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興華
我家住在一個叫陶家堡的小鎮(zhèn),這個小鎮(zhèn)約莫有五萬多人,街呈十字形,東西相隔四里路,南北約三里多,最繁華的地段在街心。我家房子坐落在小鎮(zhèn)西頭,按今天的城市規(guī)劃來說就是郊區(qū),若到鎮(zhèn)上買東西,中間還需走過一座四米多長的漢延渠橋。從我記事,常聽大人們叫我父親老板。究竟什么人才稱得上老板,我無從知道。總之,我家的住房很大,大得能住下二十多人,院子能并排停放兩輛小轎車。房子主體為簡易樓,樓梯在房子里面,樓上是我的臥室和父親的收藏間,樓下是父母親的臥室、客廳及洗浴室。院子里有廚房、雜物間。樓上一般不會有人上來,只是偶爾來了父親最好的朋友,父親才會帶來人上樓參觀他收藏的寶物。有時覺得好奇我會尾隨其后,父親發(fā)現了便會擋住我說:“我?guī)麄儏⒂^參觀,你去自己的房間看書好不好?”說完他便做出要關門的樣子,督促我快點離開。我很納悶,為什么有時表妹跟進去,他態(tài)度極好,而對我卻是冷冰冰的。
樓下的客廳里懸掛著一張模糊的老照片和父母親的結婚照。老照片是父親、祖父、祖母、姑母一家四口的全家福。照片上的父親,那時也就十八九歲模樣,姑母大概十六七歲。姑母二十五歲那年出嫁,在離我家十多公里外的另一個城市居住,表妹小我三歲,是姑母唯一的孩子,每年假期都會來我家住上一陣子。有一年的夏天,姑母又送表妹來我家玩,那天,大人們都在屋里說事,我讓表妹陪我到街上玩,說會買兩個布娃娃,一人一個。表妹聽后很高興。我拉著表妹的手,沿著母親常帶我走過的那條小路,穿過漢延渠橋往鎮(zhèn)上走去。過了橋快要到達鎮(zhèn)上時,有兩個在路邊玩彈子棋的十二三歲的男孩發(fā)現了我們,其中一個瘸腿的男孩用手肘碰碰另一個瘦高個男孩說:“兩個黃毛小丫頭,擋住怎么樣?”被碰的那個立即跨上前雙手叉腰擋住了我們的去路,然后一臉壞笑地盯著我說:“哥今天身上沒錢了,只要你們把錢給哥,哥就讓你們走,否則就留下你的妹妹?!北砻脟槈牧?,一把拉緊我的手。我又氣又急地大聲說:“我又不認識你們,憑什么給你們錢?休想碰我妹妹,否則我回去告訴我爸爸。”沒想到這句話起了一點作用,那個瘸褪男孩像是想起什么,立即跟旁邊的瘦高個男孩低聲嘀咕了一句什么,接著他們便讓開了道。我拉著緊拽我手腕的表妹往街上跑去,身后不遠處揚起了塵土。跑出很遠,我隱約聽見兩個男孩大聲叫嚷著說:“這次看在你老爸是大老板的面子上放過你們,下次讓我們碰到絕不放過。”那年表妹六歲,我九歲。
表妹天生麗質,而我卻先天吸收了父母的許多缺點,個頭不高,皮膚粗糙,眼睛小,臉還大,每次聽到家里人稱贊表妹漂亮,我心里都不是滋味。有一次,兩個月沒有回家的父親突然回來了,父親買了三條漂亮的花裙子,我高興地拿在手里欣賞著,每一條我都喜歡得不得了。我以為裙子全是父親買給我的,結果父親卻說:“三條花裙子,你穿一條,另外兩條小的是給你妹妹買的?!蔽野讶棺泳o緊攥在懷里說:“你偏心,憑啥給妹妹買兩條?”父親笑笑說:“碰上了,看著好看就買了,你怎么那么不懂事呢?她可是你妹妹啊!”說完轉身離去,我不高興地對著父親的背影嚷嚷著說:“她又不是我們家的孩子,你就是偏心?!备赣H突然轉過身生氣地說:“小小年紀怎么這樣自私?”見父親生氣了,我大哭著拿了一條裙子往樓上跑去,從那一刻起我心里恨上了表妹。
十三歲以前,我的大部分時間都跟表妹在一起。有時回想起來,我的整個童年,似乎就是和表妹一起度過的。我們在家中的大院子里互相追逐,玩捉迷藏,玩好人抓壞人,一起捉螞蟻,一起拔掉桃樹上的花朵卡在發(fā)梢上。我們還追逐過上門討飯的人,拿根木棍跟在他們屁股后頭學討飯。我們一起把鄰居家的羊咩咩追趕得滿院子跑。有時我還讓表妹坐在我腿上,給她扎小辮子,給她講小人書上看來的故事。表妹最喜歡聽《半夜雞叫》,每次我講完,她都會緊緊摟著我的脖子說:“姐姐,你講得真好!”看得出,那時表妹很依賴我,很崇拜我,而我也很愛她,可是我心里清楚,我對表妹的愛充滿了矛盾。父親不在我跟前時,我對表妹極盡呵護,百般疼愛,盡到了一個姐姐該擔當的責任。然而只要父親在跟前,只要看到父親對表妹流露出無限的關愛,我的內心就會痛苦無比。表妹剛學走路時父親買了一輛漂亮的童車送給表妹,母親說那輛童車肯定比給我買的那輛值錢得多。還有一年父親給表妹買了一件很漂亮的羊羔毛背心,結果讓姑母責備了一頓。姑母說疼孩子也不能這么個疼法,小孩子穿什么羊毛背心,會捂出痱子的。
表妹十歲生日那年,父親照例又給買了生日禮物,那是一雙漂亮的紅舞鞋,家人眾星捧月似的圍著表妹。姑母點燃了蠟燭,父親擁著表妹說:“寶貝,快許個愿,看舅舅能不能幫你實現?!庇忠淮慰吹礁赣H對表妹如此親熱,我心里十分難受。在家人期待的目光中,父親打開一個盒子,然后從盒子里拿出一雙漂亮的小紅鞋??粗?,在場的所有人疑惑不已。那雙鞋說是鞋,我卻只見跳舞的人穿過。鞋的大小似乎和表妹的腳正合適,面料是布的,顏色是我喜歡的大紅色,鞋頭綴著兩朵黃色毛線做成的菊花,非常漂亮??闯鑫覀兇蠹业囊苫?,父親抱起表妹,親熱地在額頭上親吻了一口,然后說:“金金(表妹的名字)是我們這個大家庭里的一個寶,我觀察了幾年,覺得這孩子有跳舞的天賦,我決定找個老師教她,這是我送給她的生日禮物,希望有朝一日她能穿著我送的舞鞋登上舞臺?!备赣H送給表妹的特殊禮物再次深深地刺傷了我,我妒忌他給予表妹那么多的愛,而對我卻如此吝嗇。
1987 年的夏天,一個炎熱的午后,太陽漲紅著臉,張著血盆大口像要吃人似的。
過完生日一周不到,表妹興高采烈地又來我家玩耍。心情本已漸趨平靜的我,看見表妹不由又想起了生日那天的一幕。我妒忌表妹,痛恨父親,所以再次見到表妹,心里沒了往日的那份親熱。姑母送來表妹就回去了,心里存滿恨意的我,看姑母走后打算撇下表妹獨自去玩??墒悄翘欤恢倚乃嫉谋砻?,穿著那雙紅舞鞋一個勁地在我跟前跳躍著。長這么大父親從來沒有給我買過,她不過是我表妹,父親憑什么要給她買?想到這一點,我突然兇狠地對著正興高采烈玩耍的表妹說:“馬上滾蛋,滾得越遠越好。”不知緣由的表妹被我吼得有些不知所措,她一臉無辜地看著我直發(fā)呆。發(fā)泄完心里的怒氣,丟下表妹,我氣沖沖地向大門外跑去。
午后的陽光,炙熱不說還夾帶點混沌的氣息。我頂著烈日跑出家門不遠,便感覺有些暈乎乎的,心情壓抑不說,大腦似乎也已短路。這樣的天氣擱在往日,我大多會帶著表妹躲在樹蔭下講故事,可是那天好像靈魂出竅了似的,我硬是憋著氣一口氣跑過了常走的那座橋。橋下的水似乎也被灼熱的太陽炙烤得沒了往日的平靜,一個勁地上下翻騰著,像要發(fā)威又像著急要去參加一個什么盛會。橋上偶爾有一兩個匆匆而過的路人,我跑過橋,汗流滿面地站在橋的一端,然后拿眼怒視著站在橋對面的表妹。表妹一直畏畏縮縮地跟著我,許是怕我再次罵她,便一直與我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因為心中裝滿了恨,我沒像往常那樣喚她,而是加快了步伐往鎮(zhèn)上繼續(xù)走去。我再也沒有回過頭,獨自來到了常買小人書的雜貨店。站在雜貨店里,我翻書、看書,消磨了很長時間。然而那天不知怎么了,雖然眼睛看著書,可心全沒在書上。我心不在焉地又閑看了一會兒后,才走出了雜貨店。
天色漸漸昏暗,悶熱的空氣似乎比下午更使人壓抑。我順著來時的路往回走,邊走邊四下張望,心里一方面猜想著表妹可能已經回家了,一方面又想著她是否會蹲在路邊的某個角落里等著我。越想越覺得是后者,便不覺小跑起來??熳呓亲鶚驎r,我的心突然不可遏制地咚咚跳起來。我看見橋邊圍著一圈人,不祥之感突然涌上我的心頭。我加快了腳步,不,我應該是小跑起來。我終于靠近了橋頭,這時就聽橋上圍著的人七嘴八舌地說可惜了這個孩子,要是早發(fā)現或許還有救。我胸悶、氣短、腿軟。我努力不讓眼淚掉下來,屏著氣擠進了哄哄嚷嚷的人群中。
那雙紅色的小舞鞋,幾小時前它曾穿在表妹的腳上,是那樣的鮮艷,而此刻一只已不翼而飛,一只雖然穿在表妹腳上,卻已沒先前的嬌艷。
表妹是落水后被人打撈上來的。誰也說不清她是怎么落水的,或許只有天知道。
而我永遠無法原諒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