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渭雜畫長卷之對比

周靜（蘇州大學藝術學院）

李普文對題跋中的“柳郎”進行文獻考辨，得出此處題跋所提的柳郎是“越中十子”柳文第四子柳元濲，云南省博物館所藏《雜畫卷》題款、題詩非出于徐渭，畫作是贗品?！睹鳟嬋ば煳季怼返闹v解中，關于落款中“嘉靖壬寅”推斷是徐渭早年所畫，其中提及學者勞繼雄的《徐渭雜畫卷賞析》中認為此作不像是徐渭二十二歲所作，或許是地支寫錯，應是嘉靖壬戌年所作。但是對于嘉靖所作的具體原因，文中并沒有提及。在勞繼雄的鑒定中，認為或許是徐渭酒后不經意的錯題，而徐渭比較得意的八年只有一個“壬戌”，鑒于此，筆者仔細觀察了云南卷中的畫面題詩，在畫面的第一首詩中，“畫也昨日題今朝……大醉作勾竹牡丹，次日始得題?！卑粗鴦诶^雄的鑒定，這幅畫是一個真跡只是題寫錯誤的話，“次日始得題”及“畫也昨日題今朝”說明，畫與字并不是同時完成的，題字時間遲于作畫。再者，卷尾的題跋和題畫詩也許不是一個時間完成的，但“嘉靖壬寅”和“嘉靖壬戌”中間相差20 年，天干地支是古人常用的紀年方式，徐文長自稱：“吾書第一、詩二、文三、畫四?！边@樣的時間差，在一個喝醉還能寫字的人上，理由并不充分。故此，酒后的玩笑這一說法還是不能很好地解釋說明。但中國畫中除了繪畫藝術以外，題跋、用印等問題都是值得探討的。在李普文的觀點上，對徐渭題跋、用印方面進行深入探討，以期對這幅作品有更加客觀的認識。

一、同以畫面題材的構圖對比

云南省博物館藏《花卉卷（十二段卷）》（下稱“云南卷”）、上海博物館藏《雜畫（十一段卷）》（下稱“上海卷”）、故宮博物院藏《墨花圖（八段卷）》（下稱“故宮卷”）、木犀國立博物館藏《雜畫》（“木犀雨時書”卷）（下稱“木犀卷”）是《徐渭卷》中長卷畫軸中比較突出的畫卷，其畫面尺幅、繪畫內容、題詩形式、畫面題款所用套印都有非常多的相似性，這位筆者將對這四張畫進行畫面對照，以求在畫面對比中有新的發(fā)現。云南卷與上博卷在題跋內容上完全一致，但其在繪畫主題中還是有一些區(qū)別。圖1 通過對四幅長卷的對比，不難看出從繪畫素材上云南卷十二段中有八段主題與上海卷一致，證實云南卷主要的參考對象是上海卷，但其繪畫素材的選用還糅雜著故宮卷與木犀卷的繪畫素材。

（一）同方向折枝穿插關系

（1）竹子牡丹。在題材的結合上，云南卷、上博卷、故宮卷都是竹子和牡丹兩種植物的組合，在竹子與牡丹的走勢上云南卷與故宮卷幾乎都是一致向右上出枝，連竹子把牡丹三片葉子的遮擋都是一致的角度，但云南卷在畫面下方加了一塊墨色石頭作為重色壓住畫面，故宮卷中以多片葉子較繁密作為重色?？梢娫颇暇碓凇爸褡幽档ぁ边@一段落中，以故宮卷為主要參考。（2）山茶。云南卷與木犀卷都有山茶的畫，二者也十分相似，同樣以石頭作為重色。

（二）鏡像反轉折枝穿插關系

（1）梅花。此段梅花在上海卷中沒有出現，根據故宮卷和木犀卷的對比發(fā)現，梅花的折枝方式也是同其他兩卷相似，其中故宮卷是鏡像反轉后的效果與其他兩幅一致。（2）秋葵。秋葵是一年生草本，高1-2 米，莖圓柱形，疏生散刺。單枝秋葵花和多枝組合秋葵的畫法在花鳥畫中都比較常見，云南卷與上海卷都采用了單枝折枝畫的畫法，其中上海卷的鏡像與云南卷畫面一致。（3）蔬果魚蟹。南瓜、芥菜、螃蟹等主題基本一致。

表1 竹子牡丹

表2 山茶

（三）局部放大

荷花。對比云南卷荷花，很明顯地感受到云南卷中的荷花是借鑒上海卷中荷花中的一只放大的圖像。對比云南卷與徐渭的其他三幅長卷的畫面關系，云南卷是以上海卷為母本，參考故宮卷、木犀卷繪制的一張雜花長卷。通過對于這四本款印相似度較高的畫面對比，云南卷畫面內容集合了其他三本的局部畫面內容，上博卷畫面墨色相較云南卷淺，可見云南卷并非僅參考了上博卷一本，是結合了幾本的繪畫，這幾本長卷都是徐渭在55-60 歲時所作，可見不符合徐渭22 歲、42 歲作畫的時間點說法。

二、關于用印款識等問題

徐渭用印以套印形式出現較多，筆者在研究中使用日本學者荒井雄三研究徐渭印章中所使用的數位畫像方法，判定云南卷上的印章與其他三卷印章一致，并不存在同印文不同時期的印章情況?？梢娺@四本卷中的這組套印符合徐渭晚年時期在長卷畫面中的用印習慣。就以下“湘管齋”“青藤”“天池漱仙”印章出現的大致時間進行考辨：

（一）“湘管齋”

湘管齋的由來在《徐渭集》中，《湘竹一妙管付截壞其頂文》：武侯敗街亭，馬謖違節(jié)制。兵穎迥不同，大小俱是事。茲管湘中來，百中其一耳。

有如玳瑁魚，腦血徑彈子。又如鸞與鶴，頂發(fā)楊梅紫。全體匪不華，獨此猶覺異。

詎可拘尺寸，但須存紋綺。畏炎不得行，付托昧厥旨。舉刀一鏗然，顛落不可止。

持歸以復予，魚鶴不成理。對之一捧腹，削圓方竹比。

湘管是毛筆的一種，徐渭曾得到一支極好的湘妃竹毛筆，湘妃竹筆的損壞之后徐渭寫文紀念，湘管既然遭損壞，便制湘管齋一印為紀念。湘管齋是徐渭自用印中最大的一方印，可見其對于徐渭而言是一方特殊的印章。文章的開頭就以“武侯敗街亭，馬謖違節(jié)制”的典故引出全文，關于諸葛亮執(zhí)意使用馬謖鎮(zhèn)守街亭的故事，對比徐渭自編的《畸譜》，這一時期對應是嘉靖三十七年（1558年）胡宗憲終于將徐渭招入幕府，充當幕僚?？芍嗣队≌虏辉缬谛煳歼@一時期。畫家的用印落款是畫作完成后隨即就添上的，也存在后人后蓋的特殊情況。在云南卷第一段畫面的題款中“畫也昨日題今朝，酒杯雖冷墨猶潮”。這一段題款詩文那么印章也應該是隨后蓋上，此處“湘管齋”用在云南卷上顯然是不合理的。

（二）青藤

關于徐渭“青藤”別號的由來，目前比較受認可的是來自于徐渭七十歲所作《青藤書屋八景圖》圖后自寫圖記：予卜居山陰縣治南觀巷西里，即幼年讀書處也。手植青藤一本于天池之傍，顏其居曰青藤書屋，字號青藤居士……由此學者認為“青藤之號與青藤書屋之齋名即便不是徐渭十歲就起的，也可算是徐渭眾多名號中用的最早的之一?！崩钇瘴脑谘芯恐刑岢?，徐渭的青藤書屋的由來，應是先有青藤之號的產生，后生附會出“青藤書屋”的名。這一推論旁證了“青藤居士”這一稱號并不來源于青藤書屋，故此不可得出是徐渭名號中用的最早的名號之一。對于這一名號的來由，李普文提出，徐渭的青藤別號的由來是徐渭在獄中七年研究魏伯陽的《周易參同契》，以魏伯陽所著書中的山名命為自己別號。青藤這一別號來自于地名，這一推論的成立可以得出，與“青藤”相關的印章也不會早于徐渭入獄前，即嘉靖1566 年徐渭四十六歲。

（三）天池漱仙

徐渭的別號“天池生”“天池”。“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南冥者，天池也?！痹甑涝凇缎煳拈L傳》，可見與“天池”相關的別號都與徐渭的信奉有著密切關系。徐渭題詩《天池號篇·為趙君賦》的自注中寫道：“予耽莊叟言真誕，子愛江郎石更奇。詎意取為雙別號，遂令人喚兩天池?！毙煳嫉膭e號“天池”，并非出自于青藤書屋中的天池或江郎石上的天池，漱仙也是源出逍遙游，由此，徐渭“天池漱仙”這一方印是帶有色彩主義的。現在印章內容、云南卷蓋印時間與徐渭崇尚莊子的年紀，這三者之間存在時間先后關系。按照徐渭《年譜》記載徐渭生百日而父死，隨后由嫡母撫養(yǎng)長大，在徐渭十四歲時由其兄長徐淮撫養(yǎng)到二十歲。徐渭的研究，很大程度上來自當時文壇上影響很大的“唐宋派”領袖，關于徐渭的這一交友研究，在《畸譜·紀知》中有記載。宋克夫在《文學遺產》發(fā)表的《徐渭與唐宋派》一文中，得出，“唐宋派”唐順之來源于“天機說”對徐渭產生了深刻的影響，徐渭由此對于哲學有了思想性的認識?！疤斐亍边@一別號也充分證明徐渭有了哲學思想性認識，在這一基礎上可以理解，“天池”這一別號不會在徐渭人生中過早出現，“天池漱仙”“漱仙”“天池”等一類帶有深層次思想的別號也不會用在徐渭早期畫上。

表3 梅花

表4 蔬果魚蟹

表5 荷花

三、關于畫面中題詩探析

徐渭在書法、繪畫、文學等領域表現卓越，他每幅作品都有書法落款，每一落款都是其自寫的詩詞，題詩中包含了其創(chuàng)作的想法與意境。云南卷中題詩共有十二首，題跋一首。就畫面中12 首題詩中部分進行探析：

（一）題牡丹

畫也昨日題今朝，酒杯雖冷墨猶潮。湘娥總有凌波色，姊妹江東數二喬。

吉林省博物館所藏徐渭《四季花卉圖》（八段卷）中墨牡丹竹子的題款同樣是這首詩，在云南卷中這句題款也是隨墨牡丹題寫，“湘娥”指傳說中的舜妃娥皇、女英，相傳二人因哀舜之崩殂，投湘江而死，化為湘水之神。在對于徐渭的圖像研究中有學者發(fā)現，牡丹本身是作為富貴的象征，與徐渭的生平不太相符，徐渭的牡丹代表了他對于幸福生活的向往，他的牡丹沒有碩大的花蕾和富麗堂皇的顏色，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水墨。但徐渭的畫作傳世的都是以水墨花鳥畫為主，富麗堂皇的色彩幾乎是沒有的，他的牡丹沒有色彩只有墨色是否與他坎坷的人生經歷有關此處還需仔細考辨。

（二）題菊花

身世渾如泊海舟，關門累月不梳頭。東籬蝴蝶閑來往，看寫黃花過一秋。

此句在徐渭眾多畫中都有出現，都是以菊花為圖題款。此句以“身世渾如泊海舟”起首，對應的其他畫都集中在徐渭中年之后的作品，這一點并不足以說明青年的徐渭不會用此句落款，雖未署時間，他感嘆自己坎坷潦倒的身世，如一葉在大海之中漂泊的小舟，四顧茫茫，不知何處泊岸。這與他晚期的人生經歷較吻合。

（三）題山茶

老人一掃秋園卉，六片尖尖雪色流。用盡邢州砂萬斛，未便琢出此搔頭。

上海卷同樣也有這首題畫詩。勞繼雄從這句題畫詩得出不是徐渭早年二十二歲所作，加深了他認為是年款寫錯這一質疑。按照勞繼雄的鑒定，此畫對應的是徐渭三十八歲至四十五歲這八年中徐渭最輝煌得意的時期，他也從以上落款得出，不是年輕時候所作。但是老人同樣也不是四十多歲的徐渭可以寫出的。

（四）題水仙

百品嬌春俗卻春，一清無可擬豐神。銀鈿縞袂田家婦，絕粒休糧女道人。

“休糧道士”在明后期是指董其昌的草書，但是在徐渭的時期，此處不指董其昌，而是指徐渭詩中無名氏女居士（見《女仙談琴》）。流水東來響白蛇，高松西畔隔紅霞。彈琴未必神仙事，只好呼儂女伯牙。徐渭在詩中稱對方為女伯牙，結合詩歌隱去了女居士的姓名和高山流水的故事。此段題畫詩是否指的就是這位女居士，目前筆者還沒有找到相關文獻材料。

（五）題梅花

梅花浸水處，無影但涵痕。雖能避雪偃，恐未免魚吞。

此首題梅花詩在徐渭其他雜花圖卷中也常出現，畫面中描繪的梅花都是以倒枝入水的畫面構圖進行經營。

（六）題玉簪

武林畫史沈青門，把兔申藤善寫生。何事胭脂鮮若此，一天露水帶昆明。

徐渭與著名畫家沈青門（仕）有著很深的交誼，沈仕工詩善畫，兼工散曲，與徐渭志趣相投，后來同事于胡宗憲幕府。從詩中看，沈仕是一位擅長于寫生的畫手。這兩人的相識于嘉靖三十年（1551 年），徐渭應友人潘氏之邀，寓杭州瑪瑙寺伴讀兩月，觀兩廡壁畫，由“陳鶴介紹，結識著名畫家謝時臣、沈仕等，使他的繪畫修養(yǎng)提高”而這一年徐渭三十一歲，沈仕五十三歲。從兩人交往的時間判斷，此題畫詩創(chuàng)作時間遲于嘉靖三十年（1551 年）徐渭三十一歲。

（七）題蔬果魚蟹

魚蟹瓜蔬筍豆香，溪藤一斗小方方。校量總是寒風味，除卻江南無此鄉(xiāng)。

螃蟹在徐渭的其他詩文中有映射不作為的官僚。

他的題畫詩中寫道“稻熟江村蟹正肥，雙螯如戟挺如泥。若教紙上翻身看，應見董卓臍?！毙煳嫉倪@首詩似乎帶有政治影射。云南卷上的這首題詩描繪的是故鄉(xiāng)的蔬果魚蟹，對于江南風味的贊頌。

四、關于云南卷落款書體的對比

賈硯農對李普文得出云南卷疑偽的結論是持同意態(tài)度，但是在對于云南卷中書法書風的認識有別，賈認為上博卷和云南卷都屬于仿沈周的書法風格。因為徐渭書法風格存在“隱蔽”問題，即偽作與真作混雜，使研究者無法識別徐渭的書法風格。

五、結論

云南省博物館所藏的《雜畫卷》被收錄于《中國古代書畫鑒定實錄》中，不但被認為是真跡，而且被確認為其中的精品（真跡100 件，其中精品14 件）。當然也是帶有疑惑的精品，編者按：此畫很成熟，是否為徐渭二十二歲所作，還是年款寫錯？在紹興徐渭專題展覽中，展覽介紹詞中對這一張畫也同樣質疑，但在浙江大學出版社的《明畫全集》第十卷第一冊徐渭卷中，編者對于這幅畫的描述如下：

本卷為徐渭傳世畫中的精湛之作，通幅水墨淋漓，古質淡雅。

可見，針對該作品的偽作認定，本文通過對于畫面中的印章、題畫詩、同形式的畫卷內容進行對比，以期對徐渭作品有更深刻的認識，本文在李普文的研究基礎上增加了對徐渭云南卷雜花圖的質疑點，其中依據徐渭的交友時間、同一套印使用時間段、學道等時間節(jié)點的情況，并對畫面細節(jié)進行比較與考辨。為徐渭其他畫的時期判定奠定基礎，為辯證看待徐渭存世畫的真?zhèn)涡蕴峁├碚撘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