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九章

居一

序：發(fā)現(xiàn)

人人心里都有一座后山

只是賦形與否，建構(gòu)如何

我的后山，如果沒有發(fā)現(xiàn)和拯救

其結(jié)局就如往南兩公里的金融城樓群

遍地流金，人造的燈火輝煌使人炫目

現(xiàn)代巔峰的迷宮，連逃亡都不可能

明月如心，自然隱遁泯滅于天空

你看不見它，它照不到你

后山無名，所以名為后山

近不及觀山湖，遠不及陽明山

是為序：只為報道一則生命的消息

一、歲末瞭望

今夜的空客，高鐵，私家車

已次第抵達。鄉(xiāng)音不再通過抖音和微信

穿越高原的崇山峻嶺

而是面對面與親人相擁而泣

有時你會覺得，每個人都是無助的

只有獨自與死神相視而笑，坦然擁抱

和而不同，或能擺脫糾纏，成為幸存者

如我，能散步在后山，彩排未來的日常

眺望遠處，觀山湖水波平靜，天朗氣清

好日子是從危機四伏中掙脫出來的

已是西元二○二三新年，但我的骨子里

還是習慣喜迎中國年，反芻童年的

味道，臘味與紅包，春聯(lián)，訪友，拜年

想想并不太平的世界

敵意的攻擊，未必完全來自外部

來自地緣危機引發(fā)的現(xiàn)代高維戰(zhàn)爭

文明與癲瘋的能指其實是一回事

后現(xiàn)代的人格構(gòu)建，應關(guān)聯(lián)于

健康概念的自我復制技術(shù)和狂躁癥

而一個人就是人類歷史

踩踏腳底一直懸浮而從不失足的大地

“我是誰，不從何處來”，永遠是智慧物種

難以修成的宇宙平衡術(shù)

二、思友人

江湖是很好玩的，但最高境界

是相忘于江湖，相見難于不相見

人與人是巴別塔，《物性論》有說法

普雷提諾的《九章集》論述靈魂很深刻

我現(xiàn)在黔城后山，你在湘潭你的后山

別后經(jīng)年，“我們算是幸存者”

身居侘寂，遠望狼藉的名聲而獨自療傷

觸摸書架上你的《發(fā)現(xiàn)，或諦聽亙古》

或《走過兩河界》，我不敢連線

不敢問候你新增的腳傷，自以為是

傳遞一絲共情與淺薄的感傷

我當然無法不喜歡：你略帶自嗨的

風骨：黑發(fā)童顏，海上明月，倒書經(jīng)卷

酒杯中交錯著曠世的劍氣與琥珀之光

三、楠竹之姿

黔地也有楠竹，在貧瘠的無名山坡

修身立世，固守物種的浩然節(jié)氣

與棟梁保持一萬年寂寞的距離

人不是楠竹，只能在林間細聽風聲

辨別心中隱約的疾苦

絲毫不關(guān)心淺薄的歡呼

盛世只能自知，反復確認并表達所見的

真實，即使不能抵達良知之境

也應該是君子的日常

人不是楠竹，魏晉之風已刮過兩千年

那個時代，奇人異士多迷于玄學異教

在潛意識，種植一片竹林

四、有蛇出沒

早晚出沒，偶遇行人

只是相視而笑，幾乎不用言語

神似空山不見人

路旁的鮮花按季節(jié)開放，滋潤的草叢

會有蛇突然躥出，似草繩閃過

或早已蜷縮為靜物，等你的腳步到來

在不經(jīng)意的剎那驀然靈動，嚇你一跳

木然凝視著它逃走，只留下一股邪氣

久久不散，似曼陀羅催人冥想

蛇，色也，生活的面孔，善惡同體

快感與懺悔，無中生有，又歸于無

謎底：是否被狠狠咬過

恐懼是一種智慧

疼痛呢？不是誰都有通透的機會

五、邂逅一位老者

所謂知己者，天涯若比鄰

連自己都未必知道下一步會干什么

至少無力知道，在夢里，會干哪門子

出格的事

一位老者：與我爬后山，等待退休

形神與我極似；歷法年齡也相近

所不同的，是心智與風格略有差異

我還存名利躁動之欲，不服輸?shù)囊庵?/p>

他則豁然釋然，笑指天空、飛鳥和身體

我明白他是在說老杜的“天地一沙鷗”

后山距離我的居所不遠，一百步吧

不大，不陡，不險，適宜早晚攀登

而不屬于劇烈運動

老之將至：人這一生，企圖改變世界

最終卻被改造得面目全非

所謂養(yǎng)老，應定義為破罐子的文物還原

最大限度地不再被人和事改變

六、導航圖

我指的不是南北東西的出入口，幾號門

路徑，從哪兒到哪兒，尋找那個亭子

也不是北斗地圖的準確定位

后山，是心靈棲居的桃源剩景

你說……一首永遠的協(xié)奏曲，從序曲

到快板行板到終曲，靠什么指引

我不喜歡重金屬的音樂，也不想

繼續(xù)淪陷于我與非我的對立……

用邏輯和語言，把事物和心割裂開來

背負天地之重的存在與自由

在銀河系，靈魂需要出入口嗎

愛上一座山，有僭越的潛在欲望嗎

當晝夜輪值為黑鍵白鍵，行云流水般

從指尖滑過，時間是不存在的玩意兒

美哉后山！心之所化，鏡像，樂章

凡草蟲，都來自黃帝內(nèi)經(jīng)，而風聲鳥事

皆可譜為旋律，為古風，為多重奏樂器

美哉后山，坐在一滴朝露或夕陽上

內(nèi)觀或外觀，即可逍遙為自在的山風

七、朗月

自從發(fā)現(xiàn)后山，生活的時空

竟變得更加遼闊

縱然是雨天，縱然有人際煩惱來襲

靈魂也有一個天然的出口

很快得以解放，釋然

真是神秘得很：如體內(nèi)有一道光

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光照亮了我，且驅(qū)散一切

昨夜是臘月十九，對病中父親的擔憂

伴隨下半夜的寒氣，使我從夢中驚醒

一道白光高掛窗簾，直達天宇

原來是后山孤獨的朗月，在對我開示

是內(nèi)心深藏的珍寶在天空的鏡像

生活的樣子，本來就是圓的

現(xiàn)在是通達過去和未來的天空之路

那可能發(fā)生的和已經(jīng)發(fā)生的，都是現(xiàn)在

如果所有的時間需要拯救，且完全可能

那就是沒有時間，只有亙古

八、至樂之境

瘋狂生長的城市，在逼仄的一隅

賜我以后山，此地行人稀少

有綠竹，灌木，桂花，空氣馨香

宜養(yǎng)生，養(yǎng)心，安放滄桑的靈魂

生命的喧囂與繁華過后

肉體的負累已然減輕

依賴和糾纏也漸漸無力

喜聞之道就在腳下，獨立獨行

在眼所見，在萬物的枯榮流變之中

昔我往矣，只留下無名的老本

看山，看浮云，看山中的雜樹

玉蘭樹不是玉蘭樹，香樟也不是香樟

山雀子的飛行軌跡，描述不可言說的美

它小小的體內(nèi)也有兩條平行線

——生與死，在無限遠處相交

天得一以清

生命之至樂在于齊萬物而歸于澄明

熵，因有序而美

九、后山懸案

松鼠跳躍，領(lǐng)我發(fā)現(xiàn)一樁懸案

所謂遠方，其實就是自己一直尋找的墓地

在光影亂石的荒草叢

逝去的我與現(xiàn)在的我

在進行一場靈魂的逼視……逃亡在

腐朽的棺木和無法分辨尸骨的泥土間

至于顯赫或逸聞，玄乎的存在和價值

無非是活著時的不甘，以及制造的

人間混亂、喧鬧和紛擾

那個可能的我，早讀懂現(xiàn)在的遲疑

守不住寂寞和無名，反復淪陷在

被認可或詬病的名相之中

與超然于塵世僅一念之隔

還沒有進入禪

終曲：后山辭

友人笑我，“將竹杖芒鞋道成于后山”

小小的后山，確實是后花園

擁有完美生態(tài)，比須彌山更靠近塵世

我非隱者，做不來玄空之事

只視后山為護身符或羅盤

我要把整座山，以納米級量子技術(shù)

內(nèi)化成芯片，植入腦回體或潛意識

把那些杉樹、榆樹、楠竹、灌木、芒草

統(tǒng)統(tǒng)種植進體內(nèi)，還有那些鳥與蛇

我也遠非禪者，無力論證走不走火

以及誤入口頭禪或野狐禪的可能性

在獨角獸盡是天使戲骨的當下

沒有人能領(lǐng)悟為何世紀病毒總是頭戴王冠

生而為人，后山只是早出晚歸的棲息地

至美的靈魂往往是一陣風，隨季節(jié)變臉

或者是一只鳥，滿世界歸去來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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