癡枝蔓

鐘正林

鷦鷯巢于深林，不過一枝；鼴鼠飲河，不過滿腹。我們這樣的人，有個納涼喝茶的地方足矣。

夏天東湖山倒是行，可惜太遠，要照顧上班呢；與報社一墻之隔的壩壩茶，五元一杯，也不貴，就是受不了那煙熏和搓麻打牌的呵吼。過去城市未鋪豬血樣的塑膠道前，臨湖路邊的足球場看臺下面的露天茶座枸樹森森，茶座的一邊剛好隱在一排高挑的綠蔭中，擋住了東升的驕陽，頭上是體育館足球場看臺巨大的圓形水泥拱頂，再大的雨再大的風(fēng)都進不來，真是喝茶的好地榻?，F(xiàn)在那些森森枸樹早沒了。

春冬一般是去凹街，一個有人工水廊魚池亭臺的園子，雖是前些年修的，城墻卻是老街老房拆下的磚石拱立鑲就。秋天的野菊，春天的薔薇開得熱鬧，柳樹和幾棵樅樹榮枯極有文人氣質(zhì)。如果從住家出發(fā)，沿廬山北路走要近些，經(jīng)過岷江橋與廬山南路的交叉路口會看見一座女媧補天的石雕，挺胸飛升的樣子，用中江的黃沙石雕成，與它對面街邊的一棵枸樹撐起的大綠蓬對映，成了城市的地標(biāo)。

凹街茶座離文友老董家很近，在草臺班子和電視臺客串節(jié)目主持的茶老板建之與老董算同行，也是通過老董認識的。一坐一杯，原來是楊椽的挑擔(dān)，楊上世紀(jì)九十年代寫過小說，后電視劇受寵，轉(zhuǎn)向劇本，也是討碗飯吃。凹街在新鐘鼓樓廣場山腳下一角，其廣場山門前有一漢白玉雕塑，叫月上東山。我十八九歲時初見一個豐乳的漢白玉少婦手托一彎新月坐在市委機關(guān)門前把一條街都照亮了。那個時候恰是石刻書記時代，也就是董的對頭。后來諸多的事物包括筆會開些什么都黯然了，惟有那漢白玉豐乳少婦手托一彎新月面朝淙淙的綿遠河記憶猶新。據(jù)說石刻書記一上調(diào)，雕塑就被搬走了，搬到僻靜的東山腳下，后來的鐘鼓樓和凹街就建在了那里。女媧補天后來也被搬了，不是城市車流量大，車流量大雕塑轉(zhuǎn)盤影響速度是個原因。但交警不同意，有交規(guī)，要那么快干啥，城市街道又不是飆車的。終于找到搬的理由是二零零八年大地震后，說雕塑有安全隱患，大地震都沒搖倒有啥安全隱患呢？不久前去凹街經(jīng)過鐘鼓樓廣場的牌坊已見不著月上東山了，據(jù)說又搬了，搬到了更偏僻之地。雕塑離鬧市區(qū)是愈來愈遠了，文化也是。

回頭去看，后來諸多的精致工程被轉(zhuǎn)眼更新的城市擴容搞得沒了蹤影，唯有些粗放型的石雕石刻站在睡在坐在這里。女媧補天石雕被移走了，那棵大枸樹還在。建之見我們一檔子文人去凹街，就一律優(yōu)惠，很有人情味。春秋確是好去處，在疏柳和藤花枝蔓遮掩中喝閑茶真是好享受。

后來還是找到了一個地方，朱以光說是袁老師帶他去的，黃河橋上邊蘭亭茶樓對面的一片樹林，有十來畝田寬，十多二十年前栽下的大葉榕小葉榕已舒展新樅，稱得上枝繁葉茂，喊一杯茶在樹下一坐，還真是爽眼爽心，外面的燥熱和喧囂一下子被推得老遠。喝了幾次，我們才曉得，簡易院子里賣茶的人家是釘子戶，當(dāng)初這個河?xùn)|村唯一的釘子戶，只有這家不愿意領(lǐng)那幾萬塊錢的安置費，不愿享受低保和城鎮(zhèn)戶口，只想守著那一畝三分地。這樣闊大的城市綠地中極不相襯的房子，與那在工業(yè)化城市高樓林立中極不協(xié)調(diào)的一個音符般存在著。

小樹林距家和供職的報社都很遠，中間隔著四座大橋。與成都來的美忠先生相見甚歡就是在小樹林里。初夏的某一天，聽他談起了杜甫的詩句 “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

他也難得來趟德陽，在成都自由擇業(yè)，在私立學(xué)校講些國學(xué)課謀生的他活得也不容易。北大歷史系畢業(yè)的他，是 “寧鳴而死，不默而生”的范仲淹的嫡孫后代。只是要靠堂課費掙錢養(yǎng)家，這學(xué)問就做得苦。淼淼成都，人心隔著肚皮，沒有一個說得著的，而百里之外一個中學(xué)的豐老師，卻與之說得著；也教語文，這年頭教語文的不懂老莊不行，這叫潮流。有人說潮流不可逆。八九年來，他常從百里之外來與豐老師說得著，一吐為快。要不然，真不知活得出來不。我則沾他們的光，長了見識。

美忠先生來了幾次，都是與豐老師談老莊或唐宋詩文。豐老師說幾乎都是周三來，美忠只有周三有空，中午到，神侃一下午，傍晚又駕車回去，其間的樂子全在飯桌和茶桌上。因是來去匆匆，就沒打攪我。

豐老師原是廣漢一鄉(xiāng)鎮(zhèn)中學(xué)的老師，心安于三星堆旁邊的鄉(xiāng)野教書，那里有一條馬牧河。他說現(xiàn)在的川西平原只有那河里還有漁老鴰，就是以前蹲于小木船舷上躍入水里捕魚的魚鷹。他上語文課不要教科書，也從不備課，不給學(xué)生布置家庭作業(yè)，每堂課問幾個問題，也往往都是他先聲情并茂講過的?？擅繉W(xué)期期末考試班上學(xué)生都拿全縣第一，這就引起了省上語文課題組的注意。五年前，省市縣公開課就指定到他的課堂，他也雙手背在背上，桌上沒講稿，講的是魯迅的《孔乙己》。一聽完，省上一位權(quán)威專家就激動地說，這樣的老師在這偏僻學(xué)校大材小用了！于是他就到了市第一中學(xué)，當(dāng)年班上居然就有兩名學(xué)生考入北大。他的名聲大振，最讓比他學(xué)歷高的老師服氣的是《大學(xué)》《論語》他皆能背誦如流。這或許就是時不時要從成都趕往這里的北大學(xué)子美忠先生要與他神交的因由。

午覺起來，騎上自行車去報社。豐老師的電話來了。要是其他人我肯定說下午有版子，明天的評論版，去不了。但豐老師很少打電話，說是美忠先生過來了，在與以光袁老師上次喝茶的小樹林。就不好推，想的是喝一會兒再去報社看版子也不誤事。小樹林在黃河橋上面的大河邊，沿河幾公里就只有這一處有樹林的壩壩茶。對面樓群林立，簡易的平房就顯得窩囊，不存在的樣子，遠看只有一片樹林的茂密，不進去根本看不見。茶就是在平房里泡出的，我去時，美忠先生已談開了，以光和豐老師招呼我，他也沒中斷。

這次是在初夏的明媚中，又因不是上次的心事重重，我就注意地看了他，清瘦的臉上一副明亮的眼鏡，典型的儒弱書生相，談起學(xué)問來卻變了個人，有些大舌頭的嘴竟然口出珠璣、風(fēng)生水起。

“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原來不是簡單的原野寬闊，天就顯得很低，星星像要垂落似的，月光照亮奔涌的大江的意思。他盯盯我，主要是盯著豐老師，像毛筆字的起筆是為了停在中線骨架作用的一筆。憑我對天象的了解，滿天星和圓月夜不是同時出現(xiàn)的。難道是杜甫錯了？想又不會，古人寫詩，一個字安穩(wěn)都經(jīng)歷了拈斷數(shù)根須，我想杜甫他不會犯這個錯的。他的眼光在豐老師的臉上移動，掃過以光，經(jīng)過我的臉又回到正面的豐老師臉上。我經(jīng)過仔細考察，又查閱了一些資料，他說垂不是掛，是與大地呈直線的垂直，是空間；月涌大江流中的明月是美好的寄托，江流是時間，不分晝夜。我把這首詩與華蓋全唐詩的《春江花月夜》一起的品讀文章電子檔都發(fā)給一家雜志的編輯了，才想起，原來杜甫是在從長江返回故鄉(xiāng)河南的途中，也就是江漢平原上找到了時間與空間中的那個月亮與星星呈三角坐標(biāo)系般劃定的心靈支撐點，詩人向往的心靈皈依家園啊！說到這里，范先生嘴角噴出了一點白沫，他卻一點也不知道，我們沒有誰去提醒他或遞上一張手紙，害怕因此打斷了他的情緒。

他舉起白皙的手在大腿上猛拍了下，唉——稿子都發(fā)送了，才豁然明白杜甫寫這首詩的靈魂皈依，哪里是以前書的箋注和老師們講的野曠星垂江流涌動著月亮那么簡單，是詩人在安史之亂的動蕩漂泊中向往穩(wěn)固美好如皓月般的詩意生活空間嘞！

美忠先生和二十多年前與我通信后又悄悄來找過我又悄無聲息離去的鳳縣女子一個姓。他們某個時候都會在我寂寞里閃現(xiàn)，猶如厚實的憋悶夜色中隱隱的螢火，讓一些模糊的面孔浮現(xiàn)版畫似的背景輪廓。比方說馬塞爾筆下的德·夏呂斯與莫雷爾、絮比安，斯萬與馬塞爾同奧黛特、希爾貝特、阿爾貝蒂娜情感的重蹈覆轍，莫迪亞諾筆下的迷失女子；多年前在山區(qū)寂靜的路上和被夏天的野花簇擁的鐵軌上與我一起沉默走著，后來去了外省杳無音信的女孩。難道他們就是那些人物寄存在空氣和水滴中的。既然凱爾特人都把自己的魂靈寄存在植物身上，馬塞爾都說記憶無法追回，要看我們今生能否遇上儲存著記憶的那些個物件。那么，有靈犀的人和事是否可以通過意想不到的事物復(fù)活呢，比方說鳥兒把一顆相隔萬里的相思人的紅豆黏在翅膀上撒播進了沙漠里的監(jiān)獄。有沒有這種可能呢？

他激亢得連飯渣子噴在嘴角上也沒在意的講述給了我啟迪。世間還有這樣的杜詩迷。當(dāng)時我插言，或許杜甫當(dāng)時沒想得你說的這么復(fù)雜，只是觸景生情，靈感始發(fā)而已。我還想說張若虛的詩也是如此，他把江月人三者以當(dāng)時最美的詩歌韻律姣好地表現(xiàn)了出來，是因為那是個詩歌盛世，唐以詩取士，舉國是氛圍，或許還有失傳了的比張若虛寫得更好的詩歌的可能，那樣的時代出那樣的作品并不孤絕。但他不容我打斷，沒有半句停歇，害怕別人干擾思緒，阻斷他的滔滔不絕。雖然聽眾只有三兩個，他的言語吐詞和神情卻儼然在三五百人的大講堂。這就更加深了我對小樹林茶樓的心存感激，要不是這片小樹林，大熱天我們真找不到個鼴鼠飲河不過滿腹的陰涼喝茶之地的。

小樹林之后我很想再聽范先生對古詩文的高見，一段時間他卻沒再來。

見到前來參茶的矮小婦女，如果不是一位鄉(xiāng)官介紹，我還真以為釘子戶是個男人，帶有地頭蛇的蠻刀都砍不進去的酷相，不愿意接受政府城鄉(xiāng)統(tǒng)籌的拿主意的人就是這個五十多歲的王姓婦女，她高大的男人都心癢癢地想當(dāng)有低保有安置房住的城里人了，她卻執(zhí)拗地堅持只有土地才永遠餓不到人的老觀念，政府就只有默認她家在樹林賣茶作為權(quán)宜之計，這一權(quán)宜就權(quán)宜了十多年?，F(xiàn)在看來，沒低保沒安置房的他們也被大城包圍了，不是城里人也是城里人了，每天賣一兩百杯茶，十元錢一杯算是這個城市的低價，每天一兩千元收入，一年二三十萬收入比什么安置低保都強。如果家家都成為釘子戶，家家都賣茶，就不一定有這樣的好口岸了。賬不可細算，十二年是個啥數(shù)目誰都清楚。可見，真理總是掌握在少數(shù)人手里，耶和華所云你們要進窄門不要進寬門，用在這里是不是也有普世的意義呢。

我想起報社背后也有戶低矮房子的人家，在體育館鋼鐵架構(gòu)的現(xiàn)代化羽毛球館的旁邊顯得很是寒酸，而中午晚上餐館的生意卻很旺。那是個如我般也打過隊長村長的人，只不過他進過局子，我僥幸沒有。二十多年前體育館規(guī)劃地盤上另十幾戶人家同意納入統(tǒng)一安排，惟他不同意。他的棚戶就在可起停直升機可接納國際性足球、籃球、游泳等現(xiàn)代化體育館里，年復(fù)一年地存在下來?？梢娺^去與未來，現(xiàn)代化腳步與傳統(tǒng)保守，時代洪流與微弱執(zhí)拗有時候還是相互裹挾的，就像美與丑，陽光與陰影，往往是雜糅相融，有時候還真難以割舍分離。這是不是一個社會的包容兼容和寬容呢。我想是的，至少至今還好好生活著的這兩戶人家，或許感到過去的政府并不完全是前面說的那樣，這樣推而廣之，各地應(yīng)該也有不少這樣的寬容與雜糅。不然，社會或許就不是現(xiàn)在這樣的了。

劉震云筆下的老汪每逢陰歷十五必要到野地里去亂走，亂走也解決不了問題，索性別了家鄉(xiāng)遠走，也沒個目的，走到寶雞卻心安了；吳摩西去找不愿找的跟銀匠老高私奔的老婆而丟了巧玲，在火車上把自己的名字改為羅長禮也去了寶雞，火車的叫喚聲喚起過去喜歡聽吼一嗓子的那人，求的也是個心安。

我的心安即散步。在茂密的林間，光線陰暗，日光漏下如演出前黑暗舞臺的射燈邊沿的暗影，風(fēng)聲裹著鳥鳴仿佛隔世之音。心安做什么事都從容，都高興。不光上下班，即使是節(jié)假日，我都喜歡在旌湖邊散步，尤其是大風(fēng)車一段，樹林幽靜，隔斷了環(huán)湖路的馬達。大風(fēng)車是一幢石堡樓，不高，四層，頂層的兩端安裝了兩個巨型鐵片風(fēng)車。老總姓肖，搞房地產(chǎn)前愛寫小說，他以文學(xué)想象當(dāng)年的這片野芭茅河灘地是未來的城市中心而搞起了房地產(chǎn)，步子太快太大，終以巨額非法集資罪進了監(jiān)獄，十多年后出來十里旌湖確實成了城市中心，大風(fēng)車還在，觀湖喝茶的好地榻還在，只是不再屬于他。經(jīng)過大風(fēng)車，我會情不自禁地放慢腳步，那里的綠蔭好，春天的李花、杏花、玉蘭次第開落，沒有大紅大紫，我喜歡！我在執(zhí)編的日報副刊上發(fā)過多張玉蘭和李花開放的攝影作品，其中還有一位叫陳家前的油畫家畫的大風(fēng)車秋色的畫。一天中午下班回去，老遠就見一中年男子站在支起的畫架前，右手的筆舉在頭邊，看著不遠處的大風(fēng)車和兩棵金黃的銀杏。那兩棵銀杏的金黃是我難得看到的，在秋陽下黃得透亮，沒有一點雜質(zhì)。我夸獎了他的畫，問他是否愿意完成后給日報副刊發(fā)表？他說當(dāng)然愿意。我就給了他我的郵箱。本地其他油畫家也有投稿的，但都沒有我感覺中的構(gòu)圖疏朗，用色不雜且有活躍氣。后一種一般畫家最不易。盡管離我對畫的苛刻欣賞還是有距離，但是有這樣的氣息兒已經(jīng)不容易了，一個地方是不可能出提香、雷諾阿那樣的被色彩精靈附身的天才的。就如當(dāng)代的中短篇小說家對人性的開鑿很少敢與上世紀(jì)的茨威格、毛姆媲美一樣。

美癖的人天生都有潔癖，潔癖應(yīng)該是包含在美癖中的吧。我父親愛整潔，年輕愛讀章回小說，四姊妹身上他的特質(zhì)在我身上映現(xiàn)得最鮮明。除了大風(fēng)車諸多的美景，還有一個叫我情不自禁慢下步來的是里面的廁所，外間的洗手間一長排五六個盥洗盆，雖然有一兩個有時不出水，但大而雪白的瓷盆和光潔得照出人影的大理石臺面可以看出當(dāng)年的度假賓館的繁華與高貴。據(jù)說上世紀(jì)九十年代里面有高大白凈的俄羅斯小姐，對岸的市民不能像大款們那樣去坐擁其懷，但可以遙望，遙望也是望梅止渴之一種。君不見古往今來多少遙望故鄉(xiāng)遙望相思的人皆被無情的時間所記住，李賀李白李煜李商隱李清照是也。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昨夜西風(fēng)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星沉海底當(dāng)窗見，雨過河源隔座看……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要背誦的就太多了。誰說遙望比享受差了些呢，隔著距離是不花錢的可樂。大風(fēng)車?yán)锏男l(wèi)生間也是我喜愛的黑色鏤花大理石，超大的白瓷立式小號池干凈，散發(fā)著香味，香味是從櫻桃紅的隔斷里發(fā)出的，里面點著盤卷的細香；最愜意的是每個大號隔斷里都有手紙，卷筒裝著掛在壁上，壁上還有一個掛鉤；我每次進去就可把包掛在上面，輕松地蹲著，多數(shù)時候就我一個人，那真是一種享受。最厭煩的是單位的衛(wèi)生間，窄小，設(shè)施老化經(jīng)常堵塞，夏天的尿騷味一層樓都能聞得，更不要說在里面下蹲了，那真是難受。男人與男人站著蹲著彼此聽著聞著的東西是最難受的，就差沒嘔吐了。到一個地方呆上一段時間，我對那里的好廁所如數(shù)家珍。比方說回印月井縣我就喜歡去金橋酒店，現(xiàn)在不像以前了，只要穿著差不到哪里，沒人問你干啥的，現(xiàn)在也不是以前門上有迎賓小姐。世道真是好，賓館生意秋了，平頭百姓就可以大大咧咧進去了，沒人在意你是否去消費，實際上我就是去趟衛(wèi)生間。我住家的山腳下也有個大賓館，緊靠崇果寺和龍井公墓。秋冬的下午，有時我會散步到那里，就為去里面上個衛(wèi)生間。我與朱以光等文友擺，一個單位一個地方好不好，我的標(biāo)準(zhǔn)是看衛(wèi)生間好不好。他嘿嘿一笑，可能吧。衛(wèi)生間都搞不好的人，還能把一個單位搞好？我的諸多中短篇大多是在大風(fēng)車周圍散步時觸發(fā)靈感的，包括將建造喜愛的塞萬提斯筆下的風(fēng)車且寫過小說的房地產(chǎn)商寫進小說《劉莉的春天》，在《紅巖》雜志發(fā)表后，有人建議我寄一本給出獄現(xiàn)在成都東山再起的那人。我不答，也不寄。我寫作不是為了給他，是為身體里那些遠去的世道人心。有緣自然會看得見。

對一個地方的意趣是需要時間的。起初旌湖邊五中與市財干校門前的那段路我認為是太美了，柳絲般垂?jié)M氣根的小葉榕頭碰著頭，枝葉相連，炎夏和小雨省去了打傘，給那些幽會和享受時光的人騰出了雙手，幽暗的綠波中緩行的車輛就是水中的魚兒。七八年以后，隨著我的腳印兒篆印樣印在這個川西城市的旮旯角落，我才覺得小街小巷才是美的，小街小巷才聚得攏人氣財氣。比方說綿遠街與昆山街也有綠枝相蓬如蓋的一截街，龍井村社區(qū)和東湖街，老西街和署前街都有這樣的綠蔭小街。我住家的小區(qū)門前的廬山南路是本城的迎賓大道，大道的十字路口有門面，常常經(jīng)過。見那門面又貼出了門面轉(zhuǎn)讓的紙條，老婆就說這地方是咋的？幾個月就再轉(zhuǎn)讓，從來沒見哪一家開店坐穩(wěn)過。按理門前也有這么寬的街面停車，我說也不曉得咋的，就是沒人氣，可惜了裝修費。而前面說的綠蔭蓬密的小街小巷，生意就是好，開個小食店都賺錢。難怪英國有個人寫了本《小是美的》書賣斷貨，原來小才是美的不光是英國人的審美，還早就在中國人骨子里了。那清代沈復(fù)得了張?zhí)m坡送的荷瓣素心蘭如得了美玉般，可出游講學(xué)回來發(fā)現(xiàn)花已枯死，傷心得發(fā)誓不再種蘭花了，原因是有人想分一苗不成，竟用開水澆了根。

丁酉年的端午節(jié)前，我在旌湖邊遇見了踽踽而行的程修士。據(jù)我所知，虔誠向主多年的他不僅在本城傳教，還去山西、臺灣等地參加一些講經(jīng)活動。我往日都是走長湖街去單位的，自人合中天小區(qū)和檢察院老宿舍門上的大榕樹被移走、重度修枝后沒有了林蔭，我就走西湖路了。走西湖路是為了去看湖邊的一棵大榕樹，這幾天殷紅的芽蕊已雛變?yōu)橐粯湫戮G，與它旁邊的香樟樹黝黑干澀的葉子相比，生發(fā)出少女般的溫潤。即使路繞了一點兒，不趕時間的我覺得美美的享受就在這繞里。它的主干粗壯圓潤，呈現(xiàn)出生命的結(jié)實，粗壯的枝樅向上撐開，宛如少年的有力臂膀；不是我在石刻公園里看見的成片的黃葛樹的瘦弱，過度的修斫使它們失去了樹的葳蕤。這棵樹干上沒有人工修斫的疙瘩和鋸痕，這從它分杈處的光潔度自然可以看出，如我們甄別素顏與隆鼻整形的女人一樣，撘眼就行。

程弟兄——

哦——

他眼鏡里的眼睛笑了下，沒有尊稱我為弟兄，我趕緊改口程修士。

我曉得他有著自己的執(zhí)著原則，自從七年前他叫受洗入教被我拒絕后，他就不再像往日周末對參加查經(jīng)活動的我稱兄道弟了，何況我去的次數(shù)愈來愈少，以致他邀請我，說成都的某某來了，給我留了個位置，我也委婉推脫。

我這人一輩子天真，包括綠葉為什么秋天還給大地春天又從樹身上出來，老是覺神秘得很，那樣嫩茸茸的芯蕊，卻從平時我們用拳頭都砸不動的堅硬樹身上鉆出來，還要拱破一層綿實的樹皮，真是想不通。到了一定的年齡，覺得惟有坐在書桌前安靜些再安靜些才會不負光陰，對得起自己和同道中人。前些年也出省參加過一些筆會，見過的人面總覺得是過去在某個場合見過的，說過的話也感到是某些人反復(fù)說過的，反覺得與原來文字里的貌合神離，見了還不如不見的好，當(dāng)不了靜讀一些雜書閑篇心怡。

那棵榕樹確切的位置是在旌湖邊的圣火臺雕塑邊。圣火臺雕塑鋼筋水泥鑄建，四面都有緩梯向上，面上鑲了黑色大理石，頂上是一只銀亮的鋁合金大手握著一朵燃燒的火焰?；鹧婧统休d火炬的圣火臺座很大，臺座底下是不收費廁所，男女衛(wèi)生間和守廁人的工作間都很寬松，不亞于一套百平米寬宅。自從行道樹被統(tǒng)一斫砍修枝后，只有這棵樹才能看到樹的氣象。原生的有力枝干參差相接，枝杈相互牽手，葉簇密實，相互挨挨擦擦，風(fēng)過鳥躍，說著悄悄話。眼前陡然一亮，原來前人說過的一棵樹就是一個宇宙并非大話。不光是樹不可能沒有枝杈，我觀察過花草、藤蔓，它們的葉芽花苞，它們的蔓須，都是靠一個又一個的分杈來探路、攀爬、朝向，延續(xù)更蓬勃美麗而縱闊的生命疆域的?？梢赃@樣說，生命的壯大就在于分杈，人也是這樣傳宗接代的啊！難怪博爾赫斯寫出《小徑分叉的花園》即成名篇，崔朋就是締造了中國迷宮的那個人，先人關(guān)于園林里最早的曲徑分岔的靈感是否就是從地上的藤蔓不斷蔓延分叉中生發(fā)的呢！葳蕤的枝葉相蓬相擁相抱相挨，在空氣和空間中產(chǎn)生一定的浮力，如游魚浮于水中。你懂的，大地上的植物在空氣中都是浮動的，都像魚在水中一樣，包括人和山丘。相對于地球，月亮也是懸浮在太空中的星球一樣來看就不是故弄玄虛。那么樹們之所以要連理相挨枝繁葉茂蓬勃葳蕤，包括把根深深地盤結(jié)土中，就是為了在暴風(fēng)雨和洪水大地震中站得更穩(wěn)固。如果失去了枝葉，被人為地修得禿頂或統(tǒng)一的癩毛樣，它就失去了這樣一種相互依存的力，它就會經(jīng)不起風(fēng)吹雨打。樹畢竟不是人，否則它就不是這樣的沉默了。推而廣之，城也是如此嗎？但是，正如博氏小說里的分叉是時間，包含著無數(shù)的過去。被斫掉的枝椏會不會不斷地分杈，在時間中復(fù)活，續(xù)接著無數(shù)的過去并伸向未來呢。

在樹周圍踱了會兒步，程修士說，你曉得不，旌湖兩岸要開始改造了。怎么會不曉得，我說，我們報紙登了的。長江路廬山路凱江路珠江路上的行道樹和隔離帶打掉就不說了。他說，現(xiàn)在又要動旌湖。我們百余名教徒準(zhǔn)備近日祈禱天父護佑旌湖免受劫難，你參加不？

我不是教徒。我對他說的意思就是不參加了。他嘴里輕輕唏噓了聲。我們的視線在樹蔭上葳蕤開去的綠色間停著，沉默著。挖掘機與電鋸鋼釬的交響仿佛轟然騰起，就在大風(fēng)車那邊。我心里在想，當(dāng)年解放軍橫渡長江，南京城里數(shù)千名基督徒不是也曾向天父禱告請主護佑城池堅不可摧么，結(jié)果又怎樣呢？雖然此祈禱非彼禱告，但結(jié)果都會是一樣的。旌湖兩岸的葳蕤時代要結(jié)束了，新的塑膠時代蔚然成風(fēng)，新一輪的造城更加粗暴卻更徹底。我不知道我的腳步兒還會不會來這里。

過去那些茂樹相挨相蓬相擁相抱的地方，真是一種懷念。那些小街小巷的幽暗和蔭綠，脆弱的心兒蟲子般蜷曲的地方，再也尋不著了。在與程修士相遇前的有天傍晚，老婆與我牽著兩歲的孫子墨斗漫步旌湖，談到生死問題，其他方面從不與我茍同的妻子這次竟與我的想法達了成驚人的一致。她說，我死后才不像那些人花錢去買啥墓地，一把火燒了，撒進大樹下的根，來生變一棵樹。我沉默著，湖面波光粼粼，就差眼淚沒掉下來。那我就是第二個歸有光了。她接著又唉的一聲，變樹也要選好地榻，千萬不要變這些被鋸得傷殘的樹。夫妻本是同林鳥，她想象的歸宿就是我未及說出的亭亭若蓋?？墒?，我們又何嘗不是這傷痕累累的樹呢，當(dāng)初也像它一樣夢寐著繁華的城。

樹影把面孔由綠變暗，我使勁用鼻子去嗅這六月里的清新花香，這是我無比青睞的女貞子，仿佛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