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有一天,這些封條都會撕去
我將在一枚綠葉中
恢復(fù)我的原形
我將在百靈的鳴叫中
恢復(fù)我的歌喉
我將在洪水退去后露出的石頭里
恢復(fù)我的重量
我將在大雁的翅膀上
恢復(fù)我的影子
我將在秋天的水月里
恢復(fù)我的渾圓
我將在遠游的白云中
恢復(fù)我的面容
總有一天,這些都不再會是秘密
1982 年10 月
北海在愛情的西邊
那里,沒有波浪,只有漣漪
偶爾,從漣漪的涌動中
會變出幾只蝴蝶,朝我們飛來
我們也想飛起來
但蝴蝶的翩飛更準確
你尚未成為新娘,而蝴蝶好像
已提前從你身上聞到了奇異的芳香
白塔的位置就稍微有點復(fù)雜
白塔既在北海的里面,又在火山的上面
多少個夜晚,我們曾以它為終點
走向新的黎明,新的開始
1983 年9 月,1984 年5 月
你在我身上跳舞
雪在你身上跳舞
翻轉(zhuǎn),滑動,每一陣輕盈
都充滿了神秘的感覺
你在我身上跳舞
雪在你身上跳舞
腳尖著地時,我們身后的土地
好像也感覺到了那陣戰(zhàn)栗
曾經(jīng)熟悉的影子都想加入進來
時間已經(jīng)混沌
蝴蝶是你的影子,但你更幻美
梨花是你的影子,但你更雪白
寂靜之歌突然響起
星星是你的眼神,但你更活潑
整個世界仿佛已經(jīng)消失
只剩下雪在你身上跳舞
1982 年12 月,1983 年10 月
不需要查看地圖
我就知道它在哪兒
不需要騎上駱駝
我就能抵達它的海平面
鹽度很高,地球的肚臍
沒有魚可以在里面存活……
這些可疑的知識,也許會把人們引向
錯誤的方向。而我知道
它就在那里,在我的身體里
幽深,狹長,照不到陽光
卻可見洶涌的波濤
不斷閃爍出刺眼的銀亮
是啊。只要這光亮足夠奇異
它就會一直在那里
1982 年8 月,1985 年4 月
我被點燃。像一個通紅的火球
蹦跳到人類的鏡子面前
我被擋住了去路。鏡子里
卻沒有顯現(xiàn)一點燃燒的影像
我的秘密是我的呼吸
我的肉體是我的空氣
我需要養(yǎng)成新的習(xí)性:沒有火焰的
火焰烘烤著天使的翅膀
我的灰燼會高聳成巍峨的雪山
陽光閃耀,我的北方是我的喇叭
我的呼喚再也不會停止。注定會有
一個回聲讓你顯身為雪山女神
1982 年12 月,1987 年1 月
輕盈的你飄落在我身上
我變成樹;隨著影子的消失
我又變成長長的街道
緊接著在街道的盡頭
我變成屋檐,變成旗桿
輕盈的你并不滿足
我和世界的變形
輕盈的你哼著雪白的歌
雖然無聲,但我的世界
在你的歌聲里開始不斷擴大
我的眼里只剩下
這唯一的動靜
輕盈的你不停地飄落,
直到偉大的時間露出了
命運女神的晶瑩
那么細小又那么潔白
輕盈的你將我埋進一個大夢
那里,更激烈的變形
只接納愛的暗示。我變成一匹馬
渾身雪白,奔跑在你的寂靜中
1982 年12 月,1983 年9 月
每次經(jīng)過,它都會用不同的形象
吸引我的注意力,就好像
我身上住著一個鐵人——
那么長的時間里,既沒能認出他
也沒能感覺到我已被他
當(dāng)成了一副軀殼。而我的走神
僅限于我的抱歉;畢竟
那些形象有時真的生動——
時而像開花的梯子
時而像幾乎已觸底的熱氣球
1983 年10 月
到了秋天,時間的墳?zāi)?/p>
因它的聳立而透明
一個決定,在我們眺望它之前
決定了它現(xiàn)在的樣子
一開始,我們都以為
飛動的白云刺激了它的聳立
只有當(dāng)落葉紛紛
它的凸起才會暴露一種堅硬的快感
它用石頭的沉默積累它的高度
它用它的高度提醒你
我們最終會走向何方。黑暗降臨后
肉眼已不可見,但你仍能感到
它的聳立;而且由于黑暗
吞噬了可見的距離,它的聳立
似乎離你越來越近,近到就好像
有一刻,它已完全聳立在你的身體里
1983 年9 月,1986 年6 月
并沒有雪花,但能感覺有東西
在時間深處飄落。巨大的旋轉(zhuǎn)
以及我們被帶進它的引力
愛與死相互嵌連,像勾緊的手指
開始的時候,那東西只像它自己
參照物屈指可數(shù),并且輪廓模糊
只有激動的程度很像一個影子
被另一個影子用初吻剛剛偷襲過
甜蜜是專橫的劃痕。每天晚上
我們身上的氣象圖都會被重新描繪
云的呻吟,星星的眼神;沒有雨
滴答在梧桐葉上,聽到的聲音卻很像
1983 年10 月,1984 年2 月
沿水平移動
有時,我們會踩到螞蟻
但很少會將這種情況
歸于我們的粗心
傷心就更無必要
那會放任道德陷入泥濘
事實上,只要稍微細心點
就不難發(fā)現(xiàn),任何人
他的鞋底的縫隙都足夠大到
螞蟻能躲過我們的踩踏
事實上,即使在狂怒的情況下
一只大象也很難踩到
一只螞蟻。而螞蟻的本領(lǐng)
卻無法小覷。一只螞蟻
僅憑它身上的那一小點純黑
就可以將我們的命運
縮小到和它一模一樣
1988 年6 月
現(xiàn)場回蕩著
在別的地方不可能聽到的
天籟。高傲但是單純,
雪白的感染力也是如此。
也許就是因為這個緣故,
你開始多于你的自身,
你的身體里不只有一個聽者。
一時間,有點搞不清
這是達里諾爾湖的左岸,還是右岸。
鵝黃的蘆葦像靜止的火,
同樣,不只是很悅目。
朋友來自當(dāng)?shù)?,但口音已?jīng)突變——
那不是鴻雁,體形有點像,
但它們是斑頭雁。頭頂上的兩道
黑紋橫斑,既是對天敵的迷惑,
也是對潛在的知音的召喚。
就不用費盡心機了。我們不可能是
它們的同類。它們的優(yōu)美
嚴格于觀看的本意,它們的警惕
多于世界的誤會。
它們只模仿它們自己的記憶——
如果能活得足夠長久,
你會慢慢理解這一點的。
1991 年8 月,1992 年3 月
那些被眺望過的云
也深耕過影子的秘密——
來自不同的故鄉(xiāng),
我們應(yīng)該是永遠的黃昏中的
兩個人,深深彎曲
在一個陌生的影子里,
卻沒有絲毫的變形。
小小的澎湃已經(jīng)造訪過我們。
心潮將我們擴寬,
我們的四肢赤裸如盛夏的海岸,
金沙滾燙,而且足夠柔軟。
不僅如此,我們的記憶
應(yīng)該另有來源,即使影子
被情緒左右,也不會受影響。
是的。雨是一次勝利,以我們?yōu)樘柦牵?/p>
下出了時間的真相。
起伏在秘密和真相之間,
相親的肌膚將我們磨得又細又亮,
命運更是透明如空氣;
四周突然多出了許多邊緣,
樹葉嘩嘩喧響,一只鳥
緊湊于心弦無形,卻精通
將我們的無限縮小在它的翅膀里。
1991 年4 月,1992 年8 月
像這樣,能安靜地面對星光
也是一種結(jié)局。并沒有什么
愛的痛苦需要去戰(zhàn)勝。
星光是世界的傷疤,我在其中閃爍。
任何借口,任何遲疑
都不可能阻止鋒利的月亮
成為我的同謀。星光是
我輸?shù)舻囊粡埌准垼?/p>
底片還在,愛人已經(jīng)消失。
星光是手術(shù)刀,將我狠狠剖開;
請換掉我的骨頭,
把它們直接扔進野狼的嚎叫。
星光是銀針,將我刺透;
剛開始,那個透氣孔會很小,
但出口就是出口;就好像可能性
也曾很小,但我是我的沉默的線索。
星光是冰冷的手銬,將我?guī)ё撸?/p>
宇宙的小黑屋也不過如此。
1988 年9 月,1992 年2 月
像走火的閃電,一頭獵豹
撲向受驚的羚羊;這古老的捕殺
越看越像上了發(fā)條的死亡游戲
獵豹的前腿至少有一次碰到過
羚羊的后腿,卻沒能造成
致命的摔倒。最終,羚羊逃脫了
羚羊的成功里有僥幸的成分
獵豹的失敗里有死亡的陰影
這一幕還會反復(fù)上演
旁觀了這么久,如果輪到你潤色
新的叢林法則時,不妨大喊一聲
讓滾滾紅塵見鬼去吧
1988 年5 月,1993 年12 月
臧棣自道
最早開始寫詩,其實我們這一代詩人的情況都差不多?;旧鲜窃谥袑W(xué),從模仿古詩開始的。當(dāng)時的語文老師比較開明,發(fā)現(xiàn)有人開始寫詩,不是鄙夷我們,而是鼓勵我們寫古詩,說是可以培養(yǎng)語感。不難理解,寫成之后,同學(xué)之間互相傳閱,開始在青春期的寫作沖動里,積累出最初的詩藝競爭意識。1981 年寒假,突然開始對現(xiàn)代詩產(chǎn)生興趣。最早的啟蒙來自《世界文學(xué)》和《外國文藝》,我從高中就開始訂閱。當(dāng)時還有一本雜志,《外國文學(xué)報道》,我也有訂閱。記得1981 年春天,北京舉行全市征文比賽,我提交了我的第一首現(xiàn)代詩。詩的內(nèi)容,好像是以紀念魯迅為主題的。另一位語文老師看到后,認為苗頭不對,放學(xué)后把我單獨留下來,很嚴肅地告訴我,你寫的這種東西很像“朦朧詩”。這種傾向很危險,你不要寫這些東西,你不知道其中的厲害。當(dāng)然,他的本意大約是想遏制青少年愛出風(fēng)頭的幼稚勁頭(在中學(xué)環(huán)境里,敢于寫詩,通常被認為是一種恃才傲物)。不過,我似乎沒有被嚇住,反而開始生吞活剝能讀到的所有“現(xiàn)代詩”。母親只認艾青,所以我的生日禮物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 年出版的《艾青詩選》。但這一時期,我已不滿足于艾青。我的閱讀視野非常蕪雜,萊蒙托夫、普希金、惠特曼、蘭波、波德萊爾、瓦雷里、海涅、雨果、拜倫、雪萊,常常被攪和在一起。不知哪個勁兒被觸動了,呂同六譯的意大利隱逸派詩人蒙塔萊,給我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在我心中樹立起現(xiàn)代詩的絕對標高。1982 年因談戀愛,詩興又一次大發(fā),偷偷寫了很多情詩。早期的詩,很少打標點。1988 年開始,基本上每首詩都用標點了。最初的幾年,我寫的每一首詩,可以說都是向瓦雷里和蒙塔萊的混合體致敬。
(2022 年寫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