幾百米遠,也許她只是這個村的,我倒回去很快,幫幫她無妨。”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那就由他吧,反正前面有部隊的車,諒他也不敢毀約。
十分鐘不到,小索回來了,車上下來一個藏族婦女。婦女就是附近村民,臨走,一直向我們雙手合十“扎西德勒”。
我感覺很驕傲,好像自己做了好事一樣。嘻嘻,間接幫人,也溫暖。
“路上遇到人叫車,只要車上有位,每個司機都會停,都會順路帶,這是藏族的規(guī)矩,也是所有進藏車輛必須懂得的規(guī)矩。誰都有困難的時候,我的表哥,如果不是大家?guī)椭脑?,他去年就在這一帶走了……”小索說。
原來,小索的表哥是資深導游,開旅游公司,也經常帶車。去年八月送客人到拉薩回香格里拉的途中,在318 國道左貢路段,忽然感覺心臟不適。跟著表哥學跑車的小索嚇壞了,幸好有路過的騎行者和武警士兵,簡單救治后,順利回到云南家中?!半m然,我的表哥最后還是走了,但那是病,沒辦法的事,如果不是路邊人幫忙,我表哥的靈魂都回不了家鄉(xiāng)?!?/p>
才明白小索一路的欲言又止,才懂得如此年輕的小索為何肩挑如此的重擔。小索說,他家不缺錢,父親做生意,家里搞民宿,每年的松茸和冬蟲夏草收入都不低,但是,旅游公司是表哥一手創(chuàng)建的,他是表哥親自帶出來的,他得守住表哥的業(yè)。
車內忽然安靜下來,風一陣嗚咽,瞬間,大雨傾盆。
人生,無論苦也好樂也好,誰都不能停下來,非往前走不可。
山越來越陡,路越來越彎,沒一會兒,到達怒江72 拐。
十多公里長的怒江72 拐,百度上有的內容我這里就不多寫了,站在觀景臺上,只見灰黑的群山間一個個彎道觸手可及,卻拐來拐去要花個十來米或幾十米。近看72 拐,像公園的垂直過山車,遠看,如一條盤旋在山間的大蟒蛇,再遠看,又如空中騰云駕霧的巨龍。整體俯瞰,就是一張大型心電圖,巍巍群山是體魄,蒼茫大地為肉身,奔騰不息的江水為血液,斑斑點點的綠色像肌膚。怒江72 拐,看得人“怦怦”地心跳。
雨水開關般忽然停了,風繼續(xù)吹,臉冰涼,內心卻滾燙滾燙。
毫不謙虛地說,72 拐的每一步、每一拐都在演繹“蕩氣回腸”。
忽然想起山底過檢查站,路牌是“天路72 拐”。
對,天路,72 拐就是天路。
第72 拐在八宿縣。其實,318 國道的這一段,幾乎都是拐的,順著江水拐,沿著山崖拐,在高山拐,在深谷也拐,反正沒有最拐,只有更拐,拐來拐去的,路上隨時有不可控因素,說滇藏路驚艷,川藏路驚險,這里是驚艷和驚險二合一。小索說:“真有朋友游西藏想自駕,出發(fā)前一定要做足準備工作,比如車子質量要過硬、底盤要過高,要有伴,最好三輛車以上?!?/p>
沿72 拐下坡到三分之一左右,在山脊間的下凹坡面,經過幾個小村落,綠地見縫插針地綠,地里的青稞正黃,這微妙的彩色,給空蕩蕩的高原增加了些許活力。經過72 個回頭拐,走20 多公里的下坡路就到了怒江。車輛在怒江峽谷中穿行,耳際轟隆轟隆地響,江兩岸全是垂直90°的懸崖,懸崖光禿禿的,不要說草,連土都沒有,全是石頭。怒江像從石山中間強行劈開,滾滾江水如春運的民工,是擠著過的。
世外桃源聽起來很美,然而,如果沒有路,這里的人們一輩子也走不出大山。
外面進不來,里面出不去,喊天天不應、叫地叫不靈的是劫難,是噩夢。
“有了路,進來車,還帶來那么多旅游的人,所以,西藏人民非常感謝共產黨,感謝國家?!睗h語不標準的小索說這話絲毫不做作,“高原修路不容易,泥石流是分分鐘的事,維修保養(yǎng)路更是持久戰(zhàn)。中國武警駐守在318 國道各路段,發(fā)現路況不對就及時現場維修,堵車也是常有的事,有時一堵幾小時,也有半天一天的,看道路損壞的程度?!?/p>
江水越來越急,路越來越窄,轟隆轟隆的怒江大橋邊,碎石沿路都是,一塊巨石滾落在岸和路的邊沿,好在不影響過車。進入八宿境內的一個小村,武警警車呼啦呼啦地擦肩而過,長長的車隊,看著就讓人肅然起敬。車多,車子前行得慢,小索說平時這地方幾乎都堵車的,算我們好彩。
八宿縣城就是一條江和一條道,從頭看到尾的路邊有兩所學校,路過,正是中午的放學時間,學校門口站滿了人,大都是長老接孫輩。我黯然,也淡然,留守老人和兒童,終究是全國的大環(huán)境。
出了縣城沒二十公里,傳說中的高原堵,來了。
其實路上有過幾次小堵,大多也是十分鐘半小時,就是某處壞了,武警給打個補丁,所以沿路雖然很多豆腐塊,也還算順利??墒?,這次堵車,半小時、一小時、兩小時過了,車子一動不動。賣佛珠、手鏈、冬蟲夏草的小販騎著摩托呼呼趕來,沒多久,堵車路段就成了流動商場。
車輪山一樣沉默,我和友走下車,順著車隊往前走。
堵車隊伍中有不少搭伙結伴自駕游的,鍋碗瓢盆應有盡有,還有人帶著寵物狗。車隊最前面,有兩位武警戰(zhàn)士,直挺挺地立在路中間,黝黑的臉露著冷峻的笑容。
“請問大概還要堵多長時間?”我問。
“前面塌方厲害,白天有車被卡住了,為了安全,得補好才能過,時間還不確定?!北绺缯f得很實誠,還不停說抱歉,好像山路塌方是他的錯。
見我們聊天,又陸續(xù)來了好幾個人,其中有兩個騎行的,一個來自廣東中山的中年男,一個是江蘇蘇州的年輕小伙,都經過十天半月的高原跋涉才到此。佩服他們的勇氣,又疑惑他們的方式。我忍不住問,他們說先把摩托托運到云南、四川等始發(fā)地,自己坐飛機來,到了始發(fā)地才開始騎摩托。
眼看天快黑了,車子還沒前行的痕跡,聊天的個把小時,發(fā)現兵哥哥一直筆挺筆挺的。
“這樣很累吧?”我唐突地問。
“剛開始累,現在習慣了?!彼渚卮?。
“你們是哪里人?來西藏多久了?”
“俺四川,他湖南,我們都是第二年?!北绺缬盟拇ㄔ捰袟l不紊地回答我,同時也指了指旁邊的戰(zhàn)友。
我忽然覺得好尷尬,感覺自己不像話,便不再發(fā)問,就陪著他們,樹樁一樣站著。
晚上八點,兵哥哥終于揮動紅旗、吹聲口哨,腮幫子鼓鼓一字:“過!”
幽深的山谷,蜿蜒曲折的318 國道,浩浩蕩蕩的車隊像一條舞動的火龍,和天上的星星一起,照亮了整個高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