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華年如斯
我爸給我們做過一個風箏。我覺得,那可真是世界上—最、最、最嚇人的風箏了!
那些年,鎮(zhèn)子上的文體活動搞得如火如荼,籃球、排球、乒乓球,演講、朗誦、大合唱,書法、繪畫、知識競答,各單位職工參與得也積極,下班比上班還熱鬧,大喇叭和人群的加油喝彩聲震天動地,兩三萬人的小鎮(zhèn),一派熱火朝天。
我家有兩套緞面被套都是那時我爸打乒乓球贏的,一個大紅一個大綠,一個鳳穿牡丹,一個百子戲春,鋪開來富貴逼人,放了好些年都沒舍得用。
我媽也厲害,籃球、排球都敢沖上去打頭陣,打得咋樣不知道,反正一個夏天過去,脖子、臉蛋兒曬得黑又亮,堪比軍營里的巾幗戰(zhàn)士。
有一年,鎮(zhèn)子上玩了把新鮮的—風箏比賽!在阿龍山這個東北小鎮(zhèn),冰雪覆蓋就有大半年時間,風箏這個東西是不常見的,小孩兒們也沒有放風箏的習慣。我對風箏的概念,基本存在于歌詞里的“又是一年三月三,風箏飛滿天”,還有就是小學課本的封皮上,水彩畫的小人兒扯著風箏在草地上奔跑,裙角飛揚,柳色如煙。
不過讓我吃驚的是,雖然平時沒見過誰放風箏,可一要比賽了,人們居然個個摩拳擦掌,干勁十足地準備起來。挨家打探一圈,風箏竟個個做得有模有樣,好像天生就應該會,根本不是什么難事。這么專業(yè)的活兒,誰教給他們的呢?百思不得其解。
我爸的積極性很高—但凡好玩的事情,我爸的積極性都很高。但當我爸得意揚揚地給我們展示他忙活了一下午的成果時,我們不禁沉默了—這風箏也太大了!我當時上小學,這風箏立起來比我還要高!風箏的骨架是從柳條筐里抽出來的柳條做的,蒙面用的是薄薄的綠綢子,原料來自我媽單位廢棄的彩旗,我爸還用大毛筆蘸著墨汁認認真真畫了花紋和眼睛,杵在地上,大大的翅膀往兩側一張,甚是唬人。
“這蜻蜓的眼睛好大?。 蔽医阏f。
我爸很是不滿:“啥眼神?這是孫悟空!”
我疑惑道:“孫悟空?這不是個店小二嗎?還有帽子呢?!?/p>
我爸:“什么帽子!那是金箍,我手抖畫歪了!”
算了算了不重要,蜻蜓也好,悟空也罷,想它是啥就是啥,想象力最大嘛。我們圍著風箏轉了一圈,雖然總覺得哪里有些怪異,還是興高采烈地歡呼起來。這么大、這么酷的風箏,飛到天上一定相當拉風!
到了晚上,我才意識到白天的怪異感來自哪里。風箏靠在臥室的墻上,關了燈,慘白的月光穿過窗子照進來。我爸用墨汁給風箏畫的眼睛在綢布上暈開了幾分,于是本就濃重的線條變得更加粗黑,本就又大又圓的眼睛更是大得嚇人,黑黑的眼珠子下面,也不知我爸畫的到底是鼻子還是嘴,那風箏看上去,掛著比蒙娜麗莎還要神秘的微笑,詭異地望向正在看著它的人。
“這東西……有點兒嚇人……”我心里有些發(fā)毛。
我姐說:“我覺得它在看我?!?/p>
我爸底氣不足地瞅了一眼,也說:“好像是有點兒嚇人?!?/p>
“拿出去!”我媽厲聲呵斥。
于是,風箏被轉移到了倉房里。但人都有個毛病:越是害怕的東西,越忍不住要去看。即便不想看它,我們進進出出從倉房里拿東西總免不了瞥見。
只有在白天,光天化日的,風箏看起來才沒那么嚇人,但試飛的結果不令人滿意。原來放風箏并不像課本上和歌詞里說的那么輕松愜意啊,不是給點兒風就能起飛的。我們?nèi)依懔思軇?,抻線的抻線,舉風箏的舉風箏,只聽我爸一聲令下:“放!”這邊立馬松了手向天空奮力一推,前面的人撒開兩腿,呼號著向前一路狂奔,一邊跑一邊放線,使勁把風箏往天上扥??上看螞]等跑出去多遠,風箏就左晃右晃,一個猛子扎下來,再拖一會兒,又一個猛子扎下來。作為一個風箏,它對大地的情意可比對天空深厚多了!也得虧我爸捆得結實,要不然試飛的時候就摔個稀巴爛了。
問題出在哪兒呢?我爸一邊修補著風箏上的破損處,一邊苦苦思索。他把骨架調(diào)了又調(diào),把尾巴修了又修,終于得出一個結論:風箏太重了,我們跑的速度不夠快,不足以把它送上天?!皩Γ欢ㄊ沁@個原因?!?/p>
接下來的操作就厲害了,我爸找了個有摩托車的朋友來幫忙,一個負責踩油門,一個在后座拉著線,一陣兒轟響過后,碩大的摩托車野牛一般咆哮著,鉚足勁頭兒向前沖去,巨大的風箏猛地騰空而起,直沖云霄,在我們一片激動的歡呼雀躍中,在晚春干燥的獵獵風中,顫動的雙翅努力又短暫地觸碰了它這一生所能抵達的最高空之后,怒瞪著大眼睛的風箏在空中打了個旋兒,畫出一個堪稱圓滿的弧線后,便以最決絕的姿勢一頭扎了下來—“咔嚓”一聲,摔了個“半身不遂”。
大眼兒風箏終究沒能出現(xiàn)在賽場上,它傷得太重了,已不是我爸修修補補就能挽回的。最后還是我媽找朋友幫忙,給我做了一個十分精致輕盈的蝴蝶風箏去參賽。但那嬌艷的“花蝴蝶”也不是個安分守己的家伙,飛得倒是夠高夠遠,可飛著飛著就斷了線,飄飄蕩蕩奔赴自由天地去了,任我在后面跑岔了氣,也只能眼睜睜任憑它消失在視野里。
只是,熱熱鬧鬧的中學操場上空飛著那么多漂亮的風箏,它們愜意地游弋在廣闊的藍天中,穿梭在白云里,誰會在意一只花蝴蝶的走失呢?
我握著手中軟軟垂下的線,不無遺憾地想:要是我們的大眼兒風箏能飛上天,那得是多拉風、多酷的一件事??!那大眼睛,得嚇壞多少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