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 文
(南京師范大學 歷史系,江蘇 南京 210097)
一般來說,“文化”的概念有廣義與狹義之分。前者是指人類社會在發(fā)展過程中所創(chuàng)造的物質(zhì)文化和精神文化的總和,包括相互聯(lián)系的物質(zhì)文化、制度文化、風俗習慣和意識形態(tài);后者是指人類所創(chuàng)造的各種精神財富或成果,亦即風俗習慣與思想、價值觀等。在概述秦漢時期江蘇狹義文化的傳承和演變的基礎上,本文擬就秦漢時期江蘇文化的主要特征與基本精神作一初步探討。
秦始皇統(tǒng)一六國,建立皇帝制度,中國歷史進入了一個大一統(tǒng)的帝制時期。為了鞏固統(tǒng)一,秦始皇采取了“書同文,行同倫”的文化政策。從全國來看,秦文化成為主流文化,但楚文化、齊魯文化和中原文化等仍有著很大影響。當時的江蘇文化便主要是楚文化。據(jù)司馬遷記載,秦及漢初有西楚、東楚和南楚的地域劃分。《史記·貨殖列傳》:“夫自淮北沛、陳、汝南、南郡,此西楚也?!薄芭沓且詵|,東海、吳、廣陵,此東楚也。”“衡山、九江、江南、豫章、長沙,是南楚也,其俗大類西楚?!?1)《史記》卷129《貨殖列傳》,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3267-3268頁。盡管對于“西楚”的認識學界尚存在爭議(2)王健:《先秦秦漢時期徐淮地域文化的變遷》,《史學月刊》,2013年第8期。,但那時的江蘇地域分屬“西楚”和“東楚”卻毋庸置疑。
由于地處平原和濱海地帶,加之水資源的豐富,在江蘇人民的辛勤勞動和創(chuàng)造下,自戰(zhàn)國以來江蘇就是全國的經(jīng)濟發(fā)達地區(qū)。秦漢之際,這里人文薈萃的楚文化也與占據(jù)統(tǒng)治地位的秦文化以及其他地域文化相互碰撞或融合,得到了進一步發(fā)展。但秦文化的主流實際是法家的功利思想,并以征服者的姿態(tài)俯視中原文化、齊魯文化和楚文化等。這就越來越激起其他地域文化的抵制與反抗。特別是秦王朝的高壓政策,更使大多數(shù)民眾產(chǎn)生了推翻“暴秦”、重建六國的意愿。貌似強大的秦王朝隨即在農(nóng)民戰(zhàn)爭的熊熊烈焰中覆亡。值得注意的是,楚人和楚文化在反秦斗爭中始終發(fā)揮了舉足輕重的作用。所謂“東南有天子氣”(3)《史記》卷8《高祖本紀》,第348頁。,便充分體現(xiàn)出楚人的反秦意愿。而“楚雖三戶,亡秦必楚”(4)《史記》卷7《項羽本紀》,第300頁。,則反映了楚人終將戰(zhàn)勝秦王朝的決心。楚地的大澤鄉(xiāng)(今安徽宿州)更是陳勝吳廣起義的發(fā)源地。尤其江蘇,不論蘇南還是蘇北,都是反秦斗爭無可爭議的中心地區(qū)。項梁和項羽叔侄是下相(今江蘇宿遷)人,他們在會稽郡治吳縣(今江蘇蘇州)起兵,率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北上,先后建立了楚國政權(quán)、擊敗了秦軍主力,為最終推翻秦王朝奠定了基礎。而攻入咸陽、率先滅秦的沛公劉邦,則是沛郡豐邑(今江蘇豐縣)中陽里人??梢院敛豢鋸埖卣f,正是楚人,特別是江蘇的楚人,才最終完成了“伐無道,誅暴秦”的歷史重任。
在秦朝被推翻后,楚軍統(tǒng)帥項羽自封為“西楚霸王”,定都于經(jīng)濟文化發(fā)達的彭城(今江蘇徐州)。同時,項羽還分封了漢王劉邦等十八個諸侯王。此后楚漢之爭,前后接近五年,以項王失敗、漢王建立漢朝而告終。但必須強調(diào)的是,楚漢之爭并不是兩種文化之爭,而是楚文化乃至江蘇楚文化的內(nèi)部斗爭。從地域文化來看,楚漢雙方的統(tǒng)帥和主要將領(lǐng)實際都來自江蘇,比如漢軍大將韓信是淮陰(今江蘇淮安)人;項羽有“重瞳”異相,劉邦亦有“龍顏隆準”等(5)晉文、趙怡冰:《“重瞳”記載的起源、內(nèi)涵與轉(zhuǎn)變——從項羽“重瞳”說起》,《中國史研究》,2014年第2期。;楚漢政權(quán)的構(gòu)成隨處可見楚文化的存在,無非漢政權(quán)沒有以“楚”的字眼命名而已。這對于秦及漢初江蘇文化的定位具有重要的指示作用和意義。
西漢建立后,以高祖劉邦為代表的君臣力反秦弊,實行“無為而治”的黃老政治。然后蕭規(guī)曹隨,一直到武帝即位,西漢王朝都始終把黃老學說奉為指導思想。所謂“黃老”,“老”為老子,“黃”指黃帝,乃是一種托名于黃帝和老子立言的政治學說。一般認為,這種黃老學說是戰(zhàn)國秦漢時期道家的一個重要學派,也有學者把它稱為秦漢時期的“新道家”(6)熊鐵基:《秦漢新道家略論稿》,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3頁。。根據(jù)傳世及出土文獻,黃老學說的核心可以用“刑德并用”來概括。如《尉繚子·天官》:
梁惠王問尉繚子曰:“黃帝‘刑德’可以百戰(zhàn)百勝,有之乎?”尉繚子對曰:“刑以伐之,德以守之,非所謂天官時日陰陽向背也?!?7)華陸綜注譯:《尉繚子注譯》卷1《天官》,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頁。
可見,黃老學說實質(zhì)還是刑名之學,只不過主張清靜自然,不采取極端的暴力統(tǒng)治而已。這充分說明:西漢前期的主流思想是以楚文化的道家思想來改造秦文化的法家思想,并將二者相互結(jié)合起來而形成的漢文化。由此即可推論,江蘇徐州就是漢文化的一個主要發(fā)祥地,亦表明江蘇等地的楚文化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由地域文化向主流文化的轉(zhuǎn)變。
漢武帝“獨尊儒術(shù)”后,以儒學思想為核心的漢文化逐漸定型。但“罷黜百家,表章六經(jīng)”(8)《漢書》卷6《武帝紀·贊》,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212頁。,也并不意味僅有齊魯文化成為漢王朝的主流文化。這從西漢前期儒學的自我改造便可以得到印證。其中最重要的改造者,是陸賈、賈誼和董仲舒,他們都并非山東人。陸賈是漢初楚人(無論是定都下邳的楚王國,還是稍后定都于彭城的楚王國,其中心區(qū)域均在今蘇北地區(qū)),在理論上可謂漢代新儒學的開創(chuàng)者。他對儒家思想的改造是采擷了道家的“無為”學說,主張治國貴在清凈自然。
君子之為治也,塊然若無事,寂然若無聲,官府若無吏,亭落若無民,閭里不訟于巷,老幼不愁于庭,近者無所議,遠者無所聽,郵無夜行之卒,鄉(xiāng)無夜召之征,犬不夜吠,雞不夜鳴,耆老甘味于堂,丁男耕耘于野,在朝者忠于君,在家者孝于親;于是賞善罰惡而潤色之,興辟雍庠序而教誨之,然后賢愚異議,廉鄙異科,長幼異節(jié),上下有差,強弱相扶,大小相懷,尊卑相承,雁行相隨,不言而信,不怒而威,豈待堅甲利兵、深牢刻令、朝夕切切而后行哉?(9)王利器:《新語校注》卷下《至德》,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18頁。
陸賈還最早論述了天人感應思想,認為“惡政生惡氣,惡氣生災異。螟蟲之類,隨氣而生,虹蜺之屬,因政而見。治道失于下,則天文變于上;惡政流于民,則螟蟲生于野”(10)王利器:《新語校注》卷下《明誡》,第155頁。。文帝時的賈誼(洛陽人),主要是將法家的法治思想揉進了儒學,強調(diào)仁義還必須輔以法治。他說:“仁義恩厚者,此人主之芒刃也;權(quán)勢法制,此人主之斤斧也。”(11)閻振益、鐘夏校注:《新書校注》卷2《制不定》,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71頁。又說:“夫禮者禁于將然之前,而法者禁于已然之后?!?12)《漢書》卷48《賈誼傳》,第2252頁。從而彌補了先秦儒學偏重仁義的缺陷,初步形成適合官方需要的“霸王道雜之”(13)《漢書》卷9《元帝紀》載宣帝曰:“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第277頁)的經(jīng)學。至于景帝和武帝時的董仲舒(廣川人),則可謂西漢前期儒學改造的集大成者。他以《公羊春秋》為核心,在陸、賈等人的基礎上,對儒學曾進行全面改造。他的《賢良對策》和《春秋繁露》不僅汲取了黃老、法家、名實之學,還把陰陽五行、天人感應思想都更多地納入儒學。正如孟祥才和王克奇先生所說:
董仲舒學說的另一特點是其雜糅性。他以儒學的原始教義為基礎,兼收其它理論學說之長,建立了一個新儒學體系。他借用陰陽五行學說“天人”之學的框架,構(gòu)筑了一個空前規(guī)模的“天人感應”的宇宙論系統(tǒng),將儒學陰陽五行化了。又以“陰陽”喻“刑德”,給刑法以一定地位;加之宣揚“強干弱枝”、“責名考質(zhì)”,表現(xiàn)出“霸王道雜之”的特征。在“君道”上又講“為人君者,居無為之位,行不言之教,寂而無聲,靜而無形,執(zhí)一無端”,這一思想顯然來自黃老學說。而其“天論”在理論形式上幾乎是墨子“天志”思想的翻版。(14)孟祥才、王克奇:《齊魯文化通史》秦漢卷,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17-18頁。
這就更加證明:漢武帝獨尊的儒學既非原始魯學,亦非原始齊學,而是以先秦儒學為基礎,將法家學說、道家學說、名家學說、陰陽五行學說等都揉入經(jīng)學的體系。即便儒學被奉為官方哲學和指導思想,江蘇地域文化中的道家思想及儒學流派也仍然是它的重要組成部分。
自漢文化基本定型后,在《春秋》“大一統(tǒng)”觀念的整合下,從中原到邊疆地區(qū)的人倫關(guān)系與風俗習慣等都產(chǎn)生了強烈的認同意識。諸如“今天下為一,萬里同風”(15)《漢書》卷64下《終軍傳》,第2818頁。;“《春秋》所以大一統(tǒng)者,六合同風,九州共貫也”(16)《漢書》卷72《王吉傳》,第3063頁。;“臣聞天下之大義,當混為一,昔有唐虞,今有強漢”(17)《漢書》卷70《陳湯傳》,第3015頁。,便凸顯出其強大的整合作用。這對于形成具有共同文化特征的生活方式曾起到有力的促進作用,并為漢民族的形成和具有中國傳統(tǒng)文化特征的生活方式的形成奠定了堅實的基礎(18)晉文:《論“以經(jīng)治國”對我國漢代社會生活的整合功能》,《社會學研究》,1992年第6期。。江蘇的地域文化也同樣如此。和全國各地一樣,江蘇的主流文化始終是以經(jīng)學為核心的漢文化,并以其地域特色而成為漢文化發(fā)展壯大的一個重要分支。具體來說,在楚文化被漢文化取代后,江蘇的地域文化就是狹義的漢文化,既有特指徐州地區(qū)的漢文化,又有蘇中地區(qū)的廣陵文化(揚泰文化)和蘇南地區(qū)的吳文化等。其中漢文化是指以徐州為中心的地域文化,它既有涵蓋全國的漢文化的共性,又有本地區(qū)的文化個性。更重要的是,其主要內(nèi)容也并非文化的核心即思想與價值觀問題,而是人們的風俗習慣,亦即“百里不同風,千里不同俗”(19)《漢書》卷72《王吉傳》,第3063頁。的文化涵義及特點。比如婚喪嫁娶、衣食住行的不同細節(jié),無非徐州的漢文化名稱與全國的漢文化名稱相同而已。同樣,吳文化是指以蘇州為中心的地域文化,也既有涵蓋全國的漢文化的共性,又有本地區(qū)的文化個性。其主要內(nèi)容也是人們的風俗習慣。其名稱雖然和春秋時期的吳文化相同,但二者卻基本是兩回事,并不能相提并論。而廣陵文化則指以今天揚州為中心的地域文化(今天的南通在那時大部分陸地還在海里)。與徐州狹義的漢文化、蘇南的吳文化相同,它的主要內(nèi)容也是獨具特色的風俗習慣。
值得一提的是,在西漢中后期,以南京為中心的地域文化——金陵文化(寧鎮(zhèn)文化)也逐漸崛起。限于史料,以往都把秦漢時期的南京地區(qū)視為長江兩岸經(jīng)濟文化發(fā)展的洼地,既不如徐州、淮安、揚州,也不如蘇州和無錫。但近來的考古發(fā)現(xiàn)證明:至少在西漢后期,南京的經(jīng)濟發(fā)展便已處在江淮地區(qū)的前列。根據(jù)《堂邑元壽二年要具簿》可知,西漢元壽二年(前1年)的堂邑縣(今南京市六合區(qū)),無論是人口規(guī)模和戶均人數(shù),還是墾田面積及其土地資源的比重,抑或平均畝產(chǎn)量,都達到了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發(fā)達地區(qū)的水平。以畝產(chǎn)量為例,堂邑縣的平均畝產(chǎn)量竟達到現(xiàn)有史料記載最高的2.5石。相關(guān)記載如下:
凡豤(墾)田萬一千七百九十九頃卅七畝半。
其七千一百九十一頃六十畝,租六萬一千九百五十三石八斗二升。菑害。
定當收田四千六百七頃七十畝,租三萬六千七百廿三石七升。(M147:25-1)(20)青島市文物保護考古研究所、黃島區(qū)博物館:《山東青島土山屯墓群四號封土與墓葬的發(fā)掘》,《考古學報》,2019年第3期。
其中全縣因災害而減免墾田的田租平均每畝約8.61升(6195382÷719160≈8.61),而“定收”即實際征收田租的墾田每畝平均約7.97升(3672307÷460770≈7.97),合計田租平均每畝約8.36升(9867689÷1179900≈8.36)。按三十稅一算(8.36×30≈250),每畝平均產(chǎn)量約為2.5石(21)晉文:《走馬樓西漢簡〈都鄉(xiāng)七年墾田租簿〉的年代問題》,《山東師范大學學報》,2021年第3期。。而公認經(jīng)濟發(fā)達的東???今山東省臨沂市南部,江蘇省連云港市、徐州市東部一帶),其平均畝產(chǎn)量則僅有2石左右(22)晉文:《張家山漢簡中的田制等問題》,《山東師范大學學報》,2019年第4期;張夢晗:《從新出簡牘看西漢后期南京的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中國農(nóng)史》,2020年第6期。。此外,堂邑縣經(jīng)濟發(fā)達的事實,還提示其一江之隔的秣陵、江乘、湖熟和句容,經(jīng)濟也應當比較發(fā)達。西漢后期的六合和南京主城區(qū)在經(jīng)濟發(fā)展上已位于江淮地區(qū)的前列(23)張夢晗:《從新出簡牘看西漢后期南京的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中國農(nóng)史》,2020年第6期。,無非在南京的主城區(qū)還沒有設置郡國而已。因此,南京的精神文化在西漢后期亦應有長足發(fā)展,這為六朝時期南京文化的繁榮和高漲奠定了深厚基礎。
另一方面,承繼秦代和西漢前期,江蘇文化的各個方面,包括軍事、科技、學術(shù)、教育、文學、藝術(shù)、宗教、方言和習俗等,都取得了令人驚嘆的成就,成為江蘇乃至全國和世界文化寶庫中的珍貴遺產(chǎn)。因下文還將多次論及,此不贅述。
總之,秦漢時期江蘇文化的傳承首先是秦文化與楚文化的融合,然后是廣義漢文化的形成,而廣義漢文化又有一個興起于江蘇的發(fā)祥地問題,以及江蘇文化在廣義漢文化中的組成部分和地位,還有一個狹義漢文化問題。在西漢建立后,江蘇文化也就是漢文化,是具有江蘇地域特征的漢文化,而沒有什么楚文化、吳文化、越文化、齊魯文化或其他文化之說。唯一例外的是,江蘇的漢文化既泛指兩漢時期的江蘇文化,亦特指兩漢及兩漢以后江蘇徐州的地域文化。當然,若特指江蘇的不同地域,在漢文化的大前提下,吳文化或金陵文化、揚州文化的提法也都是可以成立的,這些地域文化實際表達的是蘇錫常地區(qū)的漢文化和寧鎮(zhèn)地區(qū)的漢文化、揚泰地區(qū)的漢文化,等等。因此,除了秦代的文化交融問題,漢代江蘇文化的主要內(nèi)容就是廣義漢文化的共性與狹義漢文化的個性問題。
由于特殊的地理環(huán)境和歷史背景,秦漢時期的江蘇文化具有以下主要特征。
首先,從總的文化成就和發(fā)展水平來看,秦漢時期的江蘇文化呈現(xiàn)北高南低的樣貌。在唐宋時期中國的經(jīng)濟重心南移之前,以黃河中下游地區(qū)為中心的北方經(jīng)濟和文化曾長期走在其他地區(qū)的前面。秦漢時期也是如此,黃淮地區(qū)的經(jīng)濟文化水平要高于江東地區(qū)。在地理上廣義的蘇北屬于淮河流域,其淮北地區(qū)與黃河流域交匯,其淮南地區(qū)與長江流域交匯。因而蘇北的經(jīng)濟文化既可以和黃河流域一比高低,又可以成為引領(lǐng)江蘇乃至其他地區(qū)經(jīng)濟文化發(fā)展的龍頭。這當然是就特定的秦漢時期而言的。盡管從前引《堂邑元壽二年要具簿》來看,南京部分地區(qū)的經(jīng)濟發(fā)展在西漢后期已經(jīng)與狹義的蘇北不相上下,以蘇州為中心的蘇南地區(qū)也有一些經(jīng)濟文化的亮點,但總體來說,蘇北的經(jīng)濟文化發(fā)展要高于蘇南應是一個不爭的事實。無論其數(shù)量還是質(zhì)量,蘇南的文化成就都無法和蘇北相比。根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秦漢時期江蘇的本土名人共計46人(24)宋林飛主編:《江蘇歷代名人詞典》,江蘇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6-29頁。。即便放寬標準,把漢末三國分別算,蘇南地區(qū)也僅有6人。比如軍事,以項梁、項羽為首的江東軍事集團雖然有許多蘇南人,但統(tǒng)帥和主要將領(lǐng)都是蘇北人;而以劉邦為首的豐沛軍事集團則大多是蘇北人,其大將韓信更是蘇北淮陰人。再如經(jīng)學,蘇北有經(jīng)學世家——楚元王家族,有世習《魯詩》的韋孟家族以及褚少孫、龔勝、龔舍、陳宣等,有《齊詩》大師翼奉、研習《韓詩》的發(fā)福,還有研習《古文尚書》的劉向父子(劉向亦研習《谷梁春秋》)、《禮》學大師慶普、《易》學大師施讎、研習《公羊春秋》的嚴彭祖等,其名家甚至不比毗鄰的魯西南少;而蘇南則僅有嚴助、朱買臣、包咸、皋弘和陸績等。至于文學,據(jù)《漢書·藝文志》載,其作品數(shù)量位居前四的西漢辭賦家分別有枚皋(120篇)、劉安(82篇)、嚴助(35篇)和劉向(33篇)。除淮南王劉安(祖籍豐縣)算蘇北人的后裔外,枚皋是蘇北淮陰人,劉向是蘇北彭城人,只有嚴助是蘇南吳人,而且名列第三。更不用說,枚皋之父枚乘所作的《七發(fā)》,在辭賦發(fā)展史上有更高地位,是漢大賦正式形成的標志性作品。項羽的《垓下歌》和劉邦的《大風歌》亦引領(lǐng)了一代風氣,彭城人韋孟的《諷諫詩》則開了兩漢四言詩之先河,遑論陸賈的《新語》和劉安主編的《淮南子》了。還有在蘇北推廣佛教的楚王劉英和創(chuàng)立天師道的蘇北人張道陵,等等。
其次,從相互交往和人群流動來看,秦漢時期的江蘇文化具有更為突出的交融性和多元性。江蘇地處長江兩岸的東部,而長江正是中國南北文化的交匯點。這就決定了秦漢時期的江蘇文化具有東部沿海地區(qū)南北薈萃的特點。無論是北部,還是中部,抑或南部,其南北交融的文化特點都得到了體現(xiàn)。比如蘇北,南與江淮地域接壤,北與黃淮地域接壤,因而其文化之中既有黃河以南的文化要素,又有淮河以南的文化要素,還有一些長江以南的文化要素。以徐州為例,《漢書·地理志下》便明確記載:
宋自微子二十余世,至景公滅曹,滅曹后五世亦為齊、楚、魏所滅,參分其地。魏得其梁、陳留,齊得其濟陰、東平,楚得其沛。故今之楚彭城,本宋也,春秋經(jīng)曰“圍宋彭城”。(25)《漢書》卷28下《地理志下》,第1664頁。
可見,徐州與魯西南、豫東和皖北接壤,是戰(zhàn)國秦漢時期蘇魯豫皖邊界地區(qū)的中心城市,其風俗習慣有很多的共同性(山東、河南和安徽也都可以把徐州視為本省文化的相互影響地區(qū))。徐州還與連云港、宿遷接壤,而連云港又與鹽城接壤,宿遷與淮安接壤,徐州和這些地區(qū)的文化也都是相互影響、取長補短的?!妒酚洝て綔蕰份d,武帝元鼎二年(前115年),因黃河水災,朝廷為救濟災民曾將大批流民遷徙到江淮地區(qū)。
是時山東被河災,及歲不登數(shù)年,人或相食,方一二千里。天子憐之,詔曰:“江南火耕水耨,令饑民得流就食江淮間,欲留,留處。”遣使冠蓋相屬于道,護之,下巴蜀粟以振之。(26)《史記》卷30《平準書》,第1437頁。
可見,蘇北地區(qū)的文化還受到更多北方文化的影響,而且時間很長,小規(guī)模遷移江蘇的流民現(xiàn)象貫穿于西漢后期。據(jù)連云港東??h出土的尹灣漢簡《集簿》:
戶廿六萬六千二百九十,多前二千六百廿九。其戶萬一千六百六十二獲流。
口百卅九萬七千三百卌三。其四萬二千七百五十二獲流。(一正)(27)連云港市博物館、東??h博物館、中國社會科學院簡帛研究中心、中國文物研究所編:《尹灣漢墓簡牘》,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77頁。
在成帝后期的東海郡,某年曾接收外地流民11662戶42752口,相當于西漢一個大縣的人口。另據(jù)《史記·東越列傳》,建元三年(前138年)至四年,閩越發(fā)兵圍東甌,“東甌請舉國徙中國,乃悉舉眾來,處江淮之間”;元封元年(前110年)冬,東越殺其王余善降,武帝以“閩越悍,數(shù)反覆,詔軍吏皆將其民徙處江淮間”(28)《史記》卷114《東越列傳》,第2980、2984頁。。蘇北地區(qū)的文化在武帝前期亦受到了閩浙地區(qū)越文化的影響。再如蘇南,北與江淮地域接壤,南與浙江地區(qū)接壤,因而其文化之中既有長江、淮河乃至黃河以北的文化要素,又有浙北的文化要素,還有一些浙江以南的文化要素。以蘇州為例,《史記·貨殖列傳》載:“夫吳自闔廬、春申、王濞三人招致天下之喜游子弟,東有海鹽之饒,章山之銅,三江、五湖之利,亦江東一都會也?!?29)《史記》卷129《貨殖列傳》,第3267頁??梢姡K州的文化也是南北交融,在風俗習慣上與無錫、常州、上海、嘉興、湖州有很多的共同性(上海、浙江也可以把蘇州視為本地文化的相互影響地區(qū))。其中有一個細節(jié)更值得注意。在武帝發(fā)兵擊滅閩越后,“東越將多軍,漢兵至,棄其軍降,封為無錫侯”(30)《史記》卷114《東越列傳》,第2983頁。,此后即定居無錫。另據(jù)《漢書·武帝紀》載:“(元狩)四年冬,有司言關(guān)東貧民徙隴西、北地、西河、上郡、會稽凡七十二萬五千口,縣官衣食振業(yè)?!?31)《漢書》卷6《武帝紀》,第176頁。蘇南地區(qū)還多次大量接納來自關(guān)東地區(qū)的移民。當然,鑒于徐州和蘇州在地理位置上一個更加偏北、一個更加偏南,這也決定了北方文化在徐州文化的南北融匯中居于主導地位,而南方文化在蘇州文化的南北融匯中則居于主導地位。其典型例子,就是徐州等地的方言——“楚語”和蘇州等地的方言——“吳語”。至于廣陵文化(揚泰文化)和金陵文化(寧鎮(zhèn)文化),因地處長江下游兩岸的中間地帶,所以二者的文化交融在秦漢時期都具有明顯的過渡性,其南北文化的影響大體上旗鼓相當。相較于徐州文化和蘇州文化而言,不南不北或亦南亦北,卻恰恰是廣陵文化和金陵文化的特點,從而凸顯了秦漢時期江蘇文化的多元性。
第三,從中國傳統(tǒng)的山水文化來看,秦漢時期的江蘇文化呈現(xiàn)出特別濃厚的水文化特征??鬃釉蜕剿幕膮^(qū)別精辟地指出:“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知者動,仁者靜。知者樂,仁者壽?!?32)(曹魏)何晏集解,(北宋)邢昺疏:《論語注疏》卷6《雍也》,(清)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附??庇?下冊,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2479頁。他的論述實際反映了對家鄉(xiāng)的鐘愛與自豪。無論魯國、齊國,其境內(nèi)也都有名山大川,泰山、黃河就是最典型的代表。因此,孔子對山水文化的評價才各有千秋。而老子則明顯不同,所創(chuàng)立的道家學派強調(diào)以柔克剛、以弱勝強和后發(fā)制人,故提出“上善若水”的主張——“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其無以易之。弱之勝強,柔之勝剛,天下莫不知,莫能行。”(33)(曹魏)王弼注,樓宇烈校釋:《老子道德經(jīng)注校釋》第78章,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187頁。他的說法不免有些夸大。從實際情況來看,水文化和山文化都存在正反兩方面的作用。從缺陷來看,所謂“水則載舟,水則覆舟”,所謂“水潦”和“以鄰為壑”,以及“水利”和水資源的利益之爭,便突出反映了水文化的局限。水文化也并不足以涵蓋一個地區(qū)的文化形態(tài),但只要不是過分夸大,從風俗習慣甚或價值觀來說,把水文化作為秦漢時期江蘇文化的一個主要特征,還是符合實際的。秦漢時期的江蘇擁有全國最豐富的江河湖海資源。以蘇南為例,前引《貨殖列傳》描述蘇南平原有“三江、五湖之利”,還說楚越之地“飯稻羹魚”(34)《史記》卷129《貨殖列傳》,第3270頁。,是名聞遐邇的魚米之鄉(xiāng)。其中“五湖”,即指太湖。如《國語·越語下》載:“(越王)果興師而伐吳,戰(zhàn)于五湖,不勝,棲于會稽?!表f昭注:“五湖,今太湖?!?35)《國語》卷21《越語下·范蠡進諫勾踐持盈定傾節(jié)事》,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643頁。再以蘇北為例,這里是遼闊的黃淮平原,由黃河、淮河及其支流的沖積平原和洪澤湖盆地組成。其水源充足,既有旱作農(nóng)業(yè),又有稻作農(nóng)業(yè),還有漁業(yè),是秦漢時期經(jīng)濟最發(fā)達的地區(qū)之一。而位于長江兩岸的寧鎮(zhèn)地區(qū)和揚泰地區(qū),則直接受到豐沛而甘甜的長江水的滋養(yǎng)。前者屬于蘇南平原,并流淌著被稱為金陵文化搖籃的秦淮河,成為南京的地標和名片之一;后者屬于江淮平原,在古運河開鑿后,即溝通了長江、淮河兩大水系,使揚州和淮安成為著名的水城。據(jù)相關(guān)統(tǒng)計,今江蘇地區(qū)“有大小江河2900多條,湖蕩200多處”(36)陳書祿主編:《江蘇文化概觀》,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7-8頁。,這在東南沿海地區(qū)都可以說是獨一無二的。因此,以水為主要內(nèi)容的江蘇文化在秦漢時期也得到了充分體現(xiàn)。比如運河文化、船文化、橋文化、鹽文化、米文化、魚文化等。僅就飲食文化而言,江蘇各地對水產(chǎn)品的嗜好在秦漢時期都基本相同。所謂“太湖三白”,所謂“長江三鮮”,所謂“軟兜長魚”,所謂“霸王別姬”,以及清蒸大閘蟹、清水煮河蝦、清蒸桂魚、清蒸鱸魚、烤魚、老鴨煲、甲魚湯、蓮藕湯和菱角等,便深受古今江蘇人的喜愛。
所謂“文化的基本精神”,就是被人們公認的精粹思想和傳統(tǒng)。作為獨具特色的地域文化,江蘇文化的基本精神既是中國文化基本精神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又是中國文化的基本精神在江蘇和相關(guān)地域的獨特展現(xiàn),亦即共性與個性的統(tǒng)一。秦漢時期也不例外,大致有以下四個方面。
(一)剛健自強。即剛健有為、自強不息的傳統(tǒng)。這既是一種積極進取的精神,也是一種處理各種事務最基本的原則?!吨芤住で浴は髠鳌纷钤鐚偨∽詮姷乃枷胱髁私?jīng)典性表述,其文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37)(曹魏)王弼注,(唐)孔穎達正義:《周易正義》卷1《乾卦·象傳》,(清)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附??庇?上冊,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4頁。。從而集中體現(xiàn)了中華民族朝氣蓬勃、努力向上的堅強意志和拼搏精神。這種優(yōu)秀傳統(tǒng)在秦漢時期的江蘇也有很多典型事例。比如巨鹿之戰(zhàn),楚軍“破釜沉舟”與秦軍決一死戰(zhàn)的氣魄,讓世人和司馬遷便大為贊嘆:
項羽乃悉引兵渡河,皆沈船,破釜甑,燒廬舍,持三日糧,以示士卒必死,無一還心。于是至則圍王離,與秦軍遇,九戰(zhàn),絕其甬道,大破之,殺蘇角,虜王離。涉間不降楚,自燒殺。當是時,楚兵冠諸侯。諸侯軍救巨鹿下者十余壁,莫敢縱兵。及楚擊秦,諸將皆從壁上觀。楚戰(zhàn)士無不一以當十,楚兵呼聲動天,諸侯軍無不人人惴恐。(38)《史記》卷7《項羽本紀》,第307頁。
反映了江蘇人民頑強拼搏的精神和堅韌不拔的意志。
剛健自強精神的一個突出表現(xiàn),是富有“日新”“革新”的觀念,并普遍為人們所接受?!抖Y記·大學》稱:“湯之《盤銘》曰:‘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39)(東漢)鄭玄注,(唐)孔穎達疏:《禮記正義》卷60《大學》,(清)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附校勘記)下冊,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673頁。即是贊揚每日每時的創(chuàng)新?!吨芤住じ镓浴ゅ鑲鳌犯隙ā疤斓馗锒臅r成,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革之時,大矣哉?!?40)(曹魏)王弼注,(唐)孔穎達正義:《周易正義》卷5《革卦·彖傳》,第60頁。這種革故鼎新的思想,后來便成為中華民族不斷開拓、進取的共識,成為各種改良、維新、變法乃至革命的依據(jù)。以秦漢時期的江蘇為例,在秦王朝的殘暴統(tǒng)治下,包括江蘇民眾在內(nèi)的楚人率先發(fā)出了“楚雖三戶,亡秦必楚”的吼聲,并通過艱難拼搏最終使“革命”取得了成功。
與“日新”“革新”的觀念相適應,中國文化在許多方面都有重大發(fā)明和創(chuàng)造,為人類社會的發(fā)展作出了巨大貢獻。這種勇于創(chuàng)新、不斷創(chuàng)造的精神,也是中華民族剛健自強的一個突出表現(xiàn)。中國文化史上的一座又一座的高峰,舉凡農(nóng)業(yè)、手工業(yè)和商業(yè)、科技、哲學、政治學、軍事學、法學、教育學、文學、藝術(shù)、歷史、地理等諸多方面,都有著舉世公認的輝煌成就與創(chuàng)造,充分展現(xiàn)了中華民族的高度智慧和創(chuàng)造力。秦漢時期的江蘇文化,就是其中一個高峰的重要組成部分。比如漢文化的崛起,比如項羽和劉邦為代表的軍事文化,比如發(fā)達的科學技術(shù),還有經(jīng)學、教育、文學、藝術(shù)上的諸多成就和道教的創(chuàng)立等。
(二)寬厚包容。即厚德寬容、兼收并蓄的傳統(tǒng)。這是一種有容乃大的精粹思想,并集中體現(xiàn)了中華民族的寬廣和博大胸懷。《周易·坤卦·象傳》對這種精粹思想亦作了經(jīng)典性表述:“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41)(曹魏)王弼注,(唐)孔穎達正義:《周易正義》卷1《坤卦·象傳》,第18頁。這在秦漢時期的江蘇也同樣有許多事例。比如韓信,《史記·淮陰侯列傳》便記錄了其年輕時甘受胯下之辱的故事:
淮陰屠中少年有侮信者,曰:“若雖長大,好帶刀劍,中情怯耳?!北娙柚唬骸靶拍芩?,刺我;不能死,出我袴下?!庇谑切攀胍曋?,俛出袴下,蒲伏。一市人皆笑信,以為怯。(42)《史記》卷92《淮陰侯列傳》,第2610頁。
在“國士無雙”的韓信看來,“匹夫見辱,拔劍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為勇也”。真正的強者應有超乎常人的理想和度量,是不會因為一個輕薄的羞辱或挑釁即以命相搏的。更難得的是,韓信后來被封為楚王,還非常大度地將當年侮辱他的少年任為楚國的中尉,并公開說明甘受其辱的原因:“此壯士也。方辱我時,我寧不能殺之邪?殺之無名,故忍而就于此?!?43)《史記》卷92《淮陰侯列傳》,第2626頁。再如張良,下邳(今江蘇睢寧)老人黃石曾特別以度量大小來考驗他?!妒酚洝ち艉钍兰摇罚?/p>
良嘗間從容步游下邳圯上,有一老父,衣褐,至良所,直墮其履圯下,顧謂良曰:“孺子,下取履!”良鄂然,欲毆之。為其老,強忍,下取履。父曰:“履我!”良業(yè)為取履,因長跪履之。父以足受,笑而去。良殊大驚,隨目之。父去里所,復還,曰:“孺子可教矣,后五日平明,與我會此。”(44)《史記》卷55《留侯世家》,第2034-2035頁。
還有朱買臣,堅信“天生我材必有用”,在逆境中忍受妻子的嘲笑、離婚和同鄉(xiāng)小吏的白眼,也充分體現(xiàn)出大丈夫能屈能伸的胸襟。
寬厚包容精神的一個突出表現(xiàn),是強調(diào)“和而不同”的觀念。所謂“和而不同”,最早出自《國語·鄭語》:“夫和實生物,同則不繼”(45)《國語》卷16《鄭語·史伯為桓公論興衰》,第515頁。。大意是說,在一個整體中,不同功能的局部應為實現(xiàn)整體的和諧即最大效力而各司其職。這意味著每一個局部都是相對獨立的,即使作用再小也都是不可或缺的,此即所謂“螺絲釘精神”。因而把每一個局部都有機結(jié)合起來,就是其整體利益的最大體現(xiàn)。若引申到具體事務之中,則要求同僚之間應做到相互尊重和包容。特別是身居高位者,更要有這種寬容厚道的美德。豐沛人蕭何與曹參,就是兩位做出表率的重臣。如《漢書·循吏傳》云:
漢興之初,反秦之敝,與民休息,凡事簡易,禁罔疏闊,而相國蕭、曹以寬厚清靜為天下帥,民作“畫一”之歌。(46)《漢書》卷89《循吏傳·序》,第3623頁。
另一方面,要各司其職也意味著每一個局部的作用是有大小的,每一個局部都要正確對待自己的定位,既要看到自己(別人)的長處(短處),又要看到自己(別人)的短處(長處),還要相互學習、取長補短,并能夠讓局部利益都服從整體利益,此乃“和而不同”的另外一層含義。后來孔子提出:“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47)(曹魏)何晏集解,(北宋)邢昺疏:《論語注疏》卷13《子路》,第2508頁。又引申為君子之間有不同意見皆出于公心,小人之間無原則地迎合則出于私利。這對于文化的包容和兼收并蓄都發(fā)揮了重要作用。秦漢時期的江蘇文化也不例外。以西漢時期的移民為例,江蘇文化的開放性便凸顯出對外來文化的寬厚與包容。無論是前揭武帝多次大規(guī)模的移民,還是此后零星記錄的個別郡縣的移民,江蘇人民都曾敞開胸懷地擁抱他們。這一方面體現(xiàn)了江蘇文化的大局意識,為解決全國性的難題做出了重大奉獻;另一方面也反映了江蘇文化的求同存異和開放意識,更加形成了江蘇文化有容乃大的優(yōu)秀傳統(tǒng)。
(三)愛國如家。關(guān)心國家安危,維護民族尊嚴,為了救國、衛(wèi)國和報國而英勇獻身的精神,始終是中華民族的優(yōu)秀傳統(tǒng)??鬃淤潛P管仲,稱“微管仲,吾其被發(fā)左衽矣”(48)(曹魏)何晏集解,(北宋)邢昺疏:《論語注疏》卷14《憲問》,第2512頁。,便表現(xiàn)出維護民族尊嚴、保家衛(wèi)國的信念。這種愛國精神正是中華民族凝聚力和向心力的集中體現(xiàn)與結(jié)晶。
中國歷史上的愛國主義主要可歸納為三個方面:一是保家衛(wèi)國和反抗暴政,二是反抗民族壓迫,三是反抗外來侵略。當然,為祖國繁榮而奮斗,為民族團結(jié)而努力,為社會進步而獻身,也突出反映了中華民族的愛國主義精神。但必須注意的是,至少在隋唐以前,中國還沒有外來侵略問題。因而秦漢時期愛國主義的內(nèi)涵要小于后世,主要是保家衛(wèi)國以及為民族團結(jié)而斗爭。江蘇文化也在其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在是否對匈奴戰(zhàn)爭的問題上,大將沛人樊噲和中郎將楚人季布都各抒己見,就是一個特別典型的例子。如《漢書·季布傳》載:
單于嘗為書嫚呂太后,太后怒,召諸將議之。上將軍樊噲曰:“臣愿得十萬眾,橫行匈奴中?!敝T將皆阿呂太后,以噲言為然。布曰:“樊噲可斬也。夫以高帝兵三十余萬,困于平城,噲時亦在其中。今噲奈何以十萬眾橫行匈奴中,面謾!且秦以事胡,陳勝等起。今瘡痍未瘳,噲又面諛,欲搖動天下。”是時殿上皆恐,太后罷朝,遂不復議擊匈奴事。(49)《漢書》卷37《季布傳》,第1976-1977頁。
盡管他們的主張看起來截然對立,但言辭之中都飽含家國情懷卻毋庸置疑(50)晉文:《兩漢王朝對匈奴的戰(zhàn)爭訴求》,《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22年第8期。,也充分體現(xiàn)了“和而不同”。再如吳人嚴助,為了大一統(tǒng)王朝的治理,在閩越進攻東甌時,堅決主張救援東甌,反對太尉田蚡將東甌視為漢朝之外的謬論,并受命親自率軍救援?!稘h書·嚴助傳》中有詳細記載:
建元三年,閩越舉兵圍東甌,東甌告急于漢。時武帝年未二十,以問太尉田蚡。蚡以為越人相攻擊,其常事,又數(shù)反覆,不足煩中國往救也,自秦時棄不屬。于是助詰蚡曰:“特患力不能救,德不能覆,誠能,何故棄之?且秦舉咸陽而棄之,何但越也!今小國以窮困來告急,天子不振,尚安所愬,又何以子萬國乎?”上曰:“太尉不足與計。吾新即位,不欲出虎符發(fā)兵郡國?!蹦饲仓怨?jié)發(fā)兵會稽。會稽守欲距法,不為發(fā)。助乃斬一司馬,諭意指,遂發(fā)兵浮海救東甌。(51)《漢書》卷64上《嚴助傳》,第2776頁。
由此還可以看出,嚴助所率領(lǐng)的會稽兵正是主要由蘇南健兒組成的水軍。后來閩越反叛,吳人朱買臣以會稽太守的身份率會稽兵平叛,“與橫海將軍韓說等俱擊破東越”(52)《漢書》卷64上《朱買臣傳》,第2794頁。,軍中也有許多蘇南人。另據(jù)《漢書·南粵傳》,南越相呂嘉反叛,武帝“令粵人及江淮以南樓船十萬師往討之”(53)《漢書》卷95《南粵傳》,第3857頁。,其中“樓船十萬師”亦主要是蘇南地區(qū)的水軍。類似記載還有一些,可見在江蘇文化中的濃厚愛國主義精神。
另一方面,在愛國精神的強烈鼓舞下,秦漢時期江蘇地區(qū)也英雄輩出,使江蘇文化富有英雄主義氣魄。以蘇北為例,項梁、項羽、劉邦、韓信、曹參、周勃、王陵、樊噲、陳嬰、鐘離昧和季布等,就是秦漢之際的英雄群體。項羽《垓下歌》中的“力拔山兮氣蓋世”,劉邦《大風歌》中的“威加海內(nèi)兮歸故鄉(xiāng)”,更唱出了楚漢雄風的最強音。再如東漢時期淮安的陳球家族、連云港的徐璆家族和揚州的臧旻家族等,均可列入被世人稱道的英雄譜。蘇南地區(qū)的英雄也不遑多讓,《漢書·地理志下》:“吳、粵之君皆好勇,故其民至今好用劍,輕死易發(fā)”(54)《漢書》卷28下《地理志下》,第1667頁。。上引嚴助和朱買臣就是兩個突出的事例。他們雖然都是文臣,但卻作為武將沖在了維護國家安全和大局的第一線,成為彪炳史冊的英雄。還有更多的無名英雄,他們都用自己的家國情懷譜寫了秦漢時期江蘇文化的英雄篇章。
(四)崇文重教。崇尚文化、重視教育,也是中華民族歷久不衰的一個優(yōu)秀傳統(tǒng)。早在春秋時期,以興學為樂,以知識為榮,便成為社會上的一種風氣。《史記·孔子世家》載:“孔子以詩書禮樂教,弟子蓋三千焉,身通六藝者七十有二人?!?55)《史記》卷47《孔子世家》,第1938頁。既說明了其弟子之多,也說明了人們對學習文化知識的渴望。秦漢時期亦繼承了這一優(yōu)秀傳統(tǒng)。盡管秦始皇“焚書坑儒”,對傳授《詩》《書》的私學極力摧殘,但傳授其他文化知識的私學卻仍然允許存在,遑論漢代的諸多私學了(56)晉文:《漢代私學淺說》,《秦漢研究》第1輯,三秦出版社,2007年版,第261-271頁。。
就江蘇地區(qū)而言,秦漢時期崇文重教的觀念已相當普遍。無論是蘇北的私學傳授,還是蘇南的私學傳授,秦漢時期都有比較強大的基礎教育體系。據(jù)《史記·韓信盧綰列傳》:“盧綰者,豐人也,與高祖同里。盧綰親與高祖太上皇相愛,及生男,高祖、盧綰同日生,里中持羊酒賀兩家。及高祖、盧綰壯,俱學書,又相愛也。”(57)《史記》卷93《韓信盧綰列傳》,第2637頁。由此可知在戰(zhàn)國末年的豐沛地區(qū),就有一些學習語文、算術(shù)、常識等啟蒙教育存在。正如《漢書·食貨志上》所載:“八歲入小學,學六甲五方書計之事,始知室家長幼之節(jié)。”(58)《漢書》卷24上《食貨志上》,第1122頁。經(jīng)濟文化發(fā)達的彭城地區(qū)則應當更多。根據(jù)《史記·項羽本紀》:
項籍少時,學書不成,去學劍,又不成。項梁怒之。籍曰:“書足以記名姓而已。劍一人敵,不足學,學萬人敵?!庇谑琼椓耗私碳ā?59)《史記》卷7《項羽本紀》,第295-296頁。
亦證明除了家學,在宿遷地區(qū)應有不少小學。在《項羽本紀》中還有陳嬰和召平的記錄,如“陳嬰者,故東陽令史,居縣中,素信謹,稱為長者”“廣陵人召平于是為陳王徇廣陵”(60)《史記》卷7《項羽本紀》,第298頁。。前者曾為秦東陽(今江蘇盱眙)令史,后者能成為陳勝張楚國的重要將領(lǐng),都說明他們至少曾接受過家鄉(xiāng)的小學教育。史載“始為布衣時,貧無行,不得推擇為吏”的韓信,被蕭何譽為“國士無雙”(61)《史記》卷92《淮陰侯列傳》,第2609、2611頁。,最后竟成為功勛卓著的軍事家,也肯定不會是一個沒有讀過書的文盲。此即證明在淮安地區(qū)和揚州地區(qū)也都有較多小學存在。另據(jù)《史記·外戚世家》,吳人薄氏為漢文帝之母,其弟薄昭少時同母親和姐姐曾生活在秦吳中地區(qū)。文帝即位后,薄昭被任為車騎將軍。因淮南厲王驕橫,“不用漢法,出入警蹕,稱制,自作法令,數(shù)上書不遜順。文帝重自切責之。時帝舅薄昭為將軍,尊重,上令昭予厲王書諫數(shù)之”(62)《漢書》卷44《淮南王傳》,第2136-2137頁。。如果薄昭的文化基礎很差,即便為了心誠,文帝也不可能讓他寫信去規(guī)勸厲王。可見薄昭當年亦確曾在家鄉(xiāng)啟蒙。考慮到薄氏的家境屬于中等略低水平,此即證明在吳中應有不少小學。
至于更高層次的私學,在秦至西漢前期也都有一些記錄。如《漢書·楚元王傳》:
楚元王交字游,高祖同父少弟也。好書,多材藝。少時嘗與魯穆生、白生、申公俱受《詩》于浮丘伯。伯者,孫卿門人也。及秦焚書,各別去。(63)《漢書》卷36《楚元王傳》,第1921頁。
從劉交和申公都年齡較小來看,以及穆生、白生和申公都是魯西南人,浮丘伯的教學地點很可能就在蘇魯交界地區(qū)。又《史記·司馬相如列傳》:“時梁孝王來朝,從游說之士齊人鄒陽、淮陰枚乘、吳莊忌夫子之徒,相如見而說之?!?64)《史記》卷117《司馬相如列傳》,第2999頁。這亦表明在蘇北和蘇南地區(qū)都有比小學更高層次的私學。也正是在這些私學的研讀,才使得枚乘和庒忌(即嚴忌)成為被梁孝王看重的辭賦大家。盡管總體來說,蘇南地區(qū)的私學要少于蘇北地區(qū),并且大多集中在蘇州地區(qū),但和江蘇以外的多數(shù)地區(qū)相比卻顯然并不遜色,無非蘇北地區(qū)更加發(fā)達而已。在漢武帝“獨尊儒術(shù)”后,蘇南地區(qū)的私學便逐漸增多,加之在太學或外地學成歸來的名師,至東漢時期已基本達到蘇北地區(qū)的水平。從某種意義上說,江蘇自古以來就是經(jīng)濟文化的發(fā)達地區(qū),而崇文重教的傳統(tǒng)則是一個最根本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