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lán)格子(黑龍江)
盡管擁有相似的顏色、形狀,甚至口感,但在她的感知中,提子和葡萄是兩回事。
作為“葡萄之王”的提子不是她偏愛的那一個。是的,她選擇了更普通的葡萄。她用更便宜的價格把它們帶回家。
帶到水龍頭之下。流水之下。
那些多次被雨水擊打過的葡萄,秋日的果實(shí),閃光的紫色,高貴的紫色,飽滿的紫色,成熟的紫色,在白瓷盤中顯示出倔強(qiáng)的神情。
像無辜的眼睛凝視著她。
熟悉的鄉(xiāng)村生活被提起,早年一起摘葡萄的姐妹,手心里有和她一樣的繭。孩子們喜歡在葡萄架下玩耍,有時偷偷爬上屋頂數(shù)星星。
過去的記憶像陽光透過紗窗一樣緩慢滲進(jìn)室內(nèi)。
葡萄園里的景致不比任何地方差,風(fēng)拂過,巴掌大的葉子在藤蔓上擺動,她記得那種歡欣。
現(xiàn)在的生活,讓她更加依靠葡萄的甜,像葡萄的根須汲取水分。
她將洗好的葡萄端到茶幾上,動作算不上溫柔,把果粒摘下,切斷最后的聯(lián)系。吐出不必要的葡萄皮,唇齒間留下葡萄的甜味。
就這樣,她一個人,輕易地消滅了一串葡萄。
有時,初雪并不是薄薄的一層。相對于以往,這一次的初雪下得很大,大片大片的雪花落下來。
它們自顧自地下著——
壓向冷空氣里默默無言的紅葉小檗。
那些紫紅色腳蹼似的橢圓形葉子并沒有躲閃,像是深諳天降即恩賜的道理。
初雪,就這樣安靜地下了一夜。
在灌木身上結(jié)起了雪的棉桃,一種潔白的,冷靜的堆積。不像雨滴或是掉落的松針那樣尖銳,初雪下得溫柔,如同過去的庭院里,簌簌的刨花和鵝頸上柔軟的羽毛。
當(dāng)風(fēng)的斗篷敞開,太陽適時探出云層,灑下萬丈光芒。
日上三竿,氣溫緩慢爬升。初雪呢?還沒來得及覆蓋住城市里堅(jiān)硬的水泥道路,就化為一洼冰涼的冰水混合物,像允諾一樣無用的碎玻璃,凋落的花瓣。
此時,你能想到的和初雪存在相關(guān)聯(lián)的詞語:逗留、徘徊、轉(zhuǎn)瞬即逝。你也會想到,它們?nèi)诨蛏A。滲入地表,在空氣中升騰。
它們一出生就在向死亡靠近。
它們以死,制造著下一次落雪。
而人,始終像松果一樣,靜靜等待著它們的降落。
和我一樣,在眾多水果之中,你最愛的,也是杧果。
光滑的表皮成為它新鮮的例證,我想象著,杧果橢圓的果實(shí)掛在深綠色的樹葉之間,如同遠(yuǎn)處黑夜里低懸的燈盞。
后來是我由此想到金黃的落日和以往的黃昏。夏日街邊,槐樹投下密密匝匝的陰影,我們就在樹蔭下并排走著,像透明果盤里兩個挨著的杧果,上面掛有新鮮的水珠,小心翼翼。
喜悅像是杧果彌散出來的香氣。
再后來,我動手去剝一只杧果??粗P里的杧果,從并列到獨(dú)立,從完整到皮肉分離,汁液緩慢滲出,滴落——
我想起你,我們,他們。
你說,要忍住這痛苦。
但愛情,一直像被剝開的杧果一樣,懷有如此深的讓人絕望的甜蜜嗎?
枝條上顫動的一朵朵金黃,擁有讓人眼前一亮的形狀。
顏色逐漸在她的眼中漫延、加深。她的身體在不由自主向它們靠近。
緊接著,清香,像一個吻輕輕落在她的眼睫。
她看到花瓣邊緣,顯出淡淡的紅暈,成熟的象征。
她想,但不能把那些花朵摘下來,據(jù)為己有。它們也只能在瘦弱的枝條上繼續(xù)成熟下去,直至敗落。
一整個上午,她都沉浸在這金黃的春色里。
后來,天地間,落下細(xì)細(xì)的雨絲,網(wǎng)一樣把她和花朵一齊織進(jìn)無限的春天。
萬物生長,充滿空曠。
她的身體還在恍然間,滴著雨水和耀眼的金黃。
是的,我并不打算說出它的名姓。一條河自有它的源頭和去處,也無需過多描述。這一次,我們以旅行者的身份來到河邊,再一次看望它,要在夜色里到河中央去,此前從未抵達(dá)的地方。
黑暗中,游船駛過,發(fā)動機(jī)發(fā)出的轟鳴不足以掩蓋水流聲。
我們的身體隨船移動,在河面上穿行,而你不知道,我想要和你深入到河水之下,游到河對面的堤岸。
遠(yuǎn)處的燈光搖搖晃晃,沉默的次數(shù)遠(yuǎn)勝于詞語回響。你的聲音是石頭沉入水底,窗外槭樹遇風(fēng)。多年前,雨滴捶打鐵皮屋頂,我們用一塊抹布擦去玻璃窗上的霧氣。
河上時間飛快,幾個小時后,我們被游船帶回岸邊,上船時的碼頭迅速轉(zhuǎn)為離別之地。夜晚的星辰和云團(tuán)同樣空曠,水波平息,你的面龐如在鏡中。
此時,月光落入流水。
但流水還是流水,看不出我們到過的蹤跡。
山水交疊處,也被我們遺忘在身后。
山坳處,冬日的積雪正在變薄,枯草葉下面零星的綠色開始嶄露頭角,可春日的蓮花山還沒有完全從冬天走出。
我們繼續(xù)沿著一條熟悉得讓人感到破舊的山路向前行進(jìn),林中的風(fēng)適時出沒,迎著我們,吹來許久的問候。在這樣的時候登山,顯然不是為了看風(fēng)景,只是來到一個安靜的地方,散散步。
石頭上還裹著一層風(fēng)干的苔蘚,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夏季,青苔茂盛的時候。于是,你向我講述起夏天的蓮花山,在靠近一片松林的地帶,野草莓在草叢里搖晃著紅紅的臉頰,幾只蚱蜢以閃電的速度在其間跳躍。你說夏天讓人歡喜,你說你愛那樣郁郁蔥蔥的場景。
我沿著你的敘述想象它,夏日的蓮花山。
熱烈的景象被眼前所見打斷。我看著它,并沒有雪山那樣的孤傲和冷峻,而它和山中的那些植物一樣,剛剛拼命度過了漫長的冬天。
落日緩緩沉下去——
寂靜中,蓮花山看起來像是一座廢棄的工廠,正以它頹敗的命運(yùn)默然站立。
那些見過它繁茂之勢的人,還有誰愿意在初春時回來看望這荒涼的局面?
當(dāng)我再次來到這片不大的山岡,已是深秋??雌饋?,和多年前第一次到訪沒有什么不同。
我曾坐在上面休息的那塊石頭,已經(jīng)有大部分陷進(jìn)了泥土,旁邊的雜草褪去了新鮮的綠色,成熟的橡子零散地躺在它周圍,等待有人拾起,或踩在腳下。
我曾用去整整一個下午的時間在山中閑逛,看一只松鼠從一棵樹跳下,然后爬上另一棵樹,夕光輕柔地?fù)崦奖橐暗乃蓸?,榆樹,橡樹,以及它們落下的樹葉。
這些年,我習(xí)慣了在秋天到來的時候上山走走,習(xí)慣累了就找塊空地坐下。人生至此,也該學(xué)會像一座山一樣,平靜地接受生活的冷雨,蕭瑟和荒蕪。
如同此刻,我靠在一棵橡樹上,貼著它粗糙的皮膚,風(fēng)吹著我,仿佛吹著一棵年老的橡樹。
一頭大象產(chǎn)下的糞便還不夠,成千上萬的大象、犀牛、駱駝、斑馬、羚羊都要出來產(chǎn)下不同形狀的糞便。廢棄的糞便被遺落在草叢、路邊,構(gòu)成一個個全新的臭味星球,棕色,或者銅綠色的食糞蟲聞訊趕來——來自臭味的獨(dú)特吸引。
圣甲蟲也是在這時出現(xiàn),進(jìn)入到糞堆的內(nèi)部,用它頭頂上的鏟型額突向外挖掘,用它敏捷的雙足不斷拍打,只為制作一個精美的糞球。
然后,緊緊抱住著它的糞球,滾動。
有時要經(jīng)過粗糲的沙地、一望無際的草原,有時是陡峭的山坡……糞球越滾越圓,越滾越大,光滑的表面也開始閃光。
一段糞球旅程結(jié)束,再繼續(xù)另一段。
叢林里不起眼的場景,也變得生動起來——
陽光耀眼,圣甲蟲背著它鍍金的外殼,在移動中反射著西西弗斯的英雄主義。
一個夏天過去,它身后的土,已經(jīng)堆成一座小小的金字塔。
傍晚,霧霾始終未散去,我一個人穿過天橋,來到第二站臺。
列車還沒進(jìn)站。那么多人在等待。
時間因此變得漫長,擁抱的人還能再抱一會兒,而我的心,被兩條鐵軌緊緊牽住。
遠(yuǎn)處的轟鳴聲不斷迫近,在人群中產(chǎn)生一陣小小的驚慌。
我攥了攥手里的車票,目光移向打開的車門。
剛哭過的人紅著眼睛,在我身旁坐下,給送站的人打電話。有人在車廂連接處抽煙也有人凝神望著窗外。
一座城市慢慢遠(yuǎn)去。
另一座,將在夜色中靠近。
現(xiàn)在,我母親一定在等我推開家門。
杜鵑花在枝頭微微震顫,它的香氣,成為一個人隱秘的喜悅,像此刻,空氣中漸起的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