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東/高春陽
我出自女孩的一雙手。
女孩為了讓我來到這個世界,是下了功夫的,一針一線地編,點燈熬油地織,邊學邊趕,滿指尖都是針眼。女孩把我送給男孩的時候,男孩雙手像捧著一片雪花,兩眼放光,那光芒里滿是幸福和歡喜。男孩愛憐地把女孩的指尖噙在嘴里,然后歡叫著把我拋向藍天。
我想飛,可惜不會,我更希望他倆比翼雙飛。
我從毛線變成毛衣,穿在男孩身上。我陪著他吃飯、學習、彈吉他、打羽毛球,活成校園里女生們的熱門話題。男孩女孩林蔭漫步,女孩手挽著我,頭依著我,我和男孩一樣激動。
沒過多久,我離開北方。被男孩疊得板板正正放進行李箱的時候,女孩來送他,兩人相擁而泣,男孩說:“我在南方等你。”女孩滿臉淚水,一勁兒點頭。
我跟著男孩上大學。南方的太陽比北方的大出一圈,行李箱里那些短袖和襯衫成了陽光下的新寵。我在行李箱里寬寬身子,讓棉襖往旁邊讓一讓。我身下的信件越來越多,信紙上的小可愛們我都一字一句讀過,有的熱辣纏綿,有的婉轉哀怨,它們時而惹我主人哭,時而逗我主人笑。夜深人靜的時候,主人經常躺在宿舍上鋪把它們捧在胸口反復讀反復看。不一會主人就睡著了,手往下一耷拉,信紙就像花瓣一樣散落。那些羞澀常常在清晨被同寢室的兄弟們拾起,在嘻嘻哈哈中被大聲誦讀、爭相傳閱。
我知道女孩在北方一所普通大學,當年她高考失利,沒能跟男孩考進同一所大學。男孩在信里邀請女孩畢業(yè)后來南方工作,女孩卻說,要考男孩本科院校的研究生,否則沒臉去南方。
男孩沉默了,我也沉默了。
男孩寵我的時間越來越少,開始寵煙酒。我發(fā)現自己老了,雪白的皮膚漸漸發(fā)黃,飽滿的肌肉逐漸松懈,我像鑲嵌在鏡框里的他倆的合影一樣,日漸老舊。行李箱里的棉襖、棉褲、圍脖、信件等,大家整日閑著,沒完沒了嘮叨些年輕時候的事兒。一提這茬,我還有點資本炫耀,桌子上的照片里,男孩穿著雪白的毛衣,女孩穿著雪白的長裙,兩人肩并肩,活脫脫楊過和小龍女——誰沒年輕過?
后來,我接受了自己失寵,但跟那幾位可憐的室友比起來,我還算幸運。棉襖、棉褲、圍脖它們早已跟我生離死別。新來的崽子們面料越來越精致,款式越來越花哨,說話也沒有了大碴子味兒。它們經常噴我老土,說我這件北方老古董早應該送去博物館。它們還瞧不起那些信件。四年來,女孩親手寫的信足有兩百多封,如今全被紙繩捆綁著,蜷縮在角落里,成為它們嘲笑的對象。
男孩畢業(yè)后留在了省城,如愿進入機關工作,單位給他分了一處單身宿舍。告別了大學宿舍的八張床,看著眼前的一張床,男孩由衷地笑了,趕緊鋪開紙給女孩寫信,邀請女孩盡早來看他。
我呢,已經活成老爺子。
起先在北方,他的身體是我的家,如今在南方,行李箱成了我的家。現在好了,單身宿舍里,衣柜是我安穩(wěn)的家。在新家里,我一室一廳,老有所養(yǎng)。這些年男孩添置了不少衣物,不管厚的薄的新的舊的,我資格最老,地位無人能撼。
物是人非。
男孩有位同事是局長的侄女,她相中了男孩,從此我在衣柜里總能聽到女同事的敲門聲。男孩的拒絕就像我身上的顏色,越來越蒼白。女同事居然在全局高調宣布了自己的戀情,其實男孩根本沒答應,但他百口莫辯。
冬天,臨近春節(jié)放假,單位組織新年聯歡會,主人破天荒穿上我去參加了。今晚,男孩要把我的故事講給女同事聽,要鄭重告訴女同事,我才是他的大寶貝兒??上В墓适逻€沒有講出來就被局長灌醉了,我的前襟被主人吐成五花山。
當夜,女同事送男孩回宿舍。女同事一口酒沒喝,雖然平時她能喝倒一桌人。女同事把男孩的外衣脫掉扶上床,嫌我味兒大,把我摁水盆里咔咔一頓洗,晾陽臺上之后,靠在床邊睡著了。
我在陽臺上眼瞅燈關了,眼瞅宿舍門開了,眼瞅燈打著了,眼瞅女孩驚恐的眼神,定格在床前了。
女孩手中的研究生錄取通知書,花瓣一樣滑落,一張臉開始扭曲。
女孩沖向陽臺,一把扯下我。
我已經不再清白,死的心都有。
女孩站在床前,女同事眼神無措,寂靜無聲。
女孩突然開始一段一段、一根線一根線地扯我。我哀求她,她不理我,直到把我從一件毛衣扯成一堆亂糟糟的毛線。
女孩從陽臺將我放飛。
孤零零的我,再也不能陪伴男孩,和女孩比翼雙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