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學正
近年來,有個心結始終讓我無法釋懷:若不礙于親友們的極力規(guī)勸讓父親出了ICU(重癥監(jiān)護室)病房,他會不會活得更久一些?從醫(yī)院回到家,父親昏迷兩天后便離世了。依照我們當?shù)氐牧曀?,葬禮上,舅舅特地送來一塊“孝匾”,以表彰我在旁人眼中的孝行,我卻如鯁在喉,以至常在愧為人子的自譴噩夢中驚醒,直至讀到了《見證生命,見證愛》。
在這本由醫(yī)學人文學者路桂軍所撰的書中,盡是直面死亡、叩擊靈魂的文字,我好似瞥見了一條有別于傳統(tǒng)認知可以通達內心深處的自我療愈之路。何為死亡?路桂軍說,人的死亡就像人的出生一樣,經(jīng)過了幾百萬年的演化,是有自然流程的。唯有敢于直面死亡,才算得上擁有完整的生命。
路桂軍在書中坦言,他見證了太多死亡,也見證了太多的愛。一位肝癌晚期的老父親主動找到他說:“我求您一件事,您一定讓我死在你們這。我現(xiàn)在在北京,回不了山東,要回只能回到兒子的家里,如果我死在兒子家里,會嚇著我孫子,把他的家也弄得不好了。我人老了,死在哪里都一樣,千萬千萬不要讓我回家,就讓我在你們醫(yī)院走吧。”一位把老伴折騰得夠嗆的老太太,只是害怕自己會孤零零地離世,“所以我就天天喊老頭??柿?,讓他給倒杯水,太燙涼一會兒;想小便,讓他放個盆,尿不出來等一會兒;被子透風,讓他給蓋一蓋;腿疼了給我捏一捏?!彼膼廴说弥嫦嗪笱诿嫱纯?,不再有難以忍受的煎熬感,而老太太直到去世也沒有再折騰家人。
在生命盡頭,既不加速死亡,也不延緩死亡,讓生命自然走向終點,這就是臨終關懷需要做的。“當病人出現(xiàn)疼痛時,我們需要為他們止痛;當他們發(fā)燒時,我們需要給他們退燒;當病人惡心時就幫他們止住惡心;當病人便秘就幫助他們解決便秘問題?!睋Q位思考一下,其實病人的要求并不高,他們只是希望生命的盡頭能夠得到一種尊嚴。
“如果只是為了讓病人活著,而犧牲他們的生活質量,這是毫無意義的。比如一個病人,生命垂危,呼吸困難,這時在他的肺里插上一根導管,通過呼吸機來勉強維持呼吸。試想,平日里我們在吃飯的時候,不小心嗆到一粒小米都會很難受,那么可以想象這位病人又會有多難受了?!笨吹竭@里,我猛然想到父親去世后,一位長輩見我萎靡不振而進行的那番勸慰。他說:“你爸在ICU里被插滿各種管子,活得哪還有一點尊嚴?最后只能在沒有親人陪伴、只有冰冷的機器維持中度過,這才是對他的殘忍!”
或許,只有真正經(jīng)歷過失去至親,才能體會到那種刻骨銘心的哀慟?!兑娮C生命,見證愛》由“給二姐的一封信”開篇,以“后記”中對二姐的追憶收尾,面對生命進入倒計時的二姐,路桂軍也曾茫然無措、沮喪挫敗。二姐去世兩年后,路桂軍寫道:“從我的安寧療護經(jīng)驗來看,二姐走得非常安詳。”“隨著時間的流逝,我的哀傷情緒也漸漸與我的日常生活融為一體了。我知道,這代表著我的哀思有了一個去處。”
死亡,是生命另一種形式的啟航。而有家人陪伴的善終,大抵是一個人在生命終點綻放的最后一朵花了,花語是圓滿和成全。
我忽然記起,在陪伴父親的最后一個晚上,幾晝夜未歇的恍惚間,感覺緊握住他的手的我的手,好像被用力握了一下,或許這并非我一直認為的幻覺,而是父親拼盡生命中的最后一點氣力對他兒子的撫慰。想到這里,我釋然了。
編輯 周曉序 2475496811@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